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面具

(长篇小说连载)

文/封凯明 张宝中



第一章 “猎狐行动”

瀛州在中国北方的东部沿海,在中国地图上很好找;在世界地图上也很好找,找到了太平洋,从这一大片蓝色区域向西,过了日本和朝鲜半岛,瀛州就赫然在目了。瀛州是一个美丽的国际化大都市,这里有漫长的海岸线、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忙碌的港口、北方最好的沙滩,以及掩映在绿树中的红瓦白墙的欧式建筑群。在欧式建筑集中的区域,如果把街边的汉字粉刷干净,再弄一帮金发碧眼的老外来,你也许会觉得这里就是欧洲的某个城市。这里还盛产美女和帅哥,其中有的已成为全国人民家喻户晓的演艺界大明星,甚至还有国际巨星。这里的人们习惯说普通话,但不是十分标准。这里冬天不太冷,夏天不太热,是全国闻名的宜居城市之一。

一个月后的8月8日,举世瞩目的国际网球大师赛将在此地举行,瀛州受到了世界各国球迷的关注。国内的球迷就更不用说了,早早地在酒店预订房间,以至于星级酒店的客房价格飙升,即便如此也是一房难求。

当然,关注瀛州的人也不都是球迷,比如“金狐”。“金狐”是四川的一个大毒枭,7月10日,他将携带价值上亿元的毒品来瀛州交易。

一般来说,毒品的贩运方式主要有四种。一是买方前往取货;二是卖方前来送货。这两种方式比较常见,也比较容易暴露。根据相关司法解释,运输毒品罪的法律责任基本等同于贩卖。毒贩们为了逃避打击,找到了一种更隐蔽的贩运方式,也即第三种——“背货”。顾名思义,是由专门的马仔运输。马仔们把毒品装进避孕套等容器吞进胃里,到了目的地再去卫生间排出来,其间不能正常饮食。这个行当是高风险高利润,一旦避孕套破裂,比如被胃液腐蚀,那肯定是死路一条。因此,马仔“背货”成功后,报酬也相当可观,不少人愿意铤而走险。最近几年,随着网络的普及和快递业的迅速发展,又出现了第四种贩运方式,即快递包裹运输。毒贩先通过QQ、微信等手段进行联络,确定交易时间地点,然后把毒品藏在快递包裹里寄出,上下家之间不见面,而货物运送方根本不知道自己运的是什么东西。

随着贩运方式的“与时俱进”,近年来很少有大毒枭亲自送货了,“金狐”也已经蛰伏好几年了。但这次交易量特别大,通过其他方式贩运不方便,也不放心,所以“金狐”又“钢丝上跳芭蕾——玩悬的”,冒着性命危险再次出山。

这批毒品的买家,是瀛州本地一个绰号“山哥”的大毒枭。对于此人,警方除了知道他居住在瀛州、性别为男性之外,其他一无所知。据说,瀛州市面上的绝大部分毒品都来自这位“山哥”,他几乎垄断了整个瀛州市的毒品销售市场。为了打掉以“山哥”为首的贩毒组织,瀛州市公安局禁毒支队苦心经营了三年多,安插了很多线人。遗憾的是,这些线人一直无法打进贩毒组织的核心层,无法掌握核心机密。

7月9日一早,禁毒支队的一个线人忽然提供了一条情报:7月10日上午,将有一批价值上亿元的毒品从成都运到瀛州。前来送货的是“金狐”,接货的不是“山哥”本人,而是贩毒组织的二号人物,绰号“冰狼”,接货的地点在瀛州市瀛东区三叶草旅馆203房间。此外,运货汽车的型号、运货人的体貌特征、行走路线等信息也都十分确切。

这么大宗的交易,毒贩应该做得十分隐蔽,信息怎么轻易就泄露出去了呢?刚得到这一情报时,市局主要领导感到很意外,有些怀疑它的真实性,但情报如此详尽具体,又不容置疑,斟酌再三,终于决定采取行动。行动代号“猎狐”,行动的终极目标就是在旅馆里当场抓捕进行毒品交易的“金狐”和“冰狼”,然后顺藤摸瓜揪出“山哥”,从而彻底摧毁瀛州市的毒品销售网络。

7月10日上午,“金狐”准时现身,出现在三叶草旅馆。

三叶草旅馆地处瀛州闹市区的一个居民小区里,是一家四层楼的家庭旅馆,临着一条大约十五米宽的马路,不太起眼,旁边的小超市、小饭馆、印务公司等,门头都花花绿绿的。

三叶草旅馆的正对面,马路的另一边,是一栋稍显破旧的六层居民楼。在这栋居民楼顶楼的一个房间里,刑警已蹲守了两天。他们隐蔽在窗帘后面,时刻观察着旅馆门口进进出出的人。

“猎狐行动”本来是由市公安局禁毒支队主导的秘密抓捕行动,但因为“金狐”和“冰狼”的交易地点在瀛东区,考虑到熟悉地形的需要,市局就紧急“点抽”了瀛东分局的八名侦查员参战。所谓“点抽”,就是市局不通知分局,而是单独通知民警个人在指定地点集合。在执行特殊任务时,为了保密,往往都采取这种方式。“猎狐行动”属于高度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瀛东分局的局长和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都不知道自己手下的人被“点抽”了八个。被“点抽”的都是瀛东分局刑警大队的骨干,尤其是副大队长梁昕,身经百战,而且忠诚可靠。所有参战人员都由市局禁毒支队副支队长廖敏直接指挥,梁昕和廖敏相识多年,虽私交一般,但工作上的配合一直都很默契。

廖敏四十八岁,中等身材,有点儿发福,戴一副黑框近视镜,走路总是低着头,慢悠悠的,像是怕踩死蚂蚁。作为一名和毒贩打交道的警察,他的形象具有一些隐蔽性和欺骗性,如果他穿着便装走在大街上,不认识他的人大概会有百分之九十以上认为他是中学老师——而且是化学或数学老师,不是英语、语文老师,更不是音乐、体育老师。不过,一旦办起案子,他就像换了一个人,眼珠子瞪得像鹰隼一样,虽然隔着厚厚的镜片,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和廖敏相比,梁昕的风格就“清新”多了。三十二岁,一米八的个子,古铜色的皮肤,身材结实匀称,头发是不长也不短的“毛刺”,显得清爽利索。长得算不上帅,但看起来很舒服。不穿警服的场合,他总是穿一条缀有八个口袋的深灰色水洗布休闲裤,又肥又大,显得有些不拘小节。和同事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表情很活泛,眼睛眯着,笑起来阳光灿烂,独处的时候却经常微微皱着眉头。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这不是在“扮酷”。四年前,眼看就要结婚了,他深爱的未婚妻却突然跑路,决绝无情,没有任何解释。当然,当着他的面,大家都尽量避免提起这件伤心事。

