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这个县城很小,据说曾经有四个城门,现在已了无踪影,但是人们还保留着东门西门南门北门的称谓。县城只有东西一条路和南北一条街,街路相交在城中心,这个相交之处无论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都管它叫大十字。东西为路南北为街,上世纪八十年代会说这句话的基本上就是副科以上的干部了。
围着小城的是一个地级市的几个区,这个市姑且就叫"本市"。小城到本市的市中心只有七公里。小城往东百十公里还有一个县,也归本市管辖,姑且称"邻县"。
这几年小城被开发商解剖了,顺着这两条在小城中心交叉的唯一的街和路延伸开去,都盖上了高高低低的楼房。高楼大厦的后面是颇具北方特色的平踏踏的民房。如果从高空看下去(当然谁也没看过),那一定是一个由楼房排列组合好然后躺在地上的十字。如果让外科大夫从高空看下来,更像是他刚刚缝好的十字形手术刀口。围绕在大十字中心地带的商铺和住宅始终没有开发,可能是动迁的费用太高,抑或是其他局外人不得而知的原因。
一
申院长是县法院的副院长,快退休了,县里五十五岁踩线儿。老申业务精得很,县里的各色人等乃至市里的一些精英,遇到难事,尤其是法律方面的,都得到他这里讨香火儿。老申不黑,求他办事不用给钱,所以请他吃饭的也就特多。渐渐,他的办公室里人气旺了起来,尤其是饭口儿,总有院里的三五个闲人聚在他那里闲聊,等有人请老申的时候就一起去了。
让老申成为县里名人的是1993年的一起案件,当时老申是经济庭庭长。县里的一家穷困潦倒的民企,从省民委弄来一笔一百万的拨款,钱刚到户,就被早已虎视眈眈的银行给封户了。厂长找到老申,老申知道这个厂子的贷龄和厂龄一样长,在别人看来这笔钱是死定了,但老申的过人之处就是让哥们儿的事都能绝处逢生。胸有成竹的申庭长开庭审理,判银行败诉并立即解封账户。判决一下,分管县长厂长全厂职工后脑勺都有了笑容。银行上诉到中级法院,还没等中院开庭,企业已经把钱给职工开工资了。厂长花二百多元请老申吃了一顿饭,这顿饭当时在小城已是盛宴了 。
老申从不在家吃饭,因为请他的人太多了。中午肯定有饭局,晚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有三两天轮空。所以老申有一句名言:"有请就吃点儿,没人请回家喝点儿水就睡觉了。"
老申工资不高,但有房住,有公车开,天天嘴香屁臭,身边的"追星族"也有十几个。老申乐此不疲优哉游哉,但一天饭局后发生的事让老申紧张了一下。
那天中午,老申的办公室早已坐了几个闲人兼粉丝,话题仍然是拆迁。老申不插嘴,他在看书,看新版的《刑诉法》。老申在审委会上一锤定音是院里公开的秘密。老申公事依法办,私事有办法,并且幅度拿捏得炉火纯青。新修改的《刑诉法》再忙也得复习,因为院里的同事包括县里的一些领导心中早已有了这样一个思维定势:讨论案子的时候别人乱说胡说都正常,老申用错一个法律名词,自己马上再纠正过来,大家都认为不应该。
"申哥——"来人话音未落,老申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起身,拿车钥匙,拿手机,这一串的规定动作,带动粉丝们也都纷纷起身。
