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 升 机



文/刘广雄

一辆"QQ"小车瞅了个空子,从左侧斜插上来,别了出租车一把。出租车司机猛拍方向盘,喇叭声像一头被七八名壮汉摁住的猪。"挤挤挤,挤你妈!"出租车司机破口大骂。

这几年,昆明城被挖成了大工地,别说是周五的下班高峰期,也别说是学校附近,就是正常时段,大街小巷同样堵得水泄不通。一天下来,出租车司机挣不了几个钱,还常常把尿憋得撒到裤子里,火气大,自然。

各种小汽车不分前后左右,把"英才幼儿园"周边一公里堵成了停车场。"英才"是一家民营的寄宿制幼儿园,一到周末,平日里扔下孩子独自去偷欢的年轻父母们良心发现,竞相展示豪车和爱心,纷纷驾驶"宝马"、"奔驰"、"奥迪"等车前来接孩子回家。这些汽车品牌安捷都不喜欢,他喜欢吉普车,他开过的第一辆车就是"北京吉普",绿色帆布车篷那种。那一年,安捷十三岁吧,1991年?一眨眼,二十二年过去了。

安捷捂着右边的脸,他的牙已经疼了六天了。

出租车好不容易挤进一个空位停下。计价器显示四十八元,安捷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司机:"师傅,麻烦您等一下……"司机不耐烦地一挥手:"快点儿快点儿,等人也是要收钱的!"安捷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他想,大家都不容易,真的。

安安不在教室里。年轻的女教师说,安安已经被他"爸爸"接走了。

安捷一着急,连牙疼都忘了。安安被他"爸爸"接走了,那他是谁的爸爸?他要过接送登记簿,安安的名字后面有个无法辨认的潦草签名。他拿出手机打给张雯,张雯轻描淡写地说:"是啊,我以为你有事儿,去不了,请人去接了。"安捷咝咝地抽着冷气:"谁来接的?我能有什么事儿?"张雯说:"你不是说要去一下单位吗?我请……吴主任去接的。"安捷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他是去了一趟单位。包指导递给他一个牛皮纸信封:"让你休假,该吃吃该睡睡该玩玩,关心这个干啥?有事儿自然会叫你。"安捷接过信封时说了声"谢谢"。当上二中队的指导员,被同事们称为"包指导"以后,包胜光长了脾气,不再是那个成天跟在安捷屁股后边"安哥"长"安哥"短的徒弟了。

安捷捂着腮帮子,挤开乱哄哄的人群,朝出租车停放的方向走去。原来停放出租车的地方却停了一辆鲜红的"别克",绿茵茵的出租车早已不知去向。安捷恨不得一脚踢瞎"别克"亮晶晶的大灯。让出租车司机骗走五十块钱不算什么屁事;学校门口豪车云集,他却连一辆"夏利"都没有也不算什么屁事;让他急火攻心的是,张雯请外人帮忙接孩子竟然没有提前给他打个电话;更让他心疼盖过牙疼的是,张雯托的那个人,是那个戴副金丝边眼镜,开一辆"宝马X5"豪华越野车的什么狗屁吴主任。

那个狗屁主任,竟然被当成了安安的爸爸!

当第七辆载了客的出租车从安捷跟前疾驰而过时,安捷终于对着天空和行道树骂出了声。

   

   

那天夜里,安捷说了一句话,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安捷说的是:"不能高高兴兴地活,我他妈的还不能痛痛快快去死吗?"

安捷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安安坐在饭桌前,冲着张雯递到他嘴边的小勺直摇头。张雯抬头问:"回来啦?"不等安捷回应,她回过头去继续跟安安说话,"听话,安安,再吃一口,不吃不让你看动画片……"

六岁的安安哭丧着脸,不看安捷,也不喊爸爸。

儿子没睡之前,安捷和张雯都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陪着儿子看动画片,努力地笑,笑出声音来。

儿子终于睡下。安捷注意到张雯洗了澡,光着身子穿上睡袍。张雯关了卧室的大灯,打开床头灯,拿了本书,斜躺在床头,眼睛瞄着书页,却很长时间没有翻动。

安捷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张雯是想用跟他亲热来达成某种和解。他去冲凉水澡,这是他在公安大学上学时养成的习惯。他很快洗完擦干,迅速上床。跟张雯亲热时,他的脑子里不停地闪过吴主任那张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小白脸,这让他愤怒而沮丧。张雯木然地配合着他,他们的亲热很快就结束了。张雯起身去冲洗。安捷的牙依然疼得厉害,他想喝一口,很想喝一口。他穿上大裤衩,光着上身,走进客厅,从沙发背后摸出一瓶喝了一半的二锅头,拧开盖子,把瓶口凑到鼻孔前,深吸一口气。浓烈的酒香让他兴奋,同时又使他对自己充满了厌恶。

砰的一声,酒瓶撞到瓷砖地面上,酒浆四溅。卫生间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了,张雯披了条浴巾,头发滴着水冲了出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地墨绿色玻璃碎片,足足看了半分钟,才一仰头,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什么意思?"

