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2日,在全国公安视频会议上,刘金国副部长一声令下,“猎狐2014”缉捕在逃境外经济犯罪嫌疑人专项行动正式启动。刘副部长强调,各级公安机关要深入贯彻落实习近平总书记重要讲话精神,充分认识到开展缉捕在逃境外经济犯罪嫌疑人专项行动的重大意义,以坚定决心和有力措施,全力打赢这场硬仗,即使犯罪分子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将其缉捕归案、绳之以法,坚决捍卫法律尊严,坚决维护人民利益。
在打击经济犯罪的斗争中,经侦民警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与犯罪嫌疑人进行着智慧的较量,面对高学历、高智商、有一定经济基础的罪犯,警方也要用“博士侦查员”去缉捕“博士罪犯”。为此,公安部经侦局专门成立了开展境外缉捕工作的“猎狐缉捕队”,集中发力、迅速出击,自“猎狐2014”行动开展以来,缉捕了一批在逃境外经济犯罪嫌疑人,破获了一批中央领导关注、关乎人民群众切身利益的重特大案件。
一、五天四万公里的环球追捕
北京初秋的凌晨,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天气微凉,整个城市还在沉睡之中。文小华洗了把脸,努力让自己进入最佳状态。洗漱完毕,他轻轻从书柜旁提起早已准备好的旅行箱,没有叫醒熟睡的妻子,只在床头留下一张字条,便匆匆离家而去。
就在昨天,“猎狐2014”行动办的值班员接到了哥伦比亚警方的通知,外逃犯罪嫌疑人王志伟(化名)的落脚点被哥伦比亚警方发现。按照哥国的相关法律,警方在抓捕嫌疑人之后,如没有获得犯罪证据,最长只能扣押其三十六个小时,一旦超过时限,嫌疑人将再次获得自由,离开警方的视线。所以当务之急,是要立即派员奔赴哥伦比亚。
此案事关重大,文小华决定亲自带队前往。他在工作中一直告诫缉捕队的成员们,快速反应是第一要务。境外抓捕,输赢成败往往在一念之间,一旦错过良机,就会丧失主动权,甚至前功尽弃。他不但这样要求下属,自己也身体力行,每次获得线索,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出击,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便捷的方式将嫌疑人抓获并押解回国。几个月前,他就曾带着助手,在二十四小时内长途奔袭越南胡志明市,将一个重大经济犯罪嫌疑人成功押解回国。
而这一次赴哥伦比亚的抓捕任务比上次还要艰巨,还要紧急。
街上雾气笼罩,出租车的前挡风玻璃蒙着一层白雾。文小华坐在后座,不停拨打着电话。缉捕队的成员杨晨、靳伟也已从驻地分头赶赴机场。杨晨三十出头,毕业于中国刑警学院,为人低调、做事严谨,经验丰富、恪尽职守,一身刑警的气场;而靳伟则不到三十岁,来自基层经侦支队,他不但熟练掌握英语,还精通数据分析,是缉捕队里的“技术控”。文小华和他们约定在机场见面,同时又叮嘱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他看了看手表,叹了口气,看来另一个行动队的成员是赶不上航班了。
凌晨的首都机场依然人来人往,出境边检通道外,文小华已经和杨晨、靳伟聚齐。
“文队,丁总还没到吗?”靳伟焦急地问。他所说的丁总,是办案地公安厅经侦总队的副总队长,此次同缉捕队一起执行任务。
“飞机延误,他没能按预计时间赶到北京,只能等明天的航班了。”文小华看看两个部下,“东西都带好了吧?”
杨晨和靳伟频频点头。
“犯罪嫌疑人叫王志伟,男,三十五岁,两年前以采购货物的名义,骗取了十几名被害人共计四百余万元,之后逃往哥伦比亚。现经我方工作查明,该人的落脚点在波哥大。但线索稍纵即逝,我们必须迅速反应,才能打赢这场攻坚战。这次行动飞行时间长,往返行程超过四万公里,大家一定要做好思想准备。”考虑到此次行动的特殊性和艰巨性,文小华不免多说了几句。
航班于凌晨两点零五分起飞,经过十一个小时的行程,于德国时间清晨六点二十五分到达法兰克福机场。文小华望着德国的晨曦,估算着北京时间已经过了午后。经过长达八个小时的等待,几人再次登机,奔向行动的目的地,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
一路无眠,时差混乱,昼夜颠倒,生物钟被重置。从德国起飞是当地时间十四点三十分,经过近十二小时的飞行,于哥伦比亚时间十八点五十九分抵达波哥大。几个人经历了从黑夜到清晨、从午后到黄昏的过程,看似是完整的一天,实际上则是在时差的错觉中,经过了三十多个小时的旅程,就连靳伟这样习惯熬夜的电脑高手也头昏脑胀,搞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反而是杨晨的思路更清晰,算了半天,告诉大家现在应该是北京时间清晨六点左右。
文小华做了几个深呼吸,提了提精神。他在飞机快要降落的时候,打开机舱的窗板,默默望着几千米下陌生而美丽的波哥大。
波哥大位于安第斯山脉一个富饶的高原上,被瓜达卢佩山和蒙瑟瑞特山环拢,海拔近三千米。从高空俯视,可以看到地面上曲折蜿蜒的河流溪涧和鳞次栉比的建筑。波哥大年平均气温十四摄氏度,景色秀丽、四季如春,属于南美洲典型的高地气候城市。这里的居民大多信奉天主教,华人很少。当文小华等人踏上该国土地的时候,实际上已经绕过了半个地球,来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走出埃尔多拉多国际机场,等候已久的使馆武官迎上前来。武官是中国南方人,四十多岁,穿着笔挺的中国军装,在人群中分外醒目。
“欢迎来到波哥大,真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武官微笑着与文小华握手。
“辛苦你们了。”文小华说的是肺腑之言,没有驻哥使馆的大力协助,这只狡猾的狐狸就很难觅到行踪。
“丁总呢?”武官问。他曾经多次和丁总通过电话交流分析案情,虽未谋面,却也有几分熟悉。
“他没赶上这班飞机,随后就到。”文小华回答。
“那抓捕行动是否要等他到了之后再开始?”
