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的后脑勺

文/宋庆华



老范的死

老范死了,说死就死了。

范光荣死之前在江城市一所民营职业学校当校警。在共和国的公安史上查不到校警这个警种,这是前些年江城的首创,全国独一无二。老范五十五岁,年龄到杠,就被派到这个守护校园的新岗位上,一干就是三年半。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与他在刑警队一起熬更守夜破案子的老刑警们都熟悉他那副特别玩命的样儿,吃饭有上顿没下顿,睡觉更没个准点儿。对普通人来说起居无常的生活,他却是家常便饭,只要上了案子,没日没夜,风餐露宿,废寝忘食,案破了人闲了,才感觉到胃部灼烧般地疼。队友们见他时常握拳摁胃,一再催促他快去看医生。去医院做了胃镜,方知患了大面积出血性胃溃疡。都说胃病是三分治七分养,可老范三十多年对胃病不理不睬,哪有不成癌的。

获知他死于胃癌,熟悉他的人都不觉得特别突然。不熟悉他的人,准确地说不了解老范过去的人却说:“老范这人精瘦、精明、精神着啦,前几天还看见他扎着武装带拎着电警棍,后面跟着几个保安在学校院子里巡逻,没想到,这一病就爬不起床了呀……”

学校的校长和几个女教师送来了鲜花:“老范,好人啦,好警察!他在,校园安宁了好几年,丁点儿事都没出。原来学校是三天两头不得清静,街头混混儿动不动就堵着校门口,学生们都不敢出校门。老范一来,什么事都没了,混混儿一个都不见了……”

老范的死既不惊天动地,更不轰轰烈烈,除了家属在灵柩前哭得昏天黑地,灵堂前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吊唁的人稀稀拉拉。老范确实不是什么大人物,连个显眼的人物都算不上,行走在机关院内街头巷尾,让人多看一眼的可能性都没有。一生默默无闻,至死,老范的最高职务就是分局刑警队侦破业务三组副组长——这还是队长口头封的,在刑警队好歹算个兵头将末。唯一可以告慰老范的,他的非实职是副处级侦查员,勉强进了国家干部序列,当然只有级别没待遇。

然而,经他手查破的刑事案件数不胜数,经他手押进大牢、送上断头台的犯罪分子成百上千。他立过两次二等功、五次三等功,一次次从掌声雷动的领奖台走下来,一切又归于平淡。后来,空降来的市局新局长强力推行交巡警合一、校警改革,他先去站了一年马路,又去学校当校警,几经折腾,几十年短暂的辉煌旋即成为过眼云烟。

得知老范死了,生性耿直的李信智闷了好一阵子,然后一声不吭来到吊唁厅。看着冷冷清清的场面,他心头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个啥味儿。当年李信智退伍回来,就到公安局当了刑警,至退休警龄超过四十载。如今,他已过耳顺之年,尽管亦显老态,但身体依然健硕。在灵柩前默立半晌,他来到吊唁厅的窗边,遥望二圣山下的泡江两岸和沫水左岸,夏秋之交,泡江沫水咆哮奔腾着汇入长江。看着滩涂上大片大片幽黄的苇草,他眼前浮现出当年刑侦战线上同甘苦共患难的那些战友,那一张张胖的瘦的长的方的圆的、熟悉了又逐渐陌生的脸庞,许久以来萌动的想法使他禁不住全身热流涌动。

他掏出手机,在通讯录上翻找出当年刑警队侦查员的名字,只要是当年在队上一起待过的,熬了夜喝了酒开过会摆过龙门阵的,一一通知到位:“老范走了,你不来送一程吗?”

于是,当年的刑警队长吴刚烈、指导员乔伟强、政工干事陈晓晓,还有老稳重孟怀玉、外号千百惠的徐丽,以及林芳兵、钱敏……四十几号曾经的战友陆陆续续来到老范的灵堂。

灵堂一下子热闹了。有人谈到老范连续三天三夜蹲守,在惯盗刘山房外的牛棚里啃馒头喝冷水,最终将刘山擒获的事。有人说老范落下这病,可是当年白天黑夜连轴转熬出来的,应当算因公牺牲,该给分局反映反映。有人说老范这人在警队干什么都优秀,是个好警察。范嫂眼里泪花闪动,说分局政治处张主任来过了,送了慰问金,代表分局党委表示抚恤金从优从厚,组织上也够关心了,就是我们这小女儿范英子还找不到工作,让人忧啊。

大家围坐在范嫂身边,纷纷劝慰她节哀顺变,小英子的事大伙一起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实在没有办法,就是摆一个擦皮鞋的摊子,这帮叔叔伯伯大婶大妈也会来照顾小侄女的生意。大伙儿七嘴八舌一片嚷嚷,又掏腰包凑出一笔慰问金。

当过刑警队长的吴刚烈噌地站起来,使劲拍了两下巴掌,大声说道:“弟兄们,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刑警队有百十来号人,我掰着指头算了算,八十年代初加入警队的就有六十几号。三十年过去了,老的老,散的散,最小的挨边五十岁,最大的六十出头了。这段感情,这段青春,就这么散了吗?”

“没散!当年江城市大大小小多少案子,都是在咱们手里破的,我们也光彩过,辉煌过!”

接下来,这群血性刑警叫来了卤菜凉菜、啤酒白酒,摆了四桌多,拉起熬夜守灵的架势,聊起当年破获的稀奇古怪形形色色的案子,侃出当年队里那些老少爷们儿姑娘大婶的奇闻轶事,几番慨叹,几番唏嘘。

烟事?酒事

俗话说,烟酒不分家,分家不热乎。

刑警的任务就是破案,这是一个有挑战性的工作,也决定了刑警们在这个过程中情绪的跌宕起伏。案破了,情绪高涨,案件久拖未破,就会焦虑、沮丧。如何调节?怎样平抑?用老刑警的话说,一靠烟二靠酒,三靠组织上搭把手。

那时大多出于一种潜移默化的职业沿袭,当刑警的人不抽烟的绝少,几乎无人不喝酒。有位老刑警说,破案就是熬身体,要想身体熬得住,抽烟喝酒吃肥肉。

因此,刑警的饭局少不了酒,也少不了烟。说起抽烟,已经退休的孟怀玉倒腾出老范的几件糗事。

八三年“严打”时,江中区医院发生一起强奸案。凌晨两点,歹徒潜入医院的护士值班室,反锁房门,用匕首逼着值班护士掏出挎包和办公桌抽屉里的一千多元现金,见值班护士年轻漂亮,兽性大发强暴了她。