来人姓宋,是市里某区综合执法局的副局长,四十上下,相貌俊朗,身后跟着两个衣着时尚且得体的男子。大家介绍寒暄,然后是捉对握手,程序似排练过上千次。老申领头,大家鱼贯而出,后边自然有粉丝替老申锁门。
饭桌上,老申居中,宋局长、两位得体男分坐两侧,他们开始谈事情。老申听得很认真,四个粉丝头聚在一起,八束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搅在菜单上。老申他们说什么,粉丝们是懒得去听的。菜上齐了,老申他们还在谈,粉丝们只好放下已抄在手里的筷子。
在北方,一桌子菜上桌,热气很快就没了。两个得体男还在说,老申还在神情凝重地听,粉丝们手里的酒杯都捂热乎了。老申终于开口了,果然不同凡响,果然快刀斩乱麻。老申五分钟普法结束,两个得体男的目光由渴望逐渐转化为崇拜,宋局长也有了几分得意。
宋局长举杯,大家一饮而尽。再斟上,话题发散开来。因为开席较晚,所以会适当延长点儿时间。瓶子空了,盘子净了,脸蛋红了,舌头大了,筷子掉了。这第五个程序是底限,老申会及时叫停。
大家又鱼贯而出。只有老申和宋局长步伐稳健,原因是老申不喝酒,而宋局长还有未尽事宜。得体男看着宋局长和老申像一对舞伴一样飘出来,便及时拉开车门,宋局长和老申一直握着的手才松开。已有了上车动作的宋局长却又转回身,将正要离开的老申拉到近前,从背后抽出右手,利落地插进老申的裤兜内。返身上车,双手合十作揖,一张红布一样的脸隐在手的后面。
老申来到自己的车旁,掏车钥匙的同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另一个裤兜,空的。而宋局长上车前这一系列夸张的动作显然是做给得体男看的。老申顿时明白他替宋局长背了黑锅,而这黑锅的尺寸却不得而知。老申将车速放慢,他要考虑的不是"花落谁家",他要评估自己将来是否有风险。而四个粉丝仍在争执谁喝得多少哪个菜好吃。
老申不收钱,这正是他人脉广、人气旺的原因。今天的事让他始料未及。按理说和宋局长认识也有十几年了,他哥哥是市委组织部的,宋局长经常找老申办事,也没少请老申吃饭,老申不由得有些后怕。好在今天这个事不涉及县法院,老申也只是作了场外指导,没有进入实际运作,所以,老申决定守口如瓶。
二
县里早就有铁矿,所有权大都是集体或国家的。2000年初,老铁矿像变戏法儿似的都到了个人手里,新开的铁矿更如雨后春笋一般,也让小城人知道了什么是日进斗金。时势造英雄,环保局也由不为人知一跃变为炙手可热。
铁矿矿长们大都是市里或外省的成功人士,这些人和县里的头面人物很快就成了哥们儿。老申虽然不是一把手,但因其在法院的举足轻重,所以没有人敢小看。闲置忙用,老申抓紧给自己补课,几天时间就把有关矿产资源方面的法律法规温习得烂熟于心。
老申第一个矿长朋友是娄波。他和老申相识多年,只是开铁矿以后来往更紧密了。每当那辆奔驰550越野车停在法院院里的时候,大家就知道是娄波来了。
娄波个子很小,说话却大得不行,市长都进不了他的眼,但他却非常看重老申,就连老申身边那些粉丝他也照样尊重,让那些自己都觉着不招人待见的食客有些受宠若惊,每次娄波来他们都像过年一样发自内心地高兴。娄波抽的烟是最好的,每包都得一百多元,粉丝们砍脑袋也不会买的,他们只等娄波来的时候过足瘾。