“不用,咱们立即开展工作。”这是文小华的风格,干脆利落。他深知,在异国行动的第一要务,就是要快速反应,争分夺秒,否则可能会错过最佳战机。
两辆轿车驶出机场,疾驰在波哥大的夜色之中。三个人的行李箱就放在后备厢里,但他们的方向不是安逸的宾馆,而是行动的战场。时差造成的困倦和疲惫早已烟消云散。轿车飞驰过街边的教堂和修道院,飞驰过著名的玻利瓦尔广场,飞驰过陌生的人群和远方巍峨的蒙瑟瑞特山,向着目的地挺近。
从蒙瑟瑞特山上俯瞰这座城市,你会感到自己是多么地渺小。在伟大的自然界面前,人类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王志伟走出山顶的教堂,默默地望着脚下的城市,心里依然感到压抑。每次在教堂里那尊受难基督面前忏悔时,他都想获得心中片刻的安宁。但这种安宁却很难获得,他根本无法摆脱整日折磨自己的心灵焦灼。他太向往往日安稳的生活了,“平安是福”这句话,对于别人来说也许异常简单,但对于他,却堪比登天。
他是一个逃亡者,一个负罪在身的经济犯罪嫌疑人。两年前,因为谋财心切,骗取了他人的信任,卷款四百万元潜逃至哥伦比亚,之后再没踏上祖国的土地。合同诈骗,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与这个词语紧密相连。回望昔日的辉煌,他感慨不已。
在家乡,王志伟十三岁拜师学艺,苦练青田石雕技术。到十六岁的时候,他已经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工匠。刚刚二十岁,他雕刻的青田石艺术品已经行销全国,炙手可热,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也在那时获得。
金钱、赞誉,一切来得太快,让王志伟有些应接不暇。已经开上宝马轿车的他,野心越来越大。他放下刻刀、关闭台灯,不再坚持辛苦的手工,转而拆借了上千万元资金,一头扎进了陌生的销售行业,这一下就陷入了迷途。
隔行如隔山,这是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王志伟在商场跌跌撞撞,再也没了当初手持刻刀在青田石上游走的自信。为了堵住资金漏洞,他多次借款,拆东墙补西墙,漏洞越堵越大,直至他萌生了诈骗意图,骗取身边几十人的血汗钱逃之夭夭。这一逃,就再无回头的可能。
瑟瑟的山风掠过脸颊,将泪水带走。王志伟望着远方,感到异常孤独。往昔的美好在此刻已成刺骨的尖刀,让他疼痛不已。但,这一切又能怨谁呢?自己种下的恶果,只能由自己收获;自己犯下的罪孽,也只能由自己承担。王志伟叹了口气,转身随着虔诚的信徒们缓缓地向山下走去。
抓捕的过程和计划中的一样顺利。王志伟在回家的路上,被哥伦比亚警方截获。世界各国对打击经济犯罪都持零容忍的态度,犯罪嫌疑人无论逃到哪里,他们的身份都永远不会改变。
面对中国警察文小华,王志伟情绪很平静。他攥着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沉默不语。
“你信教?”文小华问他。
“是,天主教。”王志伟回答。
“在国内就信吗?”文小华又问。
“不,是来到这里以后才信的。”王志伟说。
“回家吧。”文小华语气平缓,看着王志伟的眼睛。“赎清罪孽,过正常人的生活。”他补充道。
王志伟抬起头,与文小华对视。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渐渐冲破了他努力掩饰的平静。他眼圈发红,声音哽咽:“是啊……也该回家了……”
他朝向蒙瑟瑞特山的方向,口中念念有词:“我向全能的天主和各位信徒们恳请,我愿意承认我在人世间犯下的罪孽,我有罪,有罪,有重罪。为此,我恳请圣父,给我赎罪的机会……”
他说完,回头转向祖国的方向,他身后站着的是中国警察文小华。
按照哥伦比亚的法律规定,犯罪嫌疑人被抓获后,中方必须在三十六小时内接走。文小华、杨晨和靳伟几乎没有合眼,行李箱一直随身携带,衣服也来不及换,只在移民局的办公区小憩了片刻,又投入到紧张繁忙的工作之中。靳伟由于休息不足,加之高原反应,连续腹泻。文小华按照自己的经验,用热水沏了柠檬片给他服用,喝了几杯后,症状果然有所缓解。在驻哥伦比亚使馆的大力支持和协助下,经过努力,在二十小时内,终于办理好了押解王志伟回国的手续。
与此同时,文小华接到了丁总在转机机场打来的电话。丁总在电话里说,再过几个小时,自己即将到达波哥大。
文小华笑着说:“那您就只能下了飞机再上飞机了。”
在从德国启程之前,杨晨特意到当地华人开的商店里,买了榨菜和泡面。在来哥伦比亚的三十多个小时的旅途中,他可吃够了飞机上冰冷无味的餐食了。
回程的航班将于哥伦比亚时间二十二时起飞,文小华等人提前七个小时来到机场。他比杨晨和靳伟想的要多很多。回程之前,第一要在机场与丁总成功会合,迅速将其带来的文件材料等转交哥方;第二则是想提前办好出境手续,以防发生其他的意外。这种担心并非多余,在境外工作中,不到最后一刻,就不能说是圆满成功。
果不其然,就在三个人即将押解王志伟走过机场出境口的时候,大使馆武官致电文小华,说在波哥大与王志伟同居的女友正带着十多个人赶赴机场,让他务必注意。文小华立即安排杨晨和靳伟到机场入境口加快办理手续,以便尽快带王志伟出境,自己则放下行李,转身走到出境口外,等待这些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在陌生的人群中,文小华一个人面向机场入口伫立,他的身材并不高大,而在此时却显得庄严威武。
十六时刚过,王志伟的女友带着十来个人来到入境处,他们远远就看到一个华人面孔,那个人就是中国警官文小华。
“你们想把他带到哪里去?”王志伟的女友走到文小华面前质问道。女人三十出头,是王志伟的老乡,在异国他乡两个人相互取暖,暂时姘居。
“带他回国。”文小华言简意赅。
“你们凭什么带他走?你们有什么权利?”女人咄咄逼人。
“因为他触犯了中国的法律,要回去讲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法律责任。”文小华毫不拖泥带水。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犯了罪?他是被冤枉的!”女人胡搅蛮缠,身边众人也开始起哄。
“你是谁?你是他什么人?”文小华反问道。
“我?我是他爱人。”女人回答。
“你和他办理结婚手续了吗?”
“我……我们……”女人一下哑了火。
“我问过王志伟了,他与你没有办理过结婚手续,不是法定婚姻。如此说来,你的身份并不是王志伟的家属,无权过问他的相关情况!”