刑警队忙了一个多月,终于抓获了犯罪嫌疑人叶世伟。老陈队长将讯问任务交给了老范、彭智勇和魏健,说这桩案子震惊江城,惊动省上领导,大家熬三更起半夜抓住了嫌疑人,你们几个家伙审不穿,就别怪我脸色难看。老范最怕的就是老队长那张不怒自威的脸,急忙拍了胸脯,不出二十四小时,准穿。

孰料撞上了一块难啃的骨头,从早上讯问到半夜,两个新刑警耗干了唾沫,也抽完了六包廉价香烟,打开第七包的时候,已是次日凌晨三点。嫌疑人耷拉着脑袋拉长了脸,唯一的话就是:“不是我干的。”

刑警们的信心在消退。虽然安排了受害人秘密辨认,但她在惊恐之下会不会记牢歹徒的特征?再者,唯一的物证就是护士在反抗过程中从歹徒的灰色卡其上衣上扯下的一颗咖啡色的扣子,而从嫌疑人家里搜出来的那件上衣上六颗扣子完好无缺,这怎么解释?彭智勇把老范拉到讯问室外面,把烟盒里最后一支烟给他点上,小心翼翼地说:“师傅,会不会弄错?”

老范猛吸一口烟:“别急,再加把火烧一烧,破案靠的就是坚持。”说完,黑夜里闪亮的火星吞噬了半截烟卷。

他回到讯问室,把烟头使劲揿在烟灰缸里,手掌把桌子拍得山响:“叶世伟!老子再问你一次,你再不老老实实回答问题,今天就不问你了,直接送你去收审所,以后你再想交代,可就没人理睬你啦。我问你,你那件灰色上衣胸口下边的那颗扣子掉在哪里了?你以为买了颗一样的回来偷偷缝上去就没人知道啦?想得美!”

这几句话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叶世伟浑身开始颤抖,偷偷抬眼看人的时候,眼神慌乱,面部肌肉抽搐。他哆哆嗦嗦伸出两根指头比画了一下:“给……给我抽支烟……”

老范知道有戏了,声色不露:“别急,交代完案子再抽不迟。”

“我……我说,我全说,既然连衣服扣子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先给我抽支烟吧……”

老范信心足了,轻松地说:“魏健,给他一支烟。”

这下该魏健傻眼了,拍了拍衣兜,找遍了抽屉,一拍脑门说:“师傅,刚才最后一支烟都给您抽了呀。”那个年代江城市中心最繁华的路段都没有一家通宵摊档,凌晨四五点,到哪里买烟?

“好办好办。”老范嚓嚓撕下两张空白记录纸,指了指水泥地面上的烟头和桌上的烟灰缸,“这里到处都是‘朝阳桥’。”那时廉价香烟都没有过滤嘴,“朝阳桥”是刑警常抽的牌子,每包一毛二。

彭智勇、魏健忙不迭地撅着屁股满地收拾烟头,收拢烟丝,用记录纸卷成两支喇叭筒,一支给老范,一支递给叶世伟。那小子点燃烟卷一口吸去半截,再一口燃掉三分之二,第三口下去就差烧到指头了。老范把手里的喇叭筒翻来覆去在鼻子下面嗅,对叶世伟说:“交代完案子,这支也归你过瘾。”

叶世伟点头如捣蒜:“好,好,我说,我全说。我这辈子最牛逼的就是警察趴在地上给我捡烟屁股,最霸道的就是警察给我卷‘朝阳桥’,抽着香啊!我再不说,对得起这两位兄弟吗?”

“哈哈,智勇也有捡烟屁股的时候?”酒桌上一阵哄笑。

邻桌正与人神聊的彭智勇闻声转过头,愤愤地说:“当年我不拾烟屁股,那小子能招吗?”

有人问:“叶世伟衣服上的六颗扣子到底怎么回事?”

孟怀玉说:“他以为缝上扣子做了旧就不会被发现,老范拿着衣服翻来覆去地琢磨,他眼尖,缝扣子的棉线色泽上有差异,让他看出了破绽。”

“后来怎么样?”

彭智勇说:“哈!后来那小子给拉到菜园坝河边枪毙了。”

“值啊,一堆烟屁股破一桩大案。”

李信智扭头看了看老范的棺椁,顺手把半碗酒洒在地上。“智勇,你再去给老范点一支烟吧!”

“买烟摊的散装烟抽,捡烟屁股,抽喇叭筒,一支烟分两段抽,你抽一口我嘬一口……”孟怀玉像是在做总结一样,嘴角叼着的香烟一明一灭,手里还端着一碗白酒。

彭智勇点完烟跑回来,感慨地说:“读书的时候,我可是烟酒不沾的乖孩子。到了警队,唉,早上三支烟三开茶,之后,师傅说,走,开始办案。中午、晚上、半夜三顿酒,师傅说点点账,今天破了几起案?上了专案就更不用说了,天天三顿酒,时时一支烟。我这乖孩子也变坏孩子啦。”

孟怀玉说:“三十年过去啦,智勇也老了,可喝酒还不减当年。”

“不行啦,老了。”彭智勇摇摇头,“你们还记得刚到刑警队的时候我和老范赌酒那回事吗?”

“怎么不记得?起因还不是争案子。”钱敏接上话茬,“你说那起盗案是二组破的,成绩归二组,老范说是他们三组发现的线索,破了案应当算在三组头上。”

那一次,两人争来争去,不知谁说到赌喝酒,谁倒下谁输。两只大土碗,平日用来盛饭的,那天倒进去三瓶泸州老窖,五十三度的。老范一口干了,乖乖,一斤半,谁一口气喝过这么多?喝完老范的脸色也变了,皱着眉头,压着酒嗝,看上去难受至极。彭智勇喝了半碗,喝不动了,只好认栽。

“当时老彭怕喝死了,把手腕上的上海表撸下来塞给我,说是替他保管,怕弄丢了,值钱。”钱敏笑着说。

众人一阵哄笑。

“嗯,是值钱。”彭智勇点点头,“那时我工资才十八块,买只上海表要一百二,还要二十张工业券。当时想的是喝死都值,后来想想真傻,有什么可争的?肉烂了都在一个锅里,怎么算成绩都在刑警队,是不是呀,老范,我对不住你哟。”彭智勇瞪着已经布满血丝的两眼,端起满满一碗酒,盯着老范的遗像,“范哥,我再叫你一回,赔个不是。”

“老范不会介意的,那时都年轻气盛啊。”李信智接过话,“哎,说到喝酒,我这里也有一桩丢人事,给你们说说!也是八三年‘严打’的时候,我们几个兄弟穿了一个系列案,把嫌疑人送进看守所已是晚上八点多钟,还没吃晚饭。我们一起去吃花江狗肉。吃饱喝足,弟兄们先闪人,我和老范在后边埋单。结账出来,他挽着我,我扶着他,高一脚低一脚往外走。那天晚上正好赶上片区管线施工,路灯都不亮。黑灯瞎火摸摸索索走了一阵,老范说憋不住了,撒泡尿再走。我说好嘛,喝太多了,一起撒。正撒到一半,忽然头顶上亮起一排灯,还有人喊,干啥!这是公交车!老天爷,众目睽睽,那天我俩居然就在公交车上……”

故事没讲完,众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老队长吴刚烈端着酒碗站起来:“纪念碑广场那起抢劫案大家还记得吧?”

