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当我提笔记录下这个故事的时候,其实我知道,这个故事也许并没有结束。凶手归案后一直不肯认罪,由于无法进行DNA比对,受害人的身份也难以得到百分之百的确认。
对于我来说,故事的女主人公史晓梅是通过案子,通过别人而存在的。她的死追逼着他们,并由此进入了我的生命。自古便有“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的说法,回过头来看,史晓梅确实是一个可悲的女人,她或许怀抱着某种幻花般的理想,却以荒谬残败的形式表现出来——至少在别人眼里,她是放荡的。
从内心来讲,我希望她的生命能无声无息地消失,只剩下公安机关报案记录里的几行文字,以及殡仪馆里无人认领的一撮骨灰。但二十年的公安工作经历却经常提醒我,现实的残酷、人性的残忍、法制的残缺,远远超出一个刑警的思维范畴,比如史晓梅,残酷的事实是,她的不散的冤魂一直追逼着所有认识她的人,无论她欠他们多少,他们欠她的实在是太多了。
但愿与这个故事相关的所有人都能够找到一条自我救赎的路。
——摘自单志杰的《办案手札》
第一章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在处置斗殴案件的现场,单志杰感到自己有点儿神经质,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疯狂,任何一点儿小事都有可能白刃相见。
就在这个叫作“城市猎人”的网吧,几个年轻人为了几句话拔刀相向,还高喊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现场已经控制,伤员也都送往医院救治,伤人的被伤的都是年轻人,还有一个身着学生装的姑娘。传统的观念中,她应该是男孩儿们的保护对象,此时却女汉子般冲锋在前,掏出一把刀狂劈乱舞,结果倒在血泊里。
在这些年轻人看来,杀人似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仿佛一个刺激的游戏,鲜亮的、白变红的过程而已。
单志杰有些疲惫地站在窗前,对面就是梅溪公园,早起的老人已开始进园锻炼,雾蒙蒙的门口人影憧憧。这时,有悠长的警笛声传来。
“这是谁?东洲老师傅似的……”单志杰问。
站在旁边的赵昭远说:“我交代过的啊,夜间出警不准开警笛。”
单志杰经常加班加点,所以更加明白凌晨时睡眠的宝贵。“上午集中大家学习时再重申一次,纳入精细化考评。每个警察的点滴行为都关系到群众对警察的信心,大意不得。”
多年的刑侦生涯,单志杰已养成习惯,对什么事都一丝不苟,包括每一项制度、每一个要求。刚参加工作时,他跟了一个师傅,是个老刑警。老刑警告诉他:“入警不难,但从警不易,警察每天面临的问题复杂诡谲,一不小心就会掉入别人的陷阱。我告诉你一个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解决任何问题都依法办事。”
“您这么郑重地告诫我,是不是依法办事很难做到?”单志杰问。
老刑警幽幽地说:“有时候,正确的事是最难做的事。”
在此后的警察生涯中,单志杰深深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赵昭远与单志杰在金星区公安分局共事多年,去年单志杰升任分局副局长,赵昭远提任刑警大队长,两人之间的默契超乎寻常。就像刚才两人的对话,简短、扼要,但旁人听上去却莫名其妙。
东洲老师傅是一个本地的典故,跟“热屋顶上的猫”意思近似,但更直观。“热屋顶上的猫”可以解释为“烦躁不安、兴奋的状态”,也有人用它比喻恋爱中的男女——情绪不稳定、缺乏理智、易冲动。所谓东洲老师傅,也就是发情的猫,躁动不安,情绪受荷尔蒙控制,而不是受规矩的约束。
警笛声越来越近,在这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不合时宜。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两辆警车停在公园门口,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跳下车,迅速向公园纵深处跑去。不是金星区分局的人,是市局巡特警支队的民警。
公园里出事了!
已是深秋,草色枯黄。一具年轻女人赤裸的、伤痕累累的尸体,像一朵凋落的残花,惨白地横陈在草坪的中央。尸体的两腿分得很开,给人性交的暗示,从下腹到腹股沟,割出一个很大的三角形。上半身更是惨不忍睹。皮肉上满是烟头烧烫的伤痕,烧伤下面又是青紫的瘀伤,两个乳房都不见了,只留下两个腐白色的碗大的创口,边沿部分还露出了骨头。脸部已遭毁容,看不出本来面目。鼻子粉碎,原本丰满的嘴唇被割成一瓣一瓣的,附着在整齐的牙齿上,像一朵开败的菊花,一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舍我其谁的模样。
单志杰浑身发冷,这是他从警以来见过的最恐怖的现场。接到指令陆续赶过来的警察拥成一团,四周乱哄哄的,有人嘀咕说,这像是“开膛手杰克”的翻版。
现场的民警大致来自三个部门:分局刑警大队;市局巡特警,也就是110;市局刑警支队。虽然市局的民警居多,但没有一个有职务、能挑头的人。单志杰站在人群中央,拍了两下巴掌,大声说:“大家注意了,在晨练的群众大量赶到之前,我们要做好几件事:一、请110民警负责保护现场,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二、请分局侦查员迅速展开现场搜索;三、请市局、分局技术人员拍照、验尸,尽快转移尸体。这桩杀人案如果被大肆宣传,将造成全城恐慌,请大家一定要防止记者混入现场,无关人员一律不准拍照……”
随着一声长长的、凄厉的警笛,两辆警车停在公园门口,车上下来一群高级警官。打头的是市公安局副局长乔争春,身后是市局刑警支队支队长叶有信、副支队长侯晓成。
乔争春看见单志杰,向他招招手:“现场情况怎么样?”
单志杰说:“这里不是第一现场。”
乔争春把头转向正蹲在草地上抱着手提电脑起草现场勘查笔录的范友才:“老范,你怎么看?”
“到,首长。”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范友才迅速起立。他原来是部队医生,转业到公安从事法医。“是个弃尸现场,局长,您是这方面的专家。这里没有发现血迹,没有发现搏斗痕迹。凶手杀害死者后,做了长时间的准备工作,然后把尸体摆到这里。被害人至少已经死了一天以上了。”
乔争春也是部队转业干部,干过军医。退役后,在金沙县委办工作,县公安局统一升格高配副处级时,任县委书记的舅舅肖坤学把他安排进县公安局当政委。乔争春一直很重视刑侦工作,也爱学习,自称没有能难倒他的公安业务。民警不叫他局长时,就叫他专家,他很受用。
刑警支队长叶有信向他请示侦查分工,他立刻做出安排。这天是11月4日,命案就叫“11?4”碎尸案。现场成立专案组,乔争春亲任组长,叶有信任常务副组长,侯晓成、单志杰任副组长,人员从刑警支队和金星分局刑警队抽调。
尸体被迅速转移,法医在尸体转移前取下了指纹和DNA样本。指纹被录入失踪人员档案库进行比对,希望能够有所收获。针对凶手可能丢下的凶器、那女人的衣物及尸源,专案组部署了大量警力展开现场搜索,附近几个派出所的民警被全员抽调。
但作为主办侦查员,单志杰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恶劣的情绪像污水一样漫上来。他开车离开了搜索现场。去哪里?去干什么?单志杰心里也没底。就这么开着车,漫无边际地沿着梅巴大道一直往东走,拐了个弯,转上梅溪风光带,绕到了梅溪公园的南面,就是梅溪公园的后门。
其实原来梅溪公园没有后门,后来政府修建沿溪风光带,把公园的后围墙拆了,公园的山体也挖掉了五十米,然后修了一个后门。公园后门往南二十米,风光带却没有再修下去,那里仍耸立着一片破败的民居——几栋老旧的平房、一家由榨油坊改成的农家乐,都是钉子户,拆迁协议一直没有达成,风光带便也成了烂尾工程。所以,公园后门就像是盲肠,堆满了各种建筑垃圾,还有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也被转移到此处丢弃。
远远地,单志杰看到一辆灰色的大众宝来停在后门附近。赵昭远在这里。
天气有些冷了,溪里吹上来的风飕飕地刮脸,赵昭远弓着背缩着脖子在那堆建筑垃圾里翻找。看见单志杰,赵昭远直起腰,指着垃圾堆上一些踩乱的脚印说:“应该是这两天留下来的,但很奇怪,没有其他痕迹。”
单志杰却没接他的话:“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这不也来了吗?”赵昭远那张粗糙的脸在寒风里变成了酱紫色,“这么大的案子发生在咱们辖区,往后压力不小啊。不过,这次由乔副局长牵头,应该算市局的案子吧?”