女人有点儿傻眼了,但仍然不依不饶。“那也不行,你们不能带他走!”她准备鼓动众人,一起阻拦押解王志伟回国。
文小华不慌不忙,放缓语气,一字一句地说:“我问你,你到底是想王志伟好,还是想他不好?”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女人不明其意。
“想他不好,你就继续在这里闹,我可以找哥伦比亚警方协助,制止你们的无理取闹,王志伟最终一样会被押解回国。但这样做,对他今后的处理不会有什么好影响。”文小华故意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要是想他好,就配合我们的工作。刚才我已经和他聊过了,他外逃哥伦比亚两年,心里没有一刻安宁。如果能回国主动应对,退还所欠的赃款,早日赎清罪孽,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这不是一个好的结果吗?你觉得呢?”文小华句句在理。
女人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两行清泪滑过脸庞。“好……我懂了……也希望你们,能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在不远处已经出境的杨晨和靳伟看着这一幕。
“要不是文队反应及时,现在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咱文队可是以一当十舌战群儒啊!”靳伟说。
“哼,什么群儒啊,我看是乌合之众还差不多。”杨晨摇着头。
他俩说话的当儿,王志伟静静地靠在座椅上,表情一如平常。
文小华刚刚劝散了闹事的众人,丁总也在机场入境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出现了。他见到文小华,露出了一丝疲惫的微笑。
“嗨,我来迟了,来迟了,抱歉啊!”丁总拖着行李箱,笑着与文小华握手。
“您还不算迟,起码踏上哥伦比亚的国土了。”文小华也笑,迅速办理好相关案件材料的移交手续,又引导着刚刚入境一小时的丁总办理好出境手续,与押着王志伟的杨晨和靳伟会合。
“这就是王志伟?”丁总指着座椅上酣睡的人。
“是他。”文小华点头。
“怎么睡得这么踏实啊?”丁总费解。
“哎……按他的话说,在逃亡的两年里,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今天被咱们抓到了,心里反倒踏实了。”文小华笑着回答。
“也是。”丁总点头。他看了看表,估算了一下时间。“如果二十二点准时起飞的话,我在哥伦比亚也就能停留两百分钟。”丁总苦笑。
“呵呵,是啊,然后再跟我们一起坐三十多个小时的飞机回国。”文小华说。
“哎,那你先跟我说说,哥伦比亚什么样啊?街道宽吗?建筑什么特色?我……”丁总停顿了一下,“我回去之后,怎么着也得跟人描述一下是不是?”
“哈哈哈哈。”杨晨和靳伟听着都笑了起来。
四个人在异国的机场,以苦为乐,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庆祝着此次行动的胜利。
飞机即将起飞,在未来的三十个小时里,经历过不同的时差后,行动组将回到伟大祖国的怀抱。文小华在关机前给妻子发了一条短信:“你和儿子等我吃早饭。”他精确地计算过,回到首都机场的时间将是凌晨四点,到家还能赶上早餐。
杨晨递给靳伟一本小说,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免他打瞌睡。两个兄弟相视一笑,在内心中相互鼓励着,这三十个小时的看押工作一定要坚持住,为行动画上圆满的句号。
丁总在回国后总结这次行动时说:“航程四万公里,历经五个昼夜,经过六个航站楼,逗留哥伦比亚二百分钟,回程押解三十个小时,托运行李箱走过四万公里也没有打开一次,这就是我这次哥伦比亚之行。“
历时五天四夜的押解行动落下帷幕。文小华到家的时候,清晨的微光已将小区照亮。他摘下手表,调到了北京时间清晨六点。推开家门,一股粥香扑面而来,那是幸福的味道。他不禁笑着,心里感到异常幸福,但同时也知道,自己的工作并未结束,几个小时后,他将再次投身于忙碌之中。
二、一只猫的思乡之情
已是凌晨,曼谷的街头依然喧嚣熙攘,车流像潮水一般川流不息。在这个距北京几千公里、时差一小时的国家,雷鸣穿梭在人群之中,行色匆匆。
雷鸣接过副手王光递来的一支国产香烟,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看着手里的一张照片。曼谷的夜间气温不高,空气却十分潮湿,走了一会儿,汗水便会浸透衣衫。
雷鸣看着手中的照片,心中异常兴奋,似乎看到一丝转机。就在几个小时前,困扰他们整整一周的工作瓶颈终于有了突破。
雷鸣和王光的身份是警察,两名中国警察,公安部“猎狐2014”专项行动缉捕队的成员。雷鸣在英国某著名大学硕士毕业,后考入了公安部经侦局从事侦查工作;王光来自某省公安经侦部门,由于英语出色,此次来泰国配合雷鸣工作。
泰国移民局的警官们刚刚回去休息。几天来,他们协助中国警方走街串巷、反复排查,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展。但在曼谷这个九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中,追捕一个逃犯又谈何容易。幸好,有了刚刚传来的这条关键线索,一张楼顶的照片。
泰国警方配合此次行动的是两名警官,一个被称为林警官,三十出头,文质彬彬,是泰国华裔,祖辈到泰国闯荡,随即定居。另一个是泰国本土人,叫阿努猜,不到四十岁,人高马大,皮肤黝黑,眼光犀利,剽悍异常,脖子上戴着一个黄金的佛牌。
“猎狐”专项办的领导说过,境外追逃是境内侦查的延伸,抓捕在境外一时,基础在境内平时。这句话一点儿没错。境外缉捕行动队的每个队员都有深切体会,没有祖国强大的后方支持和扎实的工作,境外抓捕就会成为聋子、瞎子,就算你有浑身本领、追逃技艺超群,但在异国他乡没有独立执法权,一旦冒失行动,不但会遇到阻碍,甚至还可能触犯外事纪律,引起不必要的外交纠纷。
雷鸣仰望星空,心中的压力无法缓解。境外追逃,在异国他乡执行抓捕任务,行动的成功与否,往往不由自己控制。在逃人员叫张子琪(化名),男,今年四十五岁,是国内某个重大案件的犯罪嫌疑人。对他的抓捕成功与否,不仅仅关乎对他个人的惩处,还关联到整个案件的进展和突破。
雷鸣已经在曼谷执行了整整两周任务,到现在还没有时间和家人通一个电话。时间就是案件的生命,快速反应、主动出击是“猎狐”行动办的工作要求。
张子琪外逃泰国之后,为了逃避打击,几乎切断了与国内的全部联系,所有线索同时中断。就连雷鸣这个老辣的猎手,一时间也束手无策。但也许是异乡的寂寞,张子琪终于发给亲属一条消息,称自己住的公寓,在顶层有个游泳池,可以供锻炼使用,同时还发了一张照片。正是这条并不十分准确的线索,重燃了雷鸣的斗志和信心。
他在泰国移民局林警官等人的协助下,初步查询到曼谷十几处顶层有游泳池的公寓。但对这十几处公寓一一排查,工作量仍然巨大,成功的希望也很似乎渺茫。为了第二天更好地工作,雷鸣让林警官等人先回去休息,自己则带着王光继续走街串巷地搜索。
夜深了,王光下午换的T恤再次湿透,显得灰头土脸。雷鸣走在前面,也感到脚步发沉,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在曼谷街头整整转悠了五个小时。他招呼王光坐在马路牙子上,两人点燃香烟,做短暂休息。不远处的几个印度人在喝着酒,满眼醉意地看着他们,不知聊着些什么。