“哪能不记得?”众人附和。

吴刚烈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抹抹嘴:“那个案子结了案,省厅、市局、分局在礼堂开总结表彰会,会后那场酒局怎么样?”

“霸道,好大的阵仗!”

“那天的酒喝疯了!”

“南北两派分不出输赢,我敢打赌那是江中刑警队最辉煌的时候。”

老指导员乔伟强调侃:“我说嘛,刑警队破了那么多案,案子记不准,喝酒的事记得清清楚楚。”

“嘿,乔指导,案子都是烟烧穿的、酒泡烂的,可别说我们光喝酒不干事啊。”刘世林慢条斯理地插话。这话他也的确有资格说,他是那个案子的专案内勤,从头至尾大大小小的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天上午,一个中年妇女去工商银行取了两万块钱现金,经过纪念碑广场,突然被一个男子用衣物包裹的枪抵住,男子抢过她的提包转身狂奔,眨眼间就消失在广场边的巷子里。

案件发生在市中心的广场,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百姓议论纷纷,影响不可谓不大。省上、市上、区里领导有批示有要求,限期破案,消除影响。省厅派出刑侦专家,市局派出刑警支队增援,全区二十几个派出所和刑警队一百多号侦查员全部上案。但是,侦破条件实在太差,有现场无痕迹,有物证无处寻,这可难坏了这百十号刑警,毕竟破案的主要压力在辖区刑警队身上。大家都还记得队长吴刚烈在全队大会上的话,他说:“不要指望省厅、市局和派出所,我们辖区的案子不在我们手上破,无颜面对江中父老,愧对江城第一刑警队的称号,我们没脸呀!此案不破,我自动辞职!”

那天会后,弟兄们群情激愤,全队分头忙开了,画像的、分析犯罪人格的、循线访问的、重点调查的……可是,两个月过去了,天不遂人愿,一丁点儿像样的线索都没上来。那时候的侦查破案,既没有信息化、电子技术,也没有监控视频,DNA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靠的是人海战术,靠的是充分发动群众。有一句话怎么说的,好喝不过“三巴汤”,公安靠的是“三个子”。哪“三个子”?嘴巴子得甜,腿杆子得快,笔头子得勤。其实,干刑警还有“一子”,就是路子得野,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广辟情报信息来源。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是老范的野路子像地下长的竹根一样,理到了鹅岭派出所管段民警姜人杰那里。两人走访了距离现场五公里一个小区的治保人员老曾头儿,他在同老范谈起案子的时候,说他院子里有个叫张大毛的年轻人游手好闲,原来长期开水煮白菜下稀饭,最近经常杀鸡炖鱼喝白干,还交了女朋友,出双入对的,日子过好了,也反常了。老范那时鼻子长了个毒疮,又红又肿,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可是嗅起案子来比狗鼻子还灵。这可引起了他的重视,深入一查,有戏。回队上给专案组汇报,大多数人认为有依据够条件。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一大帮荷枪实弹的警察悄悄围住了半坡上的那个小院。吴刚烈问在院外蹲坑守候的老范:“贼在不在?”

老范肯定地点头说:“在,一对老行头还在被窝里绞一根笋呢。”

吴刚烈下令:“上!”

几个刑警踹开门板一拥而上,把张大毛死死地摁在床上,戴上手铐,还用麻绳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张大毛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端长枪提短枪的警察,吓得腿肚子抽筋,他对姜人杰说:“姜户籍,这么多警察,我就认识你一个……”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姜人杰面前,“姜户籍,我晓得你会查到我的,可可可……可用不着带这么多警察来抓我呀,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他这一说,就等于招了。女式手提包、被他花剩下的一万两千块钱,全在他屋子里搜到了,银行储蓄员认定的十二捆连号钞票连同捆币腰线就是最好的物证。当天晚上,吴刚烈从专案指挥部回来就郑重宣布全案告破。全队上下一片欢呼,那高兴劲儿不亚于过年。

可事情还没完。就是那个毛贼在姜人杰面前跪倒后说的那句话惹了麻烦。当时鹅岭派出所所长是刘文康,也是当兵出来的铁血汉子,他说:“贼都认,这案得算派出所破的。”

吴刚烈立马跟他理论:“岂有此理,户籍警都能破案?没有老范,那毛贼早就滑过去了,怎么着这案子也是刑警队破的。”

刘文康说:“姜人杰早就在排查中把张大毛列为重点人头,再说也是同老范一起访到的曾老头儿,不是看在姜户籍的面子上,曾老头儿也说不出这段反常情况。”

吴刚烈说:“没有老范的敏锐,曾老头儿的一段平平常常的龙门阵不过几句不咸不淡的闲话而已。”

针尖对麦芒,两人都不肯退让,官司打到了分局郭政委面前。郭政委也泡在专案里熬了百多个日日夜夜,人瘦了一圈不说,两只眼睛也起了熊猫一样的黑圈圈。听了情况,郭政委的眼睛瞪了起来:“争你个头!破案算分局的,刑警队、派出所都要受奖,老范、姜人杰都要立功。表彰问题分局党委会都议过了,不会亏待你们。”

讲到这儿,刘世林说:“吴队和刘所长这段争执,当时队上绝大多数人都不知情。因为吴、刘之争发生在专案组的领导层会上,遭郭政委骂这一段,知道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吴队、刘所好歹也是领导干部,大小在分局算个人物,传出去好没面子。都是一个分局的,都在一个锅里,有啥争的?”

吴刚烈满上一碗酒端给刘世林。“你现在净拣好听的讲,说大度的话,当时争案的时候,你比我闹得还凶,跳得还高。你喝一碗,堵住你这张油嘴!”