上午十点,娄波从环保局出来,拐进一路之隔的法院,粉丝赵清跑过来替娄波拉开车门。"申院长开会呢。"
粉丝小钱飞也似的跑过来,"我去取钥匙。"说罢又像博尔特一样飞奔而去。小钱在后勤科工作,这一辈子兜里没揣过钱,用钱的时候就朝别人借,借钱给他的人还要自己记住,不追着屁股后面要五遍绝不还你。
赵清陪娄波上楼,离老申办公室三五步的时候,"博尔特"冲到前面开了门,把娄波让进屋。孙八路和李长友跟着就进来了,这四个粉丝是骨灰级的。孙八路因他的一双外八字脚而得名,他是执行庭的,业务很精。巧的是孙八路的媳妇也是一双外八字脚,于是小城就流传开他们两口子的一个段子:一天下午,雪停了。交警追踪一辆肇事逃逸的拖拉机,顺着踪迹追到郊外,原来是孙八路两口子在散步。交警央告他们两口子,今后雪天千万别出来。
娄波把烟掏出来,四个人一齐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先给娄波点着,再给自己点着,一股诱人的烟草味儿从办公室飘到走廊里。
老申散会回到办公室时,屋里的空气都是蓝色的。没等他坐下,小钱已经把娄波的烟递到老申手里,八路过来点火。老申把烟放在烟灰缸上,瞄了一眼墙上的钟,坐下来。
"我没事,我去环保局了,顺便过来看看大哥。"娄波把正在响着的电话摁掉。
赵清问:"铁粉现在啥价儿?"他在脑海里几个话题中选出一个最恰当的。他们不能让娄波感觉无聊。
"自己建个炼钢厂多好。"小钱的脑袋绝对没有他的腿快。
老申问娄波:"听说修二开了个铁矿?"修二是公安局修县长的弟弟。
"没有,是在大春的铁矿上下的崽儿。""下崽儿"是指套用别人的执照,实际上就是偷矿石。
"刚才修局也参加会了。"老申淡淡一笑,"政法委召集的,拆迁的事儿。"其实刚才的会议是部署矿产资源整治。老申不仅业务精,政治上也十分老到。虽然娄波是好兄弟,可这样的机密让他知道,既没任何意义,还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
娄波说:"贺局年底到站,我想把他聘到我矿上来。"贺局是环保局一把手,和老申关系好。
"他答应了吗?"老申把烟拿起来,小钱过去再点着。
"没说死,他说大春也想聘他。"
老申说:"他是在抬身价,大春不会聘他。"老申心中暗想,大春有修县长罩着,不会再花钱请一个退下来的环保局长。
娄波顿时明白,他拿定主意不再主动找老贺,到时候让老贺来找他,一是不至于狮子大开口,二是老贺在发挥作用时不至于太难驾驭。
"南门新开了一家烤羊馆。"孙八路抓住机会把话题引到吃饭上来。
老申起身拿钥匙,拿电话。大家鱼贯而出。
饭馆生意非常火爆,不仅没有包房了,烤羊也要提前几个小时预订才行。大家只好商议下一个去处。要上车时,两辆出租车停到眼前,下来八位有备而来的,领头的是县律师事务所白主任。他上前一步,拽住要上车的老申:"吃完了还是没吃上?"
孙八路抢上来说:"没吃上,没吃上,白主任肯定预订了。"
"这好办,"白主任拿出两千元钱对他带来的三女四男说,"你们去吃杀猪菜。"
白主任拉着老申的手进了烤羊馆。三女四男喜怒参半,三女拿走一千五,有说有笑地去了百货大楼。四男在烤羊馆前徘徊,咽了口水,去了街对面的麻将馆。
吃完饭白主任埋单的时候,娄波看着算账收钱的女人有些面熟,便凑过去问:"贵姓?"
