逆风而行

(长篇小说连载)

文/高 岩



自从海边的贝壳被赋予了货币流通的意义之后,人们对它的态度就不再是对美丽的眷恋,而是一种丑恶的觊觎。

——题记

楔 子

口袋里只有八毛钱了,但他需要偿还的债务超过十亿七千万。

拉开窗户,办公楼下面,人群已经聚集在大门前,手写的条幅经过几个人好一阵的折腾才缓缓展开,扭曲的字迹大小不一,充满了喜剧效果。

这帮笨蛋,连个条幅都整不利落,活该被骗。对此,他不屑一顾。

是的,骗了这些人血汗钱的就是他——鲁北市乃至全省赫赫有名的红顶商人钱子寅,更确切地说,是钱子寅开办的济源公司。一想到短短几年时间,通过巧立名目非法集资,骗了数额如此巨大的一笔钱,这让钱子寅心中不由得萌生出一股自豪与得意。

可骗局总会被揭穿的,眼前就是如此。因为资金链断裂,原本三个月一次的兑付没有及时兑现,这让某些神经敏感的人立刻觉察到了什么,纷纷聚集到公司门前要求解释。

现在这样闹闹或许还能压服得住,可如果事态扩大了该怎么办?想到这里,钱子寅就仿佛穿了一件蚂蚁织就的衣服,浑身上下刺痒得难受。

“告诉小周,准备车,我要去见一下领导。”钱子寅一边吩咐,一边走到衣橱旁,从里面挑出一件看起来略显朴素的西装。领导喜欢低调,投其所好是必须的,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

此刻,原本热闹喧嚣的办公区冷清了许多,管理中心的人都已经下派到各个分公司“维稳”去了,但这些靠裙带和后台关系进来的家伙在关键时刻能起多大作用,钱子寅对此不抱任何期望。

走到电梯前,钱子寅还在气恼着部下们的不得力。就在电梯门刚刚开启的瞬间,一个人影嗖地扑了出来,着实吓了他一跳。

“同志,钱总的办公室在哪里?”来人是位六七十岁的大娘,大概因为眼睛花了,再加上钱子寅身上的衣服远比往日朴素,老人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这个时常在电视上抛头露面的企业大亨。

“直走,左拐。”钱子寅不认识这个人,但他知道她找自己有什么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随手为对方指了个方向,然后快步钻进电梯。电梯门关上的刹那,他心里隐隐闪过一丝歉疚,老人脸上的表情像极了当年贫弱无依的母亲。但这歉疚马上就烟消云散——如何摆脱眼下的危机才是最重要的。

楼下,司机小周早已站在车门口,依旧是往日的毕恭毕敬,这让钱子寅感到十分满意。钻进车门前,他不忘一贯的招牌动作,友善地拍了拍小周的肩膀。

钱子寅清晰地记得,他只拍了一下小周的肩膀。可下一秒钟,整个车身却发出一声巨响,挡风玻璃骤然炸裂……

刚刚见过的那张面孔,布满一脸的血迹,从天而降,硬生生地横亘在钱子寅面前,双目圆睁,眼中的绝望让钱子寅心惊肉跳。

刚刚那个老人跳楼自杀了!

第一章

钱子寅到达咖啡馆的时候,领导已经等在那里。对于他的迟到,领导表现出一丝略带关切的不满,可在钱子寅看来,对方这种态度正是最让他拿捏不准的。他不清楚,领导表现出来的关心和不满的混合,到底是因为他某些行为上的失误,还是其他原因,而这直接导致钱子寅处于一种忐忑的状态之中。

“来了就坐吧。”领导的问候与其说是温和的关切,倒不如说是官样的开场白,“今天怎么这么有空儿找我呀?”

看到钱子寅这副小心谨慎的模样,领导心里是满意的。多年来养成的驭人之道,让他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威仪高高竖起,对方越心悸,他才越放心。最终,他收起了自己轻微的不满,露出钱子寅熟悉的笑容,仿佛钱子寅就是自己某个亲密的晚辈一样。

“公司财务出了点儿状况,贷款一直没下来,说是国家收紧调控,暂不对外放款。所以……我寻思请您帮忙解决一下。您也知道,兑付的金额越来越大,单靠公司这边实在有些力不从心……我这也是怕咱们的利益受损,所以才过来麻烦您的。”

听了钱子寅的话,领导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原本的和蔼瞬间被严肃取代。“我知道了,贷款这件事你先不用管,我来和他们接触,毕竟要经过省行,解决起来需要时间。本来今天你不找我,我也想和你沟通一下这个问题,我听小刘说,你们那边有闹事的了?”

“其实,原本没什么,只是拖延了一期的兑付,可谁知道,下面人处理得不好,结果成了现在的样子。”钱子寅无奈地说。

“他们现在闹得有点儿大了,如果真出了什么问题的话,恐怕连我也挡不住。现在的情况你是知道的,群体性事件就是大事了。所以,无论如何你要把事件平息下来,只有平息了,贷款、资金和地皮才不是问题。”领导的语气在笃定与模棱两可之间微妙地转换着,这样的口吻着实让钱子寅心下惴惴。

“嗯,我想跟您说个事儿,就是今天发生的……”钱子寅挠了挠脑门,同时斟酌了一下措辞,“咱门口不是有闹事的吗,谁承想,不小心把一个老太太放进来了,然后就……”说到这里,钱子寅停顿了一下,然后看向领导。

“然后怎么了?”领导终于露出关注的神色,能让钱子寅欲言又止的事情,显然不是小事。

“然后……她跳楼了!”