安捷似乎有些茫然,他不知道是自己故意狠狠地将酒瓶砸向地面,还是不小心没拿稳那个瓶子,让它就那样掉到了地上。他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安捷的茫然在张雯看来仿佛某种蔑视,她左右看看,一只手抓住胸前的浴巾,另一只手抓起鞋柜上的花瓶,作势要往地上摔。安捷一把抓住张雯的手,夺下花瓶,顺势一推。张雯摔倒在沙发上,呜呜地哭着。她刻意控制着自己的哭声,担心吵醒孩子。

满屋子的酒气进一步刺激了安捷喝酒的欲望,他捂着嘴,绕开玻璃片,走进厨房。他知道家里除了他藏在沙发背后的半瓶酒外,再也找不出半滴酒来。但他就像跟自己赌气一般在厨房里翻,弄得砰砰乱响。

张雯裹紧浴巾,跟进厨房,抽泣着说:"你怀疑我!"

安捷没有回头,唔唔道:"没有,我只是想喝点儿酒。"

"你就是怀疑我!"

安捷突然转过身,两手抓住张雯的肩膀,像是要把她像书页一样折叠起来。他红着两只眼睛,喉咙里发出豹子一般的低吼:"我说过了,没有,没有还不行吗?我有什么资格怀疑你?嗯?"他把张雯推开,猛然转过身子。

张雯看到安捷眼中有泪花一闪,她的心刹那就软了,嗫嚅着说:"你不相信我……你什么都不相信……我没有……"

"行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不能高高兴兴地活,我他妈的还不能痛痛快快去死吗?"

话一出口,安捷就吃了一惊,这句话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而是某个一直躲在他身后的影子一般的人替他说出来的。

张雯的抽泣声像被刀子割断,戛然而止。她静默了大约一分钟,从后面轻轻地抱住安捷,用自己滚烫的胸膛贴住安捷的后背。她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到安捷赤裸的肩膀上。安捷反手抚摸着张雯的脸庞,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没事儿……对不起……"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

张雯无声地松开了安捷,把浴巾在胸前打了个结,拿了扫帚和簸箕,回到客厅里,收拾地上的玻璃碴儿。

那天夜里,他们亲热了第二次。他们像两头热烘烘的小野兽,非要把对方撕咬得遍体鳞伤,亲热得粉身碎骨才肯罢休。张雯怀上安安以后,他们从未有过如此水乳交融、并肩冲上快乐巅峰的体验。

张雯睡去之前,解释了为什么请吴主任去接安安:"你去了单位,谁知道你还回不回家?什么时候回家?我想给你打电话,又怕你正在开会……"

安捷只有苦笑,是啊,干他这一行的,进了单位,别说什么时候回家,就连明天能不能看到太阳照常升起都无人能够回答。  

他搂紧自己的妻子。

   

   

安捷睡不着。感觉张雯已经睡着之后,他下了床,把笔记本电脑拿到客厅里,摸索着放到餐桌上,打开电脑,戴上耳机,把白天包胜光给他的那张光盘塞进光驱里。

光盘上刻录的,是预审杜斌的视频。

作为侦查员,这种视频,安捷可以看,也可以不看。但是他想看,他以前的"徒弟",二中队指导员包胜光参与了预审工作,给他弄到了这个备份。

杜斌这次出手的毒品是三十公斤海洛因。按照《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关于禁毒的决定》的规定,走私、贩卖、运输、制造海洛因五十克以上的,处十五年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三十公斤海洛因,够枪毙上百回了。

杜斌知道自己大限已至,基本上是有问必答,对以前做"成功"的所有毒品交易如数家珍,对买家的情况,也尽可能详尽地回忆和复述。看起来,他是想争取立功,哪怕有一丝活命的机会,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抓住。安捷戴着耳机,看得很仔细,听得也很仔细。

他看到杜斌笑了,笑得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杜斌说:"这次我上了你们的套儿……"

像是有一滴凉水落进了安捷的后颈窝。事后他仔细回忆过抓捕杜斌及其同伙的每一个细节:交易双方验钱验货时,战友们从天而降,面对十多个黑洞洞的枪口,两方束手就擒。战友们当着杜斌的面,一脚踢翻安捷,给他上了背铐,推进囚车。囚车车门严严实实地关上后,战友们才打开安捷的手铐,踢了他的战友还连声说"对不起",赶紧给他敬了一根烟。安捷还记得自己摆了摆手,说:"不抽,谢谢。"安捷从始至终都没有笑,他笑不出来。事实上,当战友们大叫着"别动,警察",拿枪指着他的脑袋时,那感觉就像是有人朝他的腰眼里狠狠打了两拳,他的后腰一阵抽搐,随之整个人软成了一根烂面条。他知道,那是名叫肾上腺的器官正在朝他的血液里猛烈地分泌激素。