"姓秦。"女的抬头看看娄波又埋头算账。
娄波转身贴近老申:"县税务局秦局长的妹妹。"秦局长是从市局下派的,时间不长,和老申还未谋面,和娄波已成为哥们儿。
果然,在饭店门口遇到了秦局长和财政局工商局审计局等一干头面人物,大家又捉对握手作别。娄波把秦局长和老申拉到一边做了介绍,然后和秦局长借一步说话。
"咱家开的?"娄波嘻嘻一笑。
秦局长也嘻嘻一笑:"秦萍离婚了,在家待着没事干。"
秦局长和老申摆摆手上车走了。娄波没和老申一起走,他从后备厢里拿出一个纸袋走进饭店,把十万块钱递给秦萍。"我是曹屯铁矿的,这钱预存到你这里,一次一结太麻烦。"
秦萍抬头看一眼娄波,像接一张餐巾纸一样把钱接过来,给娄波开了一张收据,上面只有"曹屯十"仨字儿。秦萍的脸严肃得像一块铁。
娄波把空纸袋扔在门外,心里嘀咕,她要能再嫁出去,比世界和平还难。
三
大春的铁矿和娄波的铁矿搭界。和修二联手后,大春随意扩界,修二私挖滥采,娄、修两家的关系由和平共处变为剑拔弩张。娄波忙于矿里的事,不常来老申这里闲坐了。有事找老申时,两个人改为到茶楼去谈。是老申的刻意还是娄波的精明,外人不得而知,倒是粉丝们望眼欲穿地盼望娄波。
十一点多了,老申办公室里只有几个粉丝在闲侃,老申到大院长办公室去了。一个人推门而入,是吴大夫,在法院对门开诊所,是全县闻名的一三五不请客二四六吃别人的铁公鸡。小钱腿快手也快,把孙八路放在茶几上的一盒烟揣进兜里。吴大夫在粉丝们面前来回踱了两圈,坐在老申的办公椅上。
"娄波挺长时间没来了。"吴大夫说。
粉丝们都不接他话茬儿,他们心里想娄波今天千万别来。如果让吴大夫去一次烤羊馆,再发现娄波预存了十万块钱,他能把全家搬烤羊馆去住。
"赵清小孩儿上大学时告诉我呀。"吴大夫认真地说。小城有办升学宴的风俗。
孙八路一脸坏笑:"他孩子都大三了,你等着喝喜酒吧。"
小钱溜出办公室,在走廊的窗口,他恰巧看到老申和大院长陪着中院的领导上车走了。小钱回到老申的办公室坐下,不动声色。赵孙李知道小钱历来都肩负着前哨的任务,看他这样不稳当的人现在稳了起来,三位也就像坐禅一样坐着。
十二点半了,吴大夫的手机也饿得叫了起来,他看了看号码,"老申咋还不回来?"
"申院长去市里了,"小钱把兜里的烟拿出来,递给吴大夫一根,"楼下有两个人在等你,好像是你同学。"小钱笑嘻嘻地看着吴大夫。
吴大夫的脸立刻红了。他经常把同学朋友裹挟到老申的饭局里搭车,今天公车走了,却把车上的四个配货撂给自己了,但为了长远利益,他索性把牙一咬:"走,四位兄弟,我请客。"
小钱关了空调,出办公室前,他和李长友击了一下掌。
娄波在想办法修复和大春的关系,同时也做着各方面的准备。厂区增加保安力量,调整一些骨干工人到与大春和修二铁矿的搭界处,避免因疏于防范而吃大亏。市里的一些头面人物也出面调和,但收效不大。老申的预测是,冲突发生的可能性与铁粉价格上升幅度成正比。
深秋,小城的乡村五谷丰登已不再是风景线,取而代之的是几十座分布在山下山上的铁矿门前排着长队等着买铁粉的超大型载重汽车。而此时的铁粉价格还在一天一涨,飙升到每吨一千五百元才止步,几十个铁矿无论品位如何都在昼夜生产还是供不应求。
中秋节后的第二天,娄波和大春的两个铁矿发生了摩擦,先是小规模斗殴,继而大规模械斗。娄波没露面,他的工人始终占着上风。大春亲自上阵,修二也派有生力量增援,当地派出所、县公安局、市公安局的警察先后赶到,但仍造成一死四重伤的严重后果。接下来就是折子戏——封矿、调查、抓人。