“什么?跳楼了?情况怎么样?有没有马上送医院?”领导原本平稳的情绪有些失控,索性站起身连声质问。

领导的这种反应让钱子寅有些诧异,在他看来,死个人而已,况且是自杀,何至于如此激动?

“嗯,具体情况还不太了解,保安正在处理,应该送往医院了吧?”钱子寅佯装镇定。他不希望领导因此责备自己,让原本应承的事再黄了。他始终觉得,眼下如何把资金变“活”了才是最重要的。

“那还不快去,在这里等什么?一旦真出了人命,公安局必然会介入,到时候就被动了!”

“好,我马上去!”钱子寅慌忙站起身,随手伸进口袋想要付账,才想起自己的钱包已经空空如也。

林峰觉得自己刚刚进入睡梦中,就被人一把从梦里揪了出来。他抬手看了看表,上面的指针显示他只奢侈地睡了两个小时。对于已经连续四十个小时没有睡觉的他来说,两个小时的睡眠就好比给一个已经饿了两天的人一口米汤,除了让人感觉更加饥饿和困倦之外,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

“说吧,又出什么事儿了?”林峰揉了揉昏沉沉的头,感觉仍然木木的。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向茶几,上面放着昨天喝剩的半瓶矿泉水,他随手拿起来,摇晃着洒在脸上,冰冷的感觉顿时如阳光驱散阴霾一般,一扫脑中的昏沉,让他立刻变得清醒起来。

“济源大厦出事了,有个人跳楼。”陈景军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机递了过来,小小的屏幕上,一个人不断重复着从楼上一次又一次地跳下来。视频虽然晃得厉害,但依稀可以辨别出跳楼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年妇女。

“目前什么情况?”问这话的时候,林峰随手脱掉身上已经三四天没换的衬衫。他忍不住闻了闻,然后嫌恶地扔在一边,套上干净整洁的警服。

“刑侦谢支队长早已带人过去了,刚反馈回信息,说情况有些复杂。刘局打电话来,让我们也过去看看。他的意思是,无论谁查,最后都要轮到我们经侦接手。”

“现场什么情况,跳楼的人身份查清楚了吗?谁报的案?”询问的当口,林峰已经走出了宿舍。这时,他仿佛换了一个人,虽然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目光却炯炯有神。

“这应该和济源公司非法集资的事情有关……”陈景军的语气有些迟疑,声音也刻意压低了不少。

经过走廊时,林峰从一旁经过的同事手里抢过半杯喝剩下的豆浆,掀开盖子一饮而尽,同事笑着想要递给他一只烧饼,却被他摆手拒绝。济源公司的事情林峰早就有所耳闻,但是因为没有报案人,加上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不能插手。但他清楚,济源公司整得太凶了,警方出手是迟早的事。早在两年前,林峰就一直在搜集与济源公司非法集资相关的证据,因为他相信,只要是疖子,肯定有冒头的一天,但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呈现。

“准备车,我们马上过去。”见电梯正缓慢上升,林峰索性转到拐角楼梯间,一边下楼,一边吩咐。

到达一楼大厅,局长刘援朝早已等在那里。“大林子,济源的事情可以动了!”

这样的态度代表什么林峰十分清楚,这是领导和下属间的默契。作为分管领导,刘局一直以来承受着比他大得多的压力,有好几次,为了收集济源公司的相关证据,碰到了许多无形的阻力,都是刘局帮他一力承担下来。而这一次,局长直接开了口,那意味着两种可能:第一,济源公司的事情确实很大;第二,上面的人恐怕也罩不住了。

林峰到达济源大厦时,公司门口仍然聚集着不少人,不过相比于早晨的喧嚣,此刻人群沉默了很多,之前拉起的条幅也被放倒在一旁。林峰张望了一眼,发现大门里几名保安正在努力擦拭着地面,跳楼的老人早已不见。这时,正在现场的谢支队长跑了过来:“大林子,快去,送二院了!”

“掉头!”来不及和自己的铁哥们儿寒暄两句,林峰立即赶往鲁北市第二人民医院。

一路上,林峰不断催促司机开得更快一些。可他们到达二院的时候,还是晚了。

“人已经死了,因撞击导致的颅脑损伤,合并出血性休克……”急救中心的医生不紧不慢地对林峰介绍道。

太平间停尸床上停放着几具冰冷的尸体,林峰在护工的带领下,径直走向刚刚送来的老人。他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死者的口袋,什么都没有,显然,有人已经先他一步拿走了口袋里的东西,但他仍然不甘心地仔细检查每一个边边角角。

“那边好像有个口袋。”一旁的陈景军指了指衣服的内衬,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口袋似乎被刻意缝上了。林峰看了看针脚,缝得很仔细。

“剪刀!”林峰说。

护工慌忙递来剪刀,林峰剪开袋口,一沓折得整整齐齐的纸露了出来。林峰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行加粗的黑体标题赫然在目——食用油产品销售合同。合同下方还盖有“钱子寅”字样的人名章。

看到这个,林峰一直悬着的心瞬间落了地。

“马上回济源公司,我们会会这个钱总。”

钱子寅算是鲁北市的名人了,虽然目前警方掌握的情况对他不足以造成致命的威胁,但林峰仍然觉得有必要先接触一下对方,这不是鲁莽,而是敲山震虎。犯罪嫌疑人通常都是敏锐甚至敏感的,任何一点点的不平常在他们过度的联想下都会被无限放大,在这样的心理攻势下,他们会自觉不自觉地暴露出一些蛛丝马迹。无论钱子寅暴露出点儿什么,对林峰来说都是收获。

济源大厦门口那些打着条幅、聚集在一起的人们已经消失不见,门口的血迹更是被保安擦拭得干干净净,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看到警车到来,大厦的保安立刻拉开大门,将他们迎进院子。

