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正道

文/易卓奇



胡蓉老太太睡在郊外殡仪馆的一个小房间里。房间只有七八平方米,刚好摆下一张停尸的铁床。她是下午被儿女们送来的,准备第二天上午火化。可是,谁也想不到,胡蓉老太太又自己醒过来了。

躺在铁床上的老太太突然感觉浑身冰冷,如入冰窟,冷着冷着就醒了。睁开眼,周围一片昏暗,只有脚前的电蜡烛发出微弱的光。电蜡烛的前面摆着供果香烛,香已燃尽。她脑子里依旧是一片混沌,各种记忆的碎片就像一堆碎玻璃,想把它们拼凑起来,还需要一个过程。不过,眼下的情况她多少是明白了,自己这是躺在殡仪馆里等着火化呢!幸亏现在醒过来了,否则明天推进炉子,她不去阎王那里报到都不行了。

我为什么会待在这儿?出了什么事?谁送我来的?还有……一连串的疑问让胡老太太头痛欲裂,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的四肢也仿佛不属于自己。她吃力地坐起来,缓缓活动双臂,以便血液的流通更顺畅些。接着,她两手扶着床沿,试探着下床。还好,还能站住。又走了两步,尽管两条腿沉重得像灌了铅,但毕竟还能走。推开房门,外面是空寂无人的走廊,她尽量稳住身子,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扶着自己的腰,蹒跚着朝走廊的尽头走去。

殡仪馆的院子里树影婆娑,月亮正挂在头顶,洒下洁白而又柔软的光,瞬间让胡老太太如醍醐灌顶。她揉了揉眼睛,拍拍自己的脸,再认真地看了看周围,支离破碎的思绪终于重新组合起来。她知道自己真的是活过来了,不是躺在殡仪馆里的那具尸体了。

活过来了,她就得赶紧回家。

她记起来了,她有三个子女住在城里。二儿子杨天亮是个当官的,在市政府当副秘书长,听说又要提拔了,好像要当秘书长,又好像要当什么书记;三儿子杨天白是个警察,在市公安局当刑警;老四是闺女,叫杨帆,当律师。除了这三兄妹,还有个老大,住在清水湾龙潭桥的乡下老家。

显然,回乡下是不可能的。清水湾离这里至少有五十里,她回不去。现在只能想办法回城。还是回老二那里吧,平时她就住在老二家,也许这个时候儿女们都还在老二那里为她守灵呢。正好也可以趁这个机会看看,看看这些儿孙辈是怎么拜自己的,是怎么哭自己的,是不是真心在哭,是不是真正伤心,谁的眼泪是假的,谁的哭泣是装出来的,她只要回家看一眼就全明白了。

胡老太太径直出了殡仪馆的大门。守大门的老头儿趴在桌子上打呼噜,胡老太太就这么从他身边走过去,门卫竟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她也懒得喊他,就让他睡吧。这个大门进出的一半是死人一半是活人,无论是死人还是活人,没一个人拿他当回事。现在老太太要从这里出来,也无须办什么手续,何必把他叫醒?叫醒了还麻烦,深更半夜的,还不把人家吓半死?

殡仪馆门外不远的地方还停着一辆东风货车,胡老太太走过去,看见车门上居然写着“清水湾镇”的字样。她有些惊讶,这不是老家的车吗?要是能搭一段便车多好,她没想过回清水湾,她只是希望这辆车正好是要去城里的。

她踮起脚看了看驾驶室,里面一个后生在打瞌睡。她敲了敲门,“师傅……”

后生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眼看见窗外的老太太,立即惊恐万状:“你……你是人还是鬼?!”

胡老太太忙说:“我是人,不是鬼,我只想搭个便车。”

后生从座椅下摸出一把扳手,“滚!赶快滚!你再闹我不客气了!”

胡老太太本来还想解释,可是看见反光镜里自己的样子,连她自己都害怕了——脸上涂得惨白,一身寿衣,僵尸还魂似的,有谁不怕?

想到这一层,老太太赶紧离开了那辆货车。有谁会相信死了的人还能变成活人?有谁会相信她能起死回生?刚才的一幕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这样回去不行,会把很多人吓死,吓不死也会吓掉半条命。她的这身装扮就是到地狱的行头,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死了,她却突然站了起来,谁能接受?她怎么解释?

想到这一层,她赶紧用手蘸了些路边树叶上的露水,使劲擦脸,洗去那些劣质的化妆品,然后把寿衣翻转过来,让里子变成面子,让面子变成里子,看上去就不那么恐怖了。

走了一程,后面来了一辆汽车,是进城送菜的,胡老太太站在马路中间使劲地挥手,那辆汽车居然停下来了。

胡老太太乞求道:“能搭一段便车吗?我给钱。”

司机看了看老人,几乎没什么犹豫,就把驾驶室的门打开了。胡老太太感激不尽,连连道谢。

司机问:“怎么一个人这个时候在外面走,要去哪儿?”

胡老太太一辈子不说假话,可现在看来不说假话还不行,只好说自己梦游,从家里梦游走了出来,也不知走了多久了,请师傅行行好把她送回去,钱不是问题。说着她取下了手镯,“我身上就这一对手镯了,哦,还有一对耳环,都给你。”

这两件宝物胡老太太一直戴在身上,耳环是女儿送的,手镯是老三送的,本来还有一个金戒指,是老二送的,昨天她还没断气的时候二媳妇就逼着老二取戒指,老二不干,二媳妇就自己取了。

她把手镯和耳环一股脑儿递给司机,司机却坚决不收,“大妈,我不要。我也有妈,你走丢了,家里人还不知道有多着急呢,赶紧回吧。”

回到老二家门口,胡老太太没有急于敲门,她得想清楚怎么跟儿女们说。因为在儿女们看来,她已经是个死人了,就等着明天火化了,现在家里的灵堂还摆着,她还隐约听见儿女们的哭泣,她要是突然冒出来,家里肯定会翻天。她不敢敲门,更不能喊,她得想个办法让儿女们相信她真的回来了。

