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城时代

(长篇小说连载)

文/姜竹青

第一章 消失的恋人

一、失踪

我茫然站在七月浓釉的夜色里,花香随轻风浅淡地抽打着我的额头。在到达这个城市三个小时后,我终于意识到,她失踪了。

开始我以为只是信号问题,在接机人群中穿梭着喊她的名字,到播音室广播寻找她的消息,一小时后我开始惊慌,想到她出了车祸,我拖着箱子在机场里搜寻,甚至打电话报警。警察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肯定是临时有事来不了,满二十四小时才能报案。

警察当然不能了解我的不安。是什么原因能让在起飞前还通着电话的我们,在三个小时后突然失去了联系?

我几乎拨了一夜手机,也许睡着过,但思维的幻象一刻未停。回忆停留在昨天、前天,脑海里不断涌现各种怀疑、猜测与解释,早晨起来发现自己面色灰白,全身汗津津的。

中午,我打起精神去市政府参加市委书记任达的招待午宴,其间拨打114查崇原艺术学院人事处,找美院教师苏晓沐。人事处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整个崇原艺术学院也没有叫这个名字的老师。我只好去派出所报案。

"说说情况。"警察说。

"我昨晚七点半到云河,我女朋友说好来接我,但是下飞机后,我就找不到她了,她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

"和她家联系了吗?"

"我没她家电话,只有她的手机号。"

警察摇摇头说了句什么,因为是崇原话我一点儿也没听懂,但从他的肢体语言上我已经判断出他不打算受理这个失踪案。我急了,拉开包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掏:"您看看!这是我的证件,这是刚从市政府拿到的项目书!她是我女朋友不是网友不然我报什么案!在飞机起飞前我们还通着电话!"

警察翻看一遍我的证件,问:"你想怎么找?"

"您能帮我查户籍吗?"

警察想了想,坐到电脑旁说:"叫什么?"

"苏晓沐!江苏的苏,破晓的晓,沐浴的沐,1980年4月9日出生。"

接下来的几十秒好像特别漫长,警察终于把目光转向我:"没有记录。"

"怎么可能!你……你这是……云河市吗?"我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是整个云河市的户籍资料。"

不可能!她的生日,是我陪她过的,在她过生日的时候,她妈妈和表姐都打来过电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我说:"也许是年份记错了,但月和日是绝对不会错的!麻烦您把年份去掉,再找下4月9号的生日。"

警察又重新敲了几下键盘,等了会儿,说:"没有合适的记录。"

我懵了,疼痛直抵心脏,像一把锯条在心头缓缓地拉锯。我说:"您能找下所有叫苏晓沐的人吗?三十五岁以下二十五岁以上的……"

警察抬起头,如炬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灼得我脸皮硬生生地疼。好在他够有涵养,没有痛斥我,只是说:"你这种情况我们没法找,你想其他办法吧。"

我头晕脑胀地从派出所走出来,眼睛不由自主盯着来往行人,盼望那熟悉的身影能突然跃入眼帘,理智又告诉我这绝不可能。路过一个网吧,我急忙进去登录QQ,期待也许她能在网上给我留言。

没有留言。我点开她的对话框,大吃一惊!她的QQ秀竟然变了!一个女孩儿穿着暗红色的衣服,在夕阳下昏暗的湖水边双手交错。那背景阴暗不明,好像还写着字。我点开背景,终于看清了,那上面写的是——此恨绵绵无绝期。

二、天降横祸

夜深人静,十谋县永昌镇和新村的村民牟海良被一阵轰隆声惊醒。他推了推老伴,老伴也揉揉眼睛坐起身。突然又是一声巨响,房子好像被重物撞上,狠狠晃了一下。两人吓得从床上跳起,牟海良来不及开灯摸裤子套上,纷乱的脚步声已到门前。门咣当一声被踹开,一群人闯进屋,几道电筒光直射到脸。

"整哪样……"老伴刚嚷出半句,一名壮汉阔步上前一个嘴巴,把老伴从床边打摔在地。两只大手从黑暗中伸过来按住牟海良的头和脖子,把他揪到院子里。牟海良使劲儿把头仰向西屋,小儿子牟立新光着膀子从门里踉跄跌出来,几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跟着蹿出来,一人把一只手机狠狠摔在地上,另两个抡起棍子朝牟立新裸露的身体砸去。棍子砸在腰腹间,牟立新像被拦腰截断一样摔倒在撞碎的罗汉果花盆上。打手们踏着花枝冲上去猛踢牟立新的身体,边踢边骂:"报警!踹死你个傻逼!"

牟海良嘶声喊道:"别打!别打!我们不报警!求求你们!"老伴呼号着扑向在地上翻来滚去的小儿子,却被抓住头发抡向围墙,一面院墙轰然倒塌,断墙的砖瓦几乎砸在她身上。挖掘机的铁臂毫不犹豫地插进未塌的墙体,墙裂开大缝,在铁臂抬起时四分五裂。

暴行在持续,坡上几家院房被夷为废墟之后,挖掘机大摇大摆地开走,骤然宽阔的视野外,阿罗家老奶和李兴家媳妇的哭嚎声隐隐传来。一会儿,开来两辆卡车、七八辆越野车,打手们上了车,风驰电掣般招摇着呼啸而去……

此刻,我正靠在酒吧宽大绵软的沙发上,直勾勾地盯着手中的高脚杯,杯中的鸡尾酒在暧昧的灯光下清澈盈绿。我身边的人们爆豆般高亢地讲着当地土话,我听不懂,但很愿意让他们说下去,我需要他们的喧闹掩饰痛苦,整理纷乱绝望的思绪。

当我看到苏晓沐的QQ秀,就知道她是在告诉我什么。她经常在QQ秀上放自己的画作,我早已习惯通过QQ秀来判断她的心情。

就在昨天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她才换了新的QQ秀,清纯女生、碧蓝海水、椰树海滩。看到那清新的画面,我心里甜丝丝的。在海南的那些美好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心中充满眷恋。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样,每当回想起我们的相识相逢,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她的脸上会露出浅浅的笑容。这些记忆,最终会让她愿意和我共度此生。

各种细节暴动般在我脑海里乱窜,那个充满悲伤的QQ秀让我伤痛难忍。既然她有时间换秀,就说明,她知道不能来接我。是在飞行时发生了变故还是她早知如此?如果她早就知道,她曾经对我说的一切就都是假的。

从她回云河,她就一直用现在这个手机和我联系,我也曾问过她固话号码,她说家里一直没装电话。现在我才发现,除了这个无法接通的号码,我对她实在是一无所知。

此恨绵绵无绝期。

她觉得对不起我,觉得歉疚?