林峰等人快步走进气派的大厅,坐电梯来到大厦的顶层。冷清的走廊里,只有钱子寅办公室的门微微敞开着。

“不是让你跟大家说吗,公司即将在香港上市,因为需要验资,所以资金链出了一点儿问题。一旦我们上市,钱就是最不是问题的问题。告诉所有人,如果还要继续闹下去,那么以后只退本金,不给利息!”钱子寅的声音虽然放大了好几倍,听起来却空洞飘渺,没有一点儿说服力。

走到门口,林峰轻轻地用手指叩了叩半开的房门,未等对方有所反应,就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钱总是吗?我是市局经侦支队的林峰。”

“哦,林支队长……”

林峰没见过钱子寅,钱子寅却在第一时间说出了他的职务,这让他颇感意外。不过看到对方嘴角挂着的那一丝自信的笑容,林峰的意外感瞬间荡然无存——猎人和猎物之间永远是最最熟悉彼此的。

“今早,这儿有位老人跳楼自杀了,我们想来了解一下情况。”没有等钱子寅礼让,林峰就自顾自地坐在大班台对面的椅子上。

“请问林支队长,您是经侦支队,还是刑侦支队?”钱子寅没有正面回答林峰的问题,反而抛出这个问题,质疑林峰对案件的管辖权,试图占据主动。

“呵呵,经侦刑侦,都是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换句话说,损害老百姓利益的事,我们都管,不分彼此。”林峰呵呵一笑,刻意在“生命”、“财产”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好啊,现在负责任的警察不多啊,像你这样的更少。”钱子寅的语气略带讥讽。

“好警察很多,只是能见到他们的都是犯罪嫌疑人。”林峰不动声色地反击。

“林支队长,咱们就别绕弯子了,你有什么事就直说。作为公民,配合公安机关调查是我们的义务。”斗嘴没占到便宜,钱子寅赶紧扯到正题上。

“钱总,我们想了解一下关于济源公司募集资金及分红的事情。今天早上,那位老人就是因为分红没有按期到账,所以从楼上跳下去自杀了,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哦?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最近我忙着公司上市,很多事需要亲力亲为。这样的小事,恐怕不是我该考虑的。”钱子寅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这算小事吗?”林峰反问。

“这算大事吗?偌大的公司,资金上衔接不顺,出点儿财务状况也不算什么问题。至于那老人……她可能是把问题想极端了。哎,你们也是,不出面协调纠纷,保护我们民营企业家的利益,却非要……无限放大有意义吗?只会伤了我们这些创业者的心呀!”钱子寅不愧是商场老手,面对林峰的责难,不慌不忙,情词恳切,要是遇到不明就里的人,还会对他抱以无限同情。

“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我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调查。”林峰死死地盯着钱子寅,试图看透对方,却仿佛有一道坚硬的屏障挡在他们中间。

钱子寅随手拿起桌上的电话:“喂?是小徐吗?你过来一趟,公安局的同志在我这儿,想了解一下咱们公司的事情……快点儿过来,再忙也没有公安局的事情忙!”放下电话,钱子寅走到酒柜前,“相请不如偶遇,既然来了,我们就算认识了。来,林支队长,尝尝这个,我从拍卖会买回来两瓶,还好留下了一瓶,味道还是不错的。”

钱子寅故意没有说这瓶酒的牌子和价格,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对这一杯对方一个月工资都买不来的奢侈品不怀任何吝惜。

林峰熟悉这些暴发户的伎俩,他摆了摆手:“对不起,工作时间我们不允许喝酒。”

钱子寅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优雅地摇了摇杯子,又闻了闻,才满意地品了一口。

“其实,我和你们李局长挺熟的,以前在一起吃过饭,对你也是久闻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放下酒杯,钱子寅很真诚地说,“今日相见,果然仪表不凡。但是,林支队长,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有些事情……我觉得……达成共识远比对抗对立好。”

“和人民对抗的,都不会逃脱法律的制裁。只要我们一直代表国家与人民的利益,我们就问心无愧。”对钱子寅貌似诚恳的告诫,林峰不卑不亢。

“当然,谁敢和国家、和人民对抗啊!所以说,有些事情,我觉得并不需要你们亲自出马,公安局经费紧张,与其将这些钱浪费在我们身上,倒不如去抓一些大案要案的罪犯,这样对人民更有好处。像我们这种守法公民,每次总劳你们大架的话,我心里也怪过意不去的!”

“那……钱总觉得什么样的案件才算是大案要案呢?”林峰针锋相对,“比方说骗国家的钱,然后自己拿来挥霍的算不算?我们上个月刚抓了一个诈骗犯,他开设皮包公司,在一群蛀虫的帮助下骗取了银行两个亿的贷款,最终挥霍殆尽。我们抓到他的时候,他口袋里只剩下二十七块钱。钱总,你觉得这种人可不可恨?”