跟老大说?不行。老大杨天明是个农民,农村人最信迷信,跟老大怎么解释都是白搭;跟老二说也不适合,老二杨天亮虽然是个干部,可胆小,做什么事情都讲个规矩,要问个合不合理,可能不可能,她一来一回是不合规矩的,更是不可能的,也没办法解释,如果老二媳妇再搀和,就更不得了,会弄得满城风雨。想来想去,能够冷静对待这事的还是老三和老四,老三杨天白是警察,跟死人打交道多了,什么都不怕;老四是律师,也天不怕地不怕,现在自己回来了,只有先让他们相信才好办。

主意拿定,她离开老二家的门口,来到路边一个公用电话亭。幸好寿衣兜里还有几个硬币,是老大放进去的,说是进鬼门关的买路钱,现在正好派上用场。她拨通了老二家的电话。

“喂,杨天亮家吗?请问杨天白在吗?麻烦你叫他接电话。”胡老太太尽量说普通话,她担心如果原汁原味说她的清水湾土话,那边任何一个人都能听出是她。

接电话的是二媳妇刘巧儿,她还是听出了这声音有点儿像妈,咋咋呼呼就告诉了老三。她这一说不要紧,整个屋子开了锅:“啊?妈?”

“什么?妈回来了!”

“别叫!谁都别叫,让我接电话!”杨天白说。

“别接,老三,真的是妈。”刘巧儿战战兢兢。

“妈都睡在殡仪馆了,你别成心吓唬人。就算真是妈也没什么可怕的,她是我妈,还会吃了我?”老三边说边拿起了电话。

刘巧儿在一边按下了免提。

“喂,你好,请问哪位?”杨天白问。

“天白,别害怕,也别扔话筒,我不是鬼,也没在阴间,我是你妈,你听我把话说清楚……”

“啊?妈?!鬼呀!”屋里一片惊叫。

杨天白心里也有点儿紧张,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慌,否则这屋里就乱套了。他赶紧关掉免提,“别叫,都别叫,是妈的声音,先听我跟妈说话。妈,真是您吗?”

“是我,儿子,我是你妈,我没死,我在殡仪馆里活过来了,搭人家便车回来的,怕你们害怕,我不敢敲门。”

“妈,您在哪儿?您先别动,我马上过来接您。”杨天白放下电话就要走。

老二杨天亮拦住了老三:“天白,别去,这事太不靠谱了,妈早就断气了,怎么可能活过来?咱是不是真的遇见鬼了?”

“二哥,是妈,绝对是妈,就算真是鬼我也要去见妈。你们都好好待在家里,谁都别起哄,妈不会把我吃了。”

“我也去。”妹妹杨帆跟着跑了出来。

两个人跑到对面街上,多年的人生观险些就被颠覆了:“妈?!”

“哎,天白,是我,别怕,妈不是鬼,是人,妈真的活过来了。”

“妈?真的是您?我的妈呀!”杨帆跑上去抱住母亲,也不管对方是不是鬼,抱住了就感觉是妈,“是妈,是妈!真的是妈!”

杨天白二话不说,背起老太太就往家里跑,“妈回来了!妈回来了!”

尽管屋里不时发出阵阵尖叫,却没有阻挡老太太回家的脚步。

胡老太太讲述自己回家的过程,听得儿孙们个个目瞪口呆。正说得起劲,殡仪馆的电话来了,是殡仪馆的马馆长打来的,说老太太不见了!停尸房里没有了老太太的尸体。这事闹大了,建馆六十多年,还从来没有出过丢尸的事。现在,他不得不请示杨秘书长,是不是马上报警。

杨天亮说:“不用报警了,我妈回来了,人已经到家了。”

马馆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人都到家了?你们把尸体拖走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你们家老大现在还在殡仪馆闹呢,要我们赔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尽管难以置信,杨天亮还是给馆长解释了一遍,然后让馆长把电话递给老大,“你深更半夜跑殡仪馆去干什么?”

老大说:“我是去殡仪馆给妈守灵的,把妈一个人扔在殡仪馆我不放心,没想到妈不见了。怎么会这样?妈真的活过来了?”

“活过来了,千真万确,不要再找殡仪馆的麻烦了,人活过来了比什么都重要。你马上回来!”

“这不可能啊……”老大没说完,杨天亮已经挂断了电话。

尽管杨天亮说得千真万确,老大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哪有死了的人说活就活过来的?放下电话,老大使劲晃晃脑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其实,胡老太太从殡仪馆出来的时候遇到的那辆东风货车就是老大杨天明叫来的,不凑巧的是,杨天明还没到殡仪馆,胡老太太就出了殡仪馆。幸亏母子俩没有在殡仪馆里碰面。

杨天明其实是偷偷跑进殡仪馆的,趁着传达室的老头睡着了,爬窗户溜进了母亲躺着的那个房间。没看见母亲的尸体,他当真吓得半死。下午兄弟几个送母亲来的时候,他亲眼看见母亲安详地躺在那张铁床上,现在铁床还在,妈却不见了。

没人知道杨天明去殡仪馆的真实目的。但老太太知道。当杨天明来到老二家,搂着母亲连声喊妈的时候,胡老太太从老大的眼睛里读懂了他的心思。老大进门首先盯住的是老太太的耳环,然后是老太太的那对手镯。知子莫如母,胡老太太阅人无数,看人眼睛就能看穿人心。老大说去守灵其实是个幌子。老太太虽然不知道老大该怎么圆这个场,怎么向他的兄弟姐妹解释,但她可以肯定,老大会把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她是注定不能戴着耳环和手镯去阴间的。她这一来一回,真正认识了自己的四个儿女,老二媳妇还没等她断气就把她手上的戒指摘了,老大为了手镯和耳环居然半夜三更闯进停尸房,只有老三和老四心胸豁达,是他们让她再次回到了这个世界。

虽然看穿了老大的意图,但她不能说出来,不仅不能说,还要给足老大面子,“你们看看,老大多孝顺。就他知道要守在妈身边,怕妈寂寞。农村人都这样,哪像你们城里人,守灵在自己家里守,有这样守灵的吗?”