整个行动看起来完美无缺。

安捷被押上囚车前看了一眼杜斌,他发现杜斌也正望着他。安捷赶紧把眼神避开。他忘不了杜斌的眼神,绝望、狐疑……安捷确信,他从杜斌的眼神里看到了仇恨的火花,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像锋利的刀子,撞到石头上也会迸出火星。

这是安捷一定要看杜斌预审录像的真正原因。

电脑显示屏上,杜斌又哭又笑,耳机里传来他的声音:"我能问几个问题吗?"讯问他的侦查员沉默着。

杜斌问了三个问题——

"我有货,不错。只有货,没有人买,做不成生意,对吗?"

"好吧,我卖毒品有罪,该死;那买毒品的人呢?是不是也有罪?该不该死?"

"现在,我这个卖毒品的人被你们抓了,等着被枪毙;买毒品的人呢?那个拿了一百多万现钱来买毒品的人呢?他在哪里?"

讯问人员一声厉喝打断杜斌:"别说了!买毒品的人,我们当然会处理,轮不到你来操心。"

杜斌呵呵呵呵仰头怪笑。安捷一把摘下耳机扔到桌上,又啪的一声摁下了暂停键。

他浑身都在发抖,满头满身全是冷汗。是啊,卖毒品的人有罪,该死,那他这个奉上级命令,拿了钱去买毒品的警察呢?是有罪?还是有功?

杜斌的意思很明确,警察拿钱去"钓"他的毒品,不仅不光彩,而且同样是犯罪!

安捷猝然站起,才发现张雯披着睡袍,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看起来,张雯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

"这个人是你抓的?"黑暗中,张雯的眼睛闪闪发亮。

安捷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嘴肿得像是塞了块儿拳头大的鹅卵石。他咧着嘴,冲着张雯勉强笑了笑。他说:"我就是拿钱去买毒品的那个人。"

张雯仔细看了看定格在电脑显示屏上的杜斌,又看了看安捷,她感觉到安捷身上有骨头在咯咯作响。

"他猜出了你是警察?"

安捷颓然坐下,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张雯抱住了安捷,把他的脸紧紧地摁在自己的胸口,仿佛自己温暖的乳房是一片温柔的大海,她要让这个正在颤抖的男人摆脱纠结,平静下来。

   

   

第二天下午,安捷和张雯花了一百元,雇了辆"黑车",带着安安去西山郊野公园。

满山苍翠,阳光明亮,安捷和张雯都试图表现得心情愉快。他们争着体贴对方,争着哄安安开心。安安经过公园门口的玩具摊儿时,看上了一架红黑相间的遥控直升机,拉住安捷不愿挪步。安捷拿眼神和张雯商量了一下,掏出四百多元把直升机买下了。安安高兴得搂着安捷,把他的脸亲得啪啪直响。

他们在绿茵茵的草坪上支起红色帆布椅,铺开餐布,摆上水果和零食。张雯半躺在帆布椅上,捧着笔记本电脑看电影。这张鲜红的帆布椅,是安捷和张雯谈恋爱时买下的。椅子很宽大,收起来可以坐,放平了可以躺。张雯一眼看中,安捷大方地说,要买就买两把,一人一把。张雯说,不,就买一把,两个人可以挤着坐嘛。安捷说,两个人挤上去,椅子承不住。老板连声说,承得住,承得住,别说挤着坐,就是放平了做事,也保你承得住。张雯当然知道老板说的"做事"是做什么事,脸红到了耳根,安捷只是嘻嘻笑着。

不远处,安捷带着儿子在玩刚买的遥控直升机。遥控器上有两个手柄,一个控制起飞降落,另一个控制左转右转。安捷研究说明书的时候,安安已经急不可耐地试图让飞机飞起来。他胡乱扳动手柄,直升机原地乱转,无论如何也不起飞。安捷接过来试了几下,终于让飞机飞离了地面。安安拍手大叫:"给我,给我!"安捷从来没玩过这么高档的玩具,他也不知道如何把飞机降下来,一松手柄,飞机一头栽到草地上,幸好飞得不高,飞机没有摔坏。

安安抢过遥控器,安捷把着儿子的小手,和他一起推动起飞手柄,飞机再次升向天空。儿子高兴极了,一个劲儿地推安捷的手,意思是他要自己玩儿,不要安捷把着他的手。可安捷刚一松手,安安不懂操纵,飞机又是一头栽到地上。