参与本次行动的一共是十五个人,除了廖敏和梁昕,市局刑警支队六人,瀛东分局刑警大队七人。本次行动的性质和来龙去脉,只有廖敏和梁昕两个人知道。其他十三名民警一概不知,他们只知道要抓捕两名极度危险的逃犯,逃犯手里可能有枪,参战人员都配备了防弹衣。而且,为防止被外人看出他们的行动与毒品案件有关,这十三名民警里面没有一名是禁毒民警。

接到任务后,廖敏和梁昕动了不少脑筋,制定了极其周密的抓捕方案。第一,根据情报,“金狐”住在三叶草旅馆的203房间。梁昕就订下了203对面的206房间,安排四名民警,通过门上的猫眼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控。第二,在三叶草旅馆外围,梁昕也安排了一个观察点,也就是三叶草旅馆对面那栋居民楼顶楼的房间。这里居高临下,可以看到三叶草旅馆的全貌。梁昕、廖敏和另两名民警就蹲守在这里。第三,为了防止“金狐”突然改变交易地点,梁昕又安排六名民警,两人一辆车,在进入瀛东区的路口机动。

天罗地网已经织好,就等“金狐”和“冰狼”来钻。

为确保万无一失,参战人员提前一天开始行动,7月9日上午十一点就进入预定位置。7月10日,“金狐”终于露头了。十点左右,负责跟踪目标车辆的六名民警发现,一辆悬挂“川A”牌照的墨绿色路虎揽胜进入了瀛东辖区。根据情报,这辆车就是运送毒品的车。六名民警马上分乘三辆车交替跟踪。正像情报里所说的那样,这辆车驶向了三叶草旅馆的方向。

观察点上的梁昕、廖敏趴在窗前,瞪大眼睛盯着三叶草旅馆;两名民警架起望远镜,对准了临街的旅馆门口和203房间的窗户。十点十四分,他们终于看到,那辆路虎揽胜停在三叶草旅馆门口。司机先下了车,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光头,上身穿白色圆领T恤,下身穿灰色七分裤,五短身材,皮肤黑黑的,看起来很壮实。随后,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左手拎着黑色手提箱从车上跳下来。此人身材瘦高,皮肤白净,眉毛很黑很浓,留着寸头,上身穿黑色圆领T恤,下身穿黑色七分裤,两个手腕上都戴了一串佛珠。

关于这两个人的体貌特征,梁昕想看得仔细一些,于是从一位民警手中接过望远镜,对准了他们的脸。可是,还没等看仔细,中年男子对小光头说了句什么,提着黑色手提箱径直走进了旅馆。在他转身的瞬间,梁昕看见他左腮靠近下巴的位置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像一条闪闪发亮的蚯蚓。小光头在旅馆门口停好车,从后备厢里拖出一只棕色的拉杆箱,拉着走进了旅馆。

根据线人提供的毒贩的体貌特征,那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就是“金狐”,价值上亿元的毒品,应该就在他提的那只黑色手提箱或小光头拖着的那只棕色拉杆箱里。除了毒品,箱子里可能还有武器。那个小光头应该是“金狐”的马仔。

“大鱼”终于现身了。这一天,廖敏已盼了好几年。这几年里,“金狐”是廖敏做梦都在想念的人,现在,他日思夜想的人近在眼前。而且,这条“大鱼”同时也是“鱼饵”,通过“金狐”,就能钓到另一条“大鱼”——“山哥”。想象着这些大毒枭一个个被戴上手铐的情景,廖敏激动得脸上直淌汗,他把拳头攥得嘎嘣嘎嘣响,在墙上使劲砸了一拳。梁昕理解他的心情,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看着“金狐”和小光头走进旅馆,梁昕立即拿起对讲机,提醒蹲守在旅馆206房间里的民警,密切注意203房间的动静。

一般来说,毒品交易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因为对于运毒的毒贩而言,多停留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廖敏和梁昕推测,“冰狼”很快就会前来接货,也许半小时,也许一小时。“冰狼”一来,他们就动手,来个人赃俱获。

可是,事情并没有按照他们的设想来发展,“冰狼”没有如期现身。半个小时过去了,“冰狼”没来;一个小时过去了,“冰狼”还是没来。直到中午十二点多,“冰狼”也没露面。其间,除了那个小光头外出买过盒饭和两瓶啤酒,三叶草旅馆不见任何动静。

作为观察点的这个房间里开着空调,室温二十六度左右,本来很凉爽,但屋子里的四个人都出了汗。廖敏头上的汗顺着脖子流到前胸和后背,橘黄色的短袖T恤都湿透了。他皱着眉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梁昕则开始怀疑线人提供的情报是否可靠。廖敏肯定地说,线人是可靠的,绝对不会故意提供假情报。梁昕很想知道这个线人是什么人,但按照纪律,线人的情况都是保密的,他不能问。也许,线人是可靠的,那么情报可靠吗?会不会是“山哥”放了个烟雾弹,玩了个调虎离山的把戏,故意给线人一个假消息,引诱警方来这里抓捕,而实际交易地点并不在这里?廖敏分析,这种可能性当然不能排除,但“金狐”出现,这是不争的事实。

大毒枭不惜抛头露面,却只是为了吸引警方的注意力,这本钱下得也太大了。

那么,为什么“冰狼”没来接货?难道是走漏了风声?梁昕认为这也不可能。第一,这次行动的参战人员都是精挑细选的,知根知底,他们不会向任何人泄露消息。第二,即使他们想泄露消息也办不到,因为自从行动开始,除了廖敏和梁昕,其他人的手机都上交了,而且不能单独行动,不能与外界接触。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

约定的接货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冰狼”却没有出现,“金狐”也很着急。几个小时的煎熬,他都快抓狂了。

“金狐”不断拨打“冰狼”的手机号,可对方一直关机。他一会儿坐在茶几旁的椅子里,一会儿坐在床沿上,一会儿又在狭小的空间里转圈。玻璃茶杯已被他摔碎了一个,如果不是动静太大,他还想再摔第二个。他还有把手机狠狠摔在墙上的冲动,可抬起胳膊,犹豫片刻,叹了口气,又放下了。他的眼珠子也慢慢开始发红了,像要滴出血来。他穷凶极恶地瞪着小光头,好像“冰狼”不来取货是小光头的错,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龟儿子手机为啥子关机撒……”

小光头看他这样,吓得恨不能变成空气,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飘出去。他的身体转变不成气态,只能以固态的形式老老实实地待在这个房间里,在“金狐”强大气场的压迫下,他把身子缩在墙角的椅子里,手里把玩着电视机的遥控器,把里面的电池抠出来再装进去,装进去又抠出来……

