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哥……哥……”当妹妹童舒哭泣着一头扑到童铁怀里时,童铁意识到,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人,是不能太得意的。
民安派出所所长童铁有个习惯,高兴和苦恼时总愿意擦枪,不管枪需不需要擦。早晨,看到各项工作井井有条,童铁不免有些得意,掏出枪来,卸下弹夹,两手一合一掰,转眼间“七七”式便在他手里变成几块铁。从抽屉里拽出块红绸布,他边擦边吹口哨。
自去年末从边远的一个镇分局调到城区这个大派出所,他就没消停过。起早贪黑地忙着理顺关系定制度,找民警谈话,了解辖区治安状况。妻子夏荷说他重点不突出,应该先破几个大案或抓几个治安文明小区露露脸,别忙着发号施令,板着个脸天天训部下。童铁说:“你以为这是给学生批作文呀,要重点突出,详略得当。我这叫打基础,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他不是不想抓治安秩序、破刑事大案,但他的工作思路很清晰,新到一个单位,抓好队伍是首要任务。警队建设是干好一切公安工作的基础,作为一名基层领导,关键不是自己怎么干,而是把大家的积极性调动起来。经过两个月的努力,他终于有了得心应手的感觉。
早上,开完例行早会,大家立即投入了紧张的工作。责任区内有治安案件的在调查取证,有群众来访的在接待群众,忙完所里工作的,把标有自己联系方式的民警去向卡挂在公示板上,到责任区去了。童铁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告诉副所长华建国要把考核制度抓得再实一点儿。回到办公室,他有些得意地想,累了两个月,是该喘口气了,便开始擦枪。
正在这时,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小妹童舒挂一脸银珠碎玉走进来。妹妹去年高中毕业,因为录取的大学不理想,准备复读一年再考,此时正是寒假期间,会发生什么事呢?
“哥……哥……”童舒俯在童铁肩头哭泣,一声声压抑而沙哑的哭喊撕裂了童铁的心。妹妹豆蔻年华,如花似玉,不祥的预感像一条冰凉恶毒的蛇钻入童铁心肺。
“妹,别哭,快告诉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童铁把童舒扶到沙发上。
童舒哽哽咽咽地说:“哥……哥……他……不是人……王八蛋,昨晚上,我……我……”遭受奇耻大辱的童舒实在没有勇气把话说完,又趴在沙发扶手上失声痛哭起来。
童铁完全明白了,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两眼要瞪出血。“是谁,快说,哥去崩了这个王八蛋!”
“所长,所长!”华建国在门外喊。
童铁怒吼一声:“喊什么喊,有屁进来放!”
建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看看童铁,又看看沙发上痛哭的童舒,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说:“所长,指挥中心来电话,大河镇小河村农民到县政府上访,让我们去维持一下。”
“维持个鬼,什么事都让咱们去给擦屁股!”
建国尴尬地站在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二警务区警长钟晨挤进来,轻轻扯了童铁一下:“所长,你是咱们的头儿,千万冷静!”
钟晨的话到底让童铁的头脑清醒了些,他冲建国摆摆手:“我家里出了事,这是我妹妹,你通知大家去政府大院吧。”
建国和钟晨站着没动,看童铁的样子,他的家事非同小可。“所长,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童铁略一沉思,头脑完全冷静下来。作为一名基层指挥员,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案,他经历得太多了。他终于控制住自己,一个成熟的方案也在瞬间形成。童铁说:“把冬夏给我喊回来,你们都先去吧。”
建国和钟晨转身走了,童舒还在抽咽。童铁用湿毛巾轻轻替童舒擦着泪痕,妹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无助失神,空荡如一潭毫无生机的死水,童铁心如刀割。想到妹妹的刚烈个性,怕她再做什么傻事,他拨通了市第十中学的电话。
听说让自己过去一趟,夏荷有些为难。“非得马上去吗?可我要给学生上课呀。”
“串一下课吧,妹妹出事了……”
夏荷平时与童舒要好,一听是妹妹的事,她没再追问,立即挂了电话。
“所长,你找我吗?”民警李冬夏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她手里拎着钥匙链,链上除了钥匙,还有一枚金灿灿的7.62毫米手枪子弹。看到一脸严肃的童铁和沙发上披头散发、抽抽咽咽的姑娘,李冬夏吐下舌头,立刻严肃起来。
童铁用眼神示意一下,两人来到走廊。“冬夏,这是我妹妹童舒,今天早上,她……唉……她出大事儿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聪明的冬夏急忙点头。
童铁继续说:“一会儿夏荷就来陪她,你注意别激着童舒,做好笔录,一定要把整个犯罪过程查清,另外,看好童舒,别让她做傻事……”
“放心吧,童所!”
二
政府大院里,几百名农民的嚷嚷声嘈杂混乱,小河村主任李贵柱、村长石玉山混在人群中。
建国带领几十名民警站在外围,钟晨带几名民警守在大楼门口。一个信访干部大声劝导着农民:“农民弟兄们,我跟你们说,你们这样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们不跟你说,我们要见新来的县长。”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
“县长还没来呢,再说你们这么多人,就是县长来了也没法接待,你们先选几个代表,把大伙儿的意见告诉我……”
“告诉你顶个屁用,我们镇长都解决不了!”
“我们不选代表!警察都来了,选出领头的就让他们抓走了!”
大院里乱得开了锅,童铁只见信访干部的嘴在动,却再听不清说什么。他穿便衣站在人群里,目光四处搜寻,终于发现人群是在看李贵柱、石玉山的脸色行事。
大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停下来,下来一位举止干练的女干部,看到眼前这情况,她没有急着往里走,而是站在外围观望。
童铁慢慢挤到李贵柱、石玉山身边。“大哥,真的又来了个新县长?”