老太太说着,突然记起大儿媳。从自己生病住院到断气去殡仪馆,她一直没有看见大儿媳妇。大儿媳妇的尿毒症越来越严重,她马上问老大:“你媳妇呢?怎么样了?”

老大摇摇头:“不怎么好,现在还在抢救。”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医院?”

老大说:“不是想来陪陪妈吗?”

老太太的脸就拉下来了:“陪什么陪?我一个死人她一个活人,该陪谁分不清呀?赶紧去医院!”

老太太刚说完,老大的手机就响了,是他儿子杨智从医院打来的,说他妈不行了。

当杨天明兄妹四人赶到医院的时候,秦素兰已经离开了人世。她患尿毒症八年多了,一直依靠透析才维持到现在。昨天晚上,她的病情突然恶化,被送到了市一医院抢救。杨天明最初是陪同妻子到医院的,因为儿子杨智学医,有儿子陪着,他就跟儿子说去奶奶那边看看,离开了医院。秦素兰病危无数次了,杨天明也习惯了。

其实,他没有去老二那里。他叫了他的哥们儿开了一辆货车去殡仪馆,原本有一个非常圆满的计划,没想到母亲突然活过来了,他的计划彻底落空。计划落空了,还不能告诉任何人,现在妻子突然走了,他更是始料不及。倒不是为妻子的离去而痛苦,相反,在他心里,有种解脱的感觉。妻子病了八年,为了给妻子治病,他把全部家当都搭进去了,用倾家荡产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如今,妻子总算走到了人生的尽头,等妻子入土为安,他这丈夫也算做到家了。

看着儿女哭成一团,杨天明却对他们说:“你妈活着的时候这么难受,走了,未必是坏事。”

事是这么回事,话却不能这么说,说了就伤儿女的心。话一出口,儿子女儿一起对他怒目而视,儿子杨智质问:“爸,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早盼着我妈死?你……”

杨帆忙劝住侄子:“什么都别说了,赶紧接你妈回去,趁现在还早。”

杨帆一句话提醒了大家,现在运尸体还来得及,天才蒙蒙亮,杨天明叫来的货车还能在城里走,一旦天亮了,货车走不了,想出城都麻烦。

好像一切早就安排好了,杨天明叫到殡仪馆的东风货车派上了大用场,这边秦素兰刚断气,那边货车就载着尸体回了老家。没有人通知,家里却布置了灵堂,乐队、鞭炮一齐响了。

杨天亮三兄妹都觉得奇怪,难道大哥算好了大嫂会在今天早上去世?当把大嫂抬进灵堂的时候,三兄妹都傻眼了,灵堂里挂着的还是老太太的遗像,抬进来的却是大嫂。杨天亮问:“老大,你搞什么名堂?”

杨天明一看瞒不住了,只得说了原委。原来,他三更半夜开着货车去殡仪馆,其实是想把母亲的尸体偷出来放到乡下土葬。他事先没有跟弟弟妹妹商量,跟他们商量了也没有用,他们都是在政府工作的人,谁会同意?只有他是农民,那些规矩管不着他。可人算不如天算,母亲没有被接回来,接回来的却是自己的妻子。这乐队、鞭炮本来都是为母亲准备的,现在却全都用在了妻子身上。

不过,有一点他必须跟弟弟妹妹商量,就是母亲的棺木能不能借给他妻子。他没有给妻子准备棺材,相反,四兄妹却给母亲准备了棺材。原本几兄妹商量好了,母亲火化后骨灰放在棺木里再下葬,为母亲下葬的金井也开好了。现在计划好了的不需要,没计划的却迫在眉睫。

平时杨家的事情多半是老二杨天亮做主,他先点了头,再问三弟、四妹,都没意见,回头再问老太太,老太太不仅满口答应,还再三叮嘱老大,一定要厚葬素兰。

怎么厚葬?杨天明有苦说不出。所有的积蓄,还有几个弟弟妹妹的资助,都用在给妻子治病上了,现在已经是家徒四壁,拿什么来厚葬?

杨天明突然觉得,还是火化好,要是在城里想到这一层也好,直接把妻子送到殡仪馆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现在真的麻烦了,在乡下,没钱连人都死不起,鼓乐,道场,还得十里八乡的村人吃上几天,这一切都得花钱呀,他哪儿有钱?

就在他犯难的时候,老太太打电话来了,说埋素兰的钱归她出,十万元,原来怎么准备给娘办丧事,现在就怎么给他媳妇办丧事,决不能寒碜。这样,杨天明终于给妻子办了一场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葬礼,远近十里,无人能及。

老太太掏钱为大儿媳妇办丧事,这其中是有波折的。

在四个儿女中,除了老大,其余的没一个支持。把棺材让给大嫂谁都没意见,既然老太太活过来了,就暂时不需要棺材了,而大嫂偏偏在这个时候走了,让给大嫂顺理成章。可为什么还要把老太太的积蓄掏出来?老大的媳妇走了,让婆婆掏钱下葬,天下有这样的道理?

最重要的还不在这儿。三弟妹都知道,大嫂对妈不好,一点儿都不好,不仅自己对妈不好,还把老大带坏了。一个月前母亲病了,就是哥嫂两口子气的。老太太想回乡下过个生日,指定要在老大家办,哥嫂虽然没有当面拒绝,可等老太太来了之后,却狠狠把老太太数落了一番,像一个家庭批斗会,大嫂把嫁到杨家之后受到的“压迫”、大哥把几十年的不顺利全都归咎于老太太。老太太气得当场昏倒。在老太太住院期间,大哥只来了一次,是到医院问老太太的存折在哪儿,担心老人一口气过不来忘记交代。老太太把老大臭骂了一顿,说有钱也要把它带进阴间交给阎王老子,谁也不给。老大被骂走了,再也没来医院,直到老太太断气他才跑来拖尸,结果老太太没拖上,反倒拖回了自己的老婆。

老太太不是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却献了棺材献积蓄,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妈,你脑子没毛病吧?”杨帆摸了摸母亲的脑门。

