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 母 记

——(长篇小说连载)

文/张运涛



凌晨四点钟,苏楠被吵醒了。

暴风雨其实从白天就开始了,夹带着电闪雷鸣。要是一直这样下下去也没什么,后半夜却变了节奏,就把苏楠给吵醒了。按说,宾馆房间密封得够好的了,还有几层窗帘隔着,外面下个雨不应该有什么影响。问题是楼下有个铁皮房子,雨砸在房顶上,就像被一个大功率的扩音器放大了,把人搅得心神不定。

醒之前,苏楠还做了一个梦。

大虎得了白血病,需要亲人移植骨髓。最佳的人选自然是小虎,小虎是大虎的双胞胎兄弟。大虎小虎一同进了手术室,正关键呢,小虎老婆反悔了,硬是把小虎从手术台上拖下来,说是骨髓移植对人危害大,她不同意。真要移植也可以,大虎得补偿他们三十万。大虎拿不出钱。大虎的病一确诊,老婆就卷着家里的钱偷偷跑了。眼看大虎快不行了,大虎的爹站出来了。梦里,大虎爹的脸一片模糊,看不清。医生说大虎爹有心脏病,不能做这样的手术。但老人执意要救儿子,自己写好保证书,生死与医院无关……

大虎是苏楠在省城的邻居,两人并不熟,但面对面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大虎和小虎在小区里一起露面时,苏楠才知道他们是双胞胎,小虎好像还不在省城工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大虎的爹早不在了,大虎也没得什么白血病,老婆更没跑,上周回省城时苏楠还见他们一家三口在楼下打羽毛球……

苏楠在床上臆症了会儿,起床,先进了卫生间,这才发现晚报还没送来。平日里,苏楠一回宾馆就会看到从门缝底下塞进来的晚报。她不着急读,放到卫生间里,留到第二天早晨如厕时读。苏楠喜欢看晚报,晚报的新闻更民间,不像日报,不是领导讲话就是领导视察。苏楠这样的律师,工作跟市里的领导扯不上关系,除非他们背了霉运,身陷囹圄。

打电话给前台,前台的道歉倒是很诚恳,一连串的对不起,解释说因为大雨,昨天的晚报耽搁了。

还好,洗脸台上的包里有几页诉状。苏楠捧着,权当晚报的替代品。

遗产继承起诉状

原告:陈敏,女,1975年3月13日出生,汉族。原籍W省源河县,农民,现住W省源河县长庆乡汪湾。身份证号……

被告:陈铁柱,男,1973年7月22日出生,汉族。原籍W省源河县,农民,现住W省源河县长庆乡陈寨。身份证号……

诉讼请求:请求法院保护妇女合法继承权,判令被告返还应由原告合法继承的全部财产,即所有遗产的二分之一。全部遗产清单附后。

事实与理由:原告父亲陈天堂,于2013年3月19日病故,留下住房八间,各种家具十一件,存款十六万三千元。被告陈铁柱拉拢本家族一些人,以"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和"女人不是陈家后人,没有继承权"为由,剥夺了我的合法继承权,将原告父亲遗留的房屋及其他财产变卖,全部占为己有。原告多次索要自己应得的部分,被告不但分文不给,还多次咒骂、殴打原告。

原告对父亲尽到了赡养义务,在父亲生命最后的六年里,原告每年按时给父亲养老费。不仅如此,在父亲患病的一年多时间里,给父亲买的食品、药物,总计约三千元。在父亲病重的最后一个月里,整日住在父亲家,伺候父亲。

《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第九条明确规定,"继承权男女平等"。第十条第二款还规定,兄弟姐妹同属一个继承顺序,有平等的继承权。据此,原告曾多次请求当地村民委员会及乡政府协助解决继承纠纷,但由于当地封建思想比较严重,某些干部受重男轻女和族权思想的影响,此纠纷一直没有得到合理解决。原告请求法院,依照事实和法律,确保妇女的合法地位和权益,判处被告陈铁柱归还原告应当继承的合法财产。

证据和证据来源、证人姓名和住址:我对父亲陈天堂尽到了赡养义务,我的姑姑陈慧可以证实,她住在W省源河县长庆乡周庄;我没有继承到应得的财产,并且遭到被告的咒骂、殴打,被告陈铁柱的邻居郭凤英可以证实;被告将陈天堂遗留的八间房屋卖掉,买房人朱朝阳可以证实,他住在W省源河县长庆乡陈寨。