“真的,指定真的。”石玉山瞅瞅童铁,警惕地问,“你是谁?”
“我也是来告状的,要是来了新县长,我也要找他。你们是告什么事?来这么多人?”
“什么事?天大的事。镇上煤矿承包给了个体户,煤洞子掏到咱们地底下,跟每户都签了合同,挖煤占地给补偿,出一吨给五元,可两年了,一分钱也没见着。”
“嗯,这事有理,应该告,可你们这么乱嚷嚷,县长还真以为你们聚众闹事呢,一反感说不定就不愿意管你们的事了。”
“那怎么办?”
童铁说:“我是老告状的了,省委信访办我都去过。到了那儿,就像去开会,先登上记,就坐休息室等,轮到你了,过去,有专人接待,你把事儿说个一清二楚,人家记个明明白白,你就回来等吧,很快就会有信儿。”
李贵柱说:“那咱这儿咋不那样弄?”
童铁说:“咱这儿也是那样弄的,刚才那个干部讲得没错,让选代表,人多没法接待。”
石玉山说:“得了吧,警察都来了,选出领头的还不就抓去了?”
童铁笑了:“警察是来维持秩序的,怕大伙儿堵了交通。你们有理,又没犯罪,他们凭什么抓你?”
李贵柱沉思片刻,突然转身冲人群喊:“大伙儿别吵了,我和玉山跟他们说事儿、见县长,你们都到边上等着。”
三
冬夏把一沓材料轻轻放在桌上。童铁拿起放下,放下拿起,反复多次,终于没勇气让这毁灭童舒的罪恶场景重现眼前。他冲冬夏摆摆手:“还是你大致说一下吧!”
冬夏说,寒假期间,童舒觉得功课并不紧张,爸爸又下岗在家,正好趁此机会勤工俭学,就去了皇帝大酒店。昨天晚上,童舒和几个服务员吃完饭,回到宿舍感觉特别困就睡了,今早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在另一个单人房间,有个男人正站在床边。
“什么酒店?”
“皇帝大酒店。”
童铁心里抱怨童舒没经验,怎么能到这地方打工?“嫌疑人能确定吗?”
“童舒只记得那人红脸、大嘴,嘴唇挺厚。”
童铁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难道是他?”
“很可能是他。”冬夏和童铁想到了一处。
“物证,物证有没有?”
冬夏尽量斟酌着词句:“童舒的前胸,还有……大腿、臀部都有抓痕,我拍了照片,还有带污迹的短裤和手纸。关于被害人这方面所有的材料证据都很齐备了,你……是否看一下?”
童铁闭上眼摇摇头。他对冬夏一天的工作很满意,无论犯罪嫌疑人有什么背景,只要材料证据齐备,就一定能把他送上法庭。“童舒怎么样了?”
“情绪稳定多了,嫂子已经陪她回去了。”
童铁长出口气,安排冬夏明天把案件移交责任区刑警中队。
“我看,不能移交。”一直沉默的钟晨开口了。
“按回避制度,初步受理后,我不能再过问这个案子,必须移交。再说,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刑警队办不好这么简单的案子。”
“不是不相信,我是说在犯罪嫌疑人没确定前,还是想得复杂点儿好。”钟晨若有所思地说。
有人敲门,冬夏看下表,急忙跑过去,门口站着个戴眼镜的高个儿男青年。
“看你,让你在咖啡厅等,你偏跑所里来,我正汇报工作呢!”冬夏埋怨,又向童铁介绍,“我男朋友,第一医院的大夫秦天海。”
童铁握着秦天海的手还没松开,建国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所长,出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我把弟兄们都集合好了,这就去端他妈皇帝大酒店的老窝!”
“建国,你冷静点儿!”童铁提高了声音,“案子明天就移交了,你马上给我回去,我们是派出所,是保护人民的,不是为个人泄私愤的地方!”
“你少跟我说大话,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还能保护人民?”建国脸涨得通红,转身跑到走廊里对三十多名民警喊,“弟兄们,跟我走!”
童铁急忙让钟晨跟去,别惹出麻烦。冬夏问:“案件还移交吗?”
“正常移交,如果建国抓到了犯罪嫌疑人也一并移交。”冬夏走到门口,童铁又叫住她,“物证不要全交过去,特别是要技术部门检验的物证,检材够一次的就行。”
四
隔着霜花,孟可望着窗外大凌河堤的朦胧灯火,很优雅地拢了拢短发。她抬腕看表,快七点了。白书记跟她定好六点四十分在皇帝大酒店为她接风,她准时到来,整个儿包间却空空如也,只有穿一身红衣的两男两女四个服务员候着。此时,孟可似乎又看到了白书记那高深莫测的脸。
省委组织部石副部长的任前谈话又在她耳边回响:“孟可啊,一定要记住,首先要搞好团结,一个班子的团结是很重要的,不论对事业,还是对个人前途,明白吗?”