……

"帅哥,你发表哈意见!"黎莹突然叫我。

"不好意思,你们刚才说的我一句都没听懂。"

"对不起对不起,说着说着就忘了,西山的别墅,从去年年底的六千五涨到现在的九千三,你说他俩买不买?"芬姐问。

我打起精神说:"五月份中央提出了GDP保八,全国房地产立刻疯涨,房地产是保八的保证,我想今年之内应该是涨的。"

"今年之内!我们又不是做股票,现买现卖。"黎莹说。

"就算是看长线,十年之内,房产的保值效果也比人民币好,中国的房产市场是刚性需求,别听网上瞎咋呼,总和日本崩盘比。"

"报上说房产市场泡沫严重,开发商实际成本很低,国家要打击房地产暴利。你怎么看?"彭济元问。

"扯淡。四月份社科院出了份蓝皮书,说中国市场没有刚性需求,明年保障房集体入市,市场价格会真正下降。当时任志强站出来和社科院对骂,许多网民跟帖跳脚骂任志强的十八代祖宗。五月份,突然之间,房价起动,进了六月,广州、深圳、上海、北京,到处都是地王,一浪高过一浪,社科院不是把老百姓忽悠了吗?至于说成本,上个月博鳌论坛,还是任志强说了句话,公布开发商成本等于公开老婆胸围。"

众人大笑,芬姐一口酒差点儿喷出来。

这几个人是芬姐请来为我接风的。坐在芬姐左边笑得前仰后合的美女叫黎莹,是某知名酒业驻崇原办事处的老总。芬姐右边面带微笑淡定自若的男人叫彭济元,是云河中元广告公司的董事长,他个子不高,其貌不扬,衣着也极为普通,话语沉稳低调,只有腕上的江诗丹顿限量版手表,显示出他的财力与品位。

芬姐全名于季芬,现任市建设局副局长。坐在我身边微微摇头的男人叫韩博群,是芬姐原来的同事,现任省规划局副局长,主管建设用地规划。虽然我竞标的土地属于市辖,但省里的影响还是不容小觑。

黎莹招呼服务生换杯子,韩博群看看表说:"后半夜了,咱们回家吧。"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附近的联通营业厅,等到开门,坐在看起来最好说话的一个业务员的号台面前,说:"我要充值打清单。"又说了苏晓沐的手机号。

"你记得密码吗?"

"不记得,好像就没改过。"

"那可不行,我们没法打。"

我拿出身份证说:"这是我的证件,我现在登记,我原来买卡的时候没登,你现在可以复印我的证件留底。"

女孩儿想了想,拿了我的证件去复印,回来后,给我打出了话单。

只有五月和六月的,她五月回的云河,换了这个手机号,现在是七月,新话单还没出来。

我坐在营业厅的一角,拿着话单,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话单上所有号码都是相同的——我的手机号。绝大部分是我打给她的。

我们之间向来是我需要她多,她需要我少,也许她从来就没需要过我。但我们没有任何利益关系任何矛盾,她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当面说清楚,非得用这种方式不辞而别?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像魔咒一样不停地在我耳边回响:"你从出口出来,往人群后走,我在人少的地方等你。"

那说话的语气、态度、音节的转折起伏,没有一丝一毫显示出她要骗我的迹象。不,我不能相信,她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失踪!我们相处那么久,我疯狂地迷失在她的世界里。也许她对我有所隐瞒有所保留,但就我们目前的关系,她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在我们相处的过程中,她从来都是说到做到,从未失约,她既然说等我,就一定是真的!

三、初见

今年年初,我和导师、师兄两家相约去海南度假。在南山寺,师母去上香,我和导师、导师的女儿雨珊在寺门外的海边闲逛。那天的阳光非常耀眼,天空湛青,我们站在山崖之上,对着碧波无垠的南海胸怀大畅。雨珊忽然抬手示意,我和导师循她所指望去,看见一位长发女子的侧影,她正在几棵古松蓬大的阴影里对着大海写生。

我立刻懂得了雨珊的惊讶,那女子面前的画板,比我见过的普通画板大五倍有余,比厨师的大案板还大,粗壮程度远超她细挑的侧影。更令人惊诧的是她的手在画板上的速度,简直是在变魔术,也就是我们向她走去的几十秒,画上出现了动荡广阔的海流、嶙峋的突岩、岩石上的藤蔓,藤蔓从岩石上垂下,她又用铅笔细描了几道,立刻变成幽暗的深渊。那真是奇妙,她手臂优美地悬在半空,肌肤的曲线、色泽、呈现的物理形态全部完美无瑕,铅笔在她修长白皙的手指间快速移动。我不由自主向她走去。

雨珊比我先到达,她站在画板旁边,那女子侧过脸扬起头,和雨珊相视而笑,神情平和友善。导师不知何时在我之前站到她身边,挡住我的视线,我只能站在导师背后,透过他俩形成的空隙看部分画板。突然,我像被核爆炸的震荡波轰然击中,从皮肤表层到心脏瓣膜,一层层收缩战栗。仿佛天外之音,我听到一个无比美妙的女声。

我根本没听清她和雨珊在讲什么,她的声音响起的一刹那,我的心猛烈跳动。我的耳朵过滤掉了除她以外的所有声波,在她的声音到达耳膜之际瞬间石化。她站起来面对我们,我终于看到了她,身材高挑,长相端正,素面朝天,脸色有些不健康的苍白,眉头之间有道细细的线,表明她习惯眉心微蹙。她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立刻心生妒忌,不明白她对雨珊和对我的态度何以有天壤之别。她对雨珊温和亲切,完全不设防,她的善良柔软让我心生向往;转向我时,她却自然而然生出巨大鸿沟,谨慎内敛,礼貌而疏远。

我主动向她伸出手,和她礼节性一握后迅速收回。我说:"我叫徐曦朗,这是我的导师和师妹。您怎么称呼?"