“去,谁有毛病?我清醒着呢!”老太太推开女儿的手。

“那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呀?”杨帆说。

“棺材可以借,钱就免了吧,老大的事情老大解决,实在不行还有我们,您就别操这份心了。”老二杨天亮说。

“要给也就是表示表示,没必要把您的老底都掏出来……”老三跟着说。

“说完了吗?”老太太看着三个儿女。

几个人就不吭声了。

“说完了就去办事,都去帮着老大把你们大嫂的丧事办好。老二,你年纪比他们大,又是政府的秘书长,你带个头,帮你大哥一把,风风光光把你大嫂送上山。”

老太太做出的决定是很难改变的,她在这个家里有绝对的权威。老二虽然有些看法,但母亲这样一说,他只得点头。

老太太又看看老三,“你也一样,我知道你忙,但无论如何要请假到乡下待两天,帮你大哥打点打点,乡下的红白喜事就讲个人气,除了上学的,都去。”

老三也只有唯命是从。

“你可以不去,你把钱给我。”老太太对杨帆说。

几个子女中,也就是这个女儿敢和她抬杠。杨帆提醒母亲:“你忘了大嫂是怎么对你的?”

“人家越是对你不好,你就越要对人家好。”

“这是什么逻辑?”

“我的逻辑!死过一次的人,很多事情越看越透了,越看越开了,闺女,你听妈的。”

老太太当然没忘记大嫂是怎么对她的。一提起老大和老大媳妇,老太太的心都是凉的。她不愿提及往事,可那些往事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老太太和老伴儿怎么为老大操劳奔波,为另外三个儿女操的心加起来还没有为老大一个人多,可老大和媳妇不买账,总认为父母对他们不公:没有跳出农门,怪父母偏心;没过上舒适的日子,怪父母帮助得太少;大嫂生病了,怪老太太没掏钱给儿媳妇治病……老大总认为,这一切都是父母有意安排的,为什么父母就要安排这么苦的日子让他过?

“能怪他们吗?”老太太说。

“那怪谁?”杨帆问。

“要怪就怪老天爷吧。”

“你把我们兄妹四个抚养大,还要帮他们带孙子,为他们打理一切,他们满意过吗?永远只有记恨,永远没有感恩,这一切都怪老天爷?”

“小帆,其实他们也很可怜,许多事情,不是他们的错,可他们却付出了代价。你千万不要记恨他们。”老太太说得语重心长。

杨帆没想到母亲会这么说。对于大哥大嫂两口子,她是非常有看法的,尤其是大嫂。

大哥大嫂为了增加收入,种了三四亩菜。每每蔬菜拿到市场上卖之前,大嫂就会在摘菜的前一天给蔬菜打一遍农药,第二天上市的蔬菜又漂亮又水灵,还没有虫子。大嫂的理论是,不打就没看相,没人买,那些“工人阶级”反正不知道,再说也吃不死人。

大嫂把所有城里人都称为“工人阶级”。在她心里,她是恨城里人的,她觉得所有的城里人都是不劳而获的家伙,她的所谓“劳”就是种地,其他都不是,都是不劳而获。不劳而获的人,能吃上打了农药的蔬菜就不错了。她给蔬菜打农药,给西瓜打“膨大剂”,养鱼放激素、放避孕药,反正她自己不会吃,全都做给城里的“工人阶级”吃。她恨城里人,恨那些比她日子过得好的人,恨那些“不劳而获”的“工人阶级”,她要用这种方式报复。

“她这里出了问题。”老太太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他们都是这里出了问题。”

杨帆瞪大眼睛看着母亲,看来,老太太真不糊涂,在地狱里走过一回还真不一样了。以前母亲可不是这样的,提起大哥大嫂,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可现在,不但不记恨,还要说服其他几个儿女都别记恨,老太太离仙境看来真的不远了。

话说回来,作假的不是大哥大嫂两个人,地沟油、瘦肉精、苏丹红,不是到处泛滥?弄得这个社会人人自危。这是一个疯狂的时代,只有疯狂的时代才会做出疯狂的事情。哥嫂是畸形,那是因为整个社会都是畸形的,杨帆想。

“你可以不去乡下,你把钱给我取出来。”老太太说。

老太太的全部积蓄都在杨帆手里,这是用当年她结婚时从娘家带来的一罐银元换的。她一直不肯动用那一罐银元,把罐子埋在自家的樟树下。前年,老大的媳妇做透析没钱了,她才挖出这罐银元,让杨帆拿到城里换了现金。钱刚换回来,“新农合”的政策来了,农村的大病救助惠及老大媳妇,做透析可以全报了。治病的钱不再成为问题,老太太马上让杨帆把这笔钱存下来,加上后来城里的三个儿女给她的钱,凑了个整数。这次生病了,她跟女儿说好,这笔钱给每个子女一万,剩下的办丧事。没想到,这笔钱她自己没用上,赶上老大媳妇走了,她才有了这个决定。

但杨帆还是不乐意。她可以不记恨大哥大嫂,但并不等于就该把老人的家当全都拿出来。“为什么?为什么由你来出这笔钱?”

“知道你大哥为什么到殡仪馆去偷我的尸体吗?”老太太问。这是一个挺恐怖的话题,老人却像在聊家常。

“哥想让你土葬。”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杨帆的确没多想过这个问题,以为不过是农村和城市的观念不同而已。老太太太了解自己的儿女了,老大半夜偷尸远不是仅仅为了把她土葬,更重要的还是要办个热闹的葬礼,要把母亲风光大葬,说白了还是落到钱上。最初,她还以为老大盯上了她的耳环和手镯,现在看来,她还是小看了老大。老大要借她的丧事把事情做大,要赚一把。

老伴儿杨大郎中曾经给多少人看过病,救过多少人的命,老太太太清楚了。尽管丈夫早走了,但他救治过的帮助过的人还在,这些人的后代还在。只要听说她去世的消息,那些人都会赶过来。老大一心想着的是如何捞钱,这一层他不会想不到,把母亲的尸体偷回家的目的也就在于此。可现在,不仅没有了捞钱的机会,反而摊上了赔钱的事。在农村,人死了,没几万根本就别想把人送上山。老大这几年是真没钱了,老太太这时候不出手,老大就难以渡过这一关。

其他几个孩子,尤其是老四,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层。人都死了,还记着人家的不好干什么?人要学会宽容,学会原谅别人。原谅别人,别人也会原谅你,对别人宽容,也会获得别人对你的宽容。秦素兰还是不是杨家的媳妇?是杨家的媳妇,就要让她走得风光。老太太废除了原来的遗嘱,把仅有的积蓄全都拿出来用在大儿媳身上,用她的钱,用她的棺材,用她的金井,就如同是给老太太自己下葬。要体面,要大气,要风光,要给足老大和大媳妇面子,这就是她的决定!