孟可的心沉甸甸的,看来,她对柳城目前的局面明显准备不足。来前,她只知道县委书记李康平是省委组织部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正在中央党校学习,自己要暂时挑起党政一把手的重担,为此她甚至有点儿沾沾自喜。却没想到,来柳城之前,原柳城县长突然调走,龙岗市委组织部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让排位最后的县委常委、县政法委书记白河全面主持工作。关于白河要升任县长的小道消息风一样传开,甚至有人猜测白河将来要荣升县委书记。孟可也曾听说,在龙岗市委组织部上报的名单中,白河是候选人之一,当时她想问一下石副部长,最终还是忍住了。
尽快熟悉工作,然后去北京拜会一下李康平书记,凭经验,孟可觉得应该这样做。
白河一行姗姗来迟,他夸张地向孟可伸出手:“哎呀,孟县长,实在抱歉。”
紧跟在后面的是几位副书记、副县长,还有组宣两部的部长。这些人在见面会上都已见过,所以没用介绍,寒暄几句就顺序落座。
“孟县长,实在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龙岗市那边有点儿急事,非让我去汇报。本来我是让他们先过来陪你的,可他们非要等我。”坐下后,白河又一次表示歉意。
孟可从他的话里读到许多只可意会的内容,除了被排斥,也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白河的接风宴实际上是给她一个下马威,他有意带领这些人来晚,以体现他在柳城的权威。
服务员要倒白酒,孟可手捂杯子。众人皆把目光转向白河。白河很大度地挥挥手:“孟县长初来乍到,是否海量也不清楚,就随意吧,不喝白的就来点儿红酒。”
孟可向来不喝酒,但她又不能太驳白河面子,只好任服务员把面前的杯子斟满。酒过三巡,大家说了一堆场面上的废话,白河突然对服务员说:“谢谢你们勾老板,不妨让他过来一下。”
不一会儿,一个红脸阔嘴厚唇的男人走过来,很随便地向几位副书记、副县长打招呼,又伸出双手使劲与白河摇着。
“来,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孟县长,以后要多向孟县长请示汇报!”
“哎呀呀,孟县长,可把你盼来了。这县长位置空了好几个月,这回好了,我们私营企业有主心骨了。鄙人勾大富,皇帝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招待不周,改天本店专门为您接风洗尘。”
这种老熟人般的夸张举动让孟可反感,但嘴里还得客气着。
白河说:“孟县长,勾老板可是咱县的利税大户啊。”
勾大富在一旁谦虚地点头。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我正忙着有事,一会儿再给……什么?派出所?我知道了,把这里贵宾厅的门关上,免得影响领导兴致。”勾大富略一迟疑,有意提高声音,“公安保卫人民很辛苦,你们一定要配合好。”
白河皱着眉问分管政法的陈副书记:“今天公安局有行动?怎么没汇报?”
“哦,可能是临时的,例行检查吧。”陈副书记含含糊糊地说。
白河面露愠色:“这个田得怀,跟他大会讲小会谈,要顾全大局,多为建设全县经济软环境着想,他就是不听,动不动就弄得鸡飞狗跳。”
“您别发火,白书记,今天这事跟田局长没关系,可能只是民安派出所的行动。”勾大富话中有话。
“那个所长不是换掉了吗?”白河看着陈副书记。
陈副书记只好说:“是换掉了,新来这个是南山分局调来的,工作和协调能力都满不错的……”
“叫什么?”
“童铁。”勾大富抢着回答。
孟可微微一怔,她实在不敢想象,童铁若真带着一群警察突然闯进来会是什么情景。难道分别十年,竟然在这样尴尬的场合重逢?
其实孟可的担心是多余的。即便警察真闯进来,也是华建国。但这时候华建国肯定已经接到了县局领导的电话,无论如何是进不来的。
“来,喝酒喝酒!”白河终于把话题扯回来,“孟县长,你刚来不知道,咱这柳城不比省城,地方小,税源少,公安局不管不顾瞎搅和,客人不敢来,经济还怎么搞活?”
孟可想着石副部长的叮嘱,控制住情绪,笑容可掬地端起酒杯。白河暗吸冷气。他太熟悉这样的笑容了,凭着多年混迹官场的经验,他知道这笑容背后的含义。到底是大机关下来的,看来以后真不能小看这个黄毛丫头。
五
建国抓回来二十多个男女。男的全都耷头耷脑,生怕遇见熟人,女的一个个挤眉弄眼,嬉皮笑脸,个别的甚至对着警察搔首弄姿。
“所长,主要的没抓着,这帮家伙全是现行,反正先出口恶气再说。”建国说着端起童铁的杯子咕咚咚猛喝一气。
童铁关上门:“建国,你弄不好要捅马蜂窝。”
自他到任以来,虽获取很多皇帝大酒店涉嫌赌嫖的线索,但一直没动手。田局长特意交代过,娱乐场所方方面面的关系复杂,采取大动作一定要慎之再慎。况且皇帝大酒店是全城唯一的四星级,是柳城一些头面人物出入的地方。前任所长曾因打击手段过硬多次受到领导批评,说公安局拖了柳城经济发展软环境的后腿,前不久被调走与此也不无关系。
“反正搜也搜了,人也抓了,责任我承担。你能咽下这口恶气我还咽不下呢!”建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什么责任不责任的,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两人一组,立即查证,全部上限处理。”
童铁又打通田局长的手机,把这次行动从扫黄打非的角度汇报了一下。
“行动前怎么不请示!”田局长显然有些不高兴。
“局长,情况紧急,怕去晚了走漏消息,现在看结果还是不错的!”童铁尽量斟酌着措辞。
“下午我给财政局老钱打电话,他还说咱们一分钱没有怎么退库,明天把罚款都给我送局财会来。”
童铁知道,临近年关,局财会室正等米下锅,你把十来万块钱拍到田局长面前,即使他挨县领导一顿骂心里也高兴。
建国一直惦记着童铁家里的事,说今晚他在所里,撵童铁快回去。童铁走出派出所大门,民警高自强开车追了上来。汽车顺着滨河街行驶,童铁突然看见白天在县政府门前告状的李贵柱几个人在路边晃荡。他急忙喊停车。
“老李、老石、你们怎么没回去?”