“别呀,还等着他说那顿大酒呢!”有人叫嚷。

“二十多年啦,那顿大酒喝下来,现在都还在回味。”有人边说边咂舌,颇有回味无穷的样儿。

“喝酒的事,老刘就没我知道得多了。”乔伟强说,“话说案破以后的第三天,省厅、市局、分局三级公安机关召开总结表彰大会。会后,分局在食堂摆了五十桌庆功宴,除了各级领导,特许刑警队、鹅岭派出所全体民警赴宴。宴会结束,我和吴队随分局领导一起到大院给省、市领导送行,回来的时候,郭政委悄悄对我说,小乔,刑警队的兄弟们没日没夜干了百多天,辛苦了,叫他们多喝点儿酒,高兴高兴。我已经安排后勤科给你们准备了十坛老白干,给食堂也打了招呼,再给你们炒几个菜,大家吃好喝好,但不能喝出问题来啊。我在楼上值班,有事向我汇报。

“我和吴队两人愣在那里,为什么呢?你们晓得郭政委是最反对喝酒的,在分局的大会小会上都讲不喝酒少喝酒,免得酒喝多了影响公安形象,今晚却是一反常态,破例了。再想到郭政委备下的十坛酒,那是五十斤高度白酒,够兄弟们喝一台了。我还记得当时吴队说,不能辜负了政委的一番美意,喝!

“回到食堂,队上的兄弟们意犹未尽,一个没闪。吴队一声兄弟们,敞开肚皮喝,喝大酒!此话一出,大厅开锅了,又重新开席。那场酒喝到次日凌晨也没散,食堂的师傅们够哥们儿,时不时炒个菜或者端盆汤出来,一直候着不下班。最后的高潮不记得是哪个王八蛋掀起来的……”老乔的目光环视一周,看见李信智的时候定住了,“好像就是老李,叫嚣着分南北派对着喝,撺掇吴队和我各领一派。吴队摩拳擦掌,说老乔,为了弟兄们高兴,咱俩喝死了也值。

“于是,四张方桌迅速摆成一溜,两边各排出十个大土碗,哗啦啦倒满烧酒。吴队定规矩,全体队员自愿加入南派北派,两边各选十名选手,每人一拳,十拳定输赢,一人打下通关再添十碗,酒不问去向,南派北派内部解决。

“呵呵!那天那叫一个热闹,猜拳的,欢呼的,你说不叫山呼海啸叫什么?有人喝高了蹲在墙角哇哇大哭,有人喝得胸襟裤管上全是酒,湿漉漉一大片,跑卫生间狂吐的人更是不知道有多少,卫生间十余个蹲位都挤满了……第二天一早,做清洁的阿姨把状都告到郭政委那儿去了。兄弟们,你们说,酒喝到这分儿上,算不算酣畅淋漓、空前绝后?”

“算,绝对算!”又是一阵山呼。

吴刚烈似乎还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那个年月,案子连着烟酒,烟酒指引破案,两者之间好像有着天然联系。但是,喝酒惹出来的事也不少,程知就是驾着摩托冲出路沿掉下去的……据说,当天吃晚饭的时候,他喝了酒。后来颁布‘五条禁令’,队上明确了工作期间不喝酒的纪律,不是一样把侦查破案搞得好好的?”

“怎么回事?老吴也跟老乔一样成指导员了?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样。”李信智跳将起来,“刑警喝酒才能破案。不信,白钢铁喝酒破案的事你都忘了?”

那是1989年年底,天气已经很冷了。白钢铁和他几个师兄弟抓了一个惯盗,捺了指纹交给技术室的小师妹林芳兵比对,比中三起大案,可讯问时,那贼就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很快就熬到中午吃饭的光景,白钢铁说:“你个蟊贼不招,不急,老子把酒喝好了再来会会你,让你见识见识老子的手段。”

随后,吩咐两个治安联防队员把贼铐在办公桌的一条腿上,把他看牢了,不能出半点儿差错。那天他高兴,到手的案子弄不穿就等于煮熟的鸭子飞了,那还行?人一高兴就自觉不自觉地喝高了,下午踉踉跄跄回到办公室,还没忘给看守的两名联防队员带回两份盒饭,进了屋就叫联防队员开吃。“赶快吃,趁热,就在这里吃,让那贼闻一下回锅肉有多香。”

说完,拎过来一把藤椅扔在贼面前,撅起屁股坐下来,差不多脸就凑近贼的脸了。一股股热烘烘的酒气、一阵阵臭烘烘的酒嗝直扑贼面,想躲都躲不开。他说:“你不要急,我看你龟儿子忍多久。说不说,招不招,没关系,你明白,我清楚。”

这架势保持了一下午,这句话翻来覆去唠叨了一下午。办公室里来来去去过往的刑警看着觉得滑稽,可谁都没走进来制止他,他也就旁若无人如此这般摆弄了一下午。当然,那贼也被熏得头昏脑涨了一下午。到吃晚饭的时候,他熬不住了:“白队,我全说了。”

白钢铁还是似醉非醉的样儿:“我不是白队,白队在楼上。”

贼说:“你是个头儿,叫白头儿吧。”

“鬼!你才是白头,老子伺候你一个下午,还没醒啦。”

贼说:“好,我是白头,你喝了酒把我都熏醉了,受不了,我招,全招。”

新警曾平兴冲冲地在办公桌前坐下开始记录。贼每说一件窃案,白钢铁一旁点一处要害,一溜招供下来,数了数有二十五起盗窃案。贼吐出一口长气:“全招了。”

白钢铁依旧稳坐钓鱼台:“别着急封口,还有一起没招。”

贼信誓旦旦:“没有了,全招了,如果隐瞒一件案子,天打五雷轰!”

白钢铁说:“再想想,肯定还有一桩没交代。”

贼滴溜溜转了一阵眼珠子:“我全招了,没得了,要说有,你说的是哪一件?”

白钢铁恼了,手指点着贼的脑门:“我说你是白头嘛!还有一桩,人和街三十一号居民院,二楼三号,富丽3000型放像机。”

“哦,哦,搞忘了,对不起白头儿,是有这么一桩,还有一条红梅牌香烟,你怎么知道的?神了!早知道这些案子你都有数,我早就坦白了。”

末了,老白叫联防队员去买六份盒饭。队员说:“这儿一共五个人,怎么买六份盒饭?”