杨家的大大小小都去了清水湾,唯独胡老太太没回去,她不会给晚辈人送葬。在阎罗殿门口转了一圈回来之后,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好好享享清福。她想好了,还是住在老二这里,老二家房子大,一百八十多平方米,还有保姆,周围邻居又熟,没事和邻居家的几个老太太、老头子打打麻将,早晚到广场搞搞锻炼,神仙一样的日子。

老太太正享受着清闲日子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大孙子杨智匆匆忙忙跑来了,说要接她回乡下。

老太太说:“我在城里过得好好的,回去干什么?再说,清水湾已经不是过去的清水湾了,树没了,草没了,尘土飞扬,真没法住了,你要真想你奶奶多活几年,就别接你奶奶回去受罪。”

杨智说:“常娥就要生了,您要不回去,常娥怎么生孩子?”

这是个难题。

常娥是老太太的孙媳妇。以前要是老大媳妇在,这事轮不到她头上,现在老大媳妇不在了,本不该找她的事情孙子又找上来了。她真的不想回去,那个家曾经让她伤心过。可不回去又怎么办?老大家两个大老爷们儿什么都不懂,孙媳妇娘家远在河南。本来那边父母说好了要过来的,杨智说昨天他岳父打电话说来不了了,因为常娥的母亲突然病了。这下把小两口急坏了。杨智本来还要打电话给妹妹,想让妹妹回来帮忙,可妹妹自己也要带孩子,最近还经常跟丈夫吵架,这个时候回娘家,说不好会激化矛盾。想来想去,只有把奶奶接回去了。常娥生孩子,家里没一个懂“业务”的怎么行?杨智是医生不假,可他不是产科大夫,让他照顾一个产妇,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个家庭的女主人是多么重要。老太太过去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把“权力”交给儿媳妇之后,她就不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可儿媳妇走了,她要重新充当女主人的角色。

老太太纠结了。在老大家,她是带了儿子带孙子,现在,带了孙子还要带曾孙子。她是去还是不去?

最终,她还是答应了孙子,回去!但不是现在。

杨智忙问:“什么时候?常娥的预产期只有一个星期了,孩子说出来就出来,还等什么?”

老太太说:“你回去,叫你爸来接我。”

通过给妻子办丧事这件事,杨天明是真的被母亲感动了,他心里充满愧疚,是该好好跟母亲赔个不是。如今这个机会,算是个现成的台阶。

杨天明匆匆赶到城里,先没说接老人回去的事情,而是跪在母亲的面前:“对不起,妈,以前都是我犯浑,伤了您的心,儿子错了。”

老大平时就不太会说话,能这样说已经非常不简单了。老太太的心一下就软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别提了。”

杨天明说:“常娥要生了,家里不能没有您,还得请妈回去帮一把。”

老太太说:“你先回去吧,明天我就让老二开车送我回去。”

杨天明半信半疑,又不好多说,只得等待明天。

其实,老太太有她的打算。这次回去是带曾孙,她自己都七老八十了,担心带不动了,她得带个帮手。带谁?孙子来请她的时候她就有个打算,想把老二家姓吴的保姆带回去。这个吴妈五十二岁,在老二家做了好几年了,勤快,又听使唤。吴妈丈夫去年癌症死了,现在只剩下她和儿子,儿子在北京读大学,她一个人生活,说走就能走,只要有钱赚,她肯定愿意跟着老太太。如果能把她带到乡下那是再好不过。不过,这事能不能成,还得跟老二和二儿媳商量。

没有定好的事情她就不能跟老大说,再说,带个保姆谁付钱?她已经是身无分文了,真要把吴妈带回去,首先得解决工资问题。吴妈的工资不多,两千块,可总得有人支付,显然要老大支付不大可能,她琢磨着,还是跟老二借用一两个月,等孩子大一点儿再让吴妈回来。

有了这个想法,老太太就打电话给女儿。杨帆说:“这事好办,只要二哥同意让吴妈跟你走,工资不是问题,我出。”

老太太说:“不行,怎么能叫你出?没道理。”

“你不让我一个人出,就每个儿女分摊,每人每月出六百,算是给你的生活费,名正言顺,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老太太觉得这办法不错。

听了母亲的想法,老二当即表态:“没问题,吴妈跟您走,别说借不借的,您要吴妈待多久就待多久,工资归我管。”

杨天亮说这话的时候,刘巧儿的脸色就不太舒展。老太太马上说:“钱不用你一个人出,我跟老三老四都商量好了,现在我没钱了,你们每人每月给我六百元的生活费,吴妈的工资就解决了。”

刘巧儿忙说:“这主意好,就这么定了。”

杨天亮没再多说。其实早几年刘巧儿就有这个想法,说母亲是兄妹四个的母亲,凭什么我们一家人供养?应该分摊。杨天亮非常反感妻子的说法,相对来说,自己的经济条件比其他兄弟要好些,母亲就应该在自己这里住着,还摊什么摊?为这事,他没少跟刘巧儿吵过。以前,杨天亮和刘巧儿的儿子杨果小,是老太太一手帮着拉扯大的,去年杨果到美国读博士去了,家里的事情一下子少了很多,刘巧儿就觉得不需要老太太了。现在不用刘巧儿说,老太太自己提出来了,刘巧儿自然赞成。杨天亮反对也没有多少意义了,这事就这么敲定了。