"苏晓沐。"她微微一笑再次点头,声音有种奇异的难以言述的魔力。

"您的作品真是……太让人惊讶了,所以我们才冒昧打扰您,我导师是设计工程学教授,我和师妹都是工程专业。多年前导师就强调我们的手绘能力、手绘速度,在素描上我们也都是下过工夫的,但您的技术,还有艺术内涵,我只能说叹为观止。"

"谢谢。"她微笑倾听,惜字如金,感到了我们的真诚,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

雨珊和导师邀她和我们一起吃晚饭,颇有结纳之意。见她同意,我急忙说:"你什么时候画完,我来接你。"

"谢谢你,我已经雇了人,要把画板带下去,我们在大门口见面吧。"

从交谈中得知,苏晓沐是高校油画系的教师,到海口交流,正在准备一件大型作品出国参赛。来三亚只是为了写生,过几天就回海口。

我们坐在饭店三楼的包间里,窗外是落日辉映的三亚湾。海天交接之处,火红、深橘红、浅黄与暗红交织闪耀,色彩之外的灰蓝天空上,白色星辰清晰可见。在我们的惊叹中,苏晓沐打开大画夹,让我们在落地窗边自然对坐,落日的余晖把所有人都照得金灿灿的。苏晓沐下笔畅快淋漓,一张速写很快完成:我和师母侃侃而谈,雨珊美目流转,导师侧着头眺望远海。整张画生动祥和,充满了安宁的生活气息。

四、怒海危澜

雨珊和苏晓沐很快建立起友谊。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又约苏晓沐去了蜈之洲岛。

在苏晓沐写生的时候,有时是我和雨珊,有时是我独自在旁边长久地沉默观望。她很快会沉浸于忘我的境地,那时,我就得以饱览她的全部。蜈之洲的蓝天蓝得没有一丝白云的痕迹,海风耀眼地抽打着衣服。我不知自己如何得以遇到她,如何得以窥见这些极致之美,如果时间静止,和她安然相对,我今生再无所求。

从蜈之洲岛回来,我的师兄李思齐和他太太付敏也到了三亚,我们开始了大家期盼最热烈的节目,乘船出海,钓鱼潜水。

我包了条游艇,船老大阿彪和我三年前就认识了,他原是三亚本地的渔民,后来靠旅游业发了家。考虑到我带的都是非专业人士,我又找来了本地最铁的哥们儿小杜护航。小杜就职于三亚专业的潜水公司,是CMAS,国际潜水教练。

当站在船头的小杜向我们招手时,雨珊和师兄的太太付敏哇的一声叫起来。小杜中等身材,栗色的皮肤闪着黑巧克力般柔和健康的光泽,光滑得像缎子一样,结实的肌肉层层清晰可见。估计小杜对女人们的惊讶早已习惯了,他跳上岸,拉下船板,笑着和大家打招呼,举手投足矫健灵活,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明晃晃闪动。

风平浪静,阳光耀眼,我们的船驶向南海,四十分钟之后,西洲岛的轮廓在碧蓝海天之间渐渐浮现。西洲岛附近是暗礁和软珊瑚群,海水清澈,能见度达到十几米,是潜水的好地方。我们的游艇在离岛大约一公里半的海中抛锚,阿彪架上几根海竿,师母没来,导师不想下水,苏晓沐既不会游泳更要写生,他俩便留在船上负责钓鱼。其他人换上潜水服,游到岛附近的潜水点,小杜指导,我在旁保护。

海水清澈,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在身边游来游去。雨珊和付敏一会儿就掌握了吸管的使用,师兄却是连连出错,总是让海水灌进吸管,被呛得狼狈不堪。他只好卸下吸管改游泳。游了一会儿,又说潜水服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我便护送他回船,让他换下潜水服。

上了船,导师和苏晓沐在阿彪的指导下已经钓上七八条鱼,阿彪还套了几只龙虾和海胆,敲了不少牡蛎。师兄一向爱吃,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要帮忙打下手。阿彪端出炭火炉,从保温箱里拿出冻得硬邦邦的各种烤串,让我招呼小杜他们回来吃饭。我脱下潜水服,一个鱼跃扎入海中。听到苏晓沐在背后吃惊地叫了一声,在透心的凉意里,我的身体斜冲向下,惊开一群五彩斑斓的小鱼。

我在深海的碧波里像鱼一样滑过,游到礁岩旁,和小杜一起,带着雨珊和付敏慢慢游回来。上了甲板,迎面一阵扑鼻的烤肉香,苏晓沐给我们拿来浴巾,她递给我时,有些羡慕地望着我。我能感到她的羡慕也是与众不同。许多女人羡慕时,是希望得到她所仰慕的男人力量的给予和保护,把强壮据为己有;苏晓沐的羡慕是,她清楚自己无法做到,却不想以贪心女人的方式获得,她只是羡慕。

在美如仙境的南太平洋上,我们这群幸福的人举杯,欢笑,聊天,享受着丰盛的大餐。我时不时瞥一眼苏晓沐,就算不看她,交感神经也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给我递来纸巾,我给她递过去烤串,每一个普通的动作都让我感到催眠般的快乐。

下午时分,阳光暗了下来,远处的天空已经浮上团团积雨云。我和大家商量早点儿回去以防变天。阿彪抬头看天说,两个小时内雨是到不了的。师兄这会儿来了精神,说刚才没游好,这么回去太遗憾了,非得要再去看看美丽的软珊瑚群,想拾块珊瑚带回去。我的游泳技术不差,于是决定陪师兄再游一趟。

这一回,师兄没穿潜水服,只是为了预防手脚划伤戴上手蹼穿上水鞋。他一路游得兴高采烈,到了潜水地点,憋着气把头埋在水里看我找珊瑚。我搜索半天也没找到一块合适的,看看表已经过了四十分钟,师兄游泳速度慢,我怕他体力不足让他先回去,自己则向北面另一片海中暗礁游去。

这片水域真是美极了,五彩斑斓的鱼儿在阳光折射的一道道光柱中穿梭。我全神贯注地搜索着水底,忽然,我觉得有些不对,浪涌正在变大,水中的阳光也快速暗下去。我浮出水面,突然听到了师兄的声音,他一边喊我,一边惊恐地望着天空。他竟然没听我的话往回游,跟着我游过来了!