此致

  

   原告:陈敏

   2013年6月14日

附:1.该起诉状副本两份;

  2.陈天堂遗产清单一份。

苏楠已记不清从哪儿接到的这份诉状了。她读得很专注,一字一句,标点符号都没放过。站起来时,肠胃好像通畅了,身体也轻松多了。

从电梯里下来,苏楠看到服务员正在分拣迟来的晚报。有人认出她,殷勤地送过来一份。

昨天的暴风雨据说是受台风"伊莉"的影响。苏楠觉得很有意思,台风为什么都有一个妩媚的名字呢?罗莎,玛莉亚,娜基莉,蔷薇,杜鹃……报纸上说,昨天的降雨破了最近三十多年的纪录,一百三十多毫米。一百三十多毫米是多少?苏楠大脑里缺少毫米的概念。破了纪录她倒是有感觉,那真是苏楠见过的最大的暴雨。雨是横着扫过来的,伴着大风。上班路上,行人弯腰躬背,个个看上去都像处于危急状态中的水手。几个木质广告牌被风摘下来,在地上翻转。从车里到办公室,也就几米的路,根本没法撑伞,苏楠被淋得浑身湿透。

民政部门说,暴风雨给本市造成的损失现在还无法完全统计,已经确认有一人死亡——一名十三岁的中学生被冲进下水道。昨晚十一时,尸体被工人打捞出来。另有市郊一农舍倒塌,两名六旬夫妻被砸骨折,目前正在医院救治。

雨还在下,像是不好意思立即停下来,淅淅沥沥再续几滴,算是尾声。前边骑电动车的夫妇在争吵,女人一气之下突然将自己的包扔到地上——路边银行的屋檐下。男人将电动车停下来,从后座女人举着的伞下冲出来,捡起包。苏楠忍不住笑了,要扔还不扔到马路上的雨水里?

小周来电话,说办公室有客人。

苏楠是一位有着十五年工作经验的律师。一年前,她辞去省城的工作,来长亭市成立了木楠律师事务所。长亭市这名字,顾名思义,这里过去只是城外的一个长亭,不是有句话叫"长亭送别"嘛。明清之后,城市才初具雏形。现在,长亭早没了,长亭这名字除了土气又多了一条名不副实的罪名。据说市政府试图改名为云天市,天之云,比亭子气派多了,遗憾的是,新市名同时也有自恋自大的嫌疑,终未获批准。不过长亭也好云天也罢,再土再洋都需要律师。这年头儿,人人都在争利益,人人都想争口气。

苏楠不缺钱,缺事业。政法大学毕业后,苏楠不想进机关,她想做律师。揣着华东大学生辩论会最佳辩手的荣誉证书,苏楠志得意满地踏进了律师事务所的大门。一年之后苏楠才意识到,当初那家律师事务所之所以看上她,与那个最佳辩手的称号并没有多大关系,人家看中的只是苏楠对律师工作寄予的热情和她身上的那股闯劲儿。

律师的工作跟苏楠的想象相去甚远。这期间,苏楠代理过很多案件。她逐渐明白,律师最关键的工作不是如何在法庭上慷慨陈词,而是与主审法官在庭下的沟通程度。律师舌战群雄的场面,多是影视剧中的镜头。苏楠不死心。自从考入大学,她一直有着很强的英雄欲。苏楠想做的英雄,当然不是救火或者抓小偷,而是通过自己精熟的专业知识,让委托人幸免于难,甚至可能是刀下留人,上报纸,上电视,最终成为律师界翘楚的那种英雄。但这些年,苏楠经手的案子不是财产纠纷就是离婚。无论是事务所还是律师本人,都喜欢财产纠纷,有钱赚。离婚案呢,钱不多但是省事,几乎是最简单的民事案了。苏楠却一心喜欢刑事案件,尤其是故意杀人案,给律师留下的发挥空间往往更多,能实现苏楠当初的理想,而且更具挑战性。