石玉山吃了一惊:“你是警察?不是来抓咱们吧!”
童铁笑着说:“我可是最讲信用的警察了,怎么能抓你呢?你们这是……”
李贵柱叹口气:“大伙儿都回去了,我们几个代表不讨着说法咋回去?”
童铁见天色已晚,问他们住下没有。石玉山说正要去蹲火车站。童铁让他们上车,拉到辖区和平旅社开了房间。
回到家,夏荷和童舒还在等他。
“这么晚了,还等我,怎么不先吃?”童铁尽量轻松地说,“洋洋呢?”
“吃完睡了。”
童铁来到儿子的房间,瞅瞅熟睡的儿子,然后到客厅吃饭。三个人沉闷着。童铁悄悄瞅童舒,妹妹已经平静了,但他知道妹妹平静的外表下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楚,只是懂事的童舒不想让他和夏荷过分担心罢了。童铁不住地往妹妹碗里夹菜,童舒只艰难地咽下几口。
吃完饭,夏荷收拾碗筷。童铁把自己的被褥抱到洋洋的房间,还没铺好,童舒也抱着被子过来了。“哥,回你屋睡吧,我和大洋住一屋。”
“你和夏荷住一起吧,你俩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好好唠会儿。”
“哥,你过去吧,我……没事的。”童舒说着把被子放下。
“妹,哥有责任,没……保护好你。”童铁艰难地说。
“哥,不怨你。”童舒眼里又涌出泪水。
站在门口的夏荷早已泪流满面。
六
欢迎宴会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孟可匆匆回到政府四楼的办公室。她锁好门,简单洗漱一下,就拿过一沓请示报告来到里间床上批阅。本来秘书长已在宾馆开了房间,她看办公室是个套间,条件也不错,就态度坚决地住在了办公室。
孟可一页页翻着,有劳动局送来的有关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再就业的方案,有民政局解决部分残疾人低保经费的请示,有财政局关于全年预算内预算外收支情况的报告。一个百万人口的大县,财政全口径收入不足一个亿,而公务员和事业编制人员工资就超过一个亿。政府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还拿什么投入基础设施建设,拿什么谋求跨越式发展?
想起白天数百名农民上访的事,她不禁又皱起眉头。这该是上任第一件棘手的事了。
几天来她与柳城领导接触的一幕幕又浮现眼前,特别是白河那张高深莫测的脸和他在两个领导班子面前的表现。随着她的走马上任,白河主持工作的使命也告完成,按说他应该把精力放在自己分管的政法工作上,不应再以当家人自居。可眼下呢?龙岗市委组织部长宣读决定时,常委们都在场,孟可作为县委第一副书记、县政府代县长,在李康平不在时全面主持柳城的工作,这一点白河不是听得分明吗?但在领导层,显然还存在着一个以白河为核心的小圈子。那么今晚这场宴会,她是不该参加的。
这是她来柳城的第一个败笔。
第二章
一
早上来到所里,冬夏汇报说案子已全部移交责任区刑警中队,说着递上刑事案件移交登记簿。童铁看是中队内勤签的字,瞅着冬夏没吱声。冬夏会意:“内勤接卷后,我又找武志光中队长汇报了具体情况,武队长亲自带李坤上案,说一有进展就和你联系。”
内勤进来说,局里通知,让所长去县政府开会。
等着挨骂吧,童铁想。
来到政府三楼小会议室,童铁知道自己猜错了。到会的有土地局的、大河镇的、检察院的、监察局的,还有公安局王副局长和刑警大队宋大队长。童铁坐到王副局长身边问什么会,王副局长说可能是调人上专案,说着抬抬下巴向大河镇领导坐的地方示意,童铁就明白是有关农民上访的事,昨天来上访的农民都是大河镇小河村的。
会开得简洁,政府秘书长讲了几句,就开始宣布抽调各单位人员,然后说请大家稍等,新到任的孟县长还要做指示。不一会儿,孟可便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来。
童铁望着孟可,很平静。之前他就听说孟可要来当县长,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她还是齐耳短发,得体而朴素的装扮,偶尔拢头发的动作和当年当学生会主席时完全一样。
“同志们,昨天农民上访,有人说农民聚众闹事行为过激,要查。我觉得农民的人数虽然多些,但并没什么过激言行,而且他们要解决的问题合情合理。今天组成工作组就是要查清农民上访的原因。我强调三点,第一,各单位领导一定要高度重视,必须保证选调到工作组的同志都是高素质的,绝不允许搞本位主义,把混日子没能力的人弄来凑数。第二,注意保密,也许通过工作会抖搂出一些乌七八糟的事,任何人不得私下传播。第三,不允许任何单位和个人阻挠干预工作组的工作。工作组长由政府秘书长担任,直接对我负责。各单位迅速上报名单,下午人员到位。”
孟可讲完,匆匆离去。童铁觉得她没发现自己,谁知走到楼梯口,一个秘书过来说:“童所长,孟县长让你到她办公室去一趟。”
童铁想,她可真是眼观六路。
进了门,孟可笑容可掬地站起来。近距离观察,他还是觉出她的变化,她的皮肤比以前白皙了,面庞也比当年的学生会主席圆润丰满了许多。
“老同学,你不在大机关待着,跑这里来干什么?”童铁笑着说。
“待在省城你也不去看我,这回我到基层来看看你不行吗?”
“唉呀,不敢当,看来大机关真是造就官僚的好地方,你音信皆无,谁知道省委的大门朝哪儿开?”