单志杰摇摇头:“伙计,任谁来牵头,你我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脱不了干系。”
“我市发生一起凶残命案,女子陈尸公园。”
回到分局,单志杰就看到了电视里播放的《东洲新闻》。画面有些模糊,可能是手机视频。但单志杰站在草坪中央,双手朝天用力拍巴掌的画面却很清晰。无数次的事实证明,所谓的封锁消息都是警方的一厢情愿。
接着就有电话进来,市局刑警支队通知,下午一点,全体参加碎尸案件的人员着常礼服到市局中型会议室开会。
简单的新闻发布会开了两个多小时。单志杰有些气恼,但坐不住也得勉强坐着。好不容易熬到散会,回分局召开队务会已来不及,单志杰和赵昭远上了一辆车,就在车里讨论案情。赵昭远焦急地说:“失踪人员档案里没有跟她相符的人,指纹比对没有结果,DNA检验结果出来了,但没有可供比对的检材。目前,死者身体上的胎记、痣和手术疤痕是调查的主要依据。”
单志杰说:“我们人手不够,必须抽调几个精干的人回来,发动手里的特勤开展工作。”
单志杰与赵昭远按照对社区的熟悉程度,仔细商量了一下抽调的人选,确定几个重点部位开展侦查。下班时分,各路特勤的信息不断反馈过来,各类经过公园的汽车号牌,从阴沟里淘出的女性衣服,酒鬼、流浪者、偷情的男女……依然没有任何线索。
单志杰开车返回分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刚泊好车,值班室通知栏里的一条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晚八点,在中心医院法医检验室进行无名尸体解剖,请范友才准时参加。”
中心医院法医检验室是市局设的专业验尸场所。狭小冰冷的房间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中间是一张长金属台子,上面是白色盖尸单掩盖的尸体。单志杰在台子侧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想着又要看到女尸菊花瓣一样的嘴唇,心中战栗了一下。
市局的法医和护工陆续进来,还有医院的一名男护士。尸检室里青一色的男士,还有三四杆烟枪,特别是主刀法医,手里拿着解剖刀,嘴里衔着烟卷,弄得整个室内乌烟瘴气。主刀法医一边解剖,一边与单志杰聊天:“忙活了一整天,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单志杰耸了耸肩:“还没有,也许是某个狂人干的吧。”
盖尸布揭开了,菊花唇像强磁场一样吸引着单志杰的目光。他不得不放低视线,盯着锃亮的台桌腿,听着主刀法医的解说:“……肌肉活力表明她的年龄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头部完整,颅骨严重骨折,大面积瘀斑血肿使面部特征难以辨认。鼻软骨错位,嘴唇被切割成不规则状。颈部左侧有一块陈旧性疤痕,右边有一颗黑痣,没有可见伤痕。前胸有多处伤口……”
主刀法医吸了一口气。单志杰抬起头,看见他大口地抽着烟。助手在专心记录,其他几个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尸体。“……乳房缺失,但乳腺分泌状况表明死时没有怀孕。”
主刀法医拿起手术刀,开始检查下半身。单志杰闭上眼睛。“腹部紧致有弹性,没有妊娠史,会阴部有伤疤……现在检查手足。右脚拇趾甲缝里有一小块黑黄的垢,左手拇指甲破裂,裂口处夹有几根银白色丝状羽绒或纺织物……”
单志杰的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单局,我是阿高,公园死亡的女人可能是四哥的女朋友。她已失踪四天,四哥正带着小弟到处找……”
“单哥,我是耗子,你打听的那个女人可能是丁丁的姐姐。丁丁说,他姐从澳门回来十几天了,虽然不在家住,但每天还是要给家里打电话的,但最近四五天没与家里联系,也没跟原来的男朋友在一起。”
检验还没有结束。单志杰立即与主刀法医商量组织认尸。鉴于全尸辨认可能会吓坏当事人,只进行局部辨认,重点是颈部的疤痕和黑痣、是否生过小孩儿以及会阴部位的伤疤。
短信里提到的“四哥”,大名费长忠,聚众赌博、吸毒、打架斗殴、收取保护费,违法犯罪的事没少做,也多次被抓,但每次都被人打招呼以工作特勤的名义放了。单志杰以前也跟他打过交道。
费长忠是公安的“老朋友”,对警方的那一套熟门熟路。接到阿高的电话,说是公安让他前来认尸,立即摆起架子,要公安出具请他认尸的文书。单志杰指示赵昭远打电话给费长忠,限他五分钟过来,否则兜他的老底子。费长忠只得乖乖跑了过来。
费长忠要找的女朋友叫史晓梅,小名娅娅,现年二十八岁,原是白田县人,2002年在深圳打工时,嫁给了一个澳门老板,现已入籍澳门。因为与澳门的公婆不和,自2006年以来,史晓梅大部分时间在东洲居住。2006年底,费长忠与史晓梅在酒吧相识,不久同居。在黑道上,史晓梅被称作“四嫂”。2010年底,费长忠发现史晓梅与其他男人交往,但史晓梅胡搅蛮缠,费长忠拿她没办法。两人没有完全断绝关系,史晓梅有事总是找费长忠帮忙,而且不论跟哪个男人交往,她从没有拒绝过费长忠。
这次史晓梅在澳门住了一个多月回来,一直跟费长忠在一起。四天前,史晓梅接到一个电话,然后打的离开,就再也没有露面。
费长忠见到主刀法医给他看的三个部位,立即泪流满面:“是史晓梅,绝对不会错!肯定是他杀的,只有他才会这么恨她……”
事有凑巧,这个史晓梅就是耗子所说的丁丁的姐姐。丁丁大名吕丁克,他和母亲走进验尸室时,费长忠已经离开。吕丁克的母亲一看到尸体颈部的疤痕和黑痣,大叫一声“娅妹子”便晕倒在地。
主刀法医立即托起她的头,熟练地掐人中。她悠悠地醒了过来,头还托在法医的手里便骂开了:“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肯定是他!娅妹子千不该万不该,你也不该杀她啊!你要杀她,也没必要千刀万剐啊……”
单志杰翻阅着费长忠、吕丁克、吕母三份询问笔录,认尸过程一致,认尸部位一致,指认对象一致,认尸之后,指认凶手一致,而且语气惊人一致。他们一起指认的凶手是——吴戒之。
第二章
吴戒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迷惘过。他不敢出门,出门也只是像一只苍蝇在粥锅有限的空间里嗡嗡飞一样,只在自己居住的小区附近徘徊。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深色风衣的领子高高地竖起,把半张脸埋在其中,踯躅在绿化带与绿化带之间,时而停下脚步,透过淡青色的烟雾,冷眼望着眼前突然变得陌生的城市。
上午的小区冷清而寂静,上班族都走了,不用上班的正窝在家里补觉或收拾家务。只有吴戒之因为作风问题被公安局停职审查,不用上班,也不会收拾家务,睡觉成了累赘,只得到小区溜达溜达。