“太可恨了,你们抓他是大快人心。”钱子寅回答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一阵发凉。

“这还不算,还有一种更可恶的经济罪犯,专门以老百姓为对象,利用他们急于发财致富的心理,骗取他们的血汗钱,有些甚至被骗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说,这种人是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蛀虫?”林峰一边说一边盯着钱子寅。经过多年来的磨练,用自己强大的气场压制犯罪嫌疑人的气焰,这种手段他已经能够运用得非常纯熟。

“当然,这种人罪恶滔天,就应该绳之以法,是他们败坏了我们这些正经生意人的名声,弄得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骗子,我最讨厌这种人。”钱子寅听出了林峰的话外音,但又不能反驳,只得故作义愤地附和,就好像林峰说的那些事情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和林峰初次见面,他却始终处在下风,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感袭上心头。看来,一时一刻都不能再耽搁了,洗钱走人才是上策。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屋内的交锋。在得到钱子寅的允许后,门被推开,一个脸上还透着稚嫩的二十出头的西装男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他先是恭敬地对钱子寅点头致意,然后转向坐在对面的林峰:“你好,林支队长!我叫徐家斌,是济源公司一分公司的经理,今天跳楼的毕阿姨是我们分公司的客户,有什么事情可以向我了解。”

对徐家斌的迅速到来,钱子寅很是满意,他对两人点点头:“你们聊,我先去忙一会儿。小徐,我看时间也不早了,谈完安排林支队长吃个饭;林支队长,恕我不能奉陪了。”

说完,钱子寅优雅地推开门走了出去。在他看来,这个林峰或许有点儿本事,但无论如何,现在才查未免有些晚了,自己应该感谢他,是他帮自己下定了决心。想到这儿,他露出轻松的笑容。

钱子寅关上门的刹那,林峰忽然有种感觉,钱子寅一旦从这扇门出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他的确没有理由阻止对方,只能悻悻地目送他离开。

“林支队长,你是想了解毕阿姨加盟我们分公司的事情吧?”见林峰走了神,徐家斌有意将话题引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招揽投资者加盟和非法募集资金是有本质区别的。

“那你大概介绍一下吧。”虽然林峰也知道,这种情况下对方所说的一切恐怕都不足为信,但他还是想看看他们究竟会耍什么花招。

“是这样的,毕阿姨之前选中了我们公司的一个项目,希望能投资入股,参与合作经营。因为她具备合作者的主体资格,我们也就审批通过了。可谁承想,她的钱是借的高利贷,对方催得紧,一直逼她还钱,但我们的项目是不允许中途退出的,所以发生了分歧……”说到这里,徐家斌故意顿了顿,看了看林峰的反应,然后继续说道,“唉,谁会想到,毕阿姨最终做了这样的选择……实在是太极端了!早知如此,我一定会向总公司请示,说什么也要把钱退给她。”

听了徐家斌的话,林峰微微颔首:“可是据我了解的情况,你们公司和客户签的合同,并不是你所谓的合作项目,更像是一份资金募集计划。对此,你应该作出合理的解释。”

“怎么会?这完全是不可能的,我们是合法经营的公司,不会去干那些骗人的勾当,况且,我们公司又不缺钱,何必去募集资金呢?”徐家斌反驳。

林峰的激将法起了作用,他就是想让徐家斌把自己的退路堵死。眼前这个沉不住气的小伙子也许就是此案的突破口。“嗯,既然这样,请跟我去局里谈一谈,顺便做个笔录。”

徐家斌当然不想去公安局,一时间却又想不到用什么托辞加以拒绝。他想,去就去,这有什么好害怕的,真有啥事,还有我老爸扛着。于是,他整了整衣襟,跟着林峰走出大厦。

可是,看到门口停着的警车,徐家斌还是禁不住慌了,到了公安局,万一自己说错了话,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吞吞吐吐地对林峰说:“林支队长,我……我突然想起来公司还有点儿事……你看这样好不好,换个时间,我一定到公安局说明情况。”

“择日不如撞日。徐经理,上车吧。”林峰一把搂住徐家斌的肩膀,半推着将其送上警车,然后递一个眼神给陈景军,示意他立马开车回局里。

这时,徐家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努力挣脱林峰的胳膊。“不行,今天真是不行……耽误了公司的事谁来负责?”

林峰感觉到对方的色厉内荏,顿时收敛起笑容:“法律规定,公安机关有口头传唤证人的权力。徐家斌,我现在正式口头传唤你,请你配合我们,去公安局协助调查。”

“我……我要和钱总商量商量……再去……”徐家斌几近哀求。

“钱总我们也会传唤的,不过这次先找你。”说着,林峰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济源大厦。他隐约觉得楼上有人正注视着自己,这人或许是钱子寅,或许不是。不过,这对林峰来说都不重要,他很清楚,调查济源公司的行动一旦开始,将如同疾驰的列车一般,任何人也无法阻挡。

钱子寅的确一直躲在窗帘后面注视着林峰,直到他离去,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大楼里冷冷清清的,大部分人都被派出去稳定资金募集人的情绪去了。事情到了这一步,真的有点儿难以控制了,就仿佛一只被点燃的炸药包,尚未爆炸只是因为引线还未烧完。钱子寅知道,他的离开已经进入倒计时。至于徐家斌,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徐家斌那重量级的老子就足以让林峰等人喝上一壶了。

想到这里,钱子寅禁不住得意起来。这个林峰的确有两下子,但他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在济源公司里,如徐家斌一般“拼爹”、“拼干爹”的人车载斗量,他林峰要面对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分公司经理,而是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站在他们背后的大大小小的官员。

钱子寅认为,这正是自己的高明之处。早在公司运营之前他就考虑好了,要扯虎皮做大旗,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窃笑了一阵,钱子寅突然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电话要打,于是拨通了对方的号码:“喂,是我,东西办下来了吗……还要等几天……不行,我现在就要用,你最好尽快给我办下来!”