老白瞪圆了眼:“就你会算数!这贼头吐了二十六桩案子,两顿没吃饭,该不该吃两盒啊?去,一份回锅肉烩饭,一份鱼香肉丝炒饭。”

第二天,曾平拿着笔录去内勤室核对案子,嘿,二十六件案子件件是标案,其中一件特大案、三件盗窃大案。

“大家说,这不是醉酒破案是什么?”李信智的目光在人丛中穿梭,“白老头儿!你站出来,大家敬你一碗。”

身材佝偻、鬓发斑白的白钢铁从人群中站起来,手里端着一碗酒:“不好意思,我那是醉猫撞上饿耗子,来,来,我敬大家一碗。”

“干!”酒场又起海啸,不过,这一次力度明显减弱了。

李信智说:“老家伙们,宿将还山不论兵,英雄到老少喝酒。都这个岁数了,就不要再像当年那个喝法了。”

月牙儿一动不动斜挂在天边,周遭的山峦黑黢黢一片,清风拂过,带来阵阵草木的清香,让这群老刑警清醒了不少。聊着聊着,话题不自觉地又回到了过去。

情 事

身材纤细、个头高挑、风韵犹存的女刑警徐丽拿起茶壶给大家续水,不知触动了钱光亮哪根神经,他十分感激地站起身,毕恭毕敬说了声:“谢谢美女。”

徐丽也喝了好几碗烧酒,趁着酒劲回敬:“帅哥,当年你们在会议室研究那些偷鸡摸狗的案子,我给你们端茶倒水十几年了,没听你说出半个谢字,今儿个怎么这般懂礼貌呢?有点儿消受不起呀。”

“唉,这辈子,有幸的是干刑警,不幸的也是干刑警,真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钱光亮长吁短叹。

早年在警队,钱光亮明里暗里变着花样追求徐丽是公开的秘密。他是昨天献玫瑰花,今早送早餐,明天拐着弯儿递电影票,一门心思献殷勤,可徐丽呢,任你使出十八般武艺,她就是不接招,把个钱光亮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终于打定主意,给她写了一封长信……

徐丽是从邮递员手里收到这封信的,看完之后,指着两个同一邮局的邮戳给林芳兵看,两人快笑得背过气去了。这种求爱的方式,那点儿浪漫都被四分钱的邮票绕了一个大弯给绕没了。徐丽不喜欢这样的方式,也花了四分钱给他投了回去,信封里装了一张白纸,一个字没写。林芳兵问:“徐姐,其他的我不问了,光刑警队的这帮大老爷们儿给你写的求爱信,你收到过几封?”

徐丽说:“七封,加上今天这个是第八封,你呢?”

林芳兵说:“才收到五封,比你少,我哪儿赶得上你?不过,我看你也该考虑了,都二十六了,再不明确恋爱对象,弄不好他们会恨死我俩呢。”

钱光亮收到徐丽的一张白纸后,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中渐次落入失望,再由失望变得绝望。一天,他和几个年轻队员小聚,酒局上,心绪不佳的他与组长庞大江莫名其妙就呛起来了。两人要赌一大海碗白酒,钱光亮二话没说端起大碗一饮而尽,顿时四座愕然。有个小兄弟伸出大拇指,一脸崇拜的神情:“大哥,厉害,太厉害了!我得好好向你学习。亮哥是斗酒破百案呀。”

这一碗白酒足有一斤,钱光亮早已是匍匐桌边把头埋在胳膊里不发一言了。听小兄弟这一说,他抬起泪眼婆娑涕泗横流的脸,骂道:“老子三十出头还是童子哥,身都破不了还破案,破你妈个头!”

小兄弟不明就里,吓得直伸舌头。庞大江猜出个大概,急令几个小兄弟把他送回宿舍。

钱光亮曾经对天发誓,此后绝不再恋爱结婚娶妻生子,否则天打五雷轰。奈何时间湮灭了他的信誓旦旦,况且身体里的那个东西不管不顾他碍于脸面的执着,天也没打他,雷也没轰他,他却在两年后接纳了对他仰慕已久的高中同学的爱。如今,赋闲在家的他依然过着当刑警时习惯了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他曾不无夸耀(当然也是为了掩饰)地说:“当年我要是娶了千百惠,我这一生注定当孙子。幸好娶了现在的老婆,我已经当了半辈子的爷。爱情啊,当初我不知道你姓什么,现在我才明白,爱情,说白了就是过日子。”

话虽这么说,当年对徐丽刻骨铭心的企盼和落空的追求,毕竟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尽管他失恋以后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侦查破案上,侦破了不计其数形形色色的案件,立功受奖的次数不胜枚举,凭本事论战绩当上了刑警队的副队长;尽管他深爱现在的老伴儿,更爱他襁褓之中的外孙女,可他心底深处依然隐藏着对徐丽的一丝情愫。和哥们儿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哀叹:“如果我不来刑警队,就不会碰上这个冤家,这就是命啊……”

今夜清风起,一伙老刑警借着酒劲儿开始起哄:“徐丽、林芳兵、钱敏,倒退二十几年,你们三个可是刑警队的三朵花哩,今晚可不可以给我们解解谜,到底是哪几个王八蛋向你们求爱,这堆人里面有没有?让他们曝曝光。”

徐丽续完水,挪了一张竹椅在林芳兵旁边坐下来,矜持地说:“我嘛,人长得也没几颗麦子,就一个中专文凭,当年的追求者就钱头儿一个。其实我是怕钱头儿瞧不起我,我才拒绝他的,我都不知多少次对钱头儿说Sorry了,对吧,钱头儿?”

“对对对……”钱光亮毕恭毕敬地站起身,绅士一般不住点头,又引来一阵窃笑。

钱敏扯了扯宽大的套裙自嘲道:“你们看我,杨贵妃一样肥,幸亏当初你们没人娶我,要娶了的话,谁背得动?这辈子我就聪明了一次,嫁给了家里的那个搬运工,他可有的是力气,现在老啦,也不行了。瞧我这个熊样,你们不会后悔的,对不,彭智勇?”

大家的目光刷地一下聚在身材瘦削的彭智勇身上。彭智勇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当初不是千百惠嘛。”

“千百惠是骨感美人徐丽,我就一杨贵妃。”钱敏撅起嘴,“现在不后悔吧?”