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场悲剧,甚至还不如。如果是戏剧,当剧终人散,悲剧最后的画面还能在观众的心中定格成一幅有张力的画面,但在现实人生,小人物的悲剧只是周围人们的心理累赘,没有泪水,没有掌声,有的只是倦怠。
吴戒之第一次见到史晓梅,一路上就充满了诡异的波折,随后就陷入了无底的深渊。
初夏的一天下午,吴戒之接到表妹夫冷文彪的电话,说是两家人一起吃个晚饭。下班后,他开车回到警苑小区接上妻儿,在小区门口和一辆车剐了一下,碰碎了左前灯。
吴戒之开了七年车,漆都没蹭过。他感到有些晦气,不祥的预感突然就梗在他的心里。幸好都是单位同事,一切好商量,双方打电话给保险公司理赔,然后送修理厂修车。时间就这样耽误了,妻子何如雪本想带着儿子另找地方吃饭,但表妹夫一再叮嘱,只得等着把车送到修理厂后打的去了酒店。
说是两家人吃饭,其实,表妹夫并没有把妻儿带来,而是带着四五个吴戒之不太熟悉的朋友。进包厢的时候,吴戒之发现表妹夫骗他,当即就想离开,但碍于在座的有两个是金田区公安分局巴北派出所的,他们的挽留让他拉不下面子。
“只是想认识一下领导。”巴北派出所副所长李志成说,“其实我们早就认识领导,只是领导不认识我们。”
“是啊,是啊!”巴北派出所的民警吴远望附和。
刚坐定,又有人进来。吴远望高声说:“哈,是贾老板来了。”
贾老板叫贾洪良,四五十岁年纪,穿的衣服都是名牌,但随心所欲地混搭,看起来没有丝毫品位。贾老板身边还有个女人,李志成介绍说叫史晓梅。史晓梅大约二十五六岁,脱下外套时,丝质长裙的上半部分像一件紧身的T恤,在大家的眼前呈现出一具饱满性感的胴体。她眼波流转,再加上身上发散出的香水味,让一桌的男人都晕晕乎乎的。
幸亏今晚的主角是吴戒之,男人们的注意力才没有全部落在史晓梅身上。晚餐喝的是啤酒,吴戒之很节制,但对面的女人很有攻击力,一直在想尽办法敬他的酒。她自我介绍说是本地人,嫁到澳门,最近回来休假,能客串吃这顿饭非常高兴,还请领导多多关照。吴戒之推让不过,就与史晓梅多喝了几杯。目光交错时,他突然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些意思,那是对他的兴趣。
晚饭期间,何如雪一直面无表情。
晚上回到家,吴戒之与何如雪发生了少有的冷战。吴戒之坐在沙发上,电视屏幕闪着冷光,有样东西从里面向他走来。不是电视里的影像,不是一个,而是一大群,无形而险恶,他自己也走在里面。在这些影子后面,他看到了某样别的东西,那东西闪动着,飘忽成一双圆睁的眼睛,盯着他的灵魂深处。
那是史晓梅的眼睛。
吴戒之从冥想中惊醒过来,起身朝卧室走去。何如雪坐在梳妆台前,将脸埋在手心里,他很久没见她这样了。“对不起,我们不该去吃这顿饭。”
她使劲摇摇头。
“那为什么?”
她把手从满是泪痕的脸上放下来,凝视着吴戒之:“不是吃饭的问题,而是你的心。心花了,什么场所都可能发生问题。”
“没有的事。”
“但愿吧。”何如雪进了洗漱间。
其实在这方面吴戒之一直是循规蹈矩的,不唱歌不跳舞不进洗浴场所,请客休闲仅限于洗脚。何如雪愿意相信吴戒之,但这次,她心里的不安总是挥之不去。
那顿饭后的第三天是周末,表妹夫冷文彪打电话说,原班人马想继续那天没有完成的活动,请他一定赏脸。没有完成的活动也就是当时讲的唱歌。吴戒之五音不全,不喜欢唱歌,平时陪客人进歌厅就是熬时间。但表妹夫讲到原班人马时,吴戒之的脑海里莫名地闪过史晓梅的眼神。
他没答应,但并不能阻止他们不再来请。还没有下班,李志成开车到了监管局楼下,自来熟地走进他的办公室,声称请不动领导他就不走。
唱歌地点定在维也纳会所,是一家台湾人投资的多功能会所,不同的休闲场所,比如歌厅、咖啡厅、茶座、餐饮、住宿等,都有不同的入口、不同的安保措施和监控设备,保密性好,而且是会员制,不是会员引导不能随便进入。
吴戒之进入嘈杂的包厢,十分不自在,但他不能躲,包厢里的人都注视着他。他与他们一一握手,握到一只柔软的小手时,才惊觉是个女人。
史晓梅穿着一件无袖低胸裸背的没膝长裙,灯光在她脸颊、鼻子、眉毛和嘴唇上跳跃着,使她看起来有些缥缈。她站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目光迷离。出事后,吴戒之回想这情形,竟想不起两人到底对视了没有,只知道自己慌乱得心里怦怦直跳,逃一般地融入了那拥挤的歌厅里。
吴戒之是在喝了几杯酒后,决定不再拘束的。他酒量不大,开始推推让让,后来不知怎么,只要有人敬酒,便一杯一杯干,只要有人邀请,便放开嗓子唱,摔开膀子跳。最后,他搂着史晓梅跳舞。吴戒之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周围还有没有其他人,忘了自己喝了多少酒,甚至不知道怀里抱着的女人是谁。但这种抱着的感觉,刺激得他热血沸腾。他不记得是谁先把嘴唇递给对方的,两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虽然他把她抱在怀里,但她似乎变得虚幻无比……
第二天,吴戒之接到史晓梅的电话。史晓梅说,她想去戒毒所看一下正在戒毒的表哥费长忠,想请卢政委帮忙。吴戒之告诉她,戒毒不是强制关押,探望是允许的,自己去就行了。但史晓梅请他一定要帮这个忙。戒毒所探视是规定了时间的,她回来探亲的时间不会很长,如果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去探望,她不一定能抽出空。
吴戒之同意给戒毒所打电话,但史晓梅一定要他陪她去,说只有他去了,戒毒者才能走出会见室,在教育室或会议室见面。吴戒之想反正已经让了第一步,第二步也让了算了,圆个人情吧。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脑海里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催促他陪史晓梅过去——或者,他就是想再见到她。
费长忠三十来岁,高大帅气,但面容苍白,形容枯槁,全是毒品给害的。史晓梅与费长忠在教育室谈话,吴戒之在所长办公室等着。大约半个小时,史晓梅出来了,脸上有泪痕。
“一起去吃点儿什么。”史晓梅说,看似征求意见,却是命令的语气,“我请客,谢谢你帮忙。”
“还是我请吧,虽然你是澳门大佬,但我得尽地主之谊啊。”
靖夷江上游有一家河鱼馆,那里的河鱼比较正宗。他们边吃边聊,主要是史晓梅在说,说她在第一次和后来见到吴戒之时的感受,非常感性直白。史晓梅还谈到自己在澳门的婚姻,她说她与丈夫没有感情,公婆又看不起她,所以结婚几年没有生育,两年前两人就开始闹离婚,一年前丈夫独自到欧洲做生意去了。
吴戒之应酬着,心里却在想,他们几乎还不认识,她怎么说得好像两人已有几十年交情似的。
回市区时,史晓梅很自然地坐到了副驾驶位上。两人东拉西扯地聊着天,突然,史晓梅伸了个懒腰,直率地对吴戒之说:“我有些累了,我们去开间房休息,好不好?”