第二章

钱子寅一直认为,中国的大多数老百姓可以用三个词来定义——愚昧、贪心、输不起。因为愚昧,他们愿意相信世界上好人比坏人多;因为贪心,他们总是为了那么一点点蝇头小利,就会心甘情愿受人欺骗,不惜将一生的血汗钱作为赌注;因为输不起,即便已经知道被骗,仍然自欺欺人,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幻想。

他们不愿意相信济源公司的资金链已经断裂,更不愿意相信这个他们投入大量资金的销售计划是彻头彻尾的大骗局。公司账目已经烂到无法弥补的边缘,单单每个月需要偿付的利息就已经是天文数字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埋葬的不仅仅是自己,还包括和济源公司有过千丝万缕联系的每一个人。钱子寅暗暗跟自己叫板,无论如何,这样的事情不能发生,一定要未雨绸缪,提前布置。所幸的是,早在三个月前,他已将公司所有资金有计划地转出并提现,现在就等地下钱庄“洗白”,然后汇到国外。到那时,就是自己卸下重负,翩然离去的时候了。

是的,钱子寅穷过,那种束手缚脚、食不果腹的日子自己捱过,甚至令他几近绝望。父亲的早逝、母亲的含辛茹苦、本是“学霸”的他被迫辍学,这些经历都让钱子寅对贫穷有着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恐惧。他至今还记得,他和饥肠辘辘的弟弟钱子亭壮着胆子偷走邻居家的豌豆荚,跑到农田里烧熟了吃的场景,后来邻居发现了,他俩不仅被饱揍了一顿,还被领到母亲面前。为了平息邻居的怒火,母亲不得不赔了人家十六个鸡蛋,这些鸡蛋本来是给弟弟上学用的,没有了它们,弟弟只好推迟一年上学。

“说什么也不能再穷下去了。”看着周围的一切,钱子寅从回忆里回到现实。既然不想继续受穷,那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定地走下去,不能回头。

不过,眼前的事情有点儿麻烦。按照钱子寅的估算,只要再过一个月,就可以把事情顺利办妥。可谁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娄子,也不知是谁放出的风声,说自己的公司陷入资金困境,以致人们纷纷跑来兑付,而且事情越闹越大,最后连公安局都惊动了。

林峰的到来确实让他感到了一丝潜在的威胁,所幸的是,目前尚未出现大的群体事件。这是一个贪利的怪圈,人们既担心投资没有泡沫——否则不会有高出银行利息好几倍的盈利,又担心泡沫被捅破,连老本都给折进去。因此,人们对公司、对他钱子寅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只要自己稳坐钓鱼台,就可以控制住局面。

但暂时控制住局面不代表可以一辈子稳操胜券。毕竟,从非法集资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逃跑是早晚的问题,只是这次的意外跳楼事件加速了自己逃跑的计划,为此,他需要周密安排。这不是简简单单买张飞机票说走就走的旅行,事关重大,粘连着很多问题,其中,转移巨额非法所得便是重中之重。在此之前,钱子寅已联系过好几个有名的地下钱庄了,但对方的态度始终暧昧,这让他十分不放心。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头痛症又犯了,钱子寅用手使劲地拍拍脑袋,拿起电话,拨通了会计室的号码:“看看我们还有多少固定资产,找银行做个抵押,我现在急需一笔现金。”

钱子寅面临的难题也是林峰同样需要面对的,或者说,对林峰而言,怎么解开钱子寅努力编织的骗局,是破获这起非法集资案的核心。之前从毕姓老人身上找到的那份合同,林峰其实早就见过,但是因为没有受害人报案,他便没有权力去查,当然,更重要的问题是,合同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瑕疵。

换句话说,这份合同就是一份合法的购销合同。

从这一点上看,林峰觉得钱子寅不可小觑,他确实有一些常人所不具备的专业素质。比如,济源公司名义上与投资者签订的是食用油销售合同,投资者替公司销售其生产的食用油,只需按要求缴纳一定金额作为“产品押金”,三个月后,公司会分期返还押金,并按照销售额给予一定的销售奖励,至于销售奖励额度则视产品销售情况而定。

表面看来,这份销售合同合理合法,但实际上却是掩人耳目的手段。根据林峰了解的情况,济源公司和投资者之间并无实物成品油的交割,更没有什么产品,所谓的每桶定价一百八十四元的食用油,只是每一股资金的额度,投资者按此额度投入资金后,就可以以三个月为周期领取投资返现,而每一股的返现比例更是达到惊人的百分之十以上。

将徐家斌带回局里接受调查,林峰只是想敲山震虎,并没有太大把握能从对方口中问出自己想知道的线索或证据,金融方面专业知识的欠缺也常常令他感到力不从心。一想到这儿,他脑海里马上出现了一个人,他知道这个人一定能帮他走出困境,至少能少走一些弯路。于是,当徐家斌被带入讯问室后,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拨通了中国人民银行鲁北分行国际信托部业务主任唐欣恬的电话。

林峰是在一次涉外金融案件的协查中与唐欣恬认识的,对方熟练的业务水平和扎实的金融知识尤其令他印象深刻。因为第一印象是加分的,所以他特意通过户籍档案科的兄弟,侧面打听了唐欣恬的“隐私”——中央财经大学高材生,硕士毕业后参加公务员考试,进入人民银行工作;身高一米六五,体重四十六公斤(嘿嘿,绝对女神级);而且她还有一个背景显赫的家庭,她父亲是鲁北大学金融系的教授兼博导,国内著名经济学家,母亲是鲁北电视台经济频道的资深主播,经常在“高层访谈”、“财经会客厅”等专题节目中出镜,有一次还专门采访了自己的“偶像”刘援朝局长。

当一切考察完毕,林峰暗暗打算要对“女神”有所行动时,档案科的兄弟“临门一脚”,说唐欣恬已经结婚,丈夫是省工行高级会计师,据说两人是大学同窗……这“临门一脚”令林峰一下子从云端跌入了谷底。“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林峰只得黯然神伤。自那次合作后,虽然唐欣恬表示以后有什么业务问题可以随时找她,但林峰只是礼貌性地应承,真有事也是自己上图书馆解决。