“算了,分别这么多年,一见面又斗嘴,你真是改不掉老毛病。”孟可说着,给童铁倒茶。
童铁捧茶在手,看着绿莹莹的茶尖在水中舒展开。两个人一时无语。
半晌,还是童铁打破沉默:“孟县长,你叫我来,有什么指示吗?”
“有!”孟可拢了拢短发,目光犀利地盯住童铁,“你的派出所昨晚行动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童铁暗自吃惊。
“我是问你有没有行动?”孟可突然换成了公事公办的语气。
“有,这是法律赋予我的权力,是我的正常工作,难道还要越级向孟县长请示吗?”童铁也针锋相对。
“那好,作为老同学,我劝你多想想你的前任是怎么调走的;作为县长,我提醒你不要拿着你所说的法律来压政府,破坏全县经济发展的软环境!”
听了这话,童铁分明感到他们之间已隔上一道厚重的壁障了。
二
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空中飞舞,调皮地钻入人的衣领、袖口,然后化作一丝冰凉。
童铁回到家,使劲抖落一身雪花,也想把这烦闷的心情抖落,他不想让压抑的气氛长久笼罩着自己的家庭。客厅收拾得比往日整洁干净,壁镜上还挂了两个小红灯笼,气氛温馨喜庆。夏荷正笑盈盈地在厨房忙着,见童铁回来,向他挥了挥菜铲。
童铁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夏荷说:“平常日子。我们毕业班补课结束了,我多做几个菜而已。”
童铁有些感激地望着夏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与其在痛苦中挣扎,不如暂时忘掉一切,想法儿快乐起来,哪怕这种快乐是装出来的。此时,童铁就在夏荷刻意营造出来的气氛中稍稍轻松了一下。他来到儿子的房间,见童舒正给儿子嘴角抹红药水,忙问怎么了。
童舒说:“大洋今天护校值日,让人家给打了,还抢走了他的五元零花钱。这归不归你们派出所管啊?”
童铁说:“同学打架是常有的事。”
“爸,不是同学,是六年级的,比我大多了,他管我要钱,我跟他干,最后没干过他。”儿子一副不服输的模样。
童铁拍拍儿子的头:“好样的,像我儿子。”
夏荷招呼大家吃饭。桌上,夏荷看到儿子有些肿胀的嘴,心疼地轻轻摸了摸。“童舒说得对,你们派出所该管管这事。”
童铁说:“你当老师,你还不知道吗?学生打架,这是学校教育管理的事;要说抢钱,你们中学可以,小学生不够法定年龄,恐怕还是学校的事。”
儿子被打被抢,童铁内心也很气愤,但一个小学生,为这事派警察他实在张不开嘴。谁知第二天一早,他还在上班路上就接到田局长的电话,说是主管财经的王副县长的儿子昨天在学校让人抢了,让童铁马上去查。童铁给夏荷打电话,问昨天抢大洋的学生叫什么。
夏荷明白怎么回事后,抱怨说:“就县长的孩子是孩子?”
“好了,我是所长,明显不够处理的事怎么好动用警力?在我眼里没有什么县长书记,他们是有困难找警察的老百姓,理解万岁吧。”
到了派出所楼下,钟晨刚好出来准备下片,童铁叫住他问:“中心小学是你的警区吧?有个学生抢钱。”
“这小兔崽子又给我惹祸了?”钟晨瞪大眼睛。
三
责任区刑警中队,武志光反复翻看着材料,眉头越皱越紧。这不算疑难案件,可为什么办得这么棘手?他感到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在幕后操纵着,有一双偷窥的眼睛正时刻紧盯着自己。
按说,只要到皇帝大酒店确定嫌疑人,采血样技术检验,抓人报捕移送起诉,这个案件就会和他承办的无数普普通通的案件一样,很快被他忘记。假如硬让他记住这个案子的话,也只能是因为本案被害人是民安派出所所长童铁的妹妹。
可是,从这几天的工作情况看,这又决不是一起普通的强奸案。找第一知情人,不在,找领班,不在,找大堂经理,不在,副经理,不在,直至找总经理,还是不在。于是传唤。盖着公安局鲜红大印的传唤证一份一份送到皇帝大酒店总服务台上,到今天为止,包括给总经理勾大富的传唤证也开出两份了,人影都没见着一个。酒店服务员也是一问三不知,嘴封得天紧。想起事发当天华建国搜查酒店的行动,武志光不住抱怨派出所这群愣头青打草惊蛇。
武志光也是近期才来民安刑警中队的,他原来负责柳城西南片乡镇的刑侦工作,对城区的一些情况不了解,所以当他苦思冥想出自以为得意的妙计时,还是被队员李坤给否了。
“我一天清查三遍,就不怕管事的不出来。”
李坤吃惊地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
“你这是什么毛病?”武志光有些不耐烦。
李坤瞅瞅门口,压低声音:“队长,这些年你总跑乡下,城区的事儿知道得少。这皇帝大酒店是谁开的?是勾大富。勾大富是谁?跟白书记、县长都是哥们儿。听说,上次派出所那帮弟兄去端他的窝,抓走了十来对,白书记当时就知道了,第二天把咱局头儿好一顿批。”
这回轮到武志光吃惊了。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假如李坤说的是事实——十有八九是真的,那手中这个案子怎么查?
四
那天,钟晨和高自强出去不一会儿便带回一个少年,叫杨玉晓。听说抢儿子钱的就是他,童铁仔细打量一番,觉得除了衣服破旧外,与其他孩子并无两样,冻得通红的小脸充满稚气,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着惊慌不安的神色。
“你抢谁的不好,非得抢县太爷的公子,这回好了,一会儿就把你送监狱去!”高自强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
童铁摆手制止,轻声问:“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抢同学的钱?”