这话直率得让吴戒之感觉发生了地震。这个澳门女人真是开放得可以,只有一两次交道就要开房?吴戒之断然拒绝,史晓梅也不生气,很快转换了话题,聊起跟市级领导的交情,哪天哪天与哪个领导在一起吃饭,哪天哪天跟哪个领导在一起唱歌。她一边说,还一边掏出一个纸巾团在手里把玩,时不时地放到鼻子底下嗅,自顾自地说:“真香!”
“是什么啊?”吴戒之被勾起了好奇心。
“给你也嗅一下!”史晓梅把纸巾团猛地伸到吴戒之鼻子底下,又猛地收了回去。“香不香啊?是昨晚……我们做事的纸巾!”
汽车猛地刹住。昨晚?做事?他们昨晚做了吗?吴戒之不知道,但模模糊糊的,似乎又确有其事。吴戒之盯着史晓梅。她一脸天真,看不出任何威胁的迹象。
“给我!”
“不给,我要留着做纪念的。”史晓梅的语气竟有些稚气,“你是个真男人,我喜欢你。”
吴戒之一时无计可施。他放软语气:“把纸团给我,好吗?”
“我只想保存这个东西做个纪念,没其他意思。”
那是一颗炸弹。吴戒之的心情灰败到了极点。一路上,吴戒之铁青着脸,没有想出对策。史晓梅也沉默着。快进市区时,史晓梅憋不住了,细声细气地说:“你别生气了,好吗?我给你。”一边说,史晓梅一边觑着吴戒之的脸色,咬着嘴唇,“我……我是真的喜欢你,好喜欢你抱着我的感觉。你再抱抱我,好吗?我们去开间房。完了我一定给你,我们就像不认识一样,真的。”
虽然史晓梅暂时没有威胁的意思,但那个纸团随时会把他推进地狱。他无法冷静思考,于是拿起手机给一个朋友打电话,说是来了一个客人,需要一间房。朋友在尔雅宾馆帮他开了房。他让史晓梅拿着房卡先进去,随后他像小偷一样溜进房间。
史晓梅已洗好澡,披着长浴巾斜靠在床上,妩媚地望着吴戒之:“你先去洗一下吧。”
吴戒之心里想,抱一下还要洗澡吗?但脚却不由自主地进了浴室。洗完还没有穿衣,突然,有人从背后猛地抱住了他。他回头一看,史晓梅半裹着浴巾,粉润的嘴唇热切地向他迎了过来……
终于,史晓梅疲倦地睡了过去。吴戒之却格外清醒,从床上一跃而起,猫一样轻巧地跳下床,在史晓梅的挎包和衣服里仔细搜索,每一个口袋、每一道拉链都不放过。他暗叫侥幸,找到了那个纸巾团,又把史晓梅包里所有的纸巾冲进下水道。还不放心,又拿卫生间的纸巾把被单擦了又擦,直到确信完全干净为止。
但吴戒之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事后,他把经过跟冷文彪说了。冷文彪大吃一惊:“这个女人我也不熟,看样子有些刁钻,你要注意些。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商量着处理,别落入别人的圈套。”
往后几天,史晓梅没有打电话给吴戒之,倒是那个贾洪良找过他几次,是为探望关在看守所的弟弟的事。只要不违反原则,吴戒之都为他打招呼。日子一天天过去,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慢慢消失了,偶尔回想起史晓梅,吴戒之竟有一种似乎错怪了她的悔意。也许她真的不会害他,她只是珍惜那种萍水相逢的美好回忆。
已是仲夏,这天下午三点多钟,吴戒之就有关工作与监管局长碰了一下头,夹着记录本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号码不认识。
因为负责监所工作,接到陌生电话是经常的事,吴戒之没在意。接通电话,一个陌生的、磁性十足的女声说:“哥哥,你好狠心啊,这么久,连个电话也不给娅娅打一个,她白想你了。”
“你打错了。”吴戒之挂了电话,但内心的恐惧像潮水一样泛起来。史晓梅!肯定是她,是她委托别人打的电话。但转念一想,我怕什么呢?证据已经毁掉了,空口无凭,何况过了这么久。他迅速做出决断,任她怎么纠缠,都不再理她。如果理睬了,那就真的说不清了。
“我是史晓梅,对不起,刚才我朋友打扰你了,我已经骂过她,以后不会再骚扰你,请原谅。”这是第一条信息,发信息的是另一个手机号码。
“你放心,她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才忍不住对她说了我们的事,我会遵守诺言的。”这是第二条信息。
“对不起,让你心烦了,我朋友想为我打抱不平,被我制止了,你放一百个心,不会再吵你了。”这是第三条信息。
那天晚上,吴戒之失眠了。
第二天上午,吴戒之组织监管局的中层干部开了个总结会。在食堂里吃过中餐,想在办公室睡一会儿,眼睛刚眯上,短信提示音响了。
“对不起,打扰你了。我们是娅娅的姐妹,她怀孕了,不敢告诉你。但她妊娠反应很严重,又很想你,我们想请你抽时间见她一面。”
吴戒之的心沉了下去。
有人说,人生是一条单行道,没有回头路。今天,他终于对这句话有了深刻的感悟,有些错误真的不能犯。他晕晕乎乎地起了床,走出办公大楼,来到大街上。阳光依然灿烂,他的人生却正在向黑暗的深渊滑行。
手机响了。他恨不得把手机摔了。但他知道这样不行,应该想出对策。
电话里传来妻子的声音:“你在哪儿?怎么打办公室电话不接?你昨晚翻来覆去的,肯定没睡好,怎么中午不睡会儿?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在办公楼外面和人说个事,一会儿就回办公室。”他尽量把语气放轻松。
如果妻子知道了那些事,她会怎么想?这个家还怎么办?吴戒之的心一阵痉挛。他不能让妻子知道自己身陷其中,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但愿史晓梅不要害自己。他要和史晓梅谈谈,用诚意感动她。
宾馆的房间里就史晓梅和一个同龄的女子,她确实正在干呕,卫生间里还有呕吐的残留物。
“对不起,当时忘了避孕。”史晓梅柔声说,“不论在东洲还是在澳门,我只与你一个人接触过,我丈夫到德国去一年了。”
吴戒之不敢相信,但又不能不信。他不敢赌,他怕身败名裂。“那怎么办呢?你丈夫如果知道肯定不好啊,是不是去打掉?”