而这一次,像之前许多次那样,林峰第一时间想起了她。也许是鲁北这起非法集资案太重大了,林峰没有像以前那样另觅他途,而是忐忑地拨通了她的电话。铃声刚响一下就接通了,好像对方专门在等这个电话似的。没有任何寒暄,林峰直奔主题,一股脑儿地交代了案件的疑难点,希望唐欣恬可以来局里一趟。唐欣恬很痛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下班后立刻赶到了公安局。

两人再次见面,唐欣恬依旧那样清丽脱俗,只是眼神中多了一丝忧郁,林峰专业的眼光马上洞悉了这细微的变化。而唐欣恬眼中的林峰呢,还是一年多前两人初次见面时“国民第一老公”的范儿,像极了韩剧里的都教授,颜值爆表,巴掌脸、眉清目秀,宽肩、细腰、大长腿,腹肌胸肌全都有。当然,这一切对唐欣恬来说,只是外在的感性认识,男人嘛,内涵才是最重要的。

接待室里,唐欣恬用了将近一小时才把这份食品油销售合同看完。“单从条款来看,这份合同没有任何瑕疵,但我觉得,真正的内容并不在合同上,而是在这儿。”唐欣恬说着,指了指附在合同后面的收据,“甲方毕女士共投入了大概三万五千元钱,而在这份收据上,共有两个日期,时间间隔是三个月,第一个日期是交款的日期,也就是对应合同上的抵押金缴纳的日期,而第二个日期,就是还款的日期,也就是他们所谓的三个月后返还押金的日期。这份合同的签署日期是在大约一年前,而收据上的交款时间是在半年前,这意味着,在这段时间里,他们至少进行了两次利息兑付。”

“单从这点来看,我们很难确定他们是非法集资,充其量也只是经济纠纷。”林峰皱着眉头说道。他很清楚,非法集资的立案标准通常有以下几个硬指标:一是发行数额在五十万元以上的;二是虽未达到上述数额标准,但擅自发行致使三十人以上的投资者购买了股票或者公司、企业债券的;三是不能及时清偿或者清退的;四是其他后果严重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

“是的,仅凭一份这样的合同很难确定是非法集资,除非你有证据证明济源公司签订了大量这样的合同。而且,这份合同是济源公司下属的第一分公司与投资人签订的,那就更不具备普遍性了,对方完全可以否认,即便查到了,也可以以一次不恰当的金融违规行为搪塞过去。”

唐欣恬的话仿佛提醒了林峰,他连忙给同事陈景军打电话,让他到接待室来。陈景军此刻正在讯问室里守着百无聊赖、坐着发呆的徐家斌。“支队长,那小子怎么办?”

“让他先待着,我们有权扣留他四十八小时,两天时间,我就不信他心里不忐忑。”林峰自信地说。

挂断电话,陈景军看了一眼满脸无辜状的徐家斌,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接待室。

“小陈,这是人行的唐主任,她来协助我们取证。你还记得上午咱们去济源大厦的时候,有人群在那里聚集的事吗?”

“当然记得,大概二三十个吧,还举着横幅。”

“好,现在,不,应该是马上,马上发动尽可能多的人联系他们,能找到多少找多少,动员他们到公安局进行登记。不管怎样,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个数量拉起来,只要有五十人以上,我们就可以确定济源公司是非法集资。”林峰的情绪有些激动。

“好,我这就去办!”陈景军说完转身快步离开。

唐欣恬有些担忧地说:“不瞒你说,济源公司我们也盯了好久,他们进行非法集资已经两年多时间了,依我们的初步估计,数额至少在亿元以上。只是,要扳倒一头大象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公司领导层的社会基础稳固,上面下面都有人,特别是在某些老百姓心里,他们还是衣食父母。近来社会上不是流传着这么一句顺口溜吗,‘济源公司好,存钱能养老,仨月取次钱,比工资还高’。”

“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们公司的老板钱子寅恐怕要跑,如果他携款潜逃的话,抓捕起来的难度会很大。”

“携款潜逃是个技术活,我觉得,他短时期内很难马上离开。”

“为什么?”听唐欣恬这么说,林峰好似看到了一线希望。

“我们曾经调取过济源公司的账户资料,具体信息不能透露,但我可以说,他在短时间内,很难把从账户转走的大量资金洗白。”

“你是说,钱子寅必须把所有的钱洗白之后才会离开,是这样吗?”林峰心里暗暗高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他就有办法拖住钱子寅,然后彻底把他留下。

“是的,目前《国际金融法》强化了对跨国洗钱行为的法律规定,虽然仍有漏洞可钻,但至少名义上,钱子寅必须保证自己汇入国外账户的钱是有据可查的。”

“看来我们还不是特别被动,只要能在他将钱转走之前收集到足够证据……”唐欣恬的提醒,让林峰增强了与钱子寅周旋的信心。

“我们也可以提供必要的帮助。像上次那样,你们出具协助查询通知书,我就可以公事公办了。”唐欣恬说。

“这个没问题,我这就去办。不光是要你们帮忙协查,我寻思着,不行就请示你们行长,干脆把你借调到专案组。有你这个懂行的高参,钱子寅归案只是时间问题。”

林峰的出现,让钱子寅意识到了时间的紧迫。非法集资这种事情,能被压住一时,却不能被压住一世,一旦下一期应付的利息无法兑付,那么靠谎言维系的表面平静就会被瞬间打破,投资者会再次蜂拥而至,到那个时候,任谁也无法阻挡。可是,钱子寅也想要钱,他费尽心思构筑的巨大骗局,可不是公益事业,更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他突然想起副总孙雪婷,她的一句话让钱子寅印象深刻。她说,成功者就是踩在别人尸体上摸到太阳的人。钱子寅马上就要摸到太阳了,所以绝不能因为某些人的存亡而心软。回味着孙雪婷小鸟依人般的贴心,钱子寅嘴角不禁露出惬意的笑容,内心的躁动也开始升腾,于是再次拨通了之前的号码。