“金狐”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作为一名资深毒贩子,他对相关法律还是懂一些的。他这次带了两公斤海洛因、五十公斤冰毒,如果被警方抓住,即使有一百个脑袋,小命也保不住。按照刑法第347条的规定,这次他贩卖毒品的数量足够他死一百回了。

两公斤海洛因、五十公斤冰毒,这个数量到底有多大?最近几年,瀛州市面上的毒品主要来自四川和贵州。在毒品市场,公斤是较大的计量单位。公斤往下叫“个”,称作“一个货”。四川的“个”是一两,即五十克;贵州的“个”是一盎司,大约二十八克。“个”往下是克,克再往下是分,一克即十分。市面上的散包都是以分为单位的,从一分到三分不等。受供求关系影响,价格也不固定,有经验的缉毒民警往往能根据市面上毒品的价格来判断市场的供求状况。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冰狼”还不见踪影。“金狐”终于沉不住气了,他轻轻掀起窗帘一角,向窗外看去。正午的阳光很毒,晃得人睁不开眼;旅馆楼下歪歪扭扭停着几辆车,其中有他的那辆路虎;道路两旁的柳树无精打采地垂着叶子;路上有几个打着遮阳伞的小姑娘,穿着短裤,露着修长的大腿;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有一个西瓜摊,一个五十多岁的卖瓜老汉正蹲着帮两个买瓜的青年挑西瓜……

“金狐”突然撩开窗帘的动作,被对面观察点上的廖敏和梁昕看个正着。他们分析,即使那是“金狐”下意识的动作,也能说明他心理的某种变化,起码表明他已经不那么从容淡定了。

梁昕立即警觉起来,通过对讲机提醒在206房间内盯梢的四名民警和假扮成卖瓜和买瓜人的三名民警:“各单位注意,猎物有动静,随时准备行动!”

可是接下来,“金狐”这边并没有什么动静。小光头早已饥肠辘辘,买回饭来他就想吃,可是“金狐”不吃,他也不好意思吃。这时他饿得头都有些晕了,于是怯怯地提醒“金狐”,该吃饭了。“金狐”坐在茶几旁的椅子里,只吃了一只鸡腿,喝了两口啤酒。小光头把自己那份盒饭吃了个精光,接着把“金狐”剩下的那份也消灭了。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冰狼”还没有现身。打他的电话,依旧关机。此时是下午两点,已超过约定交货时间两个小时。小光头早就沉不住气了,不住地唉声叹气,嘴里小声嘟囔:“龟儿子,敢放老子的鸽子,我日你先人!”

“金狐”本来就烦躁不安,看小光头这样,心里就更烦。他抓起床头柜上的打火机扔到小光头的脑袋上,用成都话骂:“你个仙人板板,脑壳里都是猪屎撒?瓜西西地,也不晓得扫皮!”成都话里“仙人板板”是“祖宗”的意思,“瓜西西”是“傻乎乎”的意思,“扫皮”即“丢人现眼”。

骂完了小光头,“金狐”紧张的情绪释放了一些,坐在床沿上默默吸烟。他相信“冰狼”不会放自己鸽子。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干哪一行都有规矩。干他们这一行的,其中有一条很重要的规矩就是不能爽约,约定什么时间到什么地方,就必须什么时间到什么地方。“冰狼”向来是很守规矩的。自从三年前“山哥”把生意交给“冰狼”,“金狐”和他的马仔给“冰狼”送过六次货,其中有两次是“金狐”亲自送货,“冰狼”每次都很守时。

那两次送货都是在两年前,一次是春天,一次是秋天。天气不冷不热,西装革履正合适。按照事先约定的交易方式,他们各自开车到了瀛州郊外一处偏僻的山脚下。“金狐”这边是两个人,他和小光头;“冰狼”是一个人。两辆黑色轿车相距七八米。“金狐”坐在车里,看着小光头下车,从后备厢里拎出一个手提包(毒品),走过去放进“冰狼”的后备厢里,同时从“冰狼”的后备厢里拎出一个手提包(现金)。交货、取钱,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然后各走各的路。

在整个交易过程中,“金狐”和“冰狼”都没下车,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只是透过车窗玻璃彼此打量了几眼。“金狐”没看清“冰狼”什么模样,只隐约看见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打着领带,头戴一顶黑色宽檐帽,脸上戴一副蝴蝶面具,显得有些诡异。当然,“金狐”也把自己包得很严实,“冰狼”也不会看清他的模样。如此乔装打扮,不是不信任对方,恰恰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和对方——一旦有一方落到警察手里,因不知道对方的体貌特征,就无法向警方供出这方面的线索。多次交易后,他们彼此之间已经相当信任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一分不少,货一克不差。他们是绑在同一根利益链条上的,人格人品可以不信,钱总得信吧?

“金狐”心里很清楚,这批货“冰狼”一出手,就能赚上亿元。虽然赚的钱归“山哥”,但“山哥”会给他分成,至少一千万。“冰狼”不会跟钱过不去吧?只要不是跟钱过不去,他就不会放自己的鸽子。可是,既然不是放鸽子,又为什么爽约呢?“金狐”觉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冰狼”栽了。

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额头上禁不住冒出了一层冷汗,脊梁沟子一阵阵发凉。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可能性不大。假设“冰狼”栽了,供出了这次交易的地点,警方早就找到这里了,来个人赃俱获,不会等这么久;假设“冰狼”栽了,暂时还没有供出这次交易的地点,那么他的手机不会关机——关机了警方也要打开,看什么人和他联系,以便顺藤摸瓜,找到毒品交易的上家。如果这么推断,“冰狼”就没有出事……

“金狐”觉得自己的脑壳已经不灵光了,自以为把各种可能性都考虑到了,但也许还有其他的可能性没有考虑到。目前他只知道,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了,不能久留,必须尽早离开;那些货也不能长时间放在他手里,必须尽早交给“山哥”。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下午五点,“冰狼”的手机还是关机。“金狐”终于决定直接联系“山哥”。他这次亲自来瀛州送货,除了因为交易量特别大,通过其他方式贩运不方便也不放心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考虑,那就是如果确有必要,他就直接联系“山哥”。他觉得他和山哥还是有交情的,当初瀛州的毒品市场就是他们二人豁出身家性命开拓出来的。三年前,“山哥”隐居幕后,将毒品生意交给了“冰狼”。不久,“金狐”也在成都蛰伏起来,将毒品生意交给手下人去做。这期间,他和“山哥”一次都没联系过,但他们仍然有一条秘密联系渠道。

以前,“金狐”和“山哥”的交易都是单线联系,使用专用的号码。在他们之间相互联系的手机上,只有对方一个号码。两人收山后,两个号码依然保留着。他们事先约定,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这两个号码。