第二天,老太太回到了乡下,浩浩荡荡,城里的三个儿女都到场了,开了三辆车,外加一个保姆。

三天后,常娥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这天,杨天亮刚进办公室,就接到市委组织部王副部长的电话,说让他马上去组织部一趟,马部长要找他谈话。

杨天亮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市委组织部长找他谈话,肯定就不是一般的事情。其实,早就有传闻了,说他可能接任市政府秘书长。老秘书长快退休了,另两个副秘书长,一个也快到线了,还有一个就是杨天亮,应该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有学历,有能力,人际关系也不错,从青山县县长位置上调任政府副秘书长五年了,都说这次他接任秘书长一职没悬念了。不过,昨天晚上妹夫姜山又告诉他一个最新消息,说他可能会到江湾区当区委书记,只要等今晚的常委会通过就没问题了。姜山的消息应该是最可靠的,他就在市委组织部一处当处长,市里的人事变动他最先知道。现在马部长要找他谈话,看来他去江湾区当书记是铁定无疑了。

杨天亮处事一向头脑清醒。既然妹夫已经透了底给他,他就必须做好思想准备。很多事情有准备和没有准备结果是不一样的,不是说天上掉馅饼都只砸中那些有准备的人吗?组织部长要找他谈话,他必须想好怎么应对这次谈话,说白了,就是自己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出出任区委书记的施政纲领,至少能说出个一二三,哪怕是意向性的也行,让组织上感觉你是有主见的,你是成熟的。江湾区是全市九个区县中经济条件最好、人口最多的区,举足轻重,市委市政府能把这副担子交给自己,说明组织对自己高度信任。

杨天亮在心里想好了几点提振江湾经济的措施,就从从容容来到了马部长的办公室,没想到,张副市长也在。杨天亮心想,两个常委都出面了,看来妹夫的消息是真的。

“找你来是想调整一下你的工作。”马部长开门见山。

“我服从组织安排。”

“经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派你去市环保局工作,出任市环保局党委书记兼局长。”

杨天亮做梦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安排,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这可是市委市政府对你的信任啊,杨天亮同志。”马部长说。

“谢谢……”杨天亮支支吾吾。

“不瞒你说,你的工作安排是东进书记亲自点名的,市政府副秘书长你仍然兼着,以后的每一次环保整治行动你都是代表市政府在行使职权,可千万别小看了这副担子呀。”张副市长说。

“我一定不辜负领导的期望。”杨天亮机械地回答,心不在焉,至于后面马部长、张副市长如何强调环保工作的重要、市领导如何重视、如何对他寄予厚望,他一点儿都没装进脑子。

他想不明白,市委书记朱东进怎么会亲自点名让他去担任这个环保局长。自己既不是学环保的,又没有从事过环保工作,真有些不可思议。环保局基本上是个没地位、不被看好的单位,说白了,市里从来没有真正重视过。没办法重视。江州市是个新兴工业城市,南有飞机发动机生产基地,东有车辆厂、桥梁厂、电力机车厂,北有化工厂、氮肥厂、洗煤厂,都是国家大中型企业,而且很多企业都是环境污染的大户,尤其是北区,空气都充满着酸臭,污水横流,在这个城市你能谈环保?工厂要生产,企业要效益,国家要税收,环保是个什么东西?就不是个东西!市环保局虽然也是个局级机构,也有一百来号人马,可从来就是个配角儿,没人重视,没人把它当回事。

在市直机关里,人们不知道环保局干过什么,却都知道前任环保局长干过什么。每每出门,前任环保局长身边总会跟着三五个耀眼的女人,帮他提包,帮他点烟,局长就跟《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一样,天天生活在青春靓丽的女人中间。也有人反映,也有人举报,可到头来举报信还是落到了局长手里。以后没人再敢说了,整个环保局成了污染最严重的一个单位。

这次市直机关班子调整,市里第一个就拿环保局开刀。局长免职,现在是常务副局长卢中山主持工作。显然,市里没有让卢中山接替局长的意图,挑来选去,最终把杨天亮派去了,还是市委书记亲自点名。说是如何如何重视,如何如何重用,派他去一个从来不被重视的地方去是重视?杨天亮看不出来,倒觉得这是发配,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这个错误不够降职,更不够其他处分,只好把他派到一个无足轻重的地方去。

朱书记怎么会钦点到他的头上?他反复回忆,是不是自己哪里得罪了朱书记?好像没有呀。难道是上次朱书记的母亲病了,自己没去看望,书记生气了?这事是刘巧儿告诉他的,说朱书记的母亲住在省人民医院特护病房,非要和杨天亮一起去看书记母亲不可。杨天亮坚决不去,一是没听朱书记跟任何人说过母亲病了,他把母亲安排在省人民医院,不告诉任何人,就是不想让人去看。另外,自己的母亲还病在医院里,一天不如一天,他哪儿还有心情去看书记的母亲?

刘巧儿却不停地在他耳边唠叨:“你傻呀,是你妈重要还是书记的妈重要?你一天不在你妈面前,你妈也死不了,你一天不去看书记的妈,书记就一天不把你放在心上,你怎么就看不明白?市里的局级班子就要调整了,关键时刻你怎么就不给领导留一点儿好印象?”

杨天亮对妻子这一套很反感。这几年,他发现妻子变了,变得越来越势利,越来越市侩。她原本是中学语文老师,还评上了中学一级教师,可她要改行,要调到机关来工作,通过妹夫姜山的关系调到了市教委,还当了个副科长。看得出来,妻子的官瘾比自己还重。

“我不去!你也不能去!”杨天亮干脆地回答妻子。

未必真是上次没去看书记的母亲,他就被发配到了环保局?他不相信。

“还不相信?当初要你去你不去,现在好了,报应来了不是?”回到家里,杨天亮把自己要到环保局工作的事情跟妻子说了,妻子马上就想到了上次没去看朱书记母亲的事。

“你能不能正常一点儿?别一天到晚疑神疑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杨天亮懒得跟妻子再说什么,更不想听她唠叨,摔门出去了。

“你要去哪儿?”妻子在门里问。

杨天亮没有回答,走了。

他没有回市政府,也没有去环保局,他得赶回老家去,得把他的工作变动告诉母亲,免得她牵挂。

杨天亮有个习惯,每每做了什么大事他会跟老太太说说。老太太帮不了他什么,但老太太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事情都能看明白。

“妈,我要离开市政府了。”他跟母亲说。

“哦?不是要当秘书长了吗?怎么还要离开市政府?”老太太有些不解。

“没有的事,去下面。”杨天亮感觉不好启齿,那环保局是什么东西,还得跟老太太解释。

“去哪儿?”