娄波主动到公安局作笔录,大春早到了,在另一个屋里作笔录。很快,娄波被放回,双方都证明他不在现场。他的工人有六个被刑拘。大春却没能出来,第二天他被刑拘了,连同他的四个工人。
年底,械斗案在县法院开庭审理,大春被判刑一年六个月。这是修县长沟通了法院的大院长老敖和老申,不然还要重些。
春节是中国人的公关节,很多事情都要通过这个节日解决。娄波和大春的铁矿春节后都解封了,但铁粉的价格却大不如前。娄波不在乎,他还有煤矿,他的工人都是煤、铁两栖的。
四
税务局是市里的直管部门,以前的局长和县委、县政府关系闹得很僵。秦局长来了之后,很快扭转了被动局面。书记县长逢会必表扬税务局,各部委办局乃至乡镇对秦局长好评如潮。他的座右铭是:应收尽收,应免必免。有时后者更重要一些。
烤羊馆更火了。秦萍不在了,吧台里站着秦局长的小姨子。
娄波订了三个包房,三只烤羊,他请了法院刑一庭的几个法官,捎带上赵钱孙李四个粉丝。另两个包房请的是监狱的相关领导。显然,娄波一是答谢法院对械斗案的关照,二是为几个工人下步投入劳改做准备。而进监狱的工人都开双倍工资,中秋节、春节家人都得双倍福利。娄波办事从来都是环环相扣思路清晰。
老申也在烤羊馆,他们的包房更特殊一些,带洗手间和麻将桌的。请老申的是县信用联社的领导班子,客方是老申和驻银行法庭庭长。其他包房都喝翻天了,老申他们还在玩麻将,联社丁主任安排人去市里买海鲜去了,大家都要求换换口味。
老申麻将打得很臭,联社的何副主任站在他身后支招。何副主任半老徐娘,一股股综合起来的化妆品的味道飘过来,让老申一阵阵犯晕。但何主任的麻技却十分了得,老申言听计从,大获全胜。
海鲜上桌的时候,娄波进来了。
席间谈的都是清欠的事,娄波不想插话,他现在想的是秦萍上哪儿去了。娄波刚才结账的时候用的现金,没提预存款的事,小姨子也没提。秦萍嫁出去了?那张脸用谁家铁粉炼的,哪个铁匠把她娶走了?
丁主任递给他一只螃蟹,娄波接过来放到何主任盘子里。何主任又把螃蟹送回来:"怕求你办事呀,丁主任真有事求你。"
娄波说:"揽储吧?等几个月,铁粉价不好。"
丁主任笑容可掬:"不急不急,你心里有我们就行。"
精明的娄波怕冷落了老申的朋友丁主任,煞有介事地问:"有收贷抵账过来的门面房吗?"
丁主任说:"这个房子就是我们的。"丁主任指的是烤羊馆。
这房子有两千多平方米,原是孙八路的姐夫,开密度板厂的齐宝庆的。他卖板子发了财,在大十字走路都找不着北了。信心爆棚一心想发大财的齐宝庆又和几个外市人合伙开了金矿,结果赔得爪干毛净。联社有老申关照,收了这套房子,其他银行都鸡飞蛋打了。房子的位置和面积都适合开饭店,几年时间换了几个租主,川、鲁、粤各菜系都试过,都赔得鼻青脸肿,房租到现在还有赖账的。慢慢地出来了风水说,房子闲置几年无人问津。
"秦局接手,我们还笑他拿钱打水漂,没想到开火了。"
娄波不搭话,他绝不能问房租一年多少钱,那样会讨人嫌。这房子他也不能买,买了怕搅了秦局长的买卖,再说也不好和秦局长谈房租。
五
宋副局长想当执法局一把手,但两次努力都未成功。他哥哥是市委组织部的,上面的疏通没问题,主要差在民意测评上。他哥哥没少骂他不争气,发誓不再管他。宋局长仍游走江湖乐此不疲地帮朋友办事。他的办事原则是不让朋友花钱,还要让朋友满意,几年下来,他的人脉资源消费殆尽。
春节后,宋局长的哥哥升任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就在老申他们吃海鲜后三四天,宋局长交流到县里任建委副主任兼综合执法局局长。小城官场泛起一阵涟漪,但很快就归于平静。