现在,“金狐”就遇到了万分紧急的情况。他想给“山哥”打电话,可是,电话不能在这个地方打,那是找死。如果这儿已被警方监控了,电话肯定会被监听,手机肯定会被定位,他和“山哥”就都暴露了。他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联系“山哥”。

于是,“金狐”让小光头留在旅馆房间里继续等“冰狼”,自己斜挎着一只黑色牛皮背包,悄悄下了楼,在旅馆门口拦了一辆白色的出租车。

“金狐”的这个举动,出乎廖敏和梁昕的意料。经过简单的商量,他们做了分工,梁昕和两名民警继续留在这个观察点,盯着对面的三叶草旅馆,等待“冰狼”出现;三叶草旅馆206房间里的四名民警继续盯着203房间;廖敏则带领其他七名民警去跟踪“金狐”,看他到底去哪儿。

廖敏和七名民警分乘三辆悬挂民用牌照的汽车,第一辆和“金狐”乘坐的那辆白色出租车相距十几米;几分钟后,第二辆车超到第一辆车前面;再过几分钟,第三辆车超到第二辆车前面,三辆车交替跟踪。

即便如此,“金狐”也起疑心了。他的警惕性本来就很高,反侦查能力很强,上了出租车之后,他不住地透过车窗回头看,很快就察觉到后面有三辆车似乎在交替跟踪自己。为了检验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准确,他想了一个办法。

白色出租车从瀛东区进入了瀛州市中心。瀛州市中心非常繁华,下午五点多,正是下班晚高峰,道路非常拥堵。廖敏等人分乘的那三辆车,跟踪起来也很费劲,近了怕被“金狐”发现,远了又怕跟丢了。

白色出租车在瀛州市中心绕来绕去,转了将近两个小时,没有在哪里停车的迹象。天色渐暗,出租车又开上了市中心最繁华的路段——中华大街。中华大街是一条有百年历史的商业街,有许多著名的老字号店铺,被称为瀛州商业的“母脉”。由于近代以来瀛州曾长期被俄、德等国占领,至今还保存着大量欧式建筑,充满了欧陆风情。中西文化的叠加、融合,使这条老街具有一种无法复制的独特魅力。如今的中华大街是瀛州的中央商务区,大街两侧商铺、酒店、写字楼林立,霓虹灯闪得人眼花缭乱。

将近七点,出租车突然在蓝海大饭店门口停下。“金狐”下车后,径直进了饭店一楼的西餐厅,步履从容,看起来很镇定。廖敏立即带上民警小张跟了进去,并让其他三辆车停在饭店门口待命。“金狐”在西餐厅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警惕地环视四周。当然,廖敏和小张的到来,也被他看在眼里。他注意到,跟着他进来的这两个人,年轻一点儿的步履匆匆,眼神犹疑,不时偷偷地瞄他一眼;年长的步伐稳健,表情淡定,看似随意,但镜片后面的眼神很犀利。“金狐”怀疑这两个人是跟踪他的,但西餐厅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他也不敢十分肯定。

这时,女服务生来到“金狐”面前,递上菜单,欠着身子礼貌地问他吃什么。他点了一份黑椒香草牛排、一份沙拉、一杯红酒。廖敏和小张在距离“金狐”不远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下,点了两份意大利通心粉。通心粉做起来比较简单,很快就端上来了;金狐点的沙拉和红酒也很快端上来了,但牛排还没做好。他小口地呷着红酒,等着那份牛排。廖敏和小张一边吃着通心粉,一边用余光关注着“金狐”的动向。

忽然,“金狐”伸手示意女服务生过来,用普通话低声说:“小姐,我是1208的客人,我先回房间了,麻烦一会儿把我点的餐送上去。”说着,他打开钱包,拿出五张百元钞票递给女服务生,指了指钱,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用找了。

女服务生收起钱,甜甜一笑:“好的先生,我一会儿给您送到房间去。”

金狐说了声“谢谢”,起身快步向餐厅门口走去。他想验证一下,那两个人到底是不是在跟踪自己。

刚才“金狐”的说话声比较小,廖敏没听清;但女服务生说的话他听清了。“金狐”明明没在这里住,却让女服务生把他点的餐送到1208房间去。他耍这个小花样,肯定是想“金蝉脱壳”。廖敏马上意识到“金狐”已经怀疑他的身份了,是有意试探他。这时,他那份意大利通心粉吃了还不到一半,如果立即跟上去,势必会暴露身份;如果不跟,“金狐”就会脱离他的视线。怎么办?

廖敏没有时间犹豫。在“金狐”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对小张说:“你先吃着,我去趟洗手间。”说着,他站起身。卫生间在餐厅门口附近。廖敏跟在“金狐”身后,距离只有三米左右,他死死盯着“金狐”的后脑勺,拳头攥得嘎嘣嘎嘣响,真想上去一个扫堂腿把这家伙放倒,给他戴上手铐。可是现在还不能抓他,要是把他抓了,“山哥”和“冰狼”就不会现身了。

出了餐厅,“金狐”没有乘电梯上楼,而是快步向饭店门口走去。廖敏没有跟出来,他进了洗手间,通过对讲机通知在门口守候的民警,“金狐”已经离开饭店,注意跟踪。等“金狐”上了一辆出租车,他才和小张几步跑出来,钻进停在门口的车里。另两辆车已经跟着“金狐”乘坐的出租车开走了。

“金狐”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三辆车还在跟踪自己,已经确信他们就是警察。那个安全的地方他暂时不能去,必须先摆脱跟踪。他继续在瀛州城区绕来绕去,瞅准机会不断地换车。可是,他在瀛州城区绕了大半圈,先后换乘了五辆出租车,却始终没有甩掉后面的尾巴。当然,廖敏他们也跟踪得非常狼狈,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跟丢了。

老鼠和猫的游戏持续到午夜,双方都疲惫不堪。7月11日凌晨一点,“金狐”乘坐的出租车驶进了一条窄窄的小巷。这条小巷叫益民巷,宽不到四米,甚至容不下两辆车并行。这是一条小吃街,街边有各种各样的大排档,其中海鲜、烧烤居多。虽然已是下半夜,但仍然到处都是纳凉消夜的人,自行车、电动车来来往往,也有一些小轿车鸣着喇叭,艰难地挤来挤去。

看到“金狐”进了小巷,廖敏使劲拍了一下大腿,说了句“坏了”。没想到这只老狐狸不光狡猾,对瀛州市区的道路也非常熟悉。廖敏正在犹豫跟还是不跟,远远地看见“金狐”从出租车上下来,转眼又跳上了一辆拉客的电动三轮车。三轮车左冲右突,很快就淹没在车流和人流中。廖敏知道,以“金狐”的狡猾,即使是乘坐电动三轮车,他也不会一辆车坐到头。这些电动三轮车没有任何营运手续,更没有驾驶证,通过车主寻找“金狐”根本无从谈起。