“环保局。”

“好啊,这是个好地方。”

“是没人愿意去的地方。那地方从来就没人重视过。”

“傻孩子,以前没人重视不见得现在不重视,以前不重要不见得现在不重要,时势是变的,工作的重心也是变的,你怎么就不明白?”老太太又问,“副秘书长还兼着吗?”

“兼着。”

“这不就对了,好好干,妈就对你这份工作满意,就像当年你当教师一样满意。”老太太满脸喜悦。

杨天亮有些看不明白,怎么母亲对环保局这事这么感兴趣。这些年来,他的工作单位变了不少。最初他考上江州师专,当上了学校团委副书记,学校领导找他谈话,准备把他留在学校,他不干,说想到学校教书,结果被分配到了老家的清水镇中学。那时老太太是最高兴的,自己儿子能够在老家教书,多好。可不到半年县里又把他调上去了,当了县里的团委书记,几年后又当了常委。他从团委书记到副县长、常务副县长再到县长,每每提升一步,老太太就跟着他担心一次,没一次满意的。杨天亮也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每次提拔她都不高兴?

老太太说:“我怎么高兴?外面那么多诱惑你扛得住吗?妈不需要你显赫,只需要你平安。妈就怕你把握不住自己犯错误呀!”

还好,在官场这么多年了,他没摔大跟头,没犯大错误,经济上不贪,作风上不腐,也还算行得正,坐得稳。一直以来,他就秉承着好好干的想法,不论什么工作都要干出成绩,干出政绩,真正让组织放心。虽然最终他没当上青山县委书记,但他在青山的政绩却是有目共睹的。他担任常务副县长、县长那些年,青山县经济从全市最后一名排到了前两名,不仅是经济,各项工作都位于全市前列。就在他干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他被调到了市里,当了政府的副秘书长,一干就是五年。这几年他也没白过,协助市里的领导抓城市建设,特别是由他主抓的创建全国文明城市、创建全国卫生城市,他这个政府副秘书长是有功劳的。比政绩,比能力,他不在别人之下。副秘书长干这么久了,他曾经跟主管的张副市长提及过,希望自己的岗位能换一下。张副市长回答:“放心吧,会给你个满意的安排的。”

现在这个满意的安排来了,居然是到环保局。就这,妈还说好。他真不明白。

“这是好事,你一定要把它当回事干。”老太太说。

“你不懂,妈。”杨天亮不想跟母亲多说什么,官场上的事情跟老人是说不清的。

“我不懂?我告诉你,环保的事情是以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最最热门的话题,你这个岗位也是最有作为的岗位,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

母亲竟会说出这番话来,让杨天亮刮目相看。其实,母亲是很有思想的人,这可能跟她父亲——也就是杨天亮的外公有关。从小就听说了,外公胡老先生虽然是大地主出身,但很年轻的时候就参加了革命。在这样的家庭中,母亲一直关心着政治,关心着国家大事,经常能说出一些非常不一般的道理来。早年间,因为杨家是地主成分,小孩子没书读,可母亲说不能上学就自己学,一定要读书,不读书的日子绝对不会长久。几兄妹一直坚持学习,后来除了老大,都考上了大学。

杨天亮当县长的时候,天天为发展县里的经济绞尽脑汁,成天在为提高GDP奔波。母亲说这是好事又不是好事,好事是因为发展了经济,提高了人们的生活水平,可也是坏事,什么都不顾了,像清水湾,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十五年前搞中药材市场,沸沸扬扬,真还像那么回事,可偏偏要做假药,自己把自己搞垮了;十年前开始办水泥厂,接二连三办了四个,水泥厂是办成了,钱也赚了,可把环境给毁了,日子没法过了。

母亲对他说:“你们这样发展经济是在作践自己。难道这就是你的政绩?除了政绩你还能不能做点儿别的?那些水泥厂的老板赚钱的时候还要不要留给别人一条生路?中央总是说要持续发展,要以人为本,以后你得换个思路,不能老把眼睛盯着上面,不能只看领导的脸色行事,要把眼睛盯着下面,要看老百姓的脸色行事。你自己看看,清水湾的日子还怎么过?凭什么他们赚钱我们跟着受罪?这些水泥厂不办能死人吗?妈不要求你别的,你当了环保局长之后,首先就把这些水泥厂拆了,把山那边的雄黄矿关了,让清水湾的人过几天清净日子。”

照这么说,他这个环保局长还真不是可有可无。老太太可以要求他把镇上的水泥厂拆了,别的地方就不能要求把化工厂关了?不能把洗煤厂关了?那些地方早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了,还有多少是环保局要做的事情,他能懈怠?

这一趟没有白来,被母亲洗一次脑,他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还真不轻。

胡老太太回清水湾两个月了,正好赶上村干部选举。村干部选举每三年一次,胡老太太还是十多年前参加过一次选举,选的村长是宋大志。宋大志当村长和村支书将近二十年了,一直没有变过。

龙潭村有两大姓,一是杨姓,二是宋姓,各占百分之三十多,剩下的就是杂姓了。胡老太太回来之后,支书宋大志就来看望过。胡老太太在村里算是德高望重的老人了,又是老革命的后代,儿女大多在城里是个角色,杨天亮还是市政府的秘书长——乡下人没有正副的概念,副秘书长就是秘书长,很大很大的官了,杨家自然地位就高。杨家曾孙做“三周”,宋大志又送了一份厚礼,其实意思很明白,就是希望胡老太太支持。胡老太太支持,就会有很多杨姓的村民跟着支持。

老太太本无所谓,谁当村长谁当书记都一样,她也没打算在村里久待。宋大志就宋大志,人家也是老支书老村长了。可大儿子杨天明说不行,这一次怎么也不能让宋大志干了,村里的大印无论如何得交到杨家人的手里。

胡老太太就问:“怎么?你想当呀?”