宋局长在县里的官场上和社会上的朋友或算不上朋友的人交织在一起,连续几天到建委拜访。其中不乏县政府官员,还包括一些和老申一样守口如瓶的"假揣"的受害人。大家像得了健忘症,宋局长在他们眼里重新变成政治明星。
老申没去拜访,原因是他和宋局长认识多年,他不欠宋而宋却欠他的。更重要的是老申即将到站,他也用不上宋局长身后的那个人,无所求也就无所谓。
宋局长主动来拜访老申了。
上午九点,法院办公室接到建委办公室电话通知,办公室第一时间通知申院长在院里候着。老申只好谢绝其他来访,在办公室边看书边等。
临近中午,粉丝们陆续凑过来。他们不知道老申在等宋局长,也不关心每天谁来谁不来(娄波除外)。大家很自然地把话题扯到这几天的小城热点宋局长身上,回忆起两年前的那个饭局,赵钱孙李都说自己早就看出宋局长有发展。小钱说他早已看出宋局长来县里这一步。孙八路说等宋局长的哥哥再升一步,宋局长就能当副县长。总之,大家恨不得马上成为宋局长的亲弟弟。
宋局长推门进来了,粉丝们震惊的同时,也非常庆幸刚才一直在赞美宋局长。宋局长目不斜视,直奔申院长,四只大手紧紧握在一起。落座后,两人从十年前开始寒暄,四个粉丝按姓氏站在一侧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宋局长好不容易从历史回顾中走出来,终于看到了粉丝们。"你们坐吧,"他又转过脸去问老申,"这都是你们院里的干部吗?"
"是,是,我们前年……"没等小钱说完,孙八路把他后边的话用眼睛瞪了回去。几个人坐下,但他们心里对宋局长的情感顿时由仰慕变为痛恨。
老申已让办公室安排好饭店,大家下楼。赵清和李长友蹭在后边。"他妈的,太能装了。"孙八路回身挤了挤眼睛,示意他俩跟上。孙八路是一个有两肚子坏水儿却烧不坏肠子的人。
饭店在北门,名叫鸿泰楼。老板是修二,真正的老板是他嫂子,食客大多是机关事业单位。法院办公室副主任早就在包房里候着,老申他们下楼时,小钱就向主任报告了,这边就开始上菜。
老申以茶代酒先敬宋局长一杯算是起头,粉丝们每人想好一段恭维话,然后相继敬酒。一轮下来,粉丝们发现上午办公室里正襟危坐的宋局长不见了,又复辟成两年前的模样。粉丝们顿受鼓舞,办公室副主任也加入进来。两瓶酒下去,大家开始勾肩搭背捉对厮杀。第四瓶酒打开,孙八路见宋局长愈战愈勇,他让服务员拿来两个大杯子,先给宋局长斟满,自己也满上,然后发表了开席以来的第一次演讲。
他首先批评了本县市政管理方面存在的问题,特别是广告牌匾和单位、商铺招牌不规范,整顿几次都不见成效。"一个城市有点儿生活垃圾不可怕,可怕的是让老百姓生活在文化垃圾里。宋局的到来,是带着市委、县委的重托而来。明年换届,我们齐心协力让宋局选上副县长,还分管城建。没有宋县长,我们的城市建设还要在不规范的黑暗中摸索几十年。"孙八路眼眶有些湿润,他站起来一饮而尽。
宋局长激动得嘴角有些抖动,他端起大杯和每个人都碰一下,一扬脖子干了。撂下酒杯,宋局长的动作有些变形。小钱想乘胜追击,倒上一大杯酒凑过来,孙八路伸手拦住,不能把宋局长撂倒。
老申下午有会,赵清陪着先走了。孙八路和宋局长一直聊着,内容还是市容市貌问题。孙八路说他向宋局长反映的都是政府的期待和老百姓的心声。小钱和李长友也顿感自己的责任感和使命感都跟着有所提升。服务员过来看了几次,感叹天下真有不散的筵席。