“打掉很痛的,我已经打掉几个了……”史晓梅突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陪同的女人自称王文莉,这时开口说:“你们男人要体谅女人的痛苦,不要随便喊进医院。不过,你们这种情况也只有打掉……我会慢慢地劝她的。不过,你是男人,自己做的事就要负责。她虽然有钱,但相关费用你还是要主动承担。”
吴戒之听说出钱可以摆平,立即松了一口气。钱能摆平的事都是小事。吴戒之与王文莉谈好,自己出两万元钱,王文莉陪史晓梅一起去市立医院做手术。
第二天上午,吴戒之便把钱打到史晓梅提供的一个银行账号上。中午,史晓梅给他发信息,又变卦了,不肯去医院。她要跟丈夫离婚,生下这个孩子。她发誓,不拿这个孩子威胁吴戒之,也不要吴戒之一分钱。
晴天霹雳!吴戒之再次赶到那家宾馆,房间里除了王文莉,还有两个同龄的女人,一个叫刘丽华,一个叫李立芳。看到吴戒之,她们一齐劝说史晓梅把孩子打掉算了,吴政委前途无量,不能因为这点儿事毁了。
史晓梅嘤嘤地哭:“我是那么爱他,他却只想把骨肉拿掉。我想嫁给他啊!我的婚姻反正已经名存实亡了,我这就回去把婚离了……”
吴戒之简直要爆炸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闹腾了一会儿,王文莉把吴戒之拉到一边:“史晓梅昨天答应得好好的,今天又变卦了,是不是觉得钱太少了?要不你再出点儿,让她心里平衡,也许就去医院了。”
吴戒之只有答应。开始史晓梅要一百万,姐妹劝了一会儿,降到八十万,然后又降到五十万。吴戒之没这么多钱。最后史晓梅同意吴戒之写借条,三个月内还清。拿着借条,史晓梅满是泪痕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第二天,吴戒之便筹划着借钱。他不敢跟妻子讲,只得在一些与他关系好,而与妻子不熟的朋友身上打主意。中午,电话又来了。这次是史晓梅打来的,她在电话里哭着说:“我爱你,我要嫁给你,你别想用五十万就把我甩了。我要你现在就过来陪我!我要跟你结婚!”
“结婚”这个字眼在吴戒之的耳边不断地回响。对他来说,这是个庄严的字眼,但它却从史晓梅搽着赤褐色口红,说着“我要一百万”的丰唇里说出来。她还随处丢着妩媚的眼神,装出含羞矜持的样子——这是她说谎前的惯用动作。回忆涌现,尔雅宾馆那充满不堪记忆的房间,他仍能闻到那房间的味道——史晓梅身上熏人的香水味和空调机里冷气的味道。
吴戒之要崩溃了。事后想来,跟史晓梅见面的那个中午,不像平常的中午,而是具有独特的色彩、味道和声响,自成一个世界,像是某个注定要来到的重大日子。这个中午的一切历历在目,从来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变得模糊。这个女人不是个普通的角色,不论谁遇到她都会有一个惊人的结局,只是因为自己的愚蠢和无能,让这个结局充满了戏剧性,可悲又可笑。
他终于打电话给一个纪检的朋友,和盘托出了前前后后的经过。朋友只听了一半,便拿出了主意。朋友说,这种事情被逼得杀人、自杀的都有,你一定要坚强。现在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你先稳住她,然后想办法与妻子离婚。离婚一段时间后,如果她再闹起来,就不会有麻烦了,因为你只是在跟她谈恋爱。
吴戒之决定,不论妻子相不相信,告诉她全部真相。何如雪听了他的故事,认命了,果断为丈夫的事业牺牲了自己。两人马上到民政部门离了婚。
虽然离了婚,但当晚吴戒之请朋友吃饭,何如雪依然作陪。席间,吴戒之突然接到史晓梅的电话:“吴戒之,你好狠心啊,你们夫妻竟然想耍我,咱们走着瞧!”她的话虽是哭着说出来的,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威胁。史晓梅似乎已经知道了他离婚的事。
晚饭草草结束。心事重重的吴戒之与何如雪回到警苑小区,刚到大门口,围观的人群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一具女性的躯体呈死虾状横亘在小区的正门口,在路灯光下,像一只装满谷糠的枯黄的麻袋。地上躺着的竟然是史晓梅!
邪恶的激情在吴戒之的心里泛滥。“婊子!”他咬着牙根骂了一句,走过去一把抓住女人的衣服想把她拉起来。女人却迅速滚到一边,大声喊叫道:“吴戒之——吴戒之——”
他再次欺近,想捂住她的嘴,史晓梅却猛地张口咬了过来。他一躲,女人便又滚了一滚。她撕扯着自己的衣服,用拳头捶打着地面,歇斯底里地大叫着,几乎震破了吴戒之的耳膜:“吴戒之——吴戒之——”
吴戒之吓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他感到屈辱像黑白无常一样勒着他的脖子,他手脚发抖,遍身冰凉。“史晓梅,求求你,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
史晓梅不为所动,哭嚎依旧,捶地的动作更加猛烈,似乎每一下都要把她自己反弹起来,每一下都足以令她的手掌骨断筋折。吴戒之扑上去抱住她的腰,她却像滑溜的泥鳅,摆脱了吴戒之的控制,仍旧滚在地上,从口袋里掏东西扔,手机、口红、化妆品,扔得到处都是。不知什么时候,吴戒之的手机也到了她的手里,被她扔到了马路中间。
何如雪呆若木鸡。在她宁静温馨的三十多年人生中,何曾见过如此的阵仗?但贤惠女人的“忍”功是无人能比的。心里对整桩事情明白了大半,她将愤懑怨怼咽回肚里,也不顾周围那些像喷了驱虫药水样的目光,镇静地打起了电话。
吴戒之的朋友肖前松、于剑飞来了,介绍这个女人与吴戒之认识的表妹夫冷文彪带着朋友张增福来了,何如雪的姐妹刘丹丹、王芳也来了。女人们围着何如雪安慰着,男人们一齐劝导着史晓梅,并把她拉上了冷文彪的车。但史晓梅的泼劲无人能比,上车便对男人们又抓又咬,几个人都按不住,冷文彪被踢得无法开车,只得又把她放下来。
下了车,史晓梅一瘸一拐地去了马路对面。众人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了,没想到,史雪梅的目标是公安局办公区。办公区和警苑小区仅四五百米的距离,不一会儿,她便到了办公区院子门口,刚刚还走得好好的史晓梅突然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一辆警车“嘎”的一声停在她的身前,车上是几位刚出警归来的110民警,以为碰到了鬼,吓得脸都白了。
民警立即下车,把人扶起来询问事由。不料,女人甩开他们,瞬息间蹿进院子里,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吴戒之——吴戒之——始乱终弃啊——”