雷鸣有些沮丧,看着手中的香烟发呆。那是中国的云烟,他不习惯泰国烟的味道。不知怎么,一股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在境外工作这么些天,神经一直紧绷着,越是这种时刻,越是想念家人。
他深知,自己代表着中国警察的形象,自己的一言一行、执法能力,都将直接影响外国警方的行动。如果自己稀松平常,那对方也不可能良好地配合。之所以这些年我国境外缉捕工作得力、成效卓著,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境外工作的同事们坚强的斗志和优良的作风。雷鸣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内心一时的纠结已经抛到九霄云外。他看着曼谷天空的月亮,突然觉得外国的月亮一点儿也不比祖国的好。
在曼谷市中心的商业区,泰国香火最旺的四面佛前,无数人谦恭地朝拜,似乎把自己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神灵的恩赐上。
张子琪恭敬地在香炉中燃香,插供在佛像前,双手合十进行跪拜,然后抬起头,不仅看着佛,也看着曼谷的蓝天。他已经出逃两年了,在国内的时候,他风光无限,无论是经济实力还是社会地位,都可谓是如日中天。但这两年的逃亡,却让他的生活跌入到谷底。
凡是被通缉的人,无论逃到哪里,也不会获得片刻安宁。他们不会因为逃到他国而改变被追捕的生活状态,过的更不是正常人的生活。张子琪携带的赃款虽然能够让自己在这个城市衣食无忧,但冬阴功汤和咖喱饭固然好,也比不过国内的粗茶淡饭吃着踏实。他整日都草木皆兵、杯弓蛇影。
张子琪双手合十,从四面佛的正面拜起,一炷香做一次跪拜,一共上了十二炷香。他在心中默默祷告,如自己能躲过此难,日后一定加倍还愿。他已经订好了去另一个城市的机票,不日便将启程,他祈祷神灵能保佑这段逃亡之路,让自己彻底解脱。
做完朝拜,他到街边启动了自己的奔驰轿车,驾车驶入茫茫的车海之中。几辆摩托车从奔驰车旁掠过,快得像箭一样,稍纵即逝。
林警官和阿努猜骑着两辆摩托车,带着雷鸣和王光,飞快地穿梭在曼谷市中心拥堵的车流中,仿佛快艇飞驰在起伏的海面。他们已经查过了第十栋顶层带游泳池的公寓,却仍一无所获。确定,排除,再确定……排查工作似乎没有尽头。
“雷,继续这样找下去,不知有没有意义。”林警官用生涩的中文说着。
雷鸣知道林警官已经开始失去耐心,就在后座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的同事们在国内还在继续做着工作,相信一定会有新的线索和证据。”
“我一个朋友几年前去过中国,他回来问我,为什么在中国,只要他一提到酒,中国人就要集体把他灌倒。我问他是怎么说的,你猜他说什么?”林警官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什么?”
“他说是一个中国朋友教他的祝酒词,‘放马过来’。每次喝酒,他就站起来恭敬地向大家说,‘放马过来’,所以马上就被灌倒了……哈哈。”林警官说着大笑起来。
雷鸣也哈哈大笑,紧张的神经得以稍稍缓解。
摩托车穿过车流,雷鸣望着面前一辆黑色的奔驰车渐行渐远。这时,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雷鸣不敢耽误,立即接通手机。这是个办案专用号码,每次响起的时候,肯定是有新情况。
张子琪驾驶着汽车,音响里播放着一首中国歌曲: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这是他最喜爱的一支歌,邓丽君的《在水一方》。每每听到这首歌,张子琪就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年轻创业的时候。那时候虽然艰辛,但胸中却时刻充满热情,那时虽然贫苦,却活得踏踏实实。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后视镜,那里面有着自己日渐苍老的面容,歌声充斥着整个车厢,而他却感到无比冷清。他望着窗外熙攘的街头,突然有一种不真实感。如果不是右舵车的提醒,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在泰国,他举目无亲,惶惶不可终日,轻易不敢抛头露面,在喧闹的城市中孤独地生活。他不知道这种生活还将持续到何时,也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这种不安全感,让他不断变换自己的身份和藏身的地点,他觉得这条逃亡之路仿佛是个黑洞,永远找不到方向,永远没有尽头。
奔驰车驶过了路旁的蓝色站牌、黄色的斑马线,一直开进车库,一切轻车熟路。而张子琪怎能想到,警方已经悄悄来到了他的身旁。他走进自己的公寓,一只白色的波斯猫轻轻地走来迎接。他俯身把小猫抱在怀里。
“你,也一样寂寞吗?”张子琪问着小猫,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猫自然不会回答,只用那双蓝色的眼睛回望着他。
张子琪叹了口气,默默地拉开紧闭的窗帘,一会儿之后,又再次将窗帘拉上,房间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雷鸣接到的是文小华的电话。文小华是“猎狐行动”缉捕队的队长,办事雷厉风行。雷鸣作为他的助手,一直对他的判断深信不疑。
“经过信息搜索,我们发现了一条张子琪藏身地点的重要线索,已经通过保密方式给你发了过去。先看看照片。”文小华言简意赅。
刻不容缓。雷鸣深知,在争分夺秒的侦查关键时期,任何一条线索都可能成就案件的破获,而任何一次延误也会让战机失之交臂。雷鸣马上开始操作,不一会儿,一幅并不清晰的图片在眼前缓缓展开。
照片里有一只猫,一只白色的波斯猫,头伸出阳台的护栏,眺望着远方。而雷鸣看的重点却不是猫的姿态,而是这张图片中的其他细节。通过角度分析,这张照片应该是从房间内拍摄的,拍摄者应该就在这只猫的身后。从房间部分的布局来看,应该是居家环境。猫眺望的方向是一条街道,街道中间有黄色的斑马线、黝黑的井盖和一排路灯。雷鸣把照片放大,可以模糊地看到路旁有一块蓝色的指示牌,但因为拍摄角度问题,指示牌上的文字比较模糊。
“喂,头儿,这是哪里的照片?”雷鸣急切地问。
“我们判断,这应该是犯罪嫌疑人从公寓内拍摄的照片。他不久前将这张照片发给某亲属,还起了个题目,《一只猫的思乡之情》。”文小华回答。
“一只猫的思乡之情……有意思!”雷鸣兴奋地拍手。他知道这张照片的重要性。线索讲的是两点成一线、三点就能支撑一个证据点。现在,顶层泳池的线索已经不再孤立,一旦加上这张照片提供的线索,下面的工作就好做多了。雷鸣迅速将这条线索传给林警官,准备立即研究如何进行比对。
十个小时,对于一般人来说,也许是一次睡眠,或是一次不长的旅行。但对于雷鸣等人来说,却是十几处的细致摸查和不下几百次的询问和搜索。雷鸣、王光与林警官、阿努猜分别组队,在不同的大厦前搜索着蓝色指示牌、黄色斑马线、路灯以及黝黑的井盖。他们伪装成公寓的租客,进入到不同的大楼,寻找与照片相符的视角。
功夫不负有心人,搜索到傍晚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场景终于展现在雷鸣和林警官面前。蓝色的指示牌,黄色的斑马线,黝黑的井盖。
“对!就是这里!”雷鸣拍了拍林警官的后背,激动地跳下了摩托车。
这是一栋高档公寓楼,顶层带有游泳池,一天前雷鸣就曾经到过此地。公寓楼的标牌以S开头,雷鸣站在公寓楼前,粗算临街的窗户,就达到四百户以上。
林警官停好车,走到雷鸣身旁,“雷,这条线索准确吗?”