“不后悔。”彭智勇自信地说,“当初你要是嫁给我,我早就把你的嘴管结实了,哪里能吃这么胖。”

“这我倒信。”钱敏说,“人家审了两天两夜没结果的案子,到你手里死人都开口呢。我一直特崇拜你。”

钱敏提起的“死人开口案”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天夜晚,一个歹徒撬锁潜入江城市中心一家商场,强暴了值班的女售货员,洗劫了财务室存放的现金,然后又杀人灭口,一时成为惊天大案。不出一个月,凶手王川落网。但是,面对讯问,这小子就像死人一样一言不发;回到监房,也不跟任何人说话,挺尸一样。专案组上下面对“死人”几乎无计可施,这时候,彭智勇主动请缨,夜审王川。

彭智勇在研究王川的经历时,知道王川很孝顺老母亲。于是,老母亲被带到王川的跟前,王川紧闭的嘴突然吃惊地张开了。他的老母亲痛哭流涕,从小时候讲起,如何一把屎一把尿呵护他成人,直到他被抓之后,如何拖着病体在痛苦中煎熬。最后他母亲说:“儿啊,要是作了孽你就认了,法网恢恢,你犟是犟不了的。要不是你,就永远别开口!”

隔着铁栅栏门,王川扑通一声跪在老母亲面前:“娘,儿子不孝,对不起您。在我死之前,能见您一面,我谢谢刑警!”

天亮时,王川将作案的细节吐了个干净。从此,彭智勇在警队名声大震,人们对这个戴眼镜的秀才刮目相看。此后每遇难啃的案子,队领导都会想到彭智勇,他呢,自是不负众望,十案九破。

“崇拜我?扯吧你。当初你窈窕淑女的时候,我君子好逑;你趾高气扬,我在你面前永远都是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这像崇拜我的样子吗?”时隔多年,彭智勇提起往事,依旧愤愤不平。他也是真瘦,说话的时候,两根锁骨在T恤衫下面一起一伏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秀才,当初我错了,本姑娘现在向你求婚,你还要我吗?”钱敏装得跟真的似的。

“我敢要吗?你儿子都当警察了,我敢要警察的妈?再说,你这警队最粗的一根柱子,我要了,你不甘心当抵门杠,我也不愿意做牙签。”

众人笑喷。

说到这里,吴刚烈不禁想起一件往事:“大家知道吗?有个叫傅蓉的老大姐,是我们的前辈。你们参警时,她已经接近退休了。办了三十年的强奸案,主要工作就是询问嫌疑人和受害者的性侵过程,梳理清楚每一个细节,这是直接的人证物证,关系到给嫌疑人定性定罪。傅大姐的工作态度非常认真,做得很仔细,一般情况下,她只问一两次当事人,做出来的材料就完全符合案侦和法律的要求。但是,长期办这种案件,却导致了她心理和生理方面的问题。”

钱敏颇有同感:“我办过这类案子,确实闹心。本来都是很隐私的问题,大家都是过来人,心里也明白。可是,办强奸案流氓案就绕不开这个问题,再隐私的问题也得询问清楚……”

吴刚烈接着说:“案子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办着,整天睁眼闭眼都是那些东西,心理上终于有一天开始逆反了,甚至产生了生理上的厌恶感。傅大姐一天一天地发福。她老公肖顺是宝山路派出所所长,却眼瞅着一天天瘦下去,最后瘦得跟竹竿似的,同事背地里都叫他“骨所”了。两口子越来越不协调,视觉上越来越不对称,但表面上还挺甜蜜。肖顺每月把工资交给老婆,经常在分局门口等她下班,一起去菜市买菜。这样的情景曾经骗到了好多同事羡慕的目光。

“终于有一天,肖顺走进我的办公室,请求我给傅大姐换个岗位。我说暂时还没找到比她更合适的人选。无奈之下,他给我倒了苦水,他说你们看到的不是幸福,其中的‘性苦’你们根本体会不到……”说着,吴刚烈叹了口气,“你们说,这不是警察的另一种牺牲是什么呢?而且是难以言说的牺牲。”

“现在可以用心理疏导来解决,但那个年代,谁听说过心理疏导这个词儿?”钱敏说。

众人一阵唏嘘。这帮看似普普通通的老警察,每个人背后都有着沟壑纵横的心路历程。这帮老刑警的人生回眸,每个人都是一个故事,每个人都是一部历史……

警 事

李信智招呼大家或蹲或站聚在一起,照了集体合影,然后又安排当年刑警队的九个侦破组分别合影。陈晓晓端着相机频摁快门,留下一张张弥足珍贵的照片。

照完相,四张桌子合并在一起,加酒加菜,老刑警们继续神侃。李信智看着陈晓晓埋头整理照片,又想起一桩趣事。

陈晓晓从中学时期就玩相机,进入警队的时候,玩的是老牌子国产凤凰,他自己照冲洗印一条龙,技术在公安局里是一流的。

一次,城区同天连发三起盗案,技术员去了前两个现场,第三个现场无人勘查,值班队长叫陈晓晓带上自己的相机去顶一顶。陈晓晓是干侦查的,虽然是摄影发烧友,但拍现场照片的活儿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到了现场,他端着相机对准盗口就一张接一张紧拍。因为是夜间,黑黢黢的楼道里闪光灯特别扎眼。突然,一个男子咚的一声跳下来,摔倒在他脚下,说:“公安你别照了,你已经把我都照出来了……”

原来窃贼是隔壁邻居,白天趁这家主人外出上班,撬锁进屋盗走一部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两瓶五粮液和几块腊肉。晚上见警察来了,就躲在楼道的阁楼上,瞄着警察的动静。相机的闪光灯扫过他的脸,他以为已经暴露,慌不迭地投案了。这就是当时队上疯传一时的“相机镜头里落盗贼”的故事。

李信智说完,陈晓晓笑道:“李哥不说我都差点儿忘了。你们有所不知,那贼从楼上跳下来,把我吓了一大跳,两脚一软,差点儿没和他一起倒在地上。”

吊唁厅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哎,这种事还有一桩,那就是吴道子!”彭智勇插话。

吴道子和古代那位大画家同名,而且画画也有一套。如今,他的国画在江城画界小有名气,据说在翰墨阁,有人出价每尺三千元收购他的工笔画。不过当年他画的却是素描,他的神来之笔在江城警界有过那么一次震撼。

那是世纪之交的前一个月,江城市中心一家百货商场发生了一起持枪抢劫金银饰品案,仅凭售货员的口述,他匆匆几笔就勾勒出犯罪嫌疑人的头像,几个目击者看了,都惊叫说“像”。再访问另几位目击者,补上几笔,大家皆呼“就是这个强盗,太像了,就是他”。专案组迅速将印有画像的通缉令发出去,不日情况反馈上来,犯罪嫌疑人被缉捕归案,将画像与真人比较,绝无二致。于是,案犯低头去了另一个世界,临刑之前哀叹:“碰鬼了,撞上一个比摄影师还厉害的家伙,这是天要灭我……”