吴戒之觉得自己的脑袋在膨胀,好像随时都会爆炸。他想嚎叫,但声音就是冲不出喉咙,就像滚烫的饺子遇到了茶壶的长颈,无论如何也倒不出来。街道、围墙、树木、路灯……所有景物都在转动,不停不休,永无尽头……
第三章
单志杰与吴戒之不仅是同事,更是兄弟。
他们同一年大学毕业参加公安工作,同时进入机关负责文书和勤务;他们身材相貌有些相似,不熟悉的人总是认错或以为他们是亲兄弟。有一年,单志杰驾驶三轮摩托到白田县办案,途中不慎翻车受伤,白田县公安局办公室在上报信息时,把单志杰报成了吴戒之,当时吴戒之正在金沙县出差。后来单志杰下了基层,吴戒之留在机关,但不论他们调整到哪个部门,联系依然十分密切。
吴戒之出事是八月份,自此以后,他把自己变成一只负重的蜗牛,除了工作,除了配合纪委调查,不再见人。单志杰打电话约他吃饭,他一律拒绝。两人有三个多月没见面。虽然时间不长,但再次相见时,吴戒之的变化让单志杰暗暗心惊。
单志杰是在分局长邓庆辉的办公室见到吴戒之的。论官职,吴戒之与邓庆辉平级,又是上级机关的领导,平时邓庆辉见到吴戒之恭恭敬敬。但今天邓庆辉坐在他的大班台后面,无声地看着文件,吴戒之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面前只摆着一杯清水。邓庆辉对单志杰说:“这是吴政委,市局安排他来配合侦查碎尸案件,以后就是你的直接领导了,你要好好向他学习。”
单志杰把吴戒之带进自己的副局长办公室。如果是以往,他们见面肯定又是拥抱,又是勾肩搭背。但今天,单志杰明显地感觉到吴戒之被一层冷漠的气场所包裹,他无法用热情去融化。
单志杰说:“这次停职是暂时的,不要太放在心上。”
“嗯。”
“到这里来协助办案,你只当休养就是。”
“嗯……你这里有没有住的地方?”吴戒之吭哧了半天才问。
吴戒之离了婚,搬出了警苑小区,一直住在政委办公室。这次市局要求他吃住在分局,肯定不能再回监管局住。
“租间房子吧,刑警大队来安排。”
“你这里有没有值班室,我就和值班民警住一起,还可以代你们值一下班。”
值班室里有两张床,单志杰让吴戒之睡里面那张,内勤已换上了一套崭新的铺盖。单志杰还把自己办公室的钥匙给了吴戒之一套,他晚上没事的时候可以到副局长办公室上上网看看书。单志杰知道,市局安排吴戒之到分局来,并不是让他来办案的。
——经历了八月份的那个黑色夜晚后,吴戒之的厄运并没有结束。第二天一大早,史晓梅便守在市公安局办公大楼门口吵闹。接着,吴戒之被叫到纪委书记袁文革的办公室初步问了话。随后,市纪委介入,虽然没有“双规”,但市公安局做出了停止执行职务一个月的决定,要求他配合市纪委调查自己的问题。
恢复执行职务才一个多月,市纪委的处分决定还没有做出,史晓梅却死了。吴戒之成了重点嫌疑对象,再次被市公安局党委停止执行职务。虽然调查表明,“11?4”碎尸案发生前后的一个星期里,吴戒之带队在本省的珠沙市考察公安监管工作,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但市公安局党委并未恢复他的工作,反而将他安排到金星区分局协助办案。对照刑诉法的回避制度,吴戒之正属于此案的回避对象,让他过多介入案件侦查显然是不合适的。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惩罚。
安置好吴戒之,单志杰召集分局的专案民警开会。虽然此案由市局乔副局长亲任组长,刑警支队支队长叶有信牵头侦办,但基础侦查任务还是全部落到了分局头上。
目前,最大的难题还是死者的身份认定。虽然费长忠、吕丁克、吕母三人都认定死者是史晓梅,市局刑侦专家也基本认可这一结论,但在东洲甚至全国的刑事数据库里没有找到史晓梅的DNA和指纹,在吕家、史晓梅朋友家和她住过的宾馆里也没有找到能认定是她的遗留物,包括遗留有她的毛发或血迹的衣物。
她从澳门回东洲后,从未在家里住过,一直随费长忠住在宾馆里,而且是不断地调换宾馆,宾馆卫生是一天一清洁的,遗留物更难以查找。史晓梅的行李是随身带的,至今还没有找到。市局请求省厅联系澳门特别行政区警方,但要得到结果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身份难以认定,但侦查不能停止,工作只能按照疑似对象来进行。市局对史晓梅失踪前一天所有的通话记录进行了清理,存在疑问的最后一个号码是神州行的,这个号码跟史晓梅通话后,便再未使用过,不论是电话号码还是手机串码都查不到对应的人。看来,这个把史晓梅叫出去的人是处心积虑、经过一番认真谋划的。
单志杰听完各个侦查小组的汇报,问赵昭远:“吕家人询问了没有?”
赵昭远摇摇头:“还没有,她母亲因为悲痛过度已经住院,我让内勤给吕丁克打过电话,让他待在家里,今天我们会派人过去问话。”
单志杰掏出车钥匙:“我们一起去吧。”
吕丁克骨瘦如柴,烫着一头黄色的卷发,灰白眼睛,脸型与照片里的史晓梅有些像,但史晓梅是个妩媚的美女,他看起来却像一个痨病鬼。套在瘦骨嶙峋身子上的衣服倒是名牌,但挺刮的休闲服上残留着一些或灰或白来路不明的印渍,看上去有点儿恶心。根据单志杰的经验,此人是瘾君子无疑。
单志杰问:“你是吕丁克?”
对方有些慌乱:“我……我这段时间都在巴东卖翻货(二手或抵押处理的商品),市场的人都看到的,晚上都是与师傅睡在一起。”
赵昭远眼睛一瞪:“没问你这个。”
“史晓梅是你的姐姐吗?”单志杰问。
“是,她原来叫吕娅,后来跟我母亲姓,改名史晓梅。”
“你最后一次看到你姐姐是什么时候?”
“十天前吧,她从澳门回来,不回家住,却跟着她那个男朋友到处赌博。她回来的那天,给我买了件衣服。”
“具体点儿。”赵昭远横眼看着他。
“没有具体的了。她回来又不跟我打交道,就跟她的一帮狐朋狗友在一起。她的朋友都叫她黑牡丹,她还真以为自己是牡丹似的。”
单志杰问:“你知道她有什么仇人吗?”
“如果说仇人的话,就是昨天我跟你们讲过的那个人,肯定是他杀的。”
“那个人已经被证明没有作案时间。”赵昭远说。
“怎么可能?不会是你们官官相护吧?她就想折磨那个男人,要害得他丢官,害得他家破人亡。她恨那种人。那个男人肯定也恨她。他被害得那么惨,这不就是杀人动机吗?”
单志杰问:“她还有什么其他朋友吗?”
“那可就多了。多数都是喜欢围着女人转的中年男人,有点儿钱,愿意烧在女人身上,整天一起唱歌、泡吧、打牌、开房……”吕丁克说着,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单志杰耐心地等着他笑完,然后问:“关系最近的朋友呢?”
吕丁克压低声音:“告诉你吧,我姐经常跟王文莉、刘丽华、李立芳、罗娜,还有乔喜芝几个女人在一起。她们简直就是一个骗人团伙,骗了男人很多钱。你们公安局的那个官其实是她们一起搞倒的。”
单志杰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几个名字。“她们都是些什么人?”