“准确,我相信我们文队长的判断。”
雷鸣看了看表,已经是曼谷时间十九点。他和林警官走进大楼,准备到物业去了解情况。天渐渐黑了下来,窗外的车灯汇聚成一条光带。雷鸣望着溢彩流光的车流,心中在默默祈祷,但愿一切顺利。他祈祷的不是神灵,而是中国警察的神圣信仰,对法律尊严的捍卫和战友们的无比信任。
大楼有二十余层,十多个单元,四百多住户,在这里搜索一个隐匿多日的犯罪嫌疑人谈何容易。雷鸣和林警官工作到物业下班,也未获得有价值的线索。雷鸣拿着那张猫的放大照片一边在楼道中搜索比对,一边做角度的测算。照片比对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却极其复杂,不但要掌握照片中的每一处细节,还要通过几何数据来分析角度。雷鸣反复推敲,基本测算出楼层。他来到公寓五单元十层,从楼道的窗户向下望去,场景已经与照片十分接近。
雷鸣信心满满,但无奈物业已经下班。他看了看手表,已经接近二十一点了。雷鸣又用手机从不同角度拍摄了几张照片,才和林警官走出了大楼。
曼谷的夜色很美,如果不是街边随处可见的佛塔,真的与北京的夜晚相似。雷鸣感到饥肠辘辘,就邀林警官一起吃晚饭,林警官婉言谢绝了,说家里还有事。雷鸣也没有坚持,他知道林警官这几天也累得够呛。看林警官驾摩托离去,雷鸣习惯性地掏烟,这才发现已经弹尽粮绝,便去公寓前的小卖店买烟。
就在此时,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说是陌生,因为两个人从未谋过面,生活中毫无交集;说到熟悉,站在雷鸣的角度来说,面前这个人的相貌已经深深铭刻在他的脑海里,一时一刻不曾忘记。对!他就是这些天雷鸣一直在追捕的外逃经济犯罪嫌疑人张子琪!
这一瞬间,雷鸣的眼神凝固了,不自觉地与张子琪对视。张子琪下来买烟,也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华人面孔。
雷鸣见状,立即收拢眼神,竭尽全力表现得轻松自然。他心里明白,自己虽然是“猎狐”缉捕队的成员,但在异国他乡没有执法权,在没有泰国警方人员在场的情况下,他不能对逃犯进行抓捕,一旦让逃犯发现自己的身份,很有可能导致抓捕工作前功尽弃。雷鸣全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反复告诫自己不能贸然行动,只能静观其变。追逃民警有句老话,那就是——宁丢勿醒,只要嫌疑人没有被惊动,早晚都会落入法网。
为了显得更自然一些,雷鸣不经意地迎着张子琪的方向走了过去。来到小卖部老板面前,用手指着一种香烟用英文说:“This one。”
老板拿出一包香烟递给雷鸣。
张子琪也走过来,指着同一种香烟,说:“This too。”
雷鸣转过头与张子琪对视,微笑着用汉语问:“中国人?”
张子琪也笑笑:“是啊,你也是?”他也用汉语回答。
“是的。”雷鸣微笑着点头。
这短暂的一问一答,让雷鸣心里有了底。他冲张子琪挥了挥手,转身走进曼谷的夜色中。
张子琪听到乡音,心中一暖。他望着雷鸣走远的背影,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点上。那是一包云烟,他习惯这种味道。
雷鸣知道此刻自己不能回头,因为在背后的张子琪很可能正注视着自己,直到走过拐角,他才拿出电话。事不宜迟,他呼叫林警官和王光,要立即开展行动。
次日,在公寓楼下蹲守了一宿的雷鸣和王光,在泰国警察林警官、阿努猜的配合下,一举在公寓楼5单元1003号房间中将外逃两年的经济犯罪嫌疑人张子琪抓获。在公寓里,不但缴获了部分赃款,还发现了那只思乡的白色波斯猫。
张子琪被泰国警方戴上手铐,深深的叹息之后,脸上露出一丝轻松。“我知道你们早晚会来的。”他说的这句话,和无数个落网的境外在逃嫌疑人如出一辙。
看见雷鸣,张子琪感觉似曾相识。“我们在哪里见过吗?”他问道。
雷鸣笑而不语。
王光在一旁说:“准备回家吧,别在外面漂着了。”
“回家?”张子琪重复着,“是该回家了……”他怅然若失。
一天后,国内的押解组准时到达,将张子琪押解回国。雷鸣和王光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回家看儿子喽。”王光兴奋地说。
雷鸣刚想接话,专案手机又响起来,是文小华的号码。
“喂,领导。”雷鸣立即接通电话,“哦,好,明白,明白……”他挂断电话,轻松的表情再次凝重。
王光疑惑地走了过来。“怎么了?头儿,又有……”他停顿了一下,“又有新任务了?”