苏楠接过一次这样的案子,犯罪嫌疑人不堪忍受长期的虐待,毒死了自己的丈夫。经过苏楠认真细致的工作,犯罪嫌疑人只判了有期徒刑。案件了结,苏楠发现犯罪嫌疑人家属并不高兴。二十年的刑期,失去自由的嫌疑人能有多少亲情来报答他们?更多的,则是嫌疑人给他们带来的无边无际的麻烦。杀人偿命,嫌疑人家属都知道这个道理,当初请律师,也就是想走走程序,不想给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留下话柄。暗地里,他们甚至盼着法院宣判死刑,这样才能一了百了。没想到,苏楠竟是个较真的律师。

上班时间是八点。苏楠是老板,按时上班可以以身作则,还能起到监督的作用。今天是个例外,晚报来晚了,她迟到了一刻钟。

小周把客人领进来,介绍说:"这是我们事务所苏主任。"

苏楠让小周找条干毛巾来,来人头发湿着,可能是淋了雨。

"我母亲杀了人,我想请您做我们的律师……"

机会又来了,这是苏楠的第一意识。木楠律师事务所不是业务短缺,而是缺少这样的刑事案件的代理。事务所成立以来,只接到过两宗故意伤害案,原因还是经济纠纷。苏楠身子坐直,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我母亲路过一个西瓜摊,抄起人家的杀瓜刀,捅死了一个老头儿……"

苏楠想起来了,前天的晚报好像登过这则消息,说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用西瓜刀捅死一年近七旬的男子。苏楠还记得,报上说一共捅了十四刀,而且前四刀都是致命的。一个女人,五十多岁的女人,能有多大的劲儿?肯定是怀着深仇大恨。苏楠当时很好奇,杀父之仇还是杀子之恨?还能有什么样的仇恨让一个老人对另一个老人痛下杀手?

"我不相信我母亲会杀人,她连鸡都不敢杀,敢杀人?她一辈子都小心翼翼低眉弯腰的,怎么会杀人?听说还捅了十四刀。十四刀,怎么可能呢?"来人不像是讲述案情,更像是自言自语。

几乎所有杀人犯的家属都不相信自己的亲人会杀人。苏楠能理解。

"我母亲人好,您相信一个连猫狗都心疼的人会杀人吗?"

"您母亲贵姓?"苏楠问。

"杨,杨小水。我叫李峤浛……"她从包里找出名片,递给苏楠。

"峤"字挺生僻,苏楠第一次见到。要不是对方自己念出来,苏楠还不知道该怎么发这个音。"浛"这个字对外省人来说也许陌生,但苏楠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浛河嘛,W省的人谁不知道,这是本省最大的一条河了。李峤浛也是省城的,《教育报》编辑。这报纸苏楠见过,自己老公是大学老师,有时候带回来的书啊烟啊就用这报纸裹着。

"我现在没在报社了,刚辞。"李峤浛说,"母亲出了这事,我哪儿还有心思上班?"

苏楠很意外。眼前的李峤浛跟之前苏楠代理过的那个投毒案犯罪嫌疑人的家属不太一样,她不像是在走过场。按理说,杨小水已经五十多了,即使保命判无期,无期再减为有期,出来还能有几天团聚的日子?但李峤浛却为母亲的案子辞了职,这就不像只为让亲朋好友看到自己尽了力那么简单了。

"你对哪方面有怀疑?"苏楠改用了"你",这样能更快地拉近嫌疑人家属与律师的距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老用"您"就显外,让对方拘束,总好像隔着层什么。这是从鲁天官那儿学来的。有一次同学聚会,鲁天官讲自己为了与群众打成一片,故意多少天都不擦皮鞋。鲁天官解释说,在老百姓面前,你鞋擦得太亮,就给人一种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感觉,老百姓心底里会认为你不是他们能接近的人。

李峤浛说:"死者姓许,与我母亲并不认识。我母亲怎么会去杀一个陌生人?"

"你的意思是……"

"即使人真是我母亲杀的,当时她也很可能受到了生命威胁,应该是正当防卫。"李峤浛说,"我想请你们提早介入,新的诉讼法不是说律师可以在侦查阶段就介入吗?"

"是的。"苏楠表扬她,"到底是编辑,对法律了解得多。以前,律师只能在起诉阶段才介入。对了,你怎么知道你母亲不认识受害者?"