就在我们看天的工夫,厚重的乌云压到头顶,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海面上已经掀起一人多高的大浪,我瞬间被抛到了浪峰上,师兄也失去了踪影。我尽力随波逐流,在被巨浪抛高时寻找师兄的踪迹。突然,我看到了师兄,他胖大的身躯嵌在一面巨大的浪墙里被高高地抛向空中,又像稻草一样落在礁石上。我拼命游向礁石,看到浑身鲜血淋漓的师兄正试图爬起来,突然一个巨浪又狠狠把他拍在礁石上。

我和师兄只隔几米,想要会合却困难重重。我拼尽全力刚刚扒住礁石的边缘,就被铺天盖地的海水埋在里面,巨大的压力几乎让我窒息。我死死抠住礁石的缝隙,才没被大浪卷回海里。

我爬到师兄身边,他身上的伤口触目惊心,都是几寸长的大口子,翻着白肉渗着血泛着油光。他右手的手蹼已经不见了,白胖的小手死死扳住一块礁石的棱角。我迅速脱下我的手蹼让他套上,对他喊:"快跟我往高处爬!"师兄艰难地撑起双腿,他的膝盖已经血肉模糊。我左手拉住被海浪撞得摇摇欲坠的师兄,抠住礁石的右手钻心地疼痛。我已经顾不得这些,一拨浪过去后,我奋力拉着师兄向高一点儿的地方爬去。我对师兄喊:"坚持住!"

师兄喊:"船会过来吗?"

"会!但是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我们得坚持住……"

其实我在骗他,只要有一点儿常识就知道,这种大风浪里,小游艇很容易翻,只能在原地抛锚,即使吨位大一些的游艇,也不能靠近暗礁群。

浪更大了,一道闪电划破黑云,雨倾盆而下。我知道,现在时间就是生命,我必须回船求救。师兄的伤势严重,海水不会让伤口发炎,雨水却会。即使他不受伤,以他的游泳技术,也根本不可能在这大风浪里游回船上。

我对师兄喊:"你等着!我把船带过来!你就在这位置不要动!懂吗?"

师兄喊:"不行!你不能去!太危险!"

"等着……"我重回海里,按着指北针的角度,向船的方向游去。在巨浪狂暴的时候,我把身体交给大海,任它抛,任它扔,在脚底有暗涌时,我拼命摆脱漩涡的吸力。我游得几乎虚脱,终于看到了船的影子。船在风浪中摇摆,没人看见我,我也看不见人,我试着喊了一声,声音淹没在风浪里。

我小心靠近,抓住了舷梯,挣扎着往上爬。我的头露出甲板之后,小杜发现了我,扶着船栏过来拉住我,我终于爬到了甲板上。

除了小杜和阿彪,所有人都趴在甲板上。付敏眼泪汪汪的,看到我刚想张嘴,忽然哇的一声扭头抓着船栏对着海狂吐。雨珊扶着导师,苏晓沐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趴在船中央的控制台旁。

我对小杜喊:"你和阿彪去救师兄!在刚才潜水的位置北偏西十二度四百米左右的礁石群!"

"浪太大!已经脱锚几次了!你能行吗?"小杜的意思是我能不能控制住船。

如果脱锚,这么大的浪,意味着船可能会翻。虽然我体力已经透支,可我不能不顾船上这么多人的安危。我咬咬牙说:"你跟我去!"

我重新回到海里的时候,刚刚聚集起来的一点儿力量立刻就被海水吞噬了。黑暗似乎永无止境,我任由风浪拍打,要不是小杜和我之间忽紧忽松的绳子,我甚至以为我已经跟海水融为一体。到达礁石群的时候,受伤的师兄接近昏迷,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扳着礁石的手臂也已僵硬。小杜把救生衣给他穿上,用绳子拴住他,我们俩拖着师兄,在暴雨和巨大的浪涌里挣扎。我时不时看一眼师兄,看他是不是还活着,我真怕哪个巨浪下来,呛死他,压死他。当我们游到船下,在水中看着阿彪和小杜把师兄拉上甲板的那一瞬间,我眼前一黑,几乎沉入大海,好在小杜下水托起我。我的记忆到此为止。

我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苏晓沐。

她和雨珊坐在窗旁,正在轻声交谈,热烈的阳光被乳白暗花的窗帘过滤得柔和而舒适,我虚弱无力地轻轻叫了一声:"喂——"

"啊,醒了!"她俩一起走到床边,喜悦地注视我。

光亮朦胧地落在苏晓沐的脸上,我轻轻地、有些沙哑地对苏晓沐说:"苏晓沐,我喜欢你。"

"哇!"雨珊惊喜地扯了扯苏晓沐的衣襟。

苏晓沐愣住了,像是没听清似的,又好像一时无法组织语言。我继续轻声说:"从第一眼见到就喜欢,我是认真的。"

"不……对不起,抱歉,我们恐怕是……没可能,真的……你刚醒,我不应该这样,不过我不能骗你,不能让你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她为难地皱起眉。

"我懂。我不在你的计划之内,但你在我的计划之内。"

我不再看她,闭上眼睛想,只要我活着,只要她知道,就已经很好了。不管她现在作何感想,未来总会有机会的。我最擅长的,就是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五、情之所起