安捷跑去把飞机捡回来仔细检查,三叶尾翼摔坏了一叶,应该还能飞。安捷半是说服半是强迫地从儿子手里抢过遥控器:"安安,让爸爸研究一下,研究清楚了再教你玩,好吗?"安安嘟起了嘴。

安捷对照着说明书,再次把直升机升上天空。这次,他已经掌握了控制螺旋桨转速的方法,飞机飞了足有三十米高。安安仰着脑袋大叫:"快放下来,放下来,太高了!太高了!"安捷大笑:"没事儿,没事儿,我已经会玩儿了,马上放下来教你!"不知道是因为安安抓住了安捷手中的遥控器,还是直升机飞得超出了遥控信号的范围,安捷话音未落,它便像块儿石头一样斜着栽了下来,撞到一棵大树,反弹起来,又落到地上。

安捷和安安同时"啊"了一声。

玩具直升机彻底摔坏了,机身断成两截,螺旋桨也被撞飞。安安跑到飞机残骸前,气急败坏地打算再踩上一脚。安捷一把抓住儿子,安安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安安的哭声惊动了张雯,她赶紧扔下笔记本电脑,跑过去把儿子搂在怀中。安捷做贼心虚,面红耳赤,羞愧得如蚂蚁钻进了裤裆。他搓着手,试图把儿子从张雯怀里接过来,儿子却一边拿脚踢他,一边喊道:"滚蛋!你滚蛋!"

张雯又气又急,拧了安安一把,厉声说道:"怎么能这样说爸爸!"

安安愈发大哭大闹:"他不是我爸爸,我不要爸爸,不要!我没有爸爸,滚蛋……你滚蛋!笨,笨死了,连个飞机都不会玩儿……你什么都不会……我不要你,不要你!"

安捷呆立片刻,蹲下身子,把直升机残骸一点儿一点儿捡起来,一片一片地装回盒子里。他舔了舔牙花子,疼得钻心。他想,牙疼就是这样,不舔不疼,越舔越疼。可人就是忍不住要舔,就是忍不住要自己找疼。他狠狠地舔了几下,直到疼痛变得有些麻木了。

他什么都不想说,他只想喝一口,现在就想喝,不是一口,而是满满一钢化杯。

  

周六傍晚,一家三口闷闷不乐地从公园归来后,安捷到附近的小超市买了一瓶二锅头。

这套两室一厅的旧房子,是2004年春节安捷和张雯结婚的时候,安捷单位按"房改房"政策卖给他的。两个房间,一间安安住,另一间是他和张雯的卧室。阳台封起来,做成了小书房。现在,那瓶二锅头就摆在小书房的桌子上,安捷坐在桌前,眼睛不眨地盯着酒瓶。他看酒瓶的目光就像是看一个不成器的孩子,含着幽怨和着期盼。

两个小人儿在他脑子里打架,一个小人儿说,喝吧喝吧,一醉解千愁,什么儿子啊、老婆啊、金丝边眼镜吴主任啊,汽车啊、提拔啊、长年出差在外啊,统统不用去想;另一个小人儿说,不行,不能喝,你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对秘密侦查员来说,喝醉一次,说不定就永远不会再醒来。

2008年年底,张雯找到了"康美医院"急诊科护士的工作,不但要上班,而且要上夜班。安安被送进寄宿制幼儿园。安捷办案间隙在家"独守空房"时,就开始喝酒了,而且经常一个人喝醉。他迷恋那种醉后飘飘欲飞的感觉,更渴望酩酊大醉之后昏昏睡去,好梦连绵或者噩梦纠缠。在梦中,他可以经历无数陌生而鲜活的人生,更重要的是,他清楚地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梦,喜欢就多留一会儿,不喜欢就以最快的速度逃离梦境。

最终,安捷拧开酒瓶盖,浅浅地喝了一口,然后拧紧瓶盖,做贼似的把酒瓶搁到书架上,又拿了几本书挡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想起有人说过,判断一个人是不是酒鬼,就看他会不会把酒藏起来。安捷藏酒已经很长时间了,张雯显然知道他的秘密,但她从来不揭穿他。难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酗酒者?

周日午饭后,张雯显得有几分不安。她蹭到安捷身边,迟疑了好一阵子,才说她到青少年宫给安安报了个武术班,今天下午是第一堂课。安捷想问:"很贵吧?"说出口的却是:"很好啊,安安体质太弱,练练武术对身体有好处。"见张雯不说话,安捷以为自己赞成的分量还不够,接着又说,"我们一起送他去?"