说起案件,老刑警们饶有兴致,乐此不疲。陈仲实又提到了“国共之争”的趣闻。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山洞新警培训班毕业分配到分局刑警队的共有二十八条好汉,队上再分到各个侦破组……”陈仲实说话突突突地像放机关枪,“那时候——当然现在也是,侵财类案件占全部刑案的百分之七十以上,所以,我们专办盗窃案件的侦破二组力量是最强的。刑侦部门较之于公安机关的其他警种更讲究师徒关系,那是要论辈分的。我们进警队更是明明白白签了师徒合同,签字画押,不是现在泛泛而谈的传帮带,而是师傅手把手地教,徒弟脚跟脚地学。我、李信智、江之华师从杨自青,李济川、何明、钱光亮师从刘志根……”

在办案中,两位师傅各有风格,刘志根重实干,积累犯罪资料、发展眼线、广辟情报来源上有一套;杨自青老练沉稳,擅长分析案情、讯问犯罪嫌疑人。平时,师傅带徒弟侦办一般案子,发生重大案件就要组合力量一起侦办。这下可有碰撞啦。

都是老刑警,都是为了破案,各自的办案经验不同,对现场的认识也不尽相同,分歧是自然的。再者,有不同意见,互补纠偏,可以更好地修正办案方向,也有利于破案。在分析案侦方向上,盗案无非内盗外盗,但这又是侦破盗窃案最关键的一环,若失之毫厘,则谬之千里,破不了案不论,单是刑警白白付出的心血就难以估量。

刘、杨两位师傅就常常在这一环上争论,各执一词,唇枪舌剑。破案以后证明双方各有胜负,几乎分不出输赢,一旦再遇大案,烽火又起。

曾经有一次,在研究江城市少年儿童图书馆一部放像机被盗案的专案会议上,刘、杨又起争执。刘师傅认为是外盗无疑,杨师傅肯定是内部人员作案,赌咒发誓案破证实谁错,谁剁一根手指头。杨师傅甚至要立字为凭,徒儿们纷纷阻止,说大家作证就是了,立什么字据。半月之后,作案者在销赃过程中被擒,供称系馆内一工作人员利用值班机会,勾结外贼联手作案,得手后销赃平分钱财。民警问为何保管室的门锁被撬。贼说,值班人员不掌握保管室钥匙,只好用工具撬门。

按照警队的传统,每破一案必总结一次,形成结案报告。专案人员坐拢,刘、杨两位仁兄虎着脸,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主持会议的万副队长深感意外,说:“今儿个奇了怪了,两位破盗案的大师咋个哑巴啦?”

好在徒儿们懂事,自始至终没提赌案斩指的事。

林芳兵插话:“争论就争论呗,何来‘国共之争’?”

钱光亮说:“杨师傅是国民党时期的旧警察,因为表现尚好,继续留用,当然后来也加入了共产党。刘大师是刚解放就参加公安的老革命,当然也是老党员。砸烂公检法那会儿,两人进了一个牛棚,一边改造,一边学习,一边争论案子,恢复工作以后还在争论案子。徒儿们研究了姓氏和两人的属相,都不在相争相克之列,只好以背景论定,私下称之为‘国共之争’。”

林芳兵不以为然:“几桩偷鸡摸狗的小案,居然号称‘国共之争’,典型的小题大做。”

众人哂笑。

“小题大做?咱队上还真有把小题目做成大文章的事。”白钢铁猛吸一口烟,呼啦喷出一团烟雾,“阳青和林丹,大家还记得吧?”

阳青是公安大学第一批毕业生,也是当时分局唯一的公大生。林丹是分局秘书科的打字员,俩人谈恋爱,自然是林丹追阳青。阳青是刑警队的技术员,三天两头值班,林丹两头三天也来陪着。可能是聊天聊到无聊了,也可能是突发奇想——这里边肯定有专业素养的因素,阳青提议:“近段时间盗窃案太多,手法都是撬锁,我们把立案登记簿上近期所有的盗案分类列成卡片,同类的放在一起分析分析,来个比赛,一看谁做的卡片多,二看谁能找出其中的共同点。”

他俩按“五何要素+作案工具+作案手法”的规律制作卡片,当年的填完了又填写前一年的,总共几百张,然后,把这些卡片按时间排序,拉出了发案高峰、低谷的时间段,又按案发地点排列分析,再按作案工具和手法排队逐一查找异同,居然发现几起盗窃案件的工具均为扁平的木工起子,对照勘验笔录和现场照片,收获很大。他再找出这几个案件现场取得的指纹拓片,细细比对,又是一个惊喜:是同一人所为。

阳青把他分析、研究、比对、发现的过程,形成一个书面报告,最后锁定犯罪嫌疑人:男性,十八岁以上三十岁以下,惯常使用左手,有盗窃前科,习惯白日作案,居住在和平路与凯旋路一带。老陈队长看过报告,认为他的分析有理有据、有板有眼,当即决定组织专门力量摸排。一周之内,老贼汪世海被擒获,带破了本区外区三十多起盗案,其中五起重大案件。

“这可不仅是小题大做,更是无中生有。”白钢铁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阳青在这份报告的基础上拓展,写了一份题目叫《分类比较:充分利用犯罪信息破获同类案件》的学术论文,发表在几所公安院校的期刊上,省厅、市局的公安工作简报也作了摘要转载。阳青和林丹的无中生有,至少开了两个先河:一是卡片式分类积累犯罪资料,这就是后来建立犯罪资料库的开始,成为各级公安机关实现犯罪资料电子化储存、信息化研判的雏型;再一个是开创了卡片式大范围串并案件的先河。之前,我们都是凭记忆凭感觉凭经验在破案的过程中串并案件,至多在专案侦查中采取列表式分类,但范围窄,针对性弱,成效差。你们知道这两个人物现在是什么官衔吗?”