“……你告诉我,最早什么时候能拿到……别给我找借口,我是花了钱的。告诉你,别跟我玩心眼,咱们都懂,有些事情你要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到时候枪啊炮啊的来找你可就不是你能说了算的了。”说到这里,钱子寅挂断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现在这个社会,骗子太多!”坐在车里的钱子寅感叹道。

“是啊,”司机小周从后视镜里看了钱子寅一眼,附和着说,“没办法,大家都认钱,除了钱,啥也不信了。”

“小周啊,你跟我也有三四年了吧?”钱子寅突然转移话题。

“可不是吗,快四年了!您在县城开公司那会儿我就跟着您了。”

“是啊,一晃都四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当初我不过是县城办事处的小办事员,现在竟然成了这么大一家公司的老总,真是造化弄人啊!”钱子寅由衷地感慨。

“钱总,您是带着运气来的人。”小周不动声色地恭维。

“什么运气,就看你关键时刻敢不敢搏一回。”

钱子寅难得说一句真心话,在司机小周听来,却没来由地心中一动。

“对了,小周,咱这个车你开着还好吧?”钱子寅再次转换话题。

“嗯,世界名牌,真不是盖的。”

钱子寅现在的座驾是一辆奔驰600,在鲁北的高档车里是能排上号的,司机小周曾经多次背着钱子寅把车租出去作为婚车,从中赚了不少外快。不过,说实话,钱子寅不是很喜欢这辆车,他觉得这辆车太俗气,没有个性,彰显不了贵族气质。要不是之前那个跳楼的老太太砸坏了自己的凯迪拉克,他也不会坐这辆只有暴发户才青睐的奔驰。

“好什么好,我准备换了,想换辆宾利。听说那车一般都是皇室坐的。”

“钱总,您和皇室比绰绰有余啊。”

“哈哈,你小子真会说话。”

“那这车怎么办?”得到钱子寅的夸奖,小周心里甜滋滋的。

“卖了,你帮我联系一下,十万块。”钱子寅满不在乎地说。

“十万?”小周吓了一跳,和车子两百多万的原价相比,这样的价格等同于白送。可看着钱子寅的表情,又不像是开玩笑。“钱总,这个价太低了吧?”

“什么高了低了的,不在乎那点儿,和老百姓计较这个干啥?”钱子寅挥挥手,不屑一顾地说。

“那十万……”小周在心里盘算自己是不是要把这车买下来,转手一卖,赚的可不止十万。

“就十万!不过,你可得跟买家说明白,新车没到之前,这车我还得开着,到时候新车到了,再统一交割。”

“这肯定没问题啊。”小周连连点头。确认钱子寅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他脑子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哦,还有,牌照不能给,咱这个牌照也算是吉祥号了,到时候只能给裸车。”听出小周语气里的躁动,钱子寅找到了久违的感觉。

“没问题,没问题。对了,钱总,您看,不如您卖我算了,这个车我开着熟,上下班接个孩子什么的也方便。”小周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憨厚一点儿,看着钱子寅的目光也透露出讨好的神色。

“你买?唉,你说你……怎么不早说,好像我跟你要高价似的。”钱子寅嗔怪。

“不高,不高,”小周一个劲摇头,“这就行,虽然紧巴点儿。”

“行了,什么高不高的,这样吧,一口价九万八,我讨个吉利,也给你便宜个工资钱。小周啊,你可不实在,早说你要买,我何至于……”

听钱子寅这么说,小周忽然为自己的小家子气脸红起来,他尴尬地笑着:“那……那我明天给您带钱过来。”

“急什么,后天也行。到时候我给你打个收条。”钱子寅点点头,然后,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像是为了表达对钱子寅的感激之情,小周的车开得越发稳当,无论是起步,还是刹车,都轻柔无比,庞大的奔驰600就这么滑进了钱子寅居住的小区,悄然停在门口。

第三章

林峰派出去的人,到晚上就接二连三地回来了,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如果用数字来衡量的话,一天的辛苦调查,结果是零。是的,就是零,一无所有。面对询问,所有涉及济源公司的投资者都是同样的反应——沉默!无论侦查员怎样劝说,他们都缄口不言,用沉默为双方之间的沟通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林峰很清楚这些人的心理状态——幻想和侥幸。在他们看来,只要济源公司的大楼还在那儿,钱子寅每天还出入公司,那么公司就不会倒,他们的钱也一定会安然无恙。可实际呢?林峰让唐欣恬调查了一下,现在济源公司以及下属的八个分公司,九个账户上的现金加起来不超过一万块。可惜,即便知道这一点,林峰也不能公之于众,因为这不合法,除非有人报案,证明他们受骗了,警方才可以查封公司账户。但是,没人报案,没人报案就导致这种非法行为无法被查处。这就仿佛一个怪圈,奇怪地形成,然后逐渐成为扣死整个事件的一个结。

“要不,再找找其他人试试?”见林峰沉默不语,一旁的陈景军建议道。

林峰摇摇头:“我估计可能性不大,钱子寅肯定给他们灌了迷魂汤,现在所有人都还信任他,而且他们的利息兑付只暂停了一次,除非下一次他们的利息也没有兑付,否则没人愿意得罪钱子寅。”

“可是,那还要再等三个月,到那个时候,钱子寅早就跑没影了。”

“所以,我们要做两手准备。”林峰说,“第一,还是要重点调查受害人,尽可能多地搜集资料;第二,监视钱子寅,必要的时候可以联络海关,只要有证据,就第一时间扣住他。”

“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妥当?毕竟……现在我们还没接到一起正规的报案。”一旁有同事不无担心地说。

“告诉你们,钱子寅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公司账面上接近两个亿的现金都被以各种名目提取出来,等他想好怎么处理这笔钱的时候我们再介入就晚了。”

陈景军自言自语:“这个钱子寅还真是厉害,那么大一笔钱,他到底藏哪儿了?”