张雯的脸突然红了,她咬住下嘴唇,咝了一口气,说:"我约了吴主任,请他帮忙送一下安安……人家都有车……"她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来,紧张地观察着安捷的反应,"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就说算了,我跟你打车送安安去吧?"

仿佛有人用裹了橡皮的铁锤恶狠狠地砸到安捷的脑门上,他的脑袋嗡的一声。他想大吼:"你他妈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是挑衅吗?什么狗屁吴主任跟你一起送我儿子去辅导班,我他妈算什么人?"但他只是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刹那间,他感觉自己不像是站在自家的地板上,而是置身于危机四伏的毒品交易现场,他只要多说一个字,或者说错一个字,都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他捂住了腮帮,仿佛牙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置可否地唔唔着。

张雯愈发紧张,身体绷成了一张弓:"我……我……我不知道你,这段时间会在家……"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引起更大的歧义,赶紧又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安捷松开了捂着腮帮的手,突然笑了:"没事儿,人家吴主任帮你很多啊。替我谢谢他!"

窗外响起了清脆的喇叭声,一辆白色的"宝马X5"越野车缓缓驶到单元门前。车窗落下,露出一张白白净净、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脸。

   

   

张雯和安安坐上吴主任的车走了。安捷走到书架前,把挡住酒瓶的几本书胡乱扔到地上,不假思索地抓起酒瓶,拧开盖子,咕嘟咕嘟喝下了小半瓶。

他呼呼地喘着气,一股接一股的蓝火苗从他的肺里涌出。他扶着桌子猛咳,像是要把心啊、肺啊、肝啊什么的全都咳得像子弹一样飞出来。

黄昏时分,张雯和安安回家时,安捷并没有烂醉如泥。事实上他喝完半瓶之后,又做贼一般把酒藏了起来。这次,他把酒藏到了电视机后头。他坐在电脑前上网,玩一个名为"火炬之光"的角色扮演类游戏。在那个游戏里,他是一个一次又一次打败妖魔鬼怪,一次又一次拯救美女和世界的魔法师。

他注意到,张雯和安安是坐出租车回来的。

他关掉电脑,起身走到门口迎接老婆和儿子。张雯显然嗅到了他满身的酒气,皱了皱眉,说的却是:"牙还疼吗?多喝点儿水。"说完就急急忙忙换了鞋子冲进厨房做饭。孩子忘性大,早把昨天让他老爸滚蛋的事情扔到九霄云外,粘着安捷,兴奋地表演着刚刚学来的"武术",拳打脚踢。

安捷呵呵地笑着:"安安,看你学的都是些什么狗屁,来,老爸教你!"儿子连连摇头:"你不会,你不会!"安捷抓住儿子,把他举过头顶,笑道:"什么,我不会?告诉你儿子,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打赢,那叫格斗。格斗懂吗?那是你老爸的强项。"安捷说着把儿子扔到了沙发上,摆出一个标准的警用格斗式。

久违的格斗式突然让安捷的鼻头一酸。

儿子不服气,跳过来举着小拳头朝安捷胡乱挥舞:"你不行,你不行,你打不赢我!"

安捷轻巧地抓住儿子的小胳膊,一个擒拿手,安安就像只皮球般飞了出去。

安捷刚在心里说了声"要糟",安安的头已经撞到了门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别说是小孩儿,就是大人,也经不起安捷那么一摔,更何况他喝了酒。安捷有一瞬间的恍惚,难道他忘了这是他的儿子?难道他把这个六岁的孩子当成了正在向他发起攻击的对手?

张雯闻声从厨房里冲出来,看见倒在门边的安安,脸霎时就白了。她扑过去抱起儿子,连续拍打他的前胸和后背,被撞昏的安安才哇地哭出声来。

张雯像一头暴怒的母狮,抱着儿子扑到了安捷跟前:"你有气就冲我来,打孩子,打孩子算什么本事!来,来呀,打呀,你把我们娘儿俩都打死啊!你……你……"张雯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苍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脸也变得越来越白,像是刚刚挨了一枪,血液正在汩汩地流淌。

安安的头耷拉在妈妈的肩膀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哼着。

安捷迟疑着,伸出手试图抚摸孩子的脑袋。张雯立即警觉地跳开一步,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走开!"

安捷举起双手,像是投降:"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让我看看,伤哪儿了?要不要去医院……"

张雯抱着孩子又跳开了一步:"不要你看。你走!我们就是死了,也不要你管!你走!"