“不知道。这么多年没联系了……”众人纷纷摇头。

白钢铁接着说:“上个月,阳青的母亲患病住院,他们两口子都从省城过来,我们小聚了一次。阳青现在是省厅刑事技术处处长,林丹现在是省厅政治部秘书处处长,两口子比翼齐飞呢。只是阳青那副近视眼镜的圈圈比我的还多,简直就一酒瓶底。”

“不戴副眼镜枉称教授嘛。”钱敏说。

“人家的职称是高级工程师,还真是相当于正教授,听说专著都出了四本,货真价实。”白钢铁翘起大拇指,“他可是我们这同一批入警的人里最有出息的一个,官当得最大,学术水平高,人品又好。老范去世,我也通知他了。他脱不开身,正忙着侦办省城发生的一桩大案,来不了,让我代他问候老范的家属,顺便向兄弟们问好。他还说,再有三四年退下来,就回江城养老,品茶喝酒写回忆录,天天和弟兄们小聚。”

“瞧人家青哥多有水平,老了,退了,想的是写回忆录。他这一辈子破的都是大案要案,回忆录写出来肯定畅销,说不定还会团聚一帮粉丝呢。”徐丽说。

“怎么啦?公主,后悔了?”白钢铁笑道。他知道徐丽当年对阳青有那么点儿意思,可惜人家阳青早就有朋友了。

徐丽从桌上抓起一把瓜子冲白钢铁撒过去。白钢铁一边躲闪一边笑:“天女散花呀,受不了啦。”

他旁边的何明也被扔了一身瓜子。“喂喂,你们撒情种,不要伤及无辜好不好?”

乔伟强从衣兜里掏出一包云烟,散了一圈,烟盒就空了。很快,席上袅袅升腾起层层青烟。乔伟强说:“我过去多次在全队民警大会上讲过,我们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任,对我们经手的每一件案子负责任,对历史负责就是对自己负责,不然的话,我们老了,回忆录怎么写?就是不写,人老了靠回忆过日子,到时候总得有东西可回忆呀!如今,二三十年过去了,人生如大浪淘沙,有人激流勇进,有人落马。不过,我们中间的大多数经过洗礼,不仅更优秀,而且还把职业精神传承下去……我听说老李退休也不闲着,依然在清水苑破掉好几起串案,对不对呀,老李?”

听见乔伟强点名,李信智嘿嘿一笑:“我是搂草打兔子,碰巧破了一案。”

“老李太谦虚了,人家是苦干加巧干,才为小区千多号住户除了一害。”汤豫荣涎着脸说,“当然我也有一份功劳,我们俩住一个小区。”

钱敏立马将汤豫荣的话顶了回去:“汤司令,你有什么功劳?你们俩搭档办案的时候,你老占老李的便宜。现在退休了,你还欺负人家。”

“哪里哪里,我跟老汤有缘,上班的时候搭档,退休以后买房又住在一个小区里,始终不离不弃。”李信智说,“有一段时间,小区里接连发生几起盗窃案,住户对物管意见很大。物管也采取了一些措施,比如增加保安人员和巡逻线路,对保安措施进行整改,打铜街派出所的民警也来出过现场,但仍然隔三差五地发案。都是刑警,我和老汤坐不住了,商量着抄家伙干一票老本行。”

汤豫荣是河南人,却没有中原人的魁梧身材,个头不高,大大的脑袋长在耸起的双肩上显得很沉重,能说会道,巧舌如簧;李信智是四川人,身材却远远超过四川男人的平均身高,像条北方汉子。两人走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协调,可一起搭档侦查破案,却一文一武,各有所长。

李信智、汤豫荣做梦都没想到,退休以后,两人同住在“枫林秀城”小区。直到某一天早晨,两人在中庭花园里锻炼身体时碰了头,笑曰这是天意。

就在他俩邂逅不久,小区频发窃案,搅得住户怨气连天,物业管理处的工作人员被住户吵得一个个如霜打的茄子蔫溜溜的。打铜街派出所的民警出过现场,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痕迹,加之需要他们忙碌的事太多,这几桩窃案便提不上手。用管片民警小张的话说:“派出所任务重、压力大、人手少,不然我都会一头扎进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老李那天在场,这段流露真情的话引起了老刑警的共鸣,他突然冲动地说:“小张,你忙吧,这事我看能不能帮你一下。”

小张像是遇上救星,一连声致谢,还说只要有线索,他立马放下手中所有的事情,第一时间到位。回到家,老李遭老婆一顿数落:“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年轻时逞能还不够,退休了还逞什么能,案子破不了,老脸搁得下嘛。”

老李被聒噪烦了,甩上门朝外走,索性循着小区外围一边散步,一边观察。四周的雕花栏杆围墙把小区围得严严实实,无一处缺口,无一处缺损,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小区门口有保安二十四小时轮班守护。老李转悠半天,两个侦查思路渐渐形成:一路布置线人控赃,尤其是五栋13-1号住户曾被盗一尊蟒玉观音像,特征明显,容易在销赃过程中掌控;另一路在门禁处查找线索。

不过,老李一个人势单力薄,于是上门去找老汤。汤豫荣听了他的话,摇头加摆手:“老李,不是我说你,都退休了,还操那份闲心干吗?那么多在职民警,早晚会破案的,你就安心养老吧。”

老李心里让老婆的唠叨弄得乱糟糟,听了老汤这番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机关枪一般突突起来:“原先老子听你的话听惯了,这回你得听我的。退休了你就心安了?你的左邻右舍被偷了,你就干看着?哪一天偷进你家门,你就踏实了!你是不是警察?你到底会不会破案?”

老汤气短,只得说:“那好,你说要我干什么?我听你的安排。”

老李说:“你布置你原来手上的一帮线人控赃,每天上午你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顺道把情况收回来。”

老汤心想这活儿轻松,满口答应。老李面憨心不傻,他先花一整天时间,抽了两包烟,把小区十几起案子研究一番,发现案发时间多集中在周一上午和周四的后半夜,结合他巡视小区的情况,在脑子里勾勒出案件的轮廓:两名案犯,二十郎当,技术性开锁,趁事主家无人行窃,多偷现金,金银饰品,小件值钱物品如字画、挂件、瓷器、玉件,外盗无疑,极可能是乘车进出小区大门的。

接下来,他叫保安调来案发时段的车道监控录像反复查看,看了两天,终于发现一辆尾号为578的比亚迪轿车颇为可疑。他没有把他的发现告诉任何人,只是对保安队长说:“倘若我要抓住贼,电话通知你,你带上几个保安听我指挥。”

翌日,在小区大门通往车库的道路左侧的小树林里,出现了一个身穿休闲服的人影,一会儿练太极,一会儿舞几招螳螂拳,一会儿静坐在廊亭里看书,有时是在天刚放亮的时辰,有时是在半晌午。这人就是老李,不管是腾挪闪展,还是静坐悠闲,他犀利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车道,在进进出出的车流中搜寻着那辆可疑的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