“王文莉好像是中心医院的护士,刘丽华在步行街开服装店,李立芳是个初中老师……金田一中吧,罗娜好像是开茶馆的,还有一个,别人都叫她乔行长,可能是银行的……具体的我就说不上来了,都是她们聊天时我听到的。但这些人肯定与她的死无关。如果你们认为吴戒之不会杀她,那费长忠也有可能,我觉得我姐跟着他,未必是出于自愿……”
吕丁克再也提供不出更有价值的东西,单志杰就和赵昭远到医院去看望史晓梅的母亲。
史晓梅的母亲叫史彩英,五十上下,守寡多年。她的情绪已经渐渐平稳,但警察的到来,让她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十五年前的端午节那天,一个蒙面人闯了进来,当着全家人的面,枪杀了自己的丈夫。因为凶手来去突然,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公安机关查了一阵,最后不了了之。史晓梅多次到公安机关求告,却没有结果。
丈夫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失去了他,这个家就垮了。丈夫与别人合伙开发房产,为人豪爽义气,借了不少钱给亲戚朋友。据传言,那个杀手就是合伙人请来的。所以,不论史彩英怎么追讨,欠债人和合伙人要么躲得不见人影,要么一推六二五,把债务推得干干净净。
吕家中落,吕娅姐弟失学。爷爷作主把吕娅过继给姑母,希望姑母能让吕娅继续学业,不料姑母却把吕娅许配给姑爷姐姐的痴呆儿子做媳妇。吕娅逃了出来,联系上一个同学的姐姐,在东洲市一个服装店里当服务员。吕娅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伶俐乖巧,赢得了店主和顾客的喜爱。吕娅又给母亲找了份事做,把弟弟接到东洲读书。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的身边也形成了一个追求圈。吕娅一家在东洲生活时,正是东洲社会治安最混乱的时期,失学和流浪的年轻男女抱团结伙。吕娅读书少、见识低,很快融入其中,并成为一个团伙头目鲍勃的女友。不久,这些团伙遭到公安机关的严厉打击,吕娅侥幸逃过一劫。
2000年以来,东洲经济迅猛发展,娱乐休闲业迅速崛起,遍地开花。周边省市的媒体把东洲喻为“乐都”。吕娅也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交际花,傍上了市公安局治安科民警李某,凡李某出入的地方,她都可以免费出入,歌厅舞厅、保健浴城、美容美体,到处有她的身影。
开始,她只是抱着好玩的心理与李某周旋。有一次,她正在一家美体馆跟老板闲扯,李某的妻子走了进来,老板竟然丢下她,恭敬地跑过去伺候。她醋意大发,与李某的妻子撕扯在一起,继而又跑到李某的家里和单位,吵得鸡犬不宁。李某的岳父被气出心脏病,住进了医院。随后,纪委对李某展开调查,李某被双开,离开了东洲。
经过这一仗,吕娅在东洲臭名昭著。她自觉难以立足,便改名史晓梅去了深圳,不久嫁给一个澳门老板,直到2006年才回到东洲探亲。
史彩英讲述的故事冗长曲折,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千不该万不该,回来后又碰上那个姓费的吸毒鬼,更加把她往坏处带……”
回到分局,第二侦查中队的罗建华汇报说:“我们调查了史晓梅住过的五六家宾馆。她交游很广,三教九流的人都与她有来往;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果把那些话相互印证,没有一句是真的。”
单志杰说:“把调查报告整理出来,我再看看。下一步准备搞什么?”
“我们正在等盒饭,单局跟我们一起吃吗?中午我们还有两个线索要分头查证,一个是与史晓梅有联系的一伙女人,一个是史晓梅前不久敲诈的记者。”
单志杰说:“再多叫两份吧,哦,三份,问一下你们大队长吃过没。”
“他也没吃?那好办,有人出盒饭钱了。”罗建华嘿嘿一笑。
端着盒饭走进值班室时,单志杰意外地看到吴戒之正叼着烟,与值班员小骆一起研究着梅溪公园碎尸案犯罪现场的照片,有史晓梅割烂的脸、被挖空的乳房、掏空的下半身和张开的双腿——有些是彩照,有些是黑白。小骆不安地东张西望,显然有些恶心。但这些照片令吴戒之既厌恶又着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脸上的肌肉微微有些颤抖。单志杰暗暗叹息一声。
终于,吴戒之用抖抖索索的手指着那些照片:“这不是随便能做得到的,杀她的家伙肯定有医学知识或医护经验,而且,他想让全世界都知道。”
“现在也只是猜测。我们估计有可能存在两个凶手,因为折磨的手法多种多样;当然,也可能只有一个,他心理很变态,慢慢地切割她的器官,发泄内心的愤怒。也许他是模仿电影里的情节,或者利用业余解剖知识来干这事。”
吴戒之的目光黯淡下来。单志杰想告诉他,史晓梅不值得他这样。她只是一个变相的妓女,一个骗子。他走过去拉着吴戒之的手:“你得冷静下来,没有什么事值得你虐待自己,让你自暴自弃……”
不知从哪里传来《从头再来》的旋律:“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泪水从吴戒之的眼中汹涌而出。
自称记者的年轻人叫马志宾,是个挺英俊的小伙子,但表情惶恐不安,屁股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双眼盯着赵昭远肩上的警衔。“警官,我真的没有杀人。”
赵昭远说:“你知道史晓梅死了,却刻意躲着,不主动来说明你与她的关系,这是为什么?”
“我只是跟她认识而已,认识她的人成千上万,而且……我不想让妻子知道。”
单志杰打开一盒烟,抽出一支送到马志宾的嘴边:“从头说起,你是怎么遇见史晓梅的?”
马志宾狠狠地吸着烟,浓烈的烟雾缭绕在他的头顶。“那是一个月前吧,我到金田区采访一个区领导。采访对象说很忙,让一个叫冷文彪的陪我吃饭,在座的就有史晓梅……”
其实,这个马志宾不过是一家报社的临时司机,在外面却自称记者,混吃混喝。但单志杰并没有揭穿他。
马志宾继续说:“那个女人挺能说,吹嘘自己如何有钱,如何有广泛的人脉关系。当时我们聊得挺好,后来又一起去泡吧。我觉得她对我有好感,散场后,就提出带她去宾馆,她同意了。”
“你们发生关系了?”
“没有,她让我出钱在宾馆开了两间房,却不让我进她的房门。”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经常来往了。她在东洲无所事事,就是打牌、跳舞、唱歌。我认为她是喜欢我的,一有空就约她吃饭,她从来不拒绝,就是没有一起睡过觉。”
“但你认为她迟早会跟你上床的,是吗?”赵昭远问。
赵昭远说中了他的心思,马志宾受惊般地抬起头。“我是觉得她可能会跟我睡觉,有一天差点儿让我得手了。后来,我觉得她可能在耍我。我咽不下这口气,就以投资的名义向她借钱,但每次她都说没有现金。几次借钱不成,我开始疏远她,可她忽然又对我热乎起来。有一天深夜在宾馆里打牌,所有牌友都走了,我们就睡在了一起。”
“就这一次?”
“就这一次。之后有三天她好像消失了似的,我也没联系她。三天后的晚上,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她说她一个人在医院里,没人陪,害怕得很。我只好过去。见到我,她又哭又闹,说我是个负心贼,上了她就想甩她。我赶忙好言相劝。她就说,住了几天院,澳门那边一下子没打医疗费过来,想让我垫付一下。我明知她说的是假话,但又推托不了,只得硬着头皮去交钱。本来以为可以摆脱她了,没想到过了两天,她找到报社,说要死心塌地跟着我,要我每个月付她两千元生活费。”
“你同意了?”