“是。文队长说,据可靠线索,三个安徽籍的经济犯罪嫌疑人刚刚逃到泰国,是一起涉案金额八亿元人民币的大案。行动办命令,立即着手寻找嫌疑人的踪迹并伺机抓捕。”
“好,那咱们立即行动。”王光马上把回家的念头甩到一边。
“是啊,只要有一个嫌疑人在逃,咱们的工作就不会停止。”雷鸣说。
三、勇闯“埃博拉”疫区
武文掖好女儿的被子,轻轻走出房间。他是公安部经侦局的一名警官,也是“猎狐2014”行动组的成员。他背上早已整理好的行囊,看了看手表,盘算着自己即将开始的这趟远行。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叹了口气,在客厅中再次给老友打了电话。
“喂,我父母的接机拜托你了。”武文轻声说,“飞机凌晨到,我的家门钥匙放在门前的牛奶箱里……你嫂子也在出差,没办法。”他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无奈。
他的父母今夜从老家来京看望孙女,航班着陆的时间正好与他出差的时间重合。服从命令是警察的天职,“猎狐行动”时间紧迫,武文要立即前往境外执行押解任务。他又给出差的妻子发了条短信,告知已安排妥当,便打开房门,消失在夜色中。
首都国际机场亮如白昼,往来的旅客行色匆匆,不同的人为了不同的目的,奔向不同的地方。武文作为此次押解任务的行动组长,与其他四名警员准时会合。在候机楼中,武文与大家反复研究着此次押解任务的细节,重申注意事项。
“此行既要把犯罪嫌疑人成功押解回国,也要保证自身的安全。”武文边说,边给大家分发口罩。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已经发现“埃博拉”病毒疑似病例的刚果(金)。
“埃博拉”是非洲中部国家刚果(金)的一条河流。这条河流本来默默无闻,但在1976年,河流沿岸的几十个村庄被一种不知名的病毒侵袭,在短暂的时间里造成大量人员死亡,有的家庭甚至无一幸免。从此,人们便把这条河的名字赋予这种病毒。“埃博拉”病毒就此为世人所知。
“埃博拉”又称“第四级病毒”,世界卫生组织认定其为对人类危害最严重的病毒之一。如不及时治疗,病毒会在体内迅速扩散、大量繁殖,攻击多个脏器,患者在感染病毒后的四十八小时内便会不治身亡。这种病毒不但危害严重、发病剧烈,而且传染性很高,危险性极大。
看到队员们凝重的表情,武文笑着说:“其实也没那么恐怖,只要注意防护,就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再说了,咱们是中国的猎手啊,‘狐狸’都没事,咱们还怕什么?”他知道,作为指挥员,自己此刻的情绪对队员们有着直接的影响。
此次行动之所以冠以“猎狐”之名,是因为抓捕对象都是潜逃境外的经济犯罪嫌疑人。将经济犯罪嫌疑人称作狐狸是有道理的,他们往往有高学历、高智商,其中一部分是公司老板,有一定经济基础。对待这些人,警方不但要使用传统的侦查方法,还要组织相匹配的队伍,与对手斗智斗勇。所以,“猎狐行动”缉捕行动队应运而生,成员们都是一些年富力强的警界精英,平均学历都在硕士研究生以上,其中还不乏博士和学成归来的“海归”。
武文是国内某名牌大学的研究生,父母给他起了“文”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日后从文。但命运弄人,他学成毕业后,怀着执着的梦想和憧憬,投身到了轰轰烈烈的公安事业中,进入公安部经侦局当了一名警察,正式做起了“武”的工作,一干就是十多年。
夜航寂寞,身边的旅客沉睡着,那是一些一生中也许只见一次的面孔。武文给一个熟睡的警员轻轻披上毛毯,才坐回到座位上,摆正姿势,也想让自己进入深度睡眠。然而,繁杂的思绪却占据着武文的大脑,让他越发清醒。他反复思量着四个工作重点:押解任务的顺利实施、自己和队员们的人身安全、“埃博拉”病毒的预防,以及协助国法律手续的办理。
他在大学学的是企业管理,在工作中习惯按程序办事。但这次的押解行动之复杂繁琐,他必须做好最充分的思想准备。他深知,自己即将到达的这个国家,是一个人均GDP只有一百八十六美元、全世界人类发展指数倒数第一的国家,如不准备充分,要完成押解工作将难上加难。
时间的概念是相对的。如果是旅游,二十个小时的旅程稍纵即逝。而在此刻,武文却觉得这二十个小时比一年还漫长。经济舱狭小的空间让他感到局促压抑,坐久了浑身酸疼不说,胸闷得几乎透不过气。他想起了一个“海归”同学的戏言,说到了国外才知道,那里是“好山好水好寂寞”,而只有回到祖国,才是“好挤好乱好快乐”。虽然是玩笑,但确实是不少归国人员的真实感受。
昼夜颠倒,任何倒时差的方法都无济于事,所有队员们都疲惫不堪。在哈欠连天中,广播里终于传出:飞机即将到达刚果(金)首都金沙萨。
武文打开舱内的窗板,外面阳光刺眼。他摘下手表,将表针调整到刚果(金)时间下午一点,有七小时时差的北京想必已夜色渐浓。
刚果(金)全称刚果民主共和国,位于非洲中部,旧称扎伊尔,首都金沙萨。国土面积234.5万平方公里,是非洲第二大和世界第十一大国家,人口超过七千一百万。在飞机上俯视金沙萨,几乎看不到高楼大厦。
下了飞机,热浪扑面而来。武文联系上中国大使馆的领事,从容地走出了入境口。他们把行李放到宾馆,便直奔移民局。
宾馆附近就是刚果(金)的总统府,楼下便停着装甲车和坦克,不远处是一个军营,可以看到全副武装的军人手持枪械、戒备森严。车行到近处,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军营里拉动枪栓的声音。
在路上,中国使馆的领事不断提醒着各种注意事项:在这里,一是未经允许不可以照相,对人和重要建筑都不可以;二是要尊重当地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切勿发生冲突;三是不要随意走近军事建筑,否则将有被扣押的危险。
听着领事善意的提醒,队员们的紧张感油然而生。武文一一记下,同时依然想着在飞机上考虑的那四件事:如何押解、保证安全、防范病毒和法律手续。
街边的武装人员身着墨绿色的军装,他们望着武文这些外来者,黝黑的脸庞满是戒备的神情。汽车飞速行驶在宽阔平整的道路上,这是一条中国援建的大道。路上车辆不多,几乎形不成车流,一些中巴车往来拉客,满载着当地旅客快速穿梭。路的两旁都是破旧的民房,垃圾成堆,看不到大型的购物广场和电影院等娱乐设施。
移民局看守所是一栋看似普通的建筑,显得较为陈旧,灰扑扑的高墙与蓝色的铁门形成巨大的色差。透过隔离栅栏望去,里面每个房间都关押着几十个非法入境者,被关押的人或站或坐,眼神里都是一片迷茫。
在看守所的会见室里,武文见到了经济犯罪嫌疑人秦天祥(化名)。他被两个黑人看守押着,表情木讷。武文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是刚果(金)时间下午五点。
秦天祥五十岁出头,生长在福建某市。七年前,他以出口货物到刚果(金)能获取高额利润为诱饵,诱使国内的生意伙伴将价值三百余万的货物发至刚果(金),后携货潜逃。福建警方于2010年立案侦查,并随后办理了对他的刑事拘留手续。
七年中,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秦天祥已由不惑到了知天命之年。在高大的黑人看守身边,他显得憔悴不堪,瘦弱可怜。
“秦天祥吗?”武文问道。
“是我。”秦天祥回答。
“我们是中国警察,你知道我们的来意吗?”