五点,鸿泰楼门前吃晚宴的人陆续到了,粉丝们才簇拥着宋局长出来。宋局长没直接上车,而是由孙八路陪着站在路边审视各店铺的牌匾。随着孙八路的目光引导和暗示,宋局长回身发现鸿泰楼不仅牌匾不规范,而且店门往前凸出一大截。这是小城最恶劣的标志性的违章建筑,已经在小城屹立了六七年了。
责任感正义感使命感和自身职责促使宋局长把领班、服务员都叫到门前现场办公。让宋局长没想到的是,鸿泰楼的态度异常强硬,还指责宋局长酒后闹事。宋局长立即电话调动城管大队到现场执法,鸿泰楼打"110"报警。两支穿制服的队伍几乎同时赶到现场,但他们只对峙了一分钟,就被推挤成一支队伍并陷入围观的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
孙八路和小钱、李长友、副主任溜到鸿泰楼对面的麻将馆里打麻将去了。
六
监狱就在市郊,离大春的别墅一箭之地。大春进监狱的时候,余刑不足八个月,有修二里外打点,他过得很舒服。
监舍里一共四个人。另外三个人放风回来了,大春还躺在床上。三个人蹑手蹑脚地收拾房间,给大春打好洗脸水,试了水温,牙刷上挤了牙膏。这三个人是经过挑选调剂到大春房间的,他们要互相比着表现,不然会被调走,和别的监舍比,这里就是天堂了。
大春坐了起来,三个人像关节里有弹簧一样,一个上来搀扶,一个蹲在地下双手端着拖鞋,一个站在洗漱池旁,端着牙缸和牙刷。这样娴熟的分工协作,看不出是临时组建的,他们多次在一起搭班子,其中一个还伺候过外省的一个判了无期的副市长。
大春收拾停当,等着管教来提他。每天中午和晚上都有会见,除了矿里的高管来请示工作,大部分是他的朋友。他看着管教传进来的纸条,中午来看他的有两拨人,一拨是市国土局的鲁处长,他和监狱长是姐夫和小舅子的关系;另一拨是一家国有炼钢厂的副总。
会见破格安排在监狱的小会议室。大春先和炼钢厂的肖总见面,鲁处长到他姐夫的办公室喝茶。屋里只有他和肖总、修二。
"大哥,肖总他们要终止铁粉合同。"修二起身把门关上。
"那你们签谁家的?"大春担心娄波从中捣鬼。
"签谁家要董事会定,我来一是看看你,二是搞一搞市场调研。"肖总是大春多年的老朋友。
大春知道"市场调研"的话外音,他把脑海里肖总的信息快速梳理一遍,职务扶正、出国、换房、孩子结婚……大春撇开铁粉合同的话题,开始和肖总聊家常,把话题逐渐引到孩子身上。肖总的女儿大春见过,考上大学那年大春参加了升学宴。
"晓敏处朋友了吗?"大春拿起一根烟用舌头舔一下,修二给点着。
"处了,下个月十八号结婚。"肖总不得不佩服大春的记忆力,他还能叫出女儿的名字。
"我车库里有一辆新款奥迪A4,红色的,拿去给孩子用。"大春看着修二,修二点头,出去了。
"不用不用。晓敏说自己买,这几天去车市看几次了。"
大春说:"孩子结婚用钱的地方多了,别让侄女因为一辆车犯难。"
"好吧好吧,我替晓敏先谢谢你,但只能借用,不能过户。"肖总没推辞,但有着狐狸般的谨慎。
大春笑笑:"这样吧,让晓敏兼职给我们铁矿搞一搞市场信息,这辆车就算工作用车,费用由铁矿核销,工资我让人事部门定了给晓敏打到卡里。"
肖总拱手:"谢了谢了,大哥心里有数。"
修二回到会议室,他已安排好大春的副矿长去买车。大春便和肖总握别,嘱咐修二安排好肖总的调研工作。
鲁处长进来了。乍一看这就是一个退了毛的孙悟空,大学毕业就进了国土局,一直是国土局的后备干部,但一直没能提起来。他父亲是个厉害角色,可惜死得早,不然他一把手局长可能都当好几年了。大春为鲁处长连着几年上下打点,都没能搞定,这也成了大春的一块心病。大春不光是为了鲁处长,市国土局里有两个副局长和娄波关系密切,虽然没为难自己,但大春始终心里不托底。