杨天明说:“我不想当,我也当不了,是铁强想当。”

老太太问:“哪个铁强?”

“还有哪个铁强?杨铁强,您的大侄子。”

胡老太太记起来了:“是他呀,他不是在弄预制板厂吗?不想干了?”

杨天明说:“预制板厂是预制板厂,村长是村长,两回事。他还可以带领大家发家致富,这一回您怎么也要支持自己本家的人。”

胡老太太还真没想过要支持自己的侄子,宋大志在她面前晃了几个来回,她就准备把票投给宋大志,现在老大突然说要支持杨铁强,她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个问题。

其实,杨铁强也拜访过老太太,老太太一回来他就跟老太太请了安,曾孙的“三周”饭他也来了,可杨家的侄子太多了,老太太没注意,甚至没多看一眼。现在要重新选择,她得看看杨铁强有没有这个能力。尽管是自家人,要是个刘阿斗就没必要扶,还不如宋大志。

不看还好,看了心里就难受。这杨铁强是谁?就是胡老太太从地狱回来看见的第二个人(第一个是殡仪馆的门卫),就是那天晚上停在殡仪馆门外的那辆东风货车的司机,也就是要拿扳手砸她的那小子。

见了面两人都傻了,都想起了那晚的事情,可谁都不好点穿。杨铁强一口一个伯母,一定要请伯母支持他,他想争取这个机会带领全村的人一块儿致富。胡老太太也不好计较那晚上的事情。杨铁强怕鬼,拿扳手砸自己也说不上有错,自己总不能在这个事情上纠缠,关键还是要看杨铁强能不能干。她就问:“你当了村长准备干什么?怎么带领村民致富?”

杨铁强说了他的想法,他准备修两条路,把东村和西村连起来,还准备再办一个预制分厂,建两个休闲垂钓中心,等等。

胡老太太不糊涂,别看那天晚上侄儿要打她,但这人肯定比宋大志强。他办预制板厂好多年了,村上、镇上的楼房所用的预制板基本上都是他提供的,他还要修路,还要扩建预制板厂,这都是好事。宋大志当了这么多年支书、村长,没修一条水泥路,村里就有一个水泥厂,水泥天天从这里拖出去,却不把村里的路修好,显然,宋大志是不替村民想事的。

其实,宋大志也有些贪,他还想支书村长一肩挑。老太太觉得这样不行,你不干事还赖在村长的位置上干什么?得让能人上来。

杨铁强得到老太太的支持就好办了,至于如何表示,那不要老太太指点。以前村上每次选举,宋大志都会送毛巾,送香烟。这一回杨铁强不能那么小气,要送下手就要重,杨铁强决定每家每户送两袋化肥,这东西谁家都需要。但他自己不出面,他请杨天明出面,十万块钱交给杨天明,一辆货车,每户两袋,送到,还不说是为杨铁强拉票,凡是买过杨铁强预制板的就说是杨老板答谢,没买过预制板的就是感谢,感谢人家对杨铁强预制板厂的支持。

宋大志也表示了,在选举前到各家各户跑了一圈,还是送香烟,每户一包芙蓉王,外加毛巾一条,亲自登门。

宋大志送东西的事让老太太知道了,老太太就给侄儿支了一招,让杨铁强悄悄跟在后面,把宋大志送毛巾、送香烟的场面全录下来,也不说,也不张扬,把这东西留着。

选举的时候到了,镇上的书记亲自来监督。

清水镇的党委书记叫马明远,是胡老太太的干儿子。这干儿子认了好多年了。马明远老家是东山镇的,跟清水镇搭界。小时候马明远有疳积,他妈抱着他到医院看,就是看不好,人家就抱着孩子上杨家来了。胡老太太的老伴儿是远近闻名的郎中,都说手到病除,可杨中医在市里的中医院上班,平时不在家。马明远来的时候,杨中医还没回来,胡老太太就说我来看看吧。也不等丈夫回来,老太太就把药开了。没过多久,小孩子什么事都没了。以后马明远就认了老太太做干妈,一直叫到现在。

这次选举,马明远就陪着他干妈到了村上。

选举结果出来了,当场唱票,杨铁强得了百分之八十的票。宋大志不服,说这里面有鬼,肯定有人做了手脚,要重选。

马书记说:“谁做了手脚?哪里有鬼?”

宋大志答不上来。

马书记说:“这次选举有没有人做手脚要调查,是不是重选要镇党委研究定,不是你说不算就不算的。”

第一次选举就这么草草收场了。因为宋大志是老支部书记,他说选举有舞弊行为,马明远也不敢怠慢。老支书要求重选,马明远就跟镇长老范商量。范镇长是比较倾向于宋大志的,既然宋大志说选举有舞弊的嫌疑,那就重选一次吧。

要重新选举了,杨铁强就来问老太太,要不要把那个东西拿出来?老太太说别急,重选就重选,大家都支持你,你还怕选不上?

第二次选举跟第一次就不同了,镇干部全都到了龙潭村,发票、唱票、监票全都由镇干部把关,村里的人除了投票连边都挨不上,杜绝了任何舞弊的可能。结果出来了,这一次杨铁强得了百分之九十的票。

宋大志还是不服,还是跟马书记要求重选。老太太就让孙子杨智把手机拿过来,“这是我孙子杨智到人家家里看病的时候随意录的,你看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杨智把宋大志送香烟、送毛巾的画面放了一段,马明远的脸一下青了,“像什么话!把这段录像给我带回去。”

“你带回去干什么?你让他自己看看,然后当他的面销毁了,这事不就过去了?你还真想处理人家?”老太太想得就是远,不整人家,但也不能由他胡来。

宋大志看了自己贿选的录像,脸一下就白了。马明远说:“都老同志了还犯这样的错误,下不为例呀,看着,我把这段录像删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你看还要不要重选?”

“不重选了,不重选了,就杨铁强当村长,我全力支持他。”宋大志一脸感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