安捷突然仰脸发出一串怪笑,他拉开门,真的走了出去,反手把门摔得地动山摇。

星期天的晚上,安捷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每一间霓虹闪烁的酒吧都像妩媚的女人,伸出柔软而白皙的胳膊,厚颜无耻地穿过他的臂弯,贴着他的耳朵轻声呢喃:"来吧,来吧,来喝上一杯……"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甜香的气息拂动着他的耳垂。他厌恶得恨不得砍下自己的胳膊。他没有醉,但他看起来就像个醉汉,踉踉跄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向何方。

最后,他停下脚步,发现自己还是回到了家门口。

他找出钥匙,小心开门。屋子里漆黑一片。他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床上空无一人。他又推开安安小屋的门,看到张雯像受过惊吓的母兽,紧紧地把儿子搂在怀里。她像是在做噩梦,不时抽搐一下。儿子的涎水流到母亲的胸膛上,洇湿了一小片。

安捷从电视机后面摸出剩下的半瓶二锅头,拎着进了卧室。他打开床头灯,扒光了所有的衣服,赤身裸体坐在床沿,就着瓶子,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喝着。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时间喝完了瓶子里的酒。他试着把瓶子倒立在张雯的梳妆台上,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酒瓶像一个醉鬼,横躺在安捷的脚下。

他打开衣柜,从角落里拖出一个纸盒,把自己的警服从纸盒里拿出来。他费了些力气才穿上内裤、衬衣、外裤,系上腰带和领带,最后穿上外套,戴上帽子。他面对穿衣镜站好,帽徽、领花、肩章、胸牌,在微弱的床头灯光照耀下,闪动着若有若无的光芒。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认认真真敬了个礼。

他对着自己笑了笑,但是他牙疼得厉害,咧不开嘴,这使他的笑容看起来非常诡异。

他脱下警服,叠得整整齐齐,收进纸盒子,塞进衣柜的最深处。他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让冰凉的水从头到脚把自己浇透。

   

   

星期一,安捷一大早就起床煮好了面条,煎了三个鸡蛋。张雯没有继续甩他的脸子,哄着儿子吃了几口面和半个煎蛋。安捷说:"我送安安吧?"安安立马从凳子上跳下来:"不要你送!你又没有小汽车。"张雯嘟着嘴,顺势在安安的屁股上象征性地打了一巴掌:"不许这样跟你爸说话!"安安没被打疼,继续犟嘴:"就不要他送!他从来都不在家,他还打我,他不是我爸!"

安捷还想说什么,张雯苦笑着摇了摇头。

安捷跟张雯、安安一起来到地下室,帮着张雯把电瓶车推出来,看着张雯把一件大衣反套在安安身上,让他在电瓶车前边的踏板上站好,扶紧防风罩。张雯对安安说:"跟爸爸再见。"安安没有吱声。

张雯一拧车把,电瓶车从安捷的身前驶了过去。安捷大叫着:"你慢点儿……"电瓶车转了个弯,消失了。

安捷接到包胜光打来的电话,让他下午两点半准时到单位开会。包指导在电话里乐呵呵地说,有好事儿。

好事儿就是支队长通报了杜斌一案的最新进展:案件已经侦查终结,顺利移交检察院,预计会在6月26日国际禁毒日对杜斌进行公审。上级表扬了侦查支队,说这个案子办得漂亮,完全可以算得上精品案件。还有就是安捷等人的报功请示批复下来了,安捷和一名同事荣立二等功,另有多名同志荣立三等功。支队长向立功的同志表示了祝贺,并宣布下午六点钟,支队领导和专案组的全体同志聚一聚,也就是喝台庆功小酒的意思。

支队长宣布散会之后,让安捷和包胜光,还有一名副支队长到他的办公室再开个小会。支队长向他们通报了另外一个案子。

据侦查,西双版纳州景洪市一个名叫陈子平的老板,涉嫌长期从事贩毒活动。不久前,警方打掉了一个广东的贩毒团伙,团伙首领供述,他与陈子平有过接触,但陈子平很谨慎,"生意"没有做成。目前,广东贩毒团伙落网的消息还处于绝密状态,支队正在拟订方案,计划派人伪装成广东贩毒团伙中的大马仔,继续与陈子平周旋,放线钓鱼,固定证据,彻底打掉陈子平。

副支队长和包指导都看着安捷。

安捷明白领导的意思,他们想让他去扮演这个"大马仔",等着他表态。

"支队长,从2005年2月开始,我就一直做外勤,现在孩子大了,九月份就要上小学。我媳妇当护士,要上夜班,那是私人医院,不上夜班会立马叫她走人……我写过申请,让我回来做内勤吧!我也不要什么职务,能让我基本按时上下班就行……这些年,办了这么多案子,其实,我的心理压力也很大,担心应了'久走夜路总要撞上鬼'的老话。"

这些话,是安捷断断续续说出来的,在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人打断他。

末了,支队长站起身来,绕过办公桌,伸出右手,重重地压在安捷肩上:"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先喝酒!"