我出院后不久,导师和师母回了北京,师兄一家和雨珊搭伴儿从北京回美国。在海南的最后几天,只剩下我和苏晓沐,我们花了许多时间交谈。

苏晓沐说:"我请你不要把感情和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因为我知道,如果你喜欢我,你必然会有期待,可这种期待没有结果,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虽然你说我们可以做好朋友,我可以自由地选择他人,你在意我的幸福,表面上这句话很打动人,很显示你的诚意,我不知道这是你用来打动我的外交辞令呢还是你的真心,两者我都不能接受。你想想看,如果你是真心的,你让我对你的付出泰然处之却不能给予回报,你把你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摆在一个无私的、高高在上的位置,你想没想过,这对我是不公平的,我为什么要接受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我觉得爱情都是自然而生发自内心,虽然我不能具体描述我要什么样的爱情,但我知道我不要什么,你不能给我我想要的爱情。"

我看着她,瞠目结舌,她的话有些我不能理解,有些从未想过。

"你知道吗?你总是把你的谈判技巧用在任何地方,当然很多时候是无意识的。你说话很得体,很懂得怎么说服别人,但感情不是谈生意,不是达成协议履行义务就可以。我不想看到有任何技巧掺杂的感情。我不适合你,真的,你需要一个和你有同样技巧的女人,你们才会幸福。"

我仍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狂热地注视着她,在她说话的时候,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我要的就是她。我说:"好,从今以后,我就不用技巧,只和你说真话。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我都比前一分钟更确定我喜欢你。我追求你,这是我的决定。你不能阻挡我以及喜欢你的任何人喜欢你,因为喜欢一个人,首先是利己。你同意我成为你的朋友,对我来说,已经是受了你的恩惠,因为是我需要你,不是你需要我。喜欢你是我的权利,你喜欢谁是你的权利,所以你当然是自由的。至于说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上其他人,我除了为你高兴又能怎样?而在你爱上别人之前,我会努力争取让你爱上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你身上有许多我欣赏的优点,而且我们还是蛮谈得来的。我身边能够交谈的朋友很少。不过我们的关系只能做到好朋友,我不想因为渴望友情而误导你。"

"明白,那就让我们两个好朋友好好玩最后几天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逛街、找美食;她在海边画画,我在海里游泳;我打篮球,她在场边为我加油;她看悲情文艺电影,我负责给她递纸巾。

她悲观,我乐观;她傻,我奸。她买东西不会讲价,我可以往死里砍;她很谦让,宁可自己吃亏,也不和别人发生争执,我很强势,谁服务不好我就投诉谁。她淡泊,我功利;她直率,我圆滑;她清高,我随和。她大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很爽朗很喜庆,每当那时我就希望时间停止。她对着画板安静忘我的时候,眼睛里偶尔闪现的沉思的痛楚又会让我有抱紧她的冲动。我真想让她靠在我怀里,做个傻乎乎的姑娘,把一切都交给我,我一定会保护她,让她在我的臂弯里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几天后,我的假期无法再延长,只好回到北京。我天天给她打电话,缠着她,黏着她,揣摩她的心思,讲有趣的故事,我把她大笑的次数作为我们通话质量的指标。我请求在她工作的时候可以和我视频,就像在海南她画画时我在她身边看一样。经常,我处理一会儿文件,抬起头,看看画架前她专注的侧影或背影,心里便充满了安宁。

我经历过不同的女人,也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在我的经验里,女人对男人的依赖、被征服的需求在苏晓沐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体现。她的外表,是柔软得那么极致的一个女人,内里却包含了坚固的心。她对任何事物都保持独立思考的习惯,有着能时时触碰的思想力度,温和却态度坚决。

我对她越了解,越有种撞到宝的感觉。我的思念也是与日俱增。4月9号是她的生日,我早已准备好给她惊喜。7号,我飞到海口。我没去过她海口的家,只知道大致方位,是在海秀路上的银龙影院附近。我到了电影院门口,打电话问她在哪里。

她说:"我在肯德基吃冰淇淋,海口好热呢。"

"哪里的肯德基?离家近不近?这么晚安全吧?"

"就是我家附近的肯德基,在海口最繁华的商业街上,电影院旁边,很安全。"

我一边和她讲话,一边进了电影院旁边的肯德基,我看到她,她也看到了我。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瞬间全身溢满笑意。她站起身,我向她奔过去,不由分说抱了她一下又迅速放开,我说:"是好朋友的抱,只一下下,太开心啦!"

她笑着说:"好吧,你怎么来了?"

"休七天假,来给你过生日。"

"啊?那我得好好请请你!"

我们笑着一起走出肯德基。她穿了粉色小衫,纯白的公主裙,平底儿的粉色太阳花凉拖,在夜晚的清风里美极了!她陪我去她家旁边的酒店办了入住,又邀我去她家坐坐。我随她进了屋,忽然惊呆在当地。

明亮的灯光下,一间三十多平米的大客厅,空荡荡地放着一高一矮两架梯子,上面的木平台上放着颜料和画笔,长的一面墙上,钉着一幅满墙的巨大油画。

两座对峙的山峰兀立于无边无际的黑蓝湖水里,中间是一轮暗血狰狞的夕阳,把它下方的湖水染成惨淡的带着一丝明亮的血红。在这血红之外,湖面上的黑色波纹动荡着,水下若隐若现无数绝望的、空洞的眼睛,是变形的人形,苍白的死人。这些人形在水下飘忽。山峰之上是靛青色的云层,它们翻卷重叠互相撕扯,重重压迫着阴暗的峰尖。

我愉快的心情瞬间消失殆尽。苏晓沐察觉到了,说:"这幅画的名字叫《破晓之日》,主题是死亡。不是你喜欢的风格。"

"为什么和死亡联系在一起?"