“你把钱转到哪儿去了?”钱子寅刚一进门,妻子田桂芳就走过来问道。她才从财务部获得消息,银行账户里所有的钱都被丈夫转走了,而这一切,她这个所谓的财务总监竟然毫不知情。

“都转出去了。利滚利,下一次兑付的金额超过一个亿,把这钱给他们,你不心疼啊?”看着妻子紧张的表情,钱子寅故意轻描淡写。他不紧不慢地换了家居鞋,随手挂起手里的外套,走到真皮沙发前坐下。

“那你什么意思啊,真准备走?”田桂芳凑过来坐到他身边,“怕是不行吧?这么大一笔钱,带走的话,警察肯定不能放过咱们。”

“警察?你可太高看他们了,咱们要去的是美国,那可不是他们的地盘,他们想抓我,没那么容易。”钱子寅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安抚道。

“咱不跑不行吗?你不是说要干点儿实业吗?我们努力一把,怎么都能把钱还上。再说,你看你弟,也是干的实业,也不比咱差啊。”田桂芳用忐忑的语气跟丈夫商量。虽然丈夫看似胸有成竹,但一想到从此之后像逃犯一样东躲西藏的生活,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钱子寅忽然火起:“谁不想干点儿实业啊,但现在这个环境你还怎么干?你知道咱现在欠了多少钱吗?本息兑付下来,超过二十个亿,我们怎么还?”

“怎么会这么多?都花在哪儿了?”在田桂芳印象里,从来没有这么多钱在账面上出现过。

“花在哪儿了?哼,你穿的用的吃的开的住的,哪一个不是人家的钱?我们什么都没生产,就指望那两桶花生油?醒醒吧你,别傻了,这些钱我们根本还不起。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早点儿跑路,否则到时候等着你我的可就是……”钱子寅没把话说完,他相信妻子肯定明白他的意思。

“那钱呢,你都放哪儿了?会计对我说,根据财务制度,钱提出去,提到哪儿,都要有据可查的。”田桂芳努力想要往钱子寅怀里钻,仿佛这样才能让她找到安全感。

“放哪儿都不如放在眼皮底下安全。”钱子寅嘿嘿一笑,忽然起身走到衣帽间,随手拉开门,一堵由人民币砌成的墙赫然出现在眼前。“两亿现金,全在咱家放着呢,只要我找到办法把它们安全转移出去,咱们就可以买张机票,直飞美国。”

田桂芳被丈夫这种疯狂的举动吓得面如土色。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竟然一直和这么一大笔巨款住在一起。“钱子寅,你真是疯了!”

“不是我疯了,是这个社会疯了。”钱子寅冷笑。

田桂芳忽然发觉有点儿看不懂丈夫了。这种疯狂,与平时稳重精明的钱子寅判若两人。她刚想问钱子寅今后有什么计划,桌子上的电话响了。

打来电话的是济源公司副总经理孙雪婷:“钱总,联络好了,有一家银行愿意按照评估价格的百分之八十为我们提供为期一年的贷款。”

公司资金周转的危机有希望得到缓解,钱子寅稍稍松了口气:“事情要快点儿办,另外,想办法给我搞一场活动,电视台、电台都请来。”

“可是,钱总,公司账面已经没有钱了。”电话那边犹豫着说。

“没钱就用支票,告诉他们不要即刻兑付,一个礼拜后再存,到时候贷款就下来了。”

孙雪婷谨慎地请示:“那活动搞什么方面的好?”

“什么都可以,扶贫济困、救助失学儿童,不拘一格,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要搞大;明星、官员,和我们有点儿关系的都要请来。老百姓最缺的是什么?信心!信心比黄金重要,我们就是要靠这场活动给他们灌注信心。”说到这里,钱子寅的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林峰的面孔,他突然意识到,有办法对付这个难缠的家伙了。

“谁啊?”挂断电话,妻子凑过来问道。

“还能是谁,小孙,整天有事没事的只知道问,我看她真是有点儿不称职了。”钱子寅不耐烦地说。

田桂芳没再追问下去。公司副总孙雪婷她自然知道,那是十年前他们救助的一个困难家庭的孩子,后来上了大学。这女孩儿人长得乖巧不说,还很会来事。上大学报到的第一天,行李还没放,就登门谢恩,说是要感谢她和丈夫钱子寅这些年对她的帮助。之后,每逢寒暑假她都来公司帮忙,完全是义务的,给她报酬也不要。就这样,经过几年的锻炼,她不仅对公司的业务十分熟稔,和他们夫妻的关系也更加密切。

毕业后,她本来有机会继续深造,却放弃了,直接来济源就职。钱子寅对她十分器重,委以重任不说,任何重大场合都爱叫着她一块儿。虽然总是说她少不更事,但看得出他很喜欢这个姑娘,而且有那么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之前田桂芳也怀疑过他们的关系,但捕风捉影的事情不好乱猜疑,否则反倒失了她这个原配的面子。不如听之任之,权当钱子寅逢场作戏的必需品,反正也不是一个两个了,都要操心,自己就不省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