“怎么可能?太可怕了。那一夜的事,她不仅留下了脏纸巾,说是可以做DNA,还录了像,说如果不答应就把视频发到网上去。”
“所以你就杀了她?”赵昭远问。
“没有!”马志宾吓了一跳,“我去找冷文彪,想让他出面帮我了结。后来,他老婆出面找到几个女人,自称跟史晓梅是姐妹,让我赔偿一万元钱,从此不再来往。”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是史晓梅死前一个半月吧。我准备付钱那天,突然进来一个姓费的男人,说是史晓梅的男朋友,凶神恶煞的,要杀了我。我多付了一万元才脱身。”马志宾哭丧着脸,“我怀疑这一切根本就是策划好的,纯粹是敲诈勒索。”
“于是你也策划了一个报复计划。”赵昭远盯着马志宾的眼睛,冷冷地说,“你绑架了史晓梅,要她把钱吐出来。她不答应,你就来硬的,慢慢放她的血,用烟头烫她……”
“没有,我没有!”马志宾尖声嘶叫。
“你根本就是一个淫棍,专门骗财骗色。你的惯用手法是把女人灌醉,然后拍照片敲诈,没想到这次被别人耍了。”赵昭远说着,把聚光灯调整过来,正对着马志宾的脸。
“不是这样……”灯光下,马志宾满头大汗,脸色惨白。
“你做了,不敢承认!”
“没有,我没有!”马志宾声嘶力竭,啜泣着,鼻涕眼泪齐流,整个身子瘫在椅子上,几乎昏死过去。
这时,单志杰打了个结束的手势。赵昭远把询问笔录给马志宾看了,签了字,两个民警把他带了出去。赵昭远看着单志杰:“下一步怎么办?”
单志杰说:“马志宾没这个胆。你们先查一下其他线索,我带罗建华去会会史晓梅的那伙死党。”
侦查员闯进锦绣宾馆的客房时,四个女人正在赌钱。
“我们这不算赌博,只是随便玩玩。”其中一个艳妆女人说。
“认识她吗?”罗建华亮出史晓梅的照片,几个女人个个神色黯然。
“她是娅娅姐。我们已经听说了,她死得很惨。我们以前经常在一起玩,但我们都是正经人,从不做违法的事儿。”
单志杰到卫生间看了一眼,又出来了。“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别以为把毒品冲进厕所我就不能抓你!”
现场四个人分别叫李立芳、王文莉、刘丽华、罗娜。单志杰指示对四人单独询问。
第一个接受询问的是李立芳,初中老师,但她的打扮妖艳,没有教师应有的端庄。罗建华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史晓梅是什么时候?”
“她这次回来没跟我们在一起玩,一直跟她那个姓费的男朋友在一起。”
“哪个姓费的,说清楚点儿。”
“就是费长忠。我昨晚想了一夜,觉得杀娅娅的肯定是费长忠。姓费的很爱她,还要跟她结婚。那怎么可能?别说她在国外有婚姻,就是没有,她也不可能找他的。她心比天高,就想找个有钱有权的男人。姓费的经常打她,她也不是省油的灯,对打起来,姓费的情急之下把她给杀了……”
单志杰打断她的话:“你说姓费的很爱她,即便杀了她,也不至于碎尸吧?”
“大叔,现在已经不是你那个时代了。”李立芳白了单志杰一眼,“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你大概理解不了。”
“你说费长忠杀了史晓梅,有什么证据?”
“我刚才说的算得上动机吧?”李立芳说,“娅娅回来这段时间,一直被他留在身边,同吃同住,同进同出,连给我们打个电话都不许,怎么就突然失踪了呢?除了跟他在一起,没人看到娅娅跟谁在一起过啊,不是他杀的是谁杀的?”
“她回来这十几天,你一直没有见过她?”
“见过,那是她回来的第一天,后来姓费的就再也不许她来找我们。”
“能够一个电话就把她约出去的人,你觉得最有可能是谁?”罗建华问。
“这就难说了,她这人喜欢热闹,有这种热闹的场合,谁都能把她约出去。”
随即被带进来的是王文莉,她是中心医院的护士。面对讯问的场面,她的表情有些紧张。
“你知道在东洲跟史晓梅来往的有几个男人?”
“应该只有费长忠一个吧。”
“我是问前前后后跟她来往过的。”
“那就还有公安局那个。她跟他来往,本来我也不知道,直到她怀了孕才告诉我,要我帮她出主意。我是护士,当然建议她打掉。”
单志杰听着,心里怪怪的,但又不知道怪在哪里。“那为什么事情会闹得不可收拾呢?”
“当然双方都有原因。那男人官架子十足,连甜言蜜语都舍不得说一句。她越想越生气,哪还管什么三七二十一?”
“你说她找的男人都是当官的?”
“没……没有,我是说公安局那个当官的。”
“你觉得谁最有可能杀了她?”
“姓费的有可能。因为娅娅在外面找男人,他打过她,威胁说如果她再跟其他男人交往就杀了她。但即使是他杀的,也不会那样残忍。”王文莉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公安的那个人最恨她……”
第三个被询问的是刘丽华。看到单志杰,她惊喜地说:“我认得您,您陪着嫂子到我店里买过衣服呢。我是步行街刘丽华衣行的,记得不?”
“记得。”其实单志杰根本想不起来,“你先回答问题吧,案子破了,我们都去你店里买衣服。”
问到觉得谁可能杀了史晓梅,刘丽华说:“肯定是那个姓费的。公安的不会那么傻,即便想杀她,也会另想法子。”刘丽华说得眉飞色舞,“姓费的可坏了,不仅不让娅娅跟我们在一起,还威胁我们,如果再找她,就对我们不客气。他也不过一流氓而已,神气什么?”
最后一个询问对象是罗娜。她被带进来后,一直不敢在沙发上就座,只是默默地看着对面的警察,一副严阵以待的神态。
罗建华直截了当地问:“你认为谁最有可能杀史晓梅?”
罗娜摇摇头。
“你不知道?”
罗娜点点头,艰难地说:“是。”
“那你说说有关史晓梅的情况。”
“娅娅很有钱,比我有钱多了,也舍得花钱,所以她人缘挺好。要说性格嘛,女人都是小撒谎精,一天不编几个骗人故事,天不会黑。娅娅姐也一样。”
“这十几天里她跟你联系多吗?”
“十多天前,她刚回来时,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是要请我们吃饭。后来,偶尔在QQ里联系,没说什么具体的事。”
“史晓梅有没有仇人?有没有针对她的暴力威胁?”
“仇人没有,对她暴力威胁的,费长忠算一个,还有……那个公安的。他们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听娅娅姐说,他挺恨她的。”
“除了姓费的,她还有没有其他喜欢的人?”
“没有吧……她一心想找个当官的,可惜只有公安的那个靠了她一下,结果闹得人家丢了官,妻离子散,谁还敢碰她?”
单志杰寻思,四个女人都是社会上混的,有些漫画化史晓梅的味道。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她们对费长忠的怀疑。上次认尸的时候没想到要控制费长忠,现在再找他,恐怕不那么容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