"死亡是归宿。"

"我承认,死亡就在我们周围此起彼伏,可我们的世界照样生机勃勃。"

"这就是悲观主义者和乐观主义者的认知差异了。死亡一直是我喜欢描绘的主题,不过认识你之后我也开始反思是不是有把阴暗扩大化的倾向。刚才突然看到你的时候,我理解了惊喜的明亮感、欢快感,像色彩一样,我有了梯度比,谢谢你,是你影响了我。"

她过生日的当天,我邀了小杜,我们三人到渔排上去吃海鲜。中间,她的妈妈和表姐分别打来电话,她走到一旁说着我听不懂的云河话,中间还抬眼看了我一次,大概是她家人问她和谁在一起,她提到了我。

海口的庆生之行是成功的,种种迹象表明,她对我的定位有点儿松动了。她开始主动给我打电话聊天,她所追求的自然而然的信赖和依赖开始显现出来。有一次她谈到她是个悲观的人,她认为人最终是孤独的。我说孤独是思索和创造的源泉,分享是幸福和快乐的根本,孤独和陪伴从来就不矛盾,就看两个人经营感情的功力与技巧。我说我们是天生一对,我是乐观的现实主义者,她是悲观的理想主义者,她的那些问题在我这里都不算问题。她叹了口气说:"我一直希望感情的完全真实和发自内心,不过我知道你说得对,世俗之事,不只在于自己的喜好,还在于背负的责任。总得给爱你的那些人一个交代,比如父母。"

我感到了她的变化,心中暗喜,但也越发无法忍受这种只有电话联系的交流方式。我需要看着她,守在她身边,让她在生活中习惯有我,而不只是想聊天时拿起电话。只要我在她的生活里成了习惯,她就会不知不觉属于我。

五月份她交流期满回云河,我看到了机会。

我们集团一直有在崇原省建立基地的战略构想,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做了关于通过进军崇原地产市场建立集团产业基地、辐射西南以及东南亚市场高端建筑领域的战略计划书。董事会通过了进军大西南的战略计划,并决定派我来云河,全权负责地产项目的开发与实施。

苏晓沐知道我要来云河工作,非常开心。她说:"你租翠湖附近的房子吧,环境好,离我家近。我可以请你来我家,我父母都是很好客的人,我会代表云河人民接待你的。"

我内心狂喜。带我去她家,这句话不亚于向我亮起爱情的绿灯。却没想到,我竟以这样独特的方式踏上云河的土地,从我到达那一刻起,我爱的女人,忽然消失不见了。

第二章 不可再生资源

一、祸不单行

牟立新慢慢撑开酸胀的眼睛,视线模糊了几秒,景物渐渐清晰起来。一个身影站在窗边,正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牟立新身体绵软无力,他试着清清嗓子说话,却只发出了嗯的一声。

杨屹朵听到声音,回过头走到他床边。"醒了?"

"嗯。"牟立新记起昨夜曾用村支书的手机给战旭打了电话,后来如何到医院如何进手术室都不记得了。

杨屹朵说:"战旭陪你爸去派出所取证,你妈回地里把你家重要的东西翻出来。你别急。"

"嗯,谢谢……谢谢你。"牟立新听到自己空洞的,像隔着一层鼓皮的声音,随着麻醉药药效渐渐过去,痛苦也随之清晰。昨天这个时候,他还在家里过着愉快的暑假第一天,现在,称之为家的亲切地方已经不复存在。在刚才的梦里,破裂的窗户和坍塌的墙体不停折磨着他,让他充满怒火又犹豫不决。

"我……哪儿伤了?严重吗?"牟立新说。

"脾破裂,腹腔出血,养得好,十来天就能出院。"

牟立新紧闭双唇,默不做声地忍受着孤立无援的痛楚。没在现场的人,怎能了解那些伤痛和绝望,父母惊骇颤抖的哭叫嘶喊在脑海中回响,让他每时每刻都痛不欲生。

那些凶手,他清楚地记得他们的脸,还有背后雇用凶手的贪官奸商,他们才是元凶!仇恨和怒火伴随疼痛在身体里游走,虽然牟立新还不知道该怎样报仇,但只有仇恨才能让他咬牙挺下去。

牟立新再一次昏睡过去,却不知道,牟海良、战旭等人在派出所取证期间,几辆铲车和卡车开到和新村被强拆的废墟上清理场地。众人上前拦阻,凶徒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再一次大打出手,牟立新的妈妈三处骨折,刚刚被送进楼上的急救室。

二、出手相救

助理梁凯打来电话:"徐总,十谋县政府又把看地时间推到下周了,您说,会不会有咱没想到的问题?这都三周了,他们干吗一推再推?"

"嗯。"

"用不用我们私下找关系接触一下?"

"嗯……"

"您在外面吧?什么时候回办公室?"

"晚上。"

梁凯一定误以为我身边有人不方便讲话。"好,我等您。"他挂断电话。

我汗颜。到云河整整二十三天,我几乎只做了一件事,满城疯狂搜寻苏晓沐。

我去了包括崇原艺术学院在内的云河市所有设置油画专业的中高等院校,也没找到一名叫苏晓沐的油画教师。我在网上搜她的《破晓之日》,毫无结果。我没有她的照片,在三亚玩的时候,苏晓沐给我们照了许多超乎想象的照片,自己的人像却一张不照。看了她的作品,我们很明白自己的摄影水平有多差,便习以为常地享受她的高水平摄影。

现在想来,这一切都是她的刻意之举。在我们分隔两地的时候,我们视频聊天过。我后悔为什么和她视频的时候没有随手留下她的影像,那只要鼠标一点就够了啊!