逢年过节或者有个风吹草动,大春和鲁处长都要去走动。有时候大春没时间,鲁处长到大春那儿拿上钱自己去跑,但越跑越差,上个月调到宣教处当处长了。看看鲁处长实在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大春有意疏远他,两个人的关系冷了下来。去年大春吃了官司,特别是投监后,两个人才又热乎起来。
中午,监狱后勤科在干部食堂的一个小包房里做了大春最爱吃的炖牛肉。监狱长没出面,让小舅子捎给大春两盒大红袍。快吃完的时候,管教拿过来一个本子,上面记着来给大春"上账"的名单和钱数。"上账"是当地看望犯人的专用词。大春只看名字不看钱数,哪些人应该来却没来,哪些人不该来却来了,他心里有数。
吃完饭,大春开始打电话。他的三部手机在管教那儿存着,别的犯人打电话要等到规定时间,大春有事可以随时出来接打。
"娄波开始做房地产了,把市电子学校买了。"鲁处长说。
"你找人问一下娄波,他铁矿卖不卖。"大春对房地产不感兴趣。他认为铁粉价格还会起来,地产热则钢材热,铁粉还会冷长久吗?娄波的铁矿始终让他如鲠在喉。
"你真心想买?最合适的中间人就是老申。"鲁处长看着大春。
大春没说话。他和老申很熟,因为老申是副职,他刚来县里时忽略他了,没对他深度开发。去年两家铁矿边界摩擦时,大春频频施压,就是想让娄波知难而退,铁矿出手时好压价,没想到闹出人命,更没想到娄波在政治和军事上都准备充分,自己吃了大亏。大春想起这事就心烦,他起身要回号里。
鲁处长还想说说自己提拔的事,看大春心情变坏,也后悔不该提娄波。
返回姐夫的办公室,鲁处长咨询能不能给大春办保外。监狱长黑着脸说:"我还想给他加刑呢。"
鲁处长迷惑地看着姐夫。
"你那脑袋是实心儿的?大春这种人撒手就不听咱的了。"
鲁处长茅塞顿开。回想起在业务处时大春天天和自己泡在一起,想当副局长也是他鼓动的。自己本来花天酒地玩得兴起,愣是夹起尾巴好几年,副局长没当上,还被人从业务处挤出来了。这时空闲了,大春却对自己冷冰冰。真他妈的该加刑。
晚上,大春会见了几个外地的朋友,送走他们返回会见室时,鲁处长在那儿等他。
"你没走?"大春愣了一下。
鲁处长把大春领到一个管教的办公室,管教立即起身出去把门带上。"我在姐夫那里,他把我批评了一下午。姐夫说我不是当官的材料,不要再给你添麻烦。"
大春静静地看着鲁处长,立即感觉到监狱长的影子在他身后站着。鲁处长不再往下说,大春的平静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姐夫有事吧?"
"没事,他内弟有点儿事求你。"
"他内弟不就是你吗?"大春笑了。
鲁处长的脸腾地红了。"我想买几辆车去你矿上运矿石。"
"矿上的车早就饱和了,我小舅子想塞进两辆我都没答应。你有几辆?"
"十辆大翻斗、两辆钩机。"
"是你的吗?说实话。"大春耐住性子。
鲁处长指了指楼上。他不敢再绕下去。
大春不作声,监狱长的胃口实在大了些。这些车只要加入进来,时间长了就不光是挣运费的问题,他们深夜就偷卖矿石,尤其是自己配备钩机的车队。
鲁处长见大春不表态,有些着急了:"姐夫说下周监狱要全面整顿,省里下来人督导。"
大春知道这是导演的潜台词,只是让这个笨蛋演员演砸了。"你现在就去跟姐夫汇报,没问题。"大春无底线可守,监狱认真起来,不光大春的日常工作无法开展,号里那份罪也受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