“知道……知道……”秦天祥轻轻地点头。
“在这里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
秦天祥没有马上回答,侧脸看了看身边的看守,无奈地摇头:“吃不上饭,两天了,一粒米也没有。”
“什么?看守所不给你们送饭吗?”武文皱眉。
“唉……”秦天祥深深叹气,“别说我们了,就是当地的居民,大部分每天也只能吃上一两顿饭。”
武文迅速打开了随手的提包,拿出一袋国内品牌的饼干,递到了秦天祥手中,“吃吧,吃完再说。”
秦天祥愣住了,没想到中国警察会这样对待自己。他咬住嘴唇,似乎是要压制住内心的情感,但这时,一个黑人看守却将他手中的饼干夺了过去。
武文诧异,刚要询问,黑人看守用不熟练的英语告诉武文:这个食品要由你们先吃才行。
武文明白对方的用意,从他手中拿过那包饼干,自己先取出一片放在嘴里咀嚼。黑人看守见状,才将饼干又递给秦天祥。
秦天祥狼吞虎咽,毫不顾忌形象。看着他骨瘦如柴,身上的衣服邋邋遢遢,谁能想到这个国内昔日的老板,如今却落魄成了这个样子。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武文,刚果(金)居民收入普遍偏低,物价却很高,许多中国的产品到当地出售都是几倍的价格。自己当初来到刚果(金),也是想到这里淘金,却不料生意越做越亏,连几年前骗的那笔款项也赔了进去。
“你在这里还有财产吗?”武文问道。
秦天祥摇头苦笑:“什么都没了,生意失败,欠国内的钱也填进去了。”他指的“欠国内的钱”,就是那三百多万元合同诈骗款。
“怎么证明你所说的情况?”
秦天祥经过黑人看守的允许,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这是前几天我刚签给别人的,同样的还有很多。”
那是一张三千美金的借条,借款人是中国人的名字。
“你有偿还资金的能力吗?”武文问。
“没有……”秦天祥摇头,“我欠他们的,都还不上了。”
“在这里还有什么困难吗?或者说,有什么需要我们协调解决的问题?”
“在这里,我又组建了一个家庭。但是现在已经与我无关了,他们都……离我而去了。”秦天祥幽幽地说。
“有什么话要留给他们吗?”
“没有了,一个罪犯,还有什么可说的?”
第二天上午,一切法律手续都办理完毕。刚果(金)移民局给秦天祥下了驱逐令,武文办好他的回国证明,押解他踏上归程。赶赴机场之前,在武文的要求下,移民局破例允许秦天祥洗了一个澡。秦天祥感激涕零,表示将积极配合此次押解工作。
飞机在轰鸣声中徐徐起飞,一万公里的旅程再次开启。又一个境外经济逃犯被押解回国。武文久久地望着舷窗外的金沙萨机场,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感到一丝轻松,终于摆脱了那种不安全感。前方的目的地是埃塞俄比亚,在那里转机回到中国之后,秦天祥的押解任务就算顺利完成了。
二十小时的旅程,行动组的成员都没入睡,反而是秦天祥在狭窄的座椅上睡得香甜,鼾声如雷。他的逃亡之路就此终结,那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地。看着秦天祥的睡态,武文想起了不久前押解的一个境外在逃嫌疑人,他见到警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们会来。”
是啊,凡是被通缉的人,无论逃到哪里,都时刻惶恐不安。秦天祥这个昔日的淘金者,长达七年的逃亡生涯,不但没能让他摆脱法律的制裁,反而让他的人生支离破碎,失去最珍贵的友情和亲情。他诈骗来的货物,不但没能让他大发横财,还令他信誉扫地,跌入道德的谷底。他对武文坦言,如果不是“猎狐”行动组将他抓捕,押解回国,在刚果(金)众多债主的严看死守下,他可能至死也无法离开这个地方,无法回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家乡。
非洲有句谚语:耳朵可以穿透黑暗,而不是眼睛。比“埃博拉”病毒更可怕的,是被欲望占据的人心。
押解工作完毕,武文回到家中,已经过了半夜。客厅里漆黑一片,父母已经入睡,但茶几上却放着一杯牛奶,旁边有一张纸条:“儿子,辛苦了,把奶热热喝了再睡。”那是母亲的字迹。
武文鼻子发酸,心里却很踏实。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平凡质朴的情感才弥足珍贵。他端着牛奶,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他看着刚满两岁的女儿那憨态可掬的睡姿,一股暖流顿时充满心房。他缓缓走到女儿身边,俯下身想同往常一样亲亲孩子,却在一瞬间停住了动作。他这几天脑海中充斥的四个工作重点,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埃博拉”病毒的预防。他站直身体,无奈地摇头苦笑,自己毕竟刚离开疫区。作为一个父亲,他不能让女儿受到任何形式的伤害。
他抑制住情感,看着女儿睡梦中甜甜的微笑,一瞬间,自己也笑了起来。作为一名人民警察,打击犯罪、保护人民合法权益是法律赋予的使命。自己无数次的辛苦奔波,恰恰是为了亲人们简单的幸福和质朴的微笑。就冲这点,武文也觉得自己的职责庄严而神圣。
宁静祥和的夜色中,京城的人们都在沉睡,几乎没人知道这几天“猎狐”行动组勇闯疫区的奔波辛苦。其实他们也不需要知道,因为这是警察义不容辞的职责所在。“猎狐2014”行动组成员们的行李箱都存在办公室里,因为他们随时要准备出发。
四、“曼谷小渔”落网记
这是八月的曼谷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天空湛蓝如洗,没有一片云彩能遮住烈日的暴晒。在熙攘的街道上,车流喧嚣涌动、杂乱无章,交警穿着紧身的制服,在街头吹着哨子指挥交通,手势像在舞蹈。
石玫和两个同事一起坐在出租车上,在曼谷的街头已经堵了近一个小时。她不断地接打着越洋电话,表情严肃,干练洒脱。她此次的泰国之行,是来押解一个境外在逃的经济犯罪嫌疑人、网名叫“曼谷小渔”的“90后”中国女孩儿庞小燕(化名)。
出租车司机是个典型的泰国人,肤色黝黑,头发卷曲,说话高声大气。他不时通过后视镜观察着三个中国人,满眼都是好奇。
“Go to the Immigration Bureau,please(去移民局)。”石玫用标准的英文说着,脸上不动声色。她已经从警十年有余,是公安部“猎狐2014”行动办的成员,也是此次押解工作组的组长。
在曼谷的移民局看守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隔离铁栏,仿佛一个巨大的铁笼。非法入境者被关押在里面,与外面自由的人群相隔在两个世界。石玫用英语同泰国移民局的工作人员交谈着,有条不紊。身后不断有安装着铁栏的皮卡车将满载的非法入境者运送到这里。在对方的带领下,三个中国警官一起走进了看守所高大的铁门。
庞小燕走进会见室的时候,表情忧郁。她一米六左右的身高,眉清目秀,一条马尾辫梳在脑后,是个典型的中国南方女孩儿。
“庞小燕,我们是中国警察。”石玫开门见山地说。
庞小燕缓缓抬头,眼神复杂,那里面既有茫然和惶恐,也有好奇和期待。
她曾经是中国一个南方城市的大本学生,在学校学的专业就是泰语。按照学制安排,她所读的专业两年在国内学习,两年赴泰国进修。家在农村的父母为了让她学有所成,翻出家底供她一年上万元的学费,但不料如今她不但没有学成归来,反而沦为了阶下囚。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沉默良久,庞小燕低声地问。
“中国,你的故乡。”石玫言简意赅。
庞小燕缓缓低下头,再次沉默。是啊,她怎能不想回到故土,怎能不想回到父母的身边。那两个生她养她的老人,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面。
2013年初春,庞小燕已经是泰国某大学大四的学生,在曼谷生活、学习了两个年头。庞小燕坚强独立,不想再依赖父母的血汗钱生活,便开始自找门路,勤工俭学。那段时间是艰辛的,也是快乐的,因为她第一次尝到了靠自己的双手创出一片天地的成就感。
她白天学习、晚上打工,和其他留学生一样,不再依靠父母的供给。她出身农门,心中始终记着父母告诉她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箴言,超市导购、产品推销、医院杂工,凡是能挣钱的工作她都会努力去做。但时间一长她却发现,这些零工不但收入少、工作量大,而且不稳定,朝不保夕,常常是今天还努力做着,明天就被别人挤掉了。
经过反复思考,庞小燕找到了一条“生财之路”。而恰恰就是这条“生财之路”,让她在短时间内迅速积累起财富,同时也让她走向犯罪、身陷囹圄。
“‘曼谷小渔’,是你的网名?”石玫问庞小燕。
“是。”庞小燕低着头回答。
“为什么起这个网名?”