"我爹不认识他。我,还有我梁叔都不认识他。"

这是什么逻辑?他们不认识就能代表嫌疑人也不认识?苏楠没有讲出自己的质疑,她等着李峤浛自己解释。

"梁叔是我继父,叫梁波涛。"李峤浛说,"我母亲离过婚,在我小的时候。我母亲一辈子没有什么朋友,她不喜欢说话。用城里人的话说,就是有点儿自闭。"

"冒昧地问一句,你姥爷还在吗?"

"早死了,我出生的头一年就死了。"

"怎么死的?"苏楠想,这么早就死了,兴许还真跟受害人有宿仇。

"听我母亲讲,发大水,我姥姥、两个舅都淹死了。我姥爷倒是幸存下来,不过,没多久也病死了。"

"哦,"苏楠点了点头。"你……没有兄弟姐妹?"

"有两个弟弟。"

"同父异母?"因为涉及隐私,苏楠问话的时候略带歉意。

"嗯,他们离婚之后,父亲再娶生的。"

"你母亲下面只有你一个?"

李峤浛点点头。

"你现在有什么诉求?"

"我……"李峤浛好像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我得先弄清楚,那人是不是真是我母亲杀的。"

"这好办。"

"还有,"李峤浛小心翼翼地问,"我母亲要真是杀了人,能不能保命?"

"如果真是砍了十四刀,手段算得上残忍了。但如果她不是预谋杀人,或者有合理的杀人动机,比如当时正受到生命威胁,即使防卫过当,保命也不是不可能的。"话虽如此,不过苏楠知道,目前李峤浛所说的种种情况都不支持正当防卫。那么情杀呢?苏楠尽量使自己的问话柔和些,"你母亲为什么离婚?"

李峤浛说:"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小。"

"你母亲跟你梁叔关系还好吧?""情杀"这词太敏感,苏楠怕刺激李峤浛,拐着弯儿问。

"好,"李峤浛很笃定。"这么多年,没见过他们争吵。我母亲那性格,跟谁都不会急。"

"你看的也许是表象。"苏楠说,"既然你母亲性格这么好,当初为什么离婚?我这话可能很不恭,但你想一想,有没有道理?"

李峤浛点头表示理解。

"你母亲什么时候离婚的?"

"1979年。"

"那你今年三十……"苏楠默默算了一下,"三十六还是三十七?"

"三十七。"

"属龙?"

"属龙。"李峤浛点头。

"真巧,我也三十七。"苏楠说。

"你看起来可比我年轻多了。"李峤浛放松多了,脸上甚至有了笑意。

苏楠趁机问:"离婚的时候,你母亲是在农村还是在城里?"

"农村。"

"农村那个时代离婚更少。"苏楠猜,杨小水水性杨花?别的原因都不足以让一对农村夫妻闹离婚啊。这样的疑问当然不能在李峤浛面前表露出来,"被害人家住哪里?"

"那个姓许的老头儿住在光明小区,椿树巷旁边。老家是槐丘县许官乡许庙村。"李峤浛的外围工作做得还算仔细。

"你呢?你们住在哪儿,老家哪儿的?"苏楠问。

"我们老家是章邑县陈城乡,我母亲和梁叔现在住幸福小区——世纪大道东大街。"

不像其他在押的犯罪嫌疑人,杨小水没有那种杀人过后回归理智的惊恐。她被警察带进会见室时,很淡定,就像从家里出来跟邻居闲聊。要不是提前看了资料,苏楠不会相信她已经五十三岁了。

杨小水中等个儿,五官并不精致,甚至有点儿粗糙。唯一的特点就是白,不是那种苍白的白,她白得很自然。身上套着的T恤是浅蓝色的,过于宽松,身体显得格外娇小,同时也遮蔽了她身上的女性特征,遮蔽了年龄。苏楠怀疑她穿了男人的衣服。待她坐下,身上才显山见水。杨小水其实很丰满,五十多岁的人了,胸前还撑得鼓胀胀的。这样一来,不漂亮的杨小水就有女人味了。不知道是因为衣服还是心情,杨小水肩膀耷拉着,没立起来,给人一种塌下去的感觉。头发倒是梳得很整齐,只是发色灰暗,没有生机,与她当前所处的环境倒是很合拍。

杨小水看着苏楠,等她发话。苏楠示意小周将李峤浛的授权委托书递给杨小水,然后详细地讲了律师的职责和杨小水在这个阶段的权利和义务。

杨小水的第一句话是:"能不能不请律师?"