半个小时内,“金狐”连续换乘了四辆电动三轮车,在益民巷里七拐八拐,最后驶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路。“金狐”在路口下了车。小路左侧是一个有二十多栋高层住宅楼的居民区;右侧是个大院,里面有六排两层连体别墅,掩映在枝繁叶茂的法桐中。大院门口的一块巨石上,雕刻有“天和苑”三个遒劲有力的魏碑体大字。这时,突然下起了大雨,在昏黄的路灯光中,密集的雨点像玻璃帘子一样挂下来。“金狐”把黑色牛皮背包顶在头上,弓着腰向大院跑去。

他在天和苑租了一套别墅,为的是便于毒品交易。但为了安全,他和手下的马仔来这里的次数并不多。这套别墅租下已经四年多了,总共住过不到二十天,平时就闲着,租金和物业费照交。

“金狐”跑了大半夜,确认了两件事:一是“冰狼”和“山哥”两人都没栽。如果他们任何一个栽了,警察就不仅仅是跟踪自己了,在蓝海大饭店的西餐厅,警察随时可以动手抓人;只纵不擒,就是要看看他到底和什么人接触。第二件事是,他居住的三叶草旅馆被警察监控,他不能回去了。

别墅的钥匙在花池里一只琉璃花盆底下。“金狐”摸出钥匙,开门进去。他在门口的墙上摸索着找到了开关,“啪”地摁了一下,客厅里的水晶吊灯霎时亮了起来。强烈的光线让他一时有些不适应,他微微眯起眼,轻轻咳嗽了一声,客厅里响起嗡嗡的回声,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棕色的牛皮沙发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他拿起茶几上的鸡毛掸子拂了几下,就一头倒在上面。等平复了呼吸,他从挎包里掏出专用手机,拨通了“山哥”的那个专用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他就听到了“山哥”的声音:“嗯,什么情况?”

“金狐”故作镇定:“货到了。”

“山哥”的语气明显有些不高兴:“怎么又跟我联系?‘冰狼’怎么没去取货?”

“金狐”本来想问“山哥”,“冰狼”为什么没去取货,“山哥”却这么反问他,看来“山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我们定的是中午十二点取货,可是到现在他也没去,手机也一直关机。”

“山哥”沉吟了几秒钟:“你现在在哪儿?”

“老地方。”

“你就在那儿待着,等我电话。”

“山哥”好像急于挂断电话,“金狐”却有一个问题忍不住想问。以前还不觉得,但今天的事,让他想起了“冰狼”的各种不对劲。一是,以前两次交易,都是在郊外一个偏僻的山脚下,这次却是在人多眼杂的闹市区的旅馆里,他选择这个交易地点是出于什么考虑?二是,“冰狼”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交易的时候要戴一个那么艳丽的蝴蝶面具?乔装打扮是必须的,可是戴面具,是不是有点儿过了?他早就想问问“冰狼”到底是什么人,但又不便向“山哥”开口。这次“冰狼”爽约,他觉得问一句也没什么不妥。犹豫片刻,他终于开口:“‘冰狼’这个人……可靠吗?”

“山哥”沉默片刻:“应该没问题——不说了,等我电话吧。”

挂断了电话,“金狐”瞪着天花板,张着嘴半天没合上。他意识到,肯定出大事了。至于出了什么大事,他实在想象不出。入行七八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脑壳里装满了猪屎。忽然,空中一个爆闪,紧接着是“轰”的一声炸雷,他吓得一骨碌从沙发上坐起来……

7月11日凌晨两点多,廖敏带领七名民警返回三叶草旅馆对面的那个观察点。他被“金狐”牵着鼻子在瀛州的大街小巷转悠了大半夜,最后还是让“金狐”逃掉了。但“金狐”的马仔小光头和价值上亿元的毒品还在三叶草旅馆里,他必须盯住小光头和那些毒品,不能再出任何纰漏。

这天夜里,梁昕和两名民警一直在观察点盯着。他让两名民警先休息,自己在黑暗中趴在窗前。203房间的灯是十一点半左右熄灭的,小光头那边没见任何异常。夜里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梁昕很想给廖敏打个电话,问问跟踪“金狐”的情况怎么样了,但考虑到廖敏有可能很忙,电话就没打。因为11日上午有个新局长见面会,梁昕作为刑警大队的实际负责人必须参加,他向两名民警交代了几句,就开车回去了。他刚离开十几分钟,廖敏他们就回来了,几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冰狼”迟迟没有现身,打乱了“猎狐行动”的部署。

第二章 恐怖女尸

早晨六点,梁昕还在床上迷糊着,手机忽然响了。他以为是廖敏打来的,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一看,却是刑警大队的值班电话。昨晚值班的是大案中队队长潘峰,潘峰肯定知道这个时候他在睡觉,没有很重要的情况是不会打扰他的。果然,潘峰告诉他,刚才接到110指挥中心通报,柳镇一位村民报警称,在公路边发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他当即交代潘峰,先安排技术科去现场,然后开车过来接他,他们一起去案发现场查看。

梁昕觉得头有些疼。他是凌晨两点多从观察点回家的,到现在只睡了三个多小时。按理说,他那么疲劳,应该睡得很死,梦都没力气做。没想到,还是做梦了。如果是美梦还好,可偏偏是让他很纠结的梦——他梦见曾经的未婚妻了。他那个曾经的未婚妻名叫朱瑾,和他分手四年了。说是分手,其实是她单方面甩了他。朱瑾很漂亮很温柔很可爱,但甩掉他的那天,在他家楼门口,她的脸却冷得像一块冰。她转身离开的时候,甩了一下披肩长发,袅袅婷婷地往前走,都没回头看他一眼。梁昕做的这个梦,内容就是朱瑾甩掉他的那个场景。四年多了,他大概不下一百次梦见过那个场景。让他羞愧的是,每次醒来,他的眼角居然还是湿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使劲伸了个懒腰。匆匆洗漱完毕,他想泡一碗方便面。可是打开冰箱,里面没有方便面,只有一袋面包、一袋火腿肠和几瓶啤酒。太凉了,胃受不了,干脆不吃了。

他利索地穿好衣服。那条水洗布休闲裤有点儿脏,早就该洗了。不是他懒,是太忙了。他是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却是事实上的一把手,因为大队长职位空缺,也没配教导员,他一个人至少顶三个人用。工作上的事不能马虎,生活小节就不能在乎那么多了。平时,除了局里开会等重要活动必须穿警服之外,他一年到头穿的都是这条休闲裤,就没人见他穿过别的裤子。