我整天在街头游荡,从她留给我的记忆中按图索骥,希望能在她喜欢的哪个地方碰到她。北门的大理菜、东门的烤糍粑、解放路的画艺室、文化巷的服装店……她说的每一处地方都存在,都热火朝天生机勃勃,只有她自己,像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一样杳无音讯,仿佛过去的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

十谋县政府的态度的确可疑,但我懒得究其原因,我是为了苏晓沐才削尖脑袋揽了这个活儿,现在她不知所踪,余下的工作、余下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我还是拨通了芬姐的电话:"大姐,看地又推到下周了,我们联系十谋县的几个领导,比见市领导都难哪。"

"还没见?接待标准早报给市里了,我现在打电话问下。"

一会儿芬姐打来电话说:"明天去十谋县看地,你现在去市政府招商办领表,带上公司执照复印件。"

我打车回到办公室,梁凯正在指挥工人往墙上挂画框。我让他准备复印件立刻和我去市政府。开车出来,快到市政府时在天桥下堵了车。我们等了一会儿,车队丝毫未动,前面不断有焦躁的司机下车探问,我也拿着材料下车步行过去。一路听众人传话,市政府门前有人上访,让后面的车后退掉头。

伸头踮脚的看客们围住了市政府大门,人群中传来女人的哭喊声。我挤入人群,边挤边喊:"请让下请让下!"前面的人突然骚动着后退,我听到呼喝:"散开!不要围观!"

警卫们向外驱赶着人群。我举起材料,以证明我进入市政府的合法性,尽管如此,还是被警卫毫不留情地挡在门外。一个中年妇女正被两个警卫强行拖起,那妇女一边哭嚎,一边向警卫作揖。她手里的牌子写着"为夫伸冤"。从女人断断续续的哭诉里,我听出个大概。为抵制征地,女人的丈夫被村委会扣押三天,回家后遍体鳞伤不治身亡,停尸未满七天便被乡里强行派人拉走火化。

我突然听见一声愤怒的呼喊,我和拦住我的警卫一齐向喊声的方向望去,不远处,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儿正和阻拦他的警卫怒目而视,他手中举着一块纸板,正反都有字,迎面的大字鲜红夺目:强烈抗议十谋县和新村野蛮拆迁!还老百姓公道!严惩凶手!

人越聚越多,忽听谁喊市长出来了,大家兴奋地望向大楼。几十名警察整齐地从楼侧跑出来,迅速围成一圈阻隔在人群与政府大门之间,不断向外扩大半径,很快形成一个半圆的空场。刚才还在呼号的女人惊呆了,面如死灰坐在石阶上,被两名警卫吊钢丝一样拉起。女人挣扎哭喊道:"冤枉啊!老天有眼帮帮我啊!"

男孩儿高喊:"市政府的人都死绝啦!市长见老百姓会死啊!"

警卫喝道:"快走!再闹送你去收容所!"

男孩儿不顾一切想往里硬闯,立刻被两个警卫按倒在地,反剪住手臂。一个警卫从腰间抽出手铐。

我胸中忽有一股炽热的岩浆喷涌而出,我向男孩儿奔去,对拿着手铐的警卫喊:"你他妈疯了!"

警卫愣住了,在几秒钟短暂的脑脉冲中断里,我拖起男孩儿推开警卫冲进正在被驱赶的人群。我们穿过四周攒动的人头和脚步踩踏的灰尘,从烈日蒸腾中脱身而出。后来,我知道这男孩儿叫牟立新。

牟立新按住腹部喘着粗气抬起头对我说:"谢谢你。"

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男子气喘吁吁跑过来:"克哪点了?我找了一路!"看到我,他警惕地问,"你是哪个,整哪样?"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崇原话。

"问你是干什么的。"牟立新翻译过来,又对中年男人说,"老四哥,这位大哥刚才帮我跑出来,警察要抓我……"

我问老四哥:"您是他家邻居?"

"不是不是!"老四哥摇手。

牟立新说:"我们是今天才认识的,他的地也被政府卖了,我们都是上访的。"

"其他几家人呢?"

"那几家伤的伤,老的老,有两家儿子在外面打工正往回赶。"

"你们当地政府都不受理吗?"

"我们到镇政府里告,镇政府让我们找公安局,公安局说在调查。我们到县政府,县政府给批了张条子还让找镇里解决。等了快一个月,天天是一样的话。"

"你家房子是突然被推的?"

"今年四月份才通知我家拆迁。我们四家就在地东头,往西是一块六百多亩的耕地,有我家七亩,承包十五年。可四月份说是让政府给征收了,一亩地补偿一万五。我们几家的房连着地,就得一起规划,政府收购价给我们一平米四百八,连上前后院子,算下来才补给我们不到十三万。我家是前两年盖的新房,做农家乐,连材料带人工,花了将近十五万,生意还挺好。我家附近的别墅都卖到五千一平米。我们几家商量一起和县里谈,还没谈呢,就给砸了……"

"你上高中?"

"嗯。十谋一中。"

"你有联系方式吗?"

牟立新摇摇头:"手机给砸了。"

"有笔吗?"

"这儿有!"老四哥突然接过话,他打开破背包,拿出一支伤痕累累的签字笔和一个旧笔记本,"写这上面!"

我写下一个手机号,后面写了个"夏"字,说:"这位夏先生是专门帮助联系法律援助的,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可以给他打电话,看他能不能找律师帮你们免费打官司。"

牟立新感激万分:"谢谢你!你有电话吗?以后怎么联系你?"

我摇摇头说:"你找夏先生吧,我不是搞法律的。别在这里上访了,真被抓起来,你家里人连找你都找不到,懂吗?"

我一边快速走向马路找梁凯,一边在心中暗骂自己,就算再痛苦,智商也不应该低到没下限,忽略了这么明显的信号!十谋县政府一再推延看地时间,一是因为屁股还没擦利索,二是在等人呢!等着姘头们出价,他们好确定最终和谁勾搭成奸。

回到车里,我对梁凯说:"我刚把你的电话留给十谋县和新村一个叫牟立新的学生,他随时有可能会给你打电话。我告诉他你姓夏,是专门负责法律援助的。他家7月6号半夜被强拆了,就在我来云河的第二天。你看看,能不能找咱们的关系帮帮他,小孩儿挺可怜的。帮他也是帮咱们自己,这件事说不定可以做做文章。"

"刚才是和新村的人在上访?"梁凯有些惊讶。

"没看清楚。把车开进去吧。"我摇上窗户,不想让牟立新和老四哥看到。我很同情和新村老百姓们的遭遇,但是,他们的遭遇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我能改变的。全国到处都是野蛮拆迁,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既然某些地方政府已经黑了心,胃口越来越大,我们不做,自有人打破头抢着做。