“我……我饿得慌。”
钟晨叹口气:“这孩子其实也挺可怜,父母都没了,一个出车祸,一个得癌症。”
孩子的遭遇触动了童铁那根为人父的敏感神经。他决定暂时把这孩子收留在所里,等过了春节再想办法协调街道,送他去福利院。杨玉晓长期流浪,缺嘴,不论吃什么都香,童铁就嘱咐值班民警经常弄点儿吃的给小家伙解解馋。
回到家,夏荷神色不安地说:“童舒下午说出去逛逛,一直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两人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多钟,也不见童舒的影子。正焦急着,建国打电话说,在红玫瑰歌厅发现了童舒。
这几天,娱乐一条街每到晚上经常有抢手包的案件发生,建国天天下班后扮成富商的样子在那一带转悠。走进红玫瑰歌厅时,一个姑娘吸引了建国的视线,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走出歌厅,一阵寒风让他打了个激灵,猛然记起这姑娘不就是童铁的妹妹吗?她跑这儿来干什么?建国以前不认识童舒,这会儿也不好贸然上前询问,就拨通了童铁的电话。
童铁急匆匆赶到娱乐一条街,从歌厅把妹妹拽出来。童舒执拗地挣脱,但手被童铁死死攥住。童铁强压怒火,心平气和地开导了妹妹一路,内心不住埋怨童舒不懂事。本来这些天就有传言,说皇帝大酒店的服务员全是卖淫女,这议论是否针对童舒,一时也说不清。但童铁明白,如果有人想为犯罪嫌疑人开脱,把这案子往涉黄案件上靠是最省事的。在这关键时刻,童舒却跑到这种场所与一群三陪女混迹在一起,不是授人以柄吗?
然而,无论童铁怎么劝说,童舒一直沉默不语。回到家里,她迎着童铁的目光,倔强地说:“哥,我的事儿,我自己解决!”
童铁终于控制不住,巴掌重重落在童舒脸上。
“你疯了你!”夏荷赶紧用身体护住妹妹。
童舒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她感到右脸火辣辣地疼,伸手去捂,那把握了一下午的匕首掉到地上。
童铁捡起来,是自己的警用匕首,不知童舒什么时候拿了去。他明白了八九分。
夏荷也发现童舒左手插在兜里握着什么,便哄着童舒拿出来。是一个玻璃瓶,夏荷要打开,童舒急忙说:“嫂子,别动!”
童铁接过来一看,竟是一瓶浓硫酸。
“哪来的?”童铁的目光咄咄逼人。
“是……是学校化学实验室的。”见童铁双眼血红,童舒低下头。
“妹,你好糊涂啊!”
“哥,我要报仇!”童舒一直十分平静,这平静却像锥子一样扎在童铁心上。
夏荷早哭成个泪人,边哭边冲童铁吼:“你不能破案,反过来还打她,当警察就这能耐!”
童铁颓然坐到沙发上。他想起小时候,这个小自己很多的妹妹就替自己挨了不少打。记得那年,邻居家的坏小子杨丁欺负童舒,童铁找机会狠狠教训了他一顿。谁知杨丁妈找到家里告状。童铁见二婶手里的柳树条,做好了挨打的准备,谁知柳树条却落在童舒身上。杨丁妈走后,二婶又含着泪给童舒抹红药水。
童铁说:“二婶,你不该打妹妹,你该打我,是我错了。”
二婶哭着说:“我不能打你,你妈临死时我答应过她,对你要比对亲儿子还亲!”
听了这话,童铁立刻感到自己长大了。虽然失去了父母,可二叔二婶就是自己的爸妈,童舒就是自己的亲妹妹,他暗暗发誓,将来决不许任何人欺负妹妹。谁知今天自己却打了妹妹一巴掌,又是在童舒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
童铁望着自己的手,怎么跟二叔二婶交代呢?
第三章
一
大河镇地处柳城东南,地下煤炭储量丰富,一个国有煤矿已开采了三十多年,黑亮亮的煤还是源源不断从地下开采出来。随着经济的发展,当地人不再满足于得点儿补偿款,然后让国有煤矿把煤挖走。很快,在国有煤矿划定的区域外,以大河镇为中心的十来个乡村一下子冒出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乡镇村煤矿,甚至还有个人办的小煤窑。
大河镇也有个镇办煤矿,只一个井口,隔三差五出个三五十吨。去年初,一个叫慕广的煤贩子承包后,又开了个新井口。问题就出在这儿,新井口的采区正是小河村百十户农民的农田。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几经交涉,农民们和矿主达成协议,每出一吨煤给农民十元钱的补偿。开采后,成千上万吨煤拉走了,补偿款却迟迟没兑现,所以才引起农民集体上访。
孟可没有把这件事单纯当成上访事件处理,一出手就动用反贪和公安侦查力量,一查还真查出了问题。大河镇的书记、镇长除收受贿赂外,慕广按每吨一元付的补偿款也让两人挥霍殆尽。
常委会上,孟可力排众议,支持检察院将两名干部绳之以法。而主管干部的王副书记却主张谨慎从事,别破坏了柳城稳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先让纪检监察部门搞一阵子再说。明眼人一看便知,让司法机关已伸出的手收回来,无非是想拖一阵子找出点儿回旋余地。王副书记在柳城管理组织口好几年了,对柳城几百名科级干部的枝枝蔓蔓了如指掌,他恼火孟可这个黄毛丫头对一件上访案出手竟这么狠、这么准,又这么快,使他没有周旋的时间。最后还是白河表态,支持了孟可,说对已经触犯刑律的,决不姑息迁就,发现一个法办一个。
一时间孟可声名大震。但随着案件调查的深入,孟可越来越感到阻力重重。先是被逮捕的两个人翻供,接着又有几个证人躲了起来,就是专案组内也有人怀疑提起公诉的证据是否充分。孟可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过多浪费精力。当初她凭着直觉,感到这起上访事件肯定有幕后交易,决心一追到底,想以此打开局面,为自己的工作奠定一个基调,也给那些土皇帝一样的乡镇干部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孟可会使用权力,也能够使用好权力。现在目的基本达到了,就该迅速结案。但这必须有先决条件,一要把案子办成铁案,二要对农民进行合理补偿。从另一个角度说,王副书记的话也并非一点儿道理没有。孟可毕竟不是反贪局长,她的工作主要是抓经济促发展,对有类似问题的干部敲山震虎,杀一儆百,让他们有所收敛,同时又树立自己的威信,这就足够了。真要抓起来一批,谁在下面支撑工作局面?