其实,他穿的并不是同一条裤子,而是三条。这三条裤子看起来一模一样,实际上也一模一样。几年前,他路过一家外贸服装店,看上了这款裤子,一下子买了三条。这款水洗布休闲裤,腿上和屁股上缀着八个口袋,很肥大很宽松,穿着很舒服;那八个口袋很实用,可以分门别类地装钱、警官证、香烟、打火机、钥匙、太阳镜、手机、手枪、手铐等很多东西。尽管有三条裤子可以交替着穿,但因为工作忙,脏裤子往往还是不能及时洗。现在,发现身上这条脏了,才想起另外两条已经穿脏了还没洗。

他拿起搭在椅子上的黑色短袖T恤,准备往头上套,却闻到了汗酸味。昨天他穿的就是这件,不光出汗了,还被雨淋了。拎着领子仔细看,看见后背印上了白色的“地图”。他记得有一件灰色的T恤前几天刚洗过,应该晾在阳台上。来到阳台,却发现晾衣架是空的。回卫生间打开洗衣机,那件T恤居然还在里面。他来不及再找别的衣服,匆匆把那件印有白色“地图”的黑色T恤套在身上。他曾经的未婚妻朱瑾把他甩了之后,他一直孤身一人过日子。打光棍的男人,日子一般都过得有些马虎。

梁昕来到小区门口时,一辆警车已经停在路边了,潘峰坐在驾驶室里,摇下车窗玻璃朝他招手。潘峰中等个头儿,胖胖的,皮肤有点儿黑,留着小寸头,小眼睛,大嘴,爱说爱笑,一看就是那种活得很满足、非常热爱生活的人。他小时候的人生理想是当警察,长大后真当了警察;他想当个好警察,结果真成了一个破案好手;他想有个儿子,结果老婆就给他生了个儿子,现在九个月大,都会爬了。他好像从没有过什么烦心事,觉得生活真美好,一天到晚总是咧着大嘴笑,很少有合上的时候。他比梁昕小两岁,两人是老搭档。梁昕当大案中队队长的时候,他是大案中队指导员;后来梁昕升任刑警大队副大队长,他就接任大案中队队长。

梁昕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潘峰发动了汽车,扭头盯着梁昕的脸看了看,说:“梁哥,你脸色不大好,眼皮也有点儿肿,没睡好吧?”

梁昕心窝子里热了热。这个兄弟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其实很细心,很会关心人。虽然是好兄弟,梁昕也只能说他参与了市局的一次行动,睡得有点儿晚,却不能说是什么行动。潘峰叮嘱梁昕注意休息,没有女人疼,就学会自己疼自己。潘峰这话听起来有点儿别扭,好像有怜悯的意味,但也只有好兄弟才这样说,梁昕还是爱听的。他没吱声,向车窗外望去。下了一夜的雨,街边的树木绿得就像蜡笔画的似的。

过了一会儿,潘峰又问梁昕:“这个案子还没有通知孔局,用不用向他汇报一下?”

潘峰口中的孔局,指的是瀛东公安分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孔少东。汇报是肯定的,但不是这个时候。梁昕看了看手表,刚好六点半。孔少东有晨练的习惯,这个时候大概在打太极拳。他练拳的时候非常专心,可以说是全身心投入,如果谁这时候打扰了他,他会急赤白脸地发脾气。梁昕打算过十分钟再给孔少东打电话。

警车出了城区,驶上了一条去柳镇的大路。柳镇位于瀛东区的西部,距梁昕的家大约十五公里,二十分钟就能到。路两边的玉米有一人高了,叶子绿油油的,玉米棒子也渐渐饱满起来,抽出了黄色或紫色的须子。路过一些坑塘时,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

潘峰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莫名奇妙。梁昕问他笑什么,他反问梁昕见过新来的局长没有。梁昕这才想起,昨天晚上局办公室张罗了欢送老局长、欢迎新局长的宴会,他因参与市局的行动,就没参加。他明白潘峰的意思,今天是新局长封顺廷上任第一天,屁股还没坐下来,就遇上了一桩命案,也真够寸的。

“梁哥你说说,这是给封局的一个见面礼呢,还是下马威?”

梁昕皱了皱眉头,沉吟着说:“塞翁失马,祸福相依,得辩证地看这个问题。要是案子顺利破了,那就是咱们给封局一个见面礼;案子要是破不了呢,那就是封局给咱们的下马威了,咱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潘峰不住地点头:“嗯,有道理。”

梁昕因为昨晚没能参加那个宴会,就问潘峰宴会的情况。潘峰说,宴会就在局食堂里,手头没有重要事情的都参加了。老局长退休离任,从感情上很舍不得大家,说了很多动情的话,给大家敬酒的时候都哽咽了。要退休了,头发也不染了,半截是黑的半截是白的。新局长封顺廷倒是踌躇满志,笑容满面的,谁敬酒都喝。单位来了新领导,难免成为大家谈论的焦点。很多人都对封顺廷的来头感兴趣。封顺廷是从市局政治处主任的职位上调过来的,有人嘀咕,说他是一位副省级领导的什么亲戚。

对这个传言,梁昕半信半疑。中国人总喜欢梳理复杂的人际关系,谁是谁线上的人,有什么背景和后台。但很多传言都不真实,要么捕风捉影,要么张冠李戴。很多没有任何背景的官员,硬是给他们造出了这样那样神通广大的爹。梁昕从公安网上看到过封顺廷的简历,他不是科班出身,但也是从基层一步步干起来的,从乡镇组织干事到区组织部干部科长,援藏一年之后转入警界。

潘峰听到过一些议论,因为封顺廷不是科班出身的缘故,大家对这位新局长并不看好。在警界,业务能力是最被看重的,当警察不懂业务,还算什么警察?而在各警种中,刑警又是最牛的,有这么一种极端的说法:没干过刑警的警察不是一个完整的警察。的确,刑警一直都是警队的无冕之王。按照这个逻辑,大家更看好的是刑警出身的副局长孔少东。

在瀛东分局的领导中,孔少东是业务能力最强的。他干了十年的刑警大队大队长,破获了很多大案要案,两次荣立二等功,六次荣立三等功,是瀛州市公认的破案专家。他不光自身业务能力强,带队伍也很有一套,表现出了高超的领导才能。在他的带领下,瀛东分局刑警大队曾经荣立集体一等功,这是瀛东公安局历史上的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五年前,他终于从孔大队长变成了孔副局长,也是众望所归。

在老局长退休前的一段时间里,坊间传闻孔少东是最有希望接任局长的。不仅是业务能力和领导才能,他的家世也很显赫。他的哥哥孔少南是瀛东区乃至瀛州市最出名的企业家之一,无论商界还是政界都有很深的根基,这对他当局长无疑有很多便利之处。综合考虑各种因素,舆论普遍认为瀛东分局的新局长非孔少东莫属。甚至连孔少东本人,随着老局长退休日期的临近,都提前进入局长角色了,比如,说话的时候自觉不自觉地打官腔,表情变得有些矜持,甚至开始关心他不分管的工作,等等。