开会时,安捷关了手机。离开办公大楼后,安捷打开手机,发现有一条未读短信,是张雯发来的,告诉他今天白班完了接着上夜班,要明天早上才能回家。安捷回复了一个字:"好。"

大家团团坐下,菜上齐,第一杯酒照例浇到了地上,这是祭奠那些牺牲了的战友的。安捷喝苏打水,同事们都知道,他滴酒不沾。

酒桌上,不喝酒的人总显得有些孤僻和沉闷,同事们敬过领导,又纷纷互敬。坐在安捷身边的包指导端着一杯酒,大大咧咧地拍他的肩膀:"来,安哥,我敬你!"安捷勉强笑了笑,端起水杯。包指导把酒杯送到唇边,又停住了:"别那么重的心事。想想吧,我们还能坐在这里喝酒,他们……"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地,"每年只喝一顿吧,清明节。"说罢,包指导一仰脖子,把酒干了。

安捷浅浅地抿了一口苏打水,他发现自己想的是另外一些事。虽然烈士长眠,但他们的家人过得还不错。现在抚恤标准提高了,烈士家属可以拿到上百万,老婆没工作的,还要想办法安排正式工作;孩子未成年的,按规定要抚养到大学毕业……

支队长端着一杯酒,专门走过来敬安捷。安捷立即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样子,站起身来,两手平端着水杯:"支队长,这怎么好意思。我都没敬您……您知道,我……从来不喝酒。"安捷当然不会脸红,这是基本功。

"知道!我喝酒,你喝水!"支队长响亮地跟安捷碰了一下杯子,把酒干了,然后做了一个借一步说话的手势。

两人站在窗口,支队长沉沉地叹了口气,借着酒意,掏心掏肺地跟安捷说:"这些年,你办了很多大案,大家都知道,你是当之无愧的业务骨干。你是该回来了,这种事儿,谁都不能干一辈子……你再等等,我们想办法,给你找个位置。"

安捷心里在苦笑:位置?包胜光是他带出来的徒弟,两年前就已经当上指导员,虽然只是个屁大点儿的小官,可总算是个职务吧?如果真要论资历,论战功,他安捷当个副支队长也不算过分。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安捷的脸上却写着无比真诚的感动:"谢谢支队长,谢谢!"

   

   

晚宴结束,夜已沉。走进家门之前,安捷拐进小区的超市,在摆放着各种白酒的架子前站了大约三分钟,最后,他没有买酒,而是买了四支"502"强力胶水。

安捷找出遥控直升机的盒子,把它捧到餐桌上。他接了一大杯凉开水,把灯光调亮,小心翼翼地把直升机的残骸一点儿一点儿地拿出,在餐桌上码放整齐。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喝了一口水,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不去想张雯上夜班的时候会干些什么,他知道护士值班室有一张床,张雯会在那张床上睡觉。她睡觉时仍然穿着整整齐齐的护士装吗?他不去想张雯光洁修长的腿是如何露出齐膝的护士裙,也不去想戴金丝边眼镜的吴主任是不是和张雯一起上夜班。吴主任叫什么名字,安捷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是听张雯隐约说过,吴主任是同济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是院长高薪请来的专家,月薪五万。他还听张雯说过,吴主任早已成家,吴夫人似乎是省卫生厅的什么科长,孩子高中都快毕业了……

安捷不去想这些事情,他在想如何把摔坏的直升机修好。

他凝神屏气,仔细盘算从什么地方下手。

2003年8月,安捷通过公开招考选调到现在的单位后不久,同事在追击毒贩时翻了车,送到省红会医院急救,安捷负责陪护,认识了张雯。恋爱时,安捷知道张雯从红河卫校毕业后到昆明打工,先是在一家私人医院,后来应聘到省红会医院。她很珍惜这个岗位,毕竟是公家的大医院嘛。后来张雯生孩子带孩子,不得不辞掉了红会医院的工作。张雯从来不提她刚到昆明时,在私人医院打工的那段经历。绕不开了,张雯会咬牙切齿地说,什么狗屁专家,纯粹是禽兽!安捷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她说的当然不是吴主任。可吴主任不也是专家吗?