童铁走进孟可办公室时,孟可没有像上次那样跟他寒暄,而是急切地说:“童铁,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刚来,对这里的干部不太了解,你能帮我推荐几个忠诚可靠又有能力的警察吗?”
二
童铁又开始擦枪了。卸下弹夹,两手扣在一起,一掰,“七七”式便成了几块铁。不过今天擦枪不是因为得意。
钟晨抽调到专案组,每天除了向孟可汇报案件进展情况外,下班后还和童铁碰头,研究下一步工作。随着调查的深入,一条条线索逐渐理清,一个个证据相互印证,终于形成了完整链条,将原大河镇的书记和镇长牢牢绑在被告席上,无论他们是否翻供,都能把他们判了。孟可的第一个目标基本实现。
但孟可的第二个目标却并不乐观。当初孟可对煤矿承包人慕广还抱有很大希望,想让他把每吨剩余的九元补偿款尽快交上,被挥霍掉的由大河镇财政承担。谁知慕广的流动资金都投到了矿上,自己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因为行贿吃官司,所以拉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眼瞅着补偿款无法兑现,孟可心急火燎。就在这时,勾大富突然冒出来,提议由其退还慕广的投资,将煤矿从慕手中转包过来,农民的补偿款由勾大富给付。慕广死活不同意,但孟可觉得这是一个最佳方案,命令镇政府以慕违约为由,解除了承包关系,支持了勾大富。
在这件事上,勾大富可以说为孟可解了燃眉之急,孟可在一次会议上还表扬了他,称其为民营企业家的领头人。
童铁没想到孟可这么快和勾大富走到了一起。更让童铁感到心烦意乱的是,钟晨告诉他,矿分局的一个民警透露,民安责任区刑警中队长武志光在负责南片刑事案件时,曾把一起轮奸案当成卖淫嫖娼案处理,该案被害人是农村的打工妹。
“真有这事?”童铁吃惊地瞪大眼睛。
“不像是望风捕影。”
这就是说,对这类案件,武志光曾办过假案、错案、冤案,不管是什么原因,案子毕竟是他一手经办的,那么童舒的案子在武志光手里还有希望可言吗?
童铁牙关咬紧,一下一下用力擦着枪,几块铁在手里摆弄了几下,变魔术一样,又成为一支闪着幽幽黑光的冰冷武器。
“所长,所长,我的责任区那儿……”冬夏边喊边拎着那串挂着子弹的钥匙串走进来,让童铁的神态吓了一跳,吐下舌头悄悄退出去,没想到正退到身后的钟晨身上,顺便踩了钟晨一脚。
钟晨疼得龇牙咧嘴:“你没长眼睛啊!”
“我后面没长眼睛,你前面还没长吗?”冬夏眼睛一瞪。
“所长又在擦枪?”钟晨急忙转移话题,“他吹口哨没?”
“还吹口哨?我叫他两声都没搭理我!”
建国从外面回来,急忙示意他俩离开童铁的门口。“你们也不想想,这一阵子,有让他擦枪吹口哨的事吗?”
钟晨皱眉叹气,冬夏却若有所思。
童舒的案件在派出所时以冬夏为主,她理解童铁的这份痛苦,认为自己有责任过问。谁知走进武志光的办公室,凳子还没坐稳,武志光就指责说:“你们派出所都是一群窝囊废,童铁是最大的窝囊废,领着你们这群小窝囊废,把一件小案子弄得这么复杂。”
冬夏愣了,武志光劈头盖脸的指责太突然,她没有准备。然而冬夏是谁?当年警察学院的霸王花,怎么能无缘无故让人熊一顿?她跨前一步,指着武志光的鼻子说:“你们刑警队才窝囊废,你才是最大的窝囊废。一个这么简单的案子,到你们手上就搁浅了,查不下去了。三岁小孩儿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查,可你就是不动弹,你怕什么?你的正义感哪儿去了?你的良心被警犬吃了吗?”
冬夏的强烈反应让武志光一愣,他缓和了语气:“黄毛丫头,少来训我,你才当几天警察?我告诉你,过去我负责的那片,三年出十二起杀人案,我就破了十二起,破案率是多少,回去好好算算!”
冬夏却不吃这一套:“少跟我提过去,过去让你学会的是什么?是圆滑是世故。过去的经历让你磨平了一个刑警应有的棱角,变成了一个见风使舵的老警棍!”