可是事与愿违,天上掉下来个封局长。所有人心里都在想:等着吧,有好戏看了。

孔少东是大家议论的焦点,同时梁昕被议论得也不少。在很多同事看来,如果孔少东升任瀛东分局的一把手,梁昕也会跟着往上走一步,升任刑警大队的大队长,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自从五年前孔少东由刑警大队长晋升为副局长,刑警大队长的位置就一直空着。两年前,局里曾经打算从现有干部中选拔一个刑警大队长,但不知为什么,后来这事被搁置起来了。如果这个大队长从分局内部产生,梁昕应该是最无悬念的人选。

梁昕自来到分局就一直跟随孔少东,十年来,承蒙孔少东一手栽培,他从一个普通民警成长为瀛州市有名的侦破专家,当然,他也是孔少东最得力的干将。如果孔少东当上一把手,无论任人唯亲还是任人唯贤,都会提拔梁昕当大队长。虽然这种关键岗位的人事权在市局,但如果孔少东极力要求,市局又没有合适的理由反对,最后也会尊重他的意见。现在,孔少东没当上局长,梁昕的大队长一职也就有了变数,大家普遍认为前景不太乐观。

潘峰开着车,又想起了这事,就劝梁昕该走动就走动走动。他说,有些领导可能并不看重你给他送什么东西,但是他们看重你是否尊重他。你哪怕带一把香蕉、一袋桔子去他家里走一趟,他都会认为你尊重他。你要是不去,即便你心里再敬重他,他也会觉得你没把他放在眼里。这是人之常情。

梁昕不动声色地说,这个大队长职务,乐观也好,悲观也罢,都和他本人没关系,那是领导们考虑的事情。他干工作不是为了当官,领导给官当那就当,要是不给,也绝不去争。他在瀛州没什么根基和人脉,就算有,也绝对不会去走动。不是他清高,是他觉得不值得。这涉及一个“心理成本”的概念。在他看来,上蹿下跳地走动是一种很无耻的行为,就像逼良为娼一样难受,心理成本大得难以承受。而对有些人来说,这种心理成本却可以忽略不计,甚至觉得很享受。说到底,这是一个观念的问题;观念决定思维,思维决定行为。

潘峰觉得梁昕的观念太极端。他认为去领导家走动并不可耻,可以当成一种联络感情的方式。拿出足够的真诚,领导也会对你真诚。从领导家出来的时候,领导笑眯眯的,你也笑眯眯的,这时候甚至会想,领导家早就该来了。当然,这事一开始就有功利的目的,因此“真诚”也会打折扣,说是去“联络感情”可能有些虚伪。那么就退而求其次,完全当成一种交易,那样就没有心理成本了,心态就平和了。心里盘算着为领导花了多少钱,领导会给自己多少好处,这么一盘算,发现这交易超值。

梁昕琢磨着潘峰的话,别看这家伙表面上大大咧咧的,一天到晚咧着大嘴笑,在人情世故方面却精明得很。同时他心里也有些感动,这些“真诚”得露骨的话他肯定不是对什么人都说,只有特别亲近的人之间才能说。不过,潘峰说这些是对牛弹琴,因为梁昕的观念是无法改变的。其实梁昕内心里并不为此感到自豪,还隐隐约约有点儿纠结——他并不想成为同事们眼中的另类,但却毫无办法。

自己的这种观念是怎么形成的呢?梁昕认为是受了父亲的影响。父亲高中没毕业就赶上了“文革”,辍学回村当了小学民办教师,三十多岁才转正,后来又调到镇上的初中,现在也快退休了。在老家的村子里,父亲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很受人尊重。历任村干部都有意和他走得近一些,见了他脸笑得像花儿一样。但他在村干部面前总是背着手,腰板挺得直直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笑意,就像在自己的学生面前故作严肃似的。梁昕还记得,小时候过年,村里人都去他家请父亲写春联,父亲居然在一摞小纸片上按顺序写了号,来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儿,一律先领号,谁来得早先给谁写,就像现在去银行营业厅一样。村干部家里人来也是如此,哪怕是村干部本人来,还递上香烟(别人除了红纸什么都不带),该等着也得等着。父亲是教学能手,县教育局有意提拔他当副校长,可教育局长到学校去,他却躲着走,以至于分管文教的副镇长说他“晕”。这个“晕”字在这个语境中是“糊涂”、“不识时务”的意思。不知为什么,父亲这辈子就像跟当官的有仇似的。梁昕觉得他受了父亲的一些影响,观念和心态也像父亲那样有些“不健康”了。

梁昕看了一眼手表,十分钟过去了,柳镇也快到了。据梁昕对孔少东的了解,这个时候孔少东的太极拳可能还没打完。但是案情重大,不能再等了,哪怕被骂得狗血喷头,也必须得汇报了。于是他掏出手机,拨了孔少东的号码。谁知刚响了一声,那边就接起来了。梁昕有些磕磕巴巴地说:“孔局,我……我跟你汇报一个案子……”

话还没有说完,电话那边就响起了孔少东洪亮的声音:“兔崽子,正想找你呢!你反应也太慢了,我已经到现场了!”

孔少东的声音震得梁昕耳朵嗡嗡的,他皱了皱眉头,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一点儿。在梁昕眼里,孔少东既是他的领导,也是他的兄长,既严厉,也和蔼。这就算没挨骂,梁昕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下了。忽然,电话那边的声音低下来了:“封局也在现场,抓紧过来!”

新局长封顺廷也在现场,这是梁昕没有想到的。今天是封顺廷上任第一天,办公室还没进,却先到了命案现场。梁昕心里感叹,新局长反应够快的。不过,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是什么人向新局长汇报的呢?