牟立新他们的真相在他们手里没有价值,但到了我的手里,也许会成为一张王牌。

三、皆为利

"这块地一共两千六百六十二亩,西起仙女山脚下,东到梅园坡李梁河岸边,北靠仙女山山麓,南距2012年通车的昆十高速出入口2.7公里,距国道1.4公里,交通极为便利。政府在今年年初完成了全部的土地收购,上个月由国土局批复为商业用地……"

汪康礼是我见过的最瘦的土建局局长,要不是我知道他拿了我们多少好处,一定会把他当成两袖清风的正人君子。

这一大块地是由东西两处缓坡加上中间一千多亩耕地组成,背靠几千亩自然植被的青山。所有土地都被整饬过,没有任何作物,十多部推土机正在她的胸口轧来碾去。

我们越过河道一直走到缓坡之上,在崇原,这种缓坡被称作好风水,是盖房的最佳位置。我的目光搜索着被拆的痕迹,却一无所获。"这坡上,盖几栋四层别墅,前后独立院落,怎么样?"

"徐总,你是行家,这块坡地叫地眼,是风水宝地,这个位置的房绝对是最贵的。"

"这么好的位置,原来肯定有人住吧?"

"有啊!原来都是农户。前些年,种地不赚钱,这里离云河近,劳动力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我们县里搞新农村建设,让农民集中住进楼房,享受现代化生活,把他们的地收购了,为县里创造更大的价值。一会儿到县城你就看到了,市里有的,我们这儿都有!农民为什么愿意进城?因为可以享受城里的配套设施,现代化生活!等这块地开发出来,我们县里就可以引进大超市、大商场、影剧院,老百姓不用进城就可以既享受现代化生活,又享受农村的好空气好食品,你说,老百姓的幸福度高不高?"

这些话他一定对各级领导各路开发商重复了多次,以至于像一个话剧演员,演的场次越多,台词越炉火纯青,情感越真实流露,自己放屁都不觉得臭。昆十高速通车后,这里离云河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离县城也是二十分钟,老百姓放着几百平米的大院不住,放着成千上万一到周末就来农家乐的云河人的钱不赚,却愿意喜气洋洋地搬进县城的鸽子笼?

我说:"汪局长,中午一起吃饭的陈副县长主要负责哪一块?"

"他是我的直属领导,也是招商引资评估小组的成员,我已经和他详细介绍了贵公司的情况,他很重视,安排最高标准接待你们。"

当我看到陈副县长的时候,第一感觉是对着头肥猪,而且是一头好色的猪。一看到我身后的李颦施,他的色眼竟然发了直,好在汪局长提醒及时,才没忘和我握手。大家分宾主落座,互相交换名片,当李颦施把名片递到陈副县长手里时,我看他恨不得要去攥李颦施的纤纤细手。我瞬间石化,奶奶个熊!老子终于懂得什么叫作呕了!

我们的公关部经理,向来镇定自若的美女李颦施也被陈副县长吓到了,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尴尬。在我调整自己的暂时性肌无力时,服务小姐拿来一个特大号的啤酒杯,把三瓶一斤装的茅台全倒出来,屋内霎时醺醺然酒香四溢。每个人面前都是喝啤酒的西式细颈阔嘴杯,斟上满满一杯白酒。茅台酒这么个喝法,我还是第一次见。

陈副县长举杯说:"徐总,我代表县政府,代表十谋县全体人民,欢迎你们集团到我们十谋县投资!"

我说:"来之前,任书记就告诉我,十谋县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未来发展之势无限宽广。我也希望在任书记的指导下,在十谋县各级领导的支持下,我们能合作成功!"

除了梁凯和李颦施,在座所有人听我提到现任市委书记任达,脸色都瞬间庄重起来。其实我和任书记只是认识而已,没有那么亲近。不过,我太清楚这些当官的奴才相,尤其对陈副县长这种流氓式的官员,只有更大的权力,才能打压住他的气焰。

果不其然,听我这么说,陈副县长看李颦施的眼神迅速转变。这时,一盘菜端上来,汪局长让我认是什么菌子。我说:"这叫猪拱菌,是非常名贵的一种菌子。之所以叫这名,是因为猪喜欢闻这种菌子的味儿,找这种菌子,要牵着猪找,猪一拱,往下挖,准能找到。法国人叫它松露。"

汪局长翘起大拇指:"徐总,太厉害了!我们很多崇原人都不认识这菌子,你是我们崇原通啊!"

我说:"当崇原通我可不满足,崇原这个地方太好了,我们都想当崇原人呢,你说呢李总?"

李颦施也已平静如初,她眼皮一抬,风情万种:"陈县长,我和徐总的宅基地,可就等您解决了。"

"没的问题!"陈副县长明显激动了,面前的杯子哗的一下被扫到地上。

李颦施出手,果然是以一当十。她和陈副县长、汪局长、崇原方的两个办公室主任推杯换盏,把那几个男人喝得豪情万丈满嘴胡话。喝到后来,陈副县长竟然换到李颦施身边坐了,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两人还能头凑到一起说悄悄话,陈副县长的猪头几乎快顶到李颦施的秀发上,臭烘烘的气息就那么直喷到李颦施脸上。不知道李颦施会不会恶心,她是强忍着呢还是习以为常,我不知道她到底经历过多少丑恶嘴脸才修炼到今天这种程度。

在我浮想联翩之际,忽然发现,大家轮流上厕所,陈副县长和李颦施出去了好长时间。就在我担心之际,陈副县长回来了,再一会儿,李颦施也回来了,手里拎着她的包。

送我们上车的时候,陈副县长握着李颦施的手舍不得松,我真怕他把那又软又嫩的小手掰下来当猪蹄啃了。车开出十谋县,李颦施打开包,把一沓复印件拿给我。我翻开,吃了一惊,低声问李颦施:"没吃亏吧?"

李颦施笑着摇了摇