说罢,冬夏气汹汹摔门而去。不一会儿,又气汹汹返回,咚地一脚踢开门,在武志光惊讶的目光中,抓起落在桌上那串挂着子弹的钥匙串,再一次气汹汹地摔门而去。
三
冬夏的哭泣,经历了由小到大,又由大到小的过程,一耸一耸地抖动着双肩。钟晨进来,轻轻拍拍冬夏的肩膀:“告诉我谁惹你了,我立马去收拾他!”
冬夏晃一下肩膀,边抽泣边说:“关你什么事?”
钟晨叹口气,拿条湿毛巾送到冬夏手边,自己默默坐到冬夏对面,拿起钥匙串端详。这是一枚很普通的7.62毫米的子弹,是“五四”式手枪用的,当然,“七九”式微冲也能用。这种黄铜子弹并不鲜见。令人称奇的是,子弹尾部外缘被钻了个小孔,一根细细的银白色金属丝穿过小孔,做成个环。一颗光溜溜的子弹加上这个特制金属环,就变成了小装饰品,创意很独特。这创意独特的饰品又因佩带它的人是英姿飒爽的女警官李冬夏,就更添了几分神秘。而且,这颗子弹没用过,弹壳底部外缘的出厂批号11.83清晰可见,黄色引火帽还保持着出厂时的饱满,弹头也十分光滑,没有出膛时留下的划痕。
这背后兴许有故事!钟晨心里再次冒出这个念头。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不见了钥匙串,冬夏那神态绝对不是用焦急形容得了的,就像有人突然挖了她的心头肉一样。钟晨开始注意冬夏手里的钥匙串。冬夏的钥匙串除了挂在腰间就是拎在手上,大多时候是拎在手上。以前,他以为那不过是一个女孩子的习惯而已,或者说是冬夏的一个少女情结吧,就如人长大后不时回忆钥匙挂在脖子上的儿童时光。那次丢钥匙串事件以后,钟晨改变了看法。这枚7.62毫米的黄铜子弹,对他来说,谜一样充满了诱惑,就如它的主人冬夏。
正拿着钥匙串出神,冷不丁被冬夏一把夺过来。钟晨为掩饰尴尬,赶紧问:“说说,到底谁惹你了?”
“还有谁,武志光这个老混蛋!”冬夏恶狠狠地说。
冬夏一五一十说完,钟晨心头沉重起来。他想武志光的话决不是空穴来风,有必要跟童铁说一下。冬夏的手机响了,只看了一眼,她的脸立即妩媚起来,匆匆出去接电话。钟晨知道一定又是那个秦大夫,心里不免酸酸的。
四
此时,武志光正处在困境中。
李坤的提醒让他又犹豫了几天,最终,他还是下决心要对皇帝大酒店采取强硬手段,逼蛇出洞。然而,就在他下定决心的这天早晨,先是大队长打电话了解案子的大致情况,接着,主管刑侦的司马副局长又来电话下了不是命令的命令。
“志光啊,听说皇帝大酒店发生了案子?情况属实吗?什么?强奸?那里的小姐有几个不是卖淫女?是不是讹诈呀?皇帝大酒店可是咱县的经济亮点,现在都在强调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县委县政府也很重视这家私营企业,涉及皇帝大酒店的问题,咱们一定要慎之又慎啊。有些事情,不要太急,急了容易出毛病。你们先查着,有什么进展,一定要先向我汇报。”
司马副局长的电话,实际上是剥夺了他采取行动的权力。那么就把情况向司马副局长汇报,矛盾上交,岂不更省心?但转念一想,既然勾大富与司马关系不一般,那么司马就不希望皇帝大酒店出事,现在虽然还很难说犯罪嫌疑人就是勾大富,但凭直觉,至少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听司马副局长的意思,显然是想让他拖一拖再说,他却着急忙慌地去汇报,逼着司马表态,司马会高兴吗?自己快五十岁的人了,在南片农村和矿区摸爬滚打二十多年,好歹苍天有眼,局里把他调回城里,还委任个小小中队长,一件案子没破,一点儿战功没立,就和主管局长顶牛,关系弄僵了怎么办?
武志光内心矛盾着痛苦着。
历史竟这般惊人相似。当年在矿区,那个叫田甜的女孩儿跑到他办公室里哭,说是要告状。职业敏感使他明白了一切,可当时他身边没一个女警,只好向县局求援。第二天,预审科的那位女科长挟一腔正义而来,失望而归,还生气地把卷宗摔在他面前说:“就这案子还让我来?恭喜你又能罚一笔钱了。”
他急忙翻看卷宗,却怎么看怎么是一起卖淫嫖娼案。他再去问女孩儿,女孩儿却不肯说一个字。田甜报案时痛苦、无助、委屈甚至绝望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个老刑警,这是一起什么性质的案件,一夜之间怎么就变了?他下决心追查,谁知也是司马局长,也是这样内容大致相同的电话,使他几经犹豫,最终罢手。此后,田甜那绝望的眼神便深深刻在他心里,使他每每痛心自责。田甜一案是他从警生涯的一个污点,尽管没人知道,也没人来追究,甚至还有一些让他解脱自己的客观原因,但作为刑警,他还是觉得这是他终生的耻辱。
难道命中注定他的刑警生涯还要留下第二个污点吗?能不能有个万全之策?
武志光一片混沌的思维中突然透进一线光亮。那就是童铁。虽然需要回避,不能参与办案,但作为被害人家属,童铁有权知道案件的侦破进展,有权督促尽快破案,要是能再告他武志光一状,那就能使他从两难的境地中解脱。谁知童铁倒真能沉住气。恰在这时,李冬夏给了他机会,他指桑骂槐一通发泄,把这黄毛丫头气得够戗,不知能不能把童铁逼上他设想的轨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