"不行,"苏楠说,"如果您不请律师,法庭会为您指定律师的。"

"得好多钱吧?"杨小水怯怯地问,声音像是从水下传出来的,听起来很生涩。

"不算多。"这类问题苏楠在外面经常遇到,但在看守所里,很少有人关心律师费。都到这里了,还讲什么钱?

"杀人偿命,律师有什么用?"

"您做过教师,应该知道律师有什么用。"苏楠从鲁天官那儿得来的信息,杨小水有过近十年的民办学校教师的经历。

杨小水竟然红了脸。皮肤白的人,可能容易脸红吧。苏楠想起了鲁天官说杨小水曾经做过教师时的不屑,好像教师就不应该有违法乱纪行为。苏楠当时故意与他较真儿,说警察是执法的,不也有败类?

签好名字,杨小水将授权书从铁窗后面传出来。虽然并不情愿请律师,但杨小水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对抗情绪。她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似乎是在等待苏楠的询问。看样子,她也像苏楠一样,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您看着挺年轻的。"苏楠并没有一上来就问案子。这话并不是奉承,一白遮千丑嘛。

杨小水的回答很突兀:"我承认是我杀了那个畜生,用西瓜刀。畜生耍流氓,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苏楠说:"卖西瓜的摊贩作证说,他没看见许武生耍流氓,他看到的是您拿起地上的西瓜刀,扑上去先捅了许武生一刀。等许武生转过身子时,您又补了第二刀、第三刀。许武生倒地,您又扑上去捅了他第四刀。前四刀都是致命伤,后面的十刀,可能都是在发泄,是一种下意识。是这样吧?"

杨小水低下头。

"就那么恨他?"在公安局看到案卷,苏楠几乎失去了信心。案卷里附着清晰的照片,惨不忍睹。受害人身上杂乱地横陈着十四处伤口,或深或浅,被豁开的肉一律向外卷着,像渗着血的唇。尤其是致命的那四刀,力度很大,根本不像杨小水这个年龄的妇女所为。

杨小水嗯了一声。

"之前你们不认识?"苏楠提醒她,"如果你们之前有仇怨,会对您的量刑有帮助。"

"不认识,"杨小水说,"我怎么会认识一个流氓?"

"问题是,谁也没看到许武生对您耍流氓啊。即使他真耍流氓了,拒绝的方式也很多啊,走开、大声求救、报警,都可以,为什么非要捅他这么多刀呢?"

"他胁迫我,要我跟他去宾馆。"

凭"胁迫"这个词,就能判断杨小水应该算是个文化人。"您可以不去啊。大庭广众之下,他能怎么着您?"

"嗯。"杨小水答非所问。

"您为什么老是打那些电话?"警方拉出了杨小水的手机通话单,她每月电话费五十元左右。杨小水的生活圈子很小,没有乱七八糟的社会关系,除了家人,电话基本上都打给了广播电台的听众热线。

"点歌。"

杨小水跟警察也是这样说的,她闲得慌,没事就打。苏楠用手机拍下了那些号码,回来让小周打过。杨小水没说假话,确实都是广播电台的热线,点歌的,情感追踪的,养生的……整个儿会见期间,杨小水再没提供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苏楠凭直觉判断,杨小水隐瞒了什么。

"您知不知道,您女儿因为您的事已经辞职?"杨小水只有李峤浛这一个孩子,这应该是她的软肋。苏楠想借此打动她,让她配合律师的工作。

果然,杨小水显得有点儿失魂落魄。苏楠等她开口。小周没有耐性,眼睛不断地在苏楠和杨小水之间移动。这场面就像一次聚会,大家都在穿梭着,都在忙着结交新朋友,只有杨小水自己缩在角落里,很低调。"低调"这个词在这儿似乎也不准确,它应该用在有资格高调的人身上。杨小水没有高调的资本。

看守所的警察在外面来回走动。正是交接班时间,该下班的警察等不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