案发现场在柳镇村外大约二百米的路边河沟里。

梁昕赶到时,看到公路上停了四五辆车,柳镇派出所的同事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几十个村民站在警戒线外面看热闹,七嘴八舌。孔少东的司机小刘看见梁昕走过来,向他招了招手。梁昕急忙走过去,问孔局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小刘低声说:“孔局是接到封局的电话后赶过来的。”

梁昕“哦”了一声,看到在孔少东那辆帕萨特旁边,停着一辆新的丰田越野,司机正在车上玩手机。不用说,那辆车是封顺廷的。出于礼貌,梁昕想先跟新局长封顺廷和孔少东打个招呼,于是跨进警戒线。潘峰紧跟在他身后。

封顺廷和孔少东都在警戒线内站着,身边还有分局办公室主任和柳镇派出所的所长、副所长、联防队员等七八个人。在这群人中,孔少东最显眼,只有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警用衬衣,其他人穿的都是普通警官的蓝衬衣。在朝阳的照射下,孔少东的白色制服很晃眼。

孔少东四十八岁,身材中等偏上,体形偏瘦,身板挺直,留着偏分头,发型很“陡峭”,头发一年四季打定型发胶,梳得纹丝不乱。整个人看上去很威严,气场很强大。今天他穿着白色的短袖制服,戴着墨镜,气场就更是无人能比了。

梁昕心里明白,孔少东的三级警监白衬衣是穿给新局长封顺廷看的。公安局通常要求大家穿制服上班,但由于刑警工作情况特殊,除了内勤以外,很少有人穿。平时,孔少东穿衣服很讲究,喜欢穿西服打领带。这次他穿上了警服白衬衣,似乎是想提醒封顺廷,自己是三级警监;而封顺廷虽然行政职务高,警衔却比他低,是一级警督。

梁昕注意到,孔少东旁边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略显发福的中年男子,肤色有些发黑,头发比较稀疏。他想,这位应该就是新任局长封顺廷了。他想起了公安内网上封顺廷的照片,和那张照片相比,封顺廷本人稍显老一些,也更严肃一些。封顺廷穿的是便装,上身是乳白色的短袖衬衫,下身是黑色西裤。和孔少东相比,封顺廷的气场就弱多了。在那些围观的村民看来,在这一堆人当中,官最大的肯定是孔少东。

梁昕快步走上前,跟孔少东打了招呼。孔少东没和他客套,马上转身向封顺廷介绍:“顺廷局长,这是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梁昕。”

梁昕毕恭毕敬地上前:“封局,我是梁昕。我检讨,我来晚了。”

封顺廷严肃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上前一步,朝梁昕伸出手来。梁昕连忙跟封顺廷握手。封顺廷的手相当有力,握得他有点儿疼。封顺廷笑着说:“哦,梁大,久闻大名啊!今天一见,果然器宇不凡,青年才俊啊。”顿了顿又说,“也就是少东局长带兵有方,能调教出梁大这样的人才来。”

第一次和封顺廷近距离接触,梁昕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封顺廷额头上的皱纹很密,像一道道的五线谱;眼角有些下垂,眼袋很突出,眼圈有些发乌。根据公安内网上公布的封顺廷的简历,他今年四十七岁,也是奔五的人了。梁昕虽然来晚了,但封顺廷丝毫没有批评的意思,语气里充满了欣赏,这让梁昕心里稍感宽慰。

这时孔少东哈哈笑了两声,说:“哎呀,真是不敢当啊,我算什么带兵有方啊,都是梁昕自己努力,小伙子灵透,一点就通。”

两位局长的对话,听起来很即兴很随意,可是梁昕却听出了里面的深意。这是封顺廷借表扬梁昕讨好孔少东,给孔少东抛橄榄枝。可是孔少东呢,却不买他的账,不接那橄榄枝。梁昕隐隐有些不安,今后自己夹在两个局长中间,日子不会太好过。干工作他不怕,加班、熬夜,再苦再累也能撑下来,最怕的是应对复杂的人际关系,那种内耗对他来说太累了。

“来晚了,不怪你,其实你的反应速度已经够快了。”说着,封顺廷的目光转到了梁昕身后的潘峰身上。

孔少东赶紧介绍了潘峰的情况。潘峰向前跨了一步,身子向前倾着,咧着大嘴,毕恭毕敬地说:“封局好!今后叫我小潘就行。”

封顺廷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他的目光收回来,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这是要说正题了,大家都做洗耳恭听状。

“刚才我和少东局长沟通过了,这起案件性质非常恶劣,作案手法非常残忍。分局决定尽快成立‘7?11’专案组,刑警大队要全力以赴,尽快侦破此案,最大限度消除社会影响。”说到这里,封顺廷看着梁昕,“我和少东局长一会儿回分局,这里就先交给你们了。有什么情况,随时和我或少东局长沟通。”他又伸出右手的食指,举过头顶,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说,“我只提一点要求:封锁消息,严格保密,绝对不能扩大影响面。大家听明白了吗?”

大家都郑重地点了点头。

封顺廷说完,又单独和梁昕握了握手,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孔少东跟在封顺廷身后准备一起离开,刚走了两步,突然又转回身,低声问梁昕:“昨晚的宴会你没参加,干什么去了?”

孔少东问得有些突然,梁昕结结巴巴地说:“昨晚上……哦,廖敏副支队长带队,有个特别行动,临时抽调我去了。”因为任务高度机密,梁昕不能说得太多。

“廖敏?这个家伙,用我的人也不跟我打个招呼,真不够意思!”廖敏和孔少东同岁,是警察学院的同班同学和舍友,两人交情很深。孔少东沉吟片刻,“以这个案子为主吧,市局的案子配合一下就行了。多注意休息,不要太拼命了。你看你那衣服,上面都有地图了!”

孔少东表情很严肃,但语气里全是关心,听得梁昕心里一热。

封顺廷和孔少东走后,梁昕问柳镇派出所所长李良,这事局长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李良撇了撇嘴,阴沉着脸说:“不知道110指挥中心的哪个马屁精,接到报警后第一时间就跟封局汇报了,也没给我提个醒。我还是接到局办公室值班电话才知道的。等我赶过来,封局已经到了,好家伙,没给我好脸看。昨晚指挥中心是谁的班啊?太不够意思了!”

按照常理,案发地点在柳镇,110指挥中心接到报警后,应该马上通知柳镇派出所所长李良。没有通知他,这是故意的。梁昕马上就猜到昨晚是谁的班,肯定是张永国。

张永国和李良曾经搭伙在交警干过,张永国是中队长,李良是指导员。两人不大对脾气,共事不是很愉快,经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不停。张永国的一个表哥买了几辆自卸车拉土石方,这种车型往往都是超载,是交通整治的重点。张永国利用职务之便暗中帮了表哥不少忙,被人举报到局领导那里。督察大队查证属实,张永国因此被免职、记大过,调到110指挥中心工作,而李良则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中队长。局里很多人议论,这事肯定是李良背后捣的鬼,把别人踩下去,自己爬上来。从那以后,大家都对李良的人品嗤之以鼻。这次,在李良的辖区里发生了案子,张永国没有通知李良,让李良在新局长面前吃瘪,也算是小小报复了一回。

李良是梁昕的学长,两人私交还说得过去。梁昕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他相信李良也是哑巴吃馄饨心里有数,这事不好细说,只得岔开话题:“好啦好啦,我一早赶过来,还没吃早饭呢,受累给准备点儿吧。”

“看完现场你去我们所里,我让值班副所长给你准备,少不了你的。”说完,李良嘴里嘟嘟囔囔,转身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