安捷发觉自己在冷笑。

凌晨三点,安捷修好了遥控直升机。说是修好,其实只是恢复了外观。原本可以折叠的螺旋桨被安捷用胶水粘死,保持着标准的十字形状,但无法再转动。安捷把粘好的直升机搁到电视机顶上,面对着它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盯着那架红黑相间的玩具直升机看了很久,才发现自己这次真的什么都没想。

安捷走进卧室,关掉最后一盏灯,像个木偶一般在窗前站了一支烟的工夫。他拉上窗帘,无边的黑暗拢了过来,淹没了他,让他产生了置身黑牢的错觉。

第二天上午八点钟,张雯骑电瓶车回到家,安捷已经煮好了米粥,还特意到街上买来了张雯最爱吃的小花卷。张雯眼圈发黑,疲惫不堪,含混地解释说昨天夜里急诊病人太多,忙得一夜未睡。她没有吃早点,也没有洗澡,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大约九点钟的样子,安捷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看到张雯披散着头发,蜷缩在毛巾被下面睡得正酣。附近有家人在装修屋子,电钻的呜呜声传来,但这似乎并未惊扰张雯的甜梦。

安捷径直去了单位,径直走进了支队长的办公室。

他说:"支队长,西双版纳那个案子,我去!"

  

星期三上午九点来钟,租车手续办理到最后一个环节时,安捷与服务员发生了一点儿小小的争执。

安捷要租一辆"吉普爱国者",租期两个月,租金两万元。他按"天下租车行"的规定,出示了驾驶执照、身份证和户口簿,刷卡交了钱。身份证和驾照上的照片是他本人,身份证上的家庭住址与户口簿也吻合。户口簿显示,这个名叫安捷的男人三十四岁,未婚。

服务员把相关证件复印存档后,要求给安捷照一张数码照片,存进租车行的电脑。年轻的服务员很老实,他说,留在租车行的身份证和驾照是复印件,照片看不清楚,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他指的是客户租车不还,或者干脆把车卖了,他们无法用模糊不清的照片向警方报案。安捷听服务员解释完毕,冷冷地说:"我不照相,从来不照。"

服务员说:"那就没办法了,手续不全,我不敢把车租给您。"

安捷一巴掌拍到桌子上:"你的意思是,不照相,今天我就没法儿把车开走?"

安捷拍桌子的声音惊动了值班经理,胖乎乎的值班经理满面堆笑地跑过来,连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安捷一撩外衣,右手卡在腰上,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决:"车,我是一定要租的,有急用。相,是一定不能照的,原因我不想说,你们也不用听。"

胖经理和年轻的服务员一眼就看见,安捷的腰带上挂着一把手枪,枪管和枪把露在枪套外边,枪套上插着五发子弹。经理和服务员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胖经理反应快,连声说:"不照相不照相,车,您开走,开走!"一边说,一边喝骂年轻的服务员,"钥匙!车钥匙!还不赶快领先生去提车。"

车钥匙就在服务员的手上,他咕哝着:"车已经停在门口了。"

一辆八成新的白色"吉普爱国者"安静地停在租车行门前的空地上,像一只浑身洒满阳光的鸽子。

胖经理抢过车钥匙递给安捷:"这是钥匙,您请,您请。"

安捷一挥手,抓起钥匙,吹了声口哨,转身走了。

看着安捷的背影,年轻的服务员问:"就这么把车租给他了?"

胖经理挥手拍了一下服务员的后脑勺:"他花钱,我们做生意,为什么不租?"

"就不怕他不还?"

"他不还,不会找保险公司赔啊,买那么多保险,全当狗屎啊!"

服务员忍不住还说:"他有枪……我们要不要报警啊?"

他的后脑勺上又挨了胖经理一巴掌:"报你妈啊!他要是警察,你报警让警察去抓警察?他要是黑社会,你报了警,等着他的老大来砸我们的店啊?他拿钱,你租车,你管他是干吗的!"

年轻的服务员还想说什么,胖经理已经转身走开了。

安捷把车开出城,找了块儿空地,把车停下。安捷的父亲是改制前昭通地区汽车总站的机修工,安捷自打会走路,就在汽车驾驶室里爬上爬下。脚能够得着刹车、油门时,他就会开车了。上高中时,他还带了几个小伙伴,把一辆刚刚修好的北京吉普偷开到离总站十多公里外的大龙洞风景区兜了一圈。那天晚上,安捷的老爸把他捆在床架子上,用皮带狠狠抽了一顿,那是他最后一次被老爸暴打。

安捷坐在白色的吉普车里,拿出手机,出了一会儿神,给张雯写了一条短信——

"我出差了。"

写下这四个字,他觉得还不够,还应该说点儿什么。说什么呢?"对不起",这是他最先想到的几个字,他摇了摇头,他不想这么说,说了也没意思。"你辛苦了",说这个又有什么意思呢?"请照顾好安安",更是屁话……他对着手机屏幕上"我出差了"四个字想了大约一分钟,加了两个字:"保重!"然后摁下了发送键。

他没有等张雯回复短信,就关闭了手机电源,取下电池,拔出SIM卡,然后拿出一张新的SIM卡塞进卡槽。

安捷像掐死一只蚊子般把原来那张SIM卡掰碎,一扬手,撒出了车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