“因为……”庞小燕停顿了一下,“因为,我喜欢一个刘若英演的电影,叫《少女小渔》,所以就叫了这个名字……”
“我是问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真实姓名?”显然庞小燕没有听懂石玫的问题。
“哦……那是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是我在销售‘YANHEE’减肥药。”庞小燕说出了事实的真相。
所谓“YANHEE”减肥药,汉语译音“燕嬉”。这种减肥药含有《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品管理法》明令禁止添加的西布曲明成分。西布曲明有一定的抑食减肥功效,但服用之后会出现口干、尿频、心跳过速等症状,严重者甚至会导致心脑血管病症的发生。美国、澳大利亚、欧盟等国陆续禁止该药,中国自2010年10月30日起,也叫停了该药在中国大陆的销售。如果走私进入中国境内销售,一旦查获,将按照销售假药论处。
庞小燕用化名向中国境内销售“燕嬉”减肥药的目的显而易见,那就是想隐蔽自己的身份,逃避法律责任。
作为一个“90后”女孩儿,她深知女性爱美的天性,于是便盘算起做“燕嬉”减肥药的生意。她先是通过曼谷某医院开出该减肥药,然后使用化名“曼谷小渔”,通过微博、微信、淘宝网等网络平台发布该减肥药的销售信息,再通过QQ与购买者联系,收取货款。一切都看似天衣无缝。
几次成功后,庞小燕获得了高于打零工数倍的收益,她不再精心学业,一头钻进了自己的“发财梦”中。她手段翻新,日益娴熟,为了规避国内相关部门的打击,在销售过程中设置“防火墙”,将货物转寄给表姐,再由表姐按照其所提供的买家信息寄往购买者手中。
她的生意越做越大,一发不可收拾。数月内,庞小燕的国内销售下线遍布全国多个省市区。庞小燕不再为钱发愁,反而把挣来的钱寄给父母,希望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她也曾惶恐过,怕患者服用后出现问题,东窗事发。但滚滚而来的财富却让她失去了基本的道德标准和理智判断。为了钱,这个“90后”的留学生一步步偏离了她初到泰国时的梦想。
凌晨的曼谷素万那普国际机场灯火璀璨、亮如白昼,佛教国家的民族装饰,将这里装扮得与众不同。石玫和同事们办理好了遣返庞小燕的相关手续,与她一起登上了回国的航班。
庞小燕痴痴地望着舷窗外曼谷熟悉的一切,内心五味杂陈。恍然如梦啊,初来此地的感受还充斥在脑海里,新奇、激动、憧憬、期待,一切都崭新而美好。而如今呢,一切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彷徨。
“小燕,逃避总不是办法,正视自己做错的事情,重新开始才是最好的选择。”石玫为了缓和庞小燕的情绪,刻意在对话中避免使用“犯罪”、“遣返”等字眼。
庞小燕默默点头,久久无语。她把视线移到舱内,看着面前那个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标志,不知怎么的,心中的惶恐和迷茫竟一扫而光,逐渐被一种熟悉的乡愁所取代。
“姐……”她这样叫石玫,“我回去……还有减刑的机会吗?”
“有,只要你主动供述相关情况,正视自己的问题,就一定能争取从轻的机会。”石玫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庞小燕点了点头。“还有……我表姐,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都是我……是我害了她……”庞小燕终于忍不住愧疚,泪如决堤。
2013年底,庞小燕的表姐因为伙同她在中国境内销售假药,被警方刑事拘留。庞小燕得知后惊慌失措,不敢回国,无处可去,只得在大学毕业后继续隐匿在泰国。但藏匿并不能让她逍遥法外,在2014年7月,公安部“猎狐2014”行动开始之后,中国警方行动组经与泰国警方的密切合作,最终还是将她在曼谷抓获。
飞机升空,庞小燕潸然泪下,降落的地方将是她日思夜想的故土,而她却不知道,在那里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生活。
在这个喧嚣的旅游季节中,直飞的航班一票难求,机舱内人满为患。“猎狐”行动组的组长石玫坐在庞小燕身旁,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在几个小时后,她将完成自己此次赴泰的使命,和儿子一起吃一顿温馨的晚餐。
庞小燕闭上双眼,一首熟悉的歌曲在她脑海中回荡。那是她最喜爱的电影《少女小渔》中的歌曲——
还在我懵懵懂懂时,只想着童话般的诗,管它未来生命中将会面临的事,为了明天我情愿,跟着你往前飞,飞到未来,飞到一样的梦里……
梦想不是现实。从九百万人口的曼谷到两千万人口的北京,几千公里的飞行距离,只需四个小时。留学生庞小燕的人生,将在这段距离中发生质变。也许,她的生活境遇将从巅峰跌至谷底,但正如石玫警官所说,只要她正视问题、真心悔过,她年轻人生的曲线也许会在这次旅程后缓缓升起,未来的道路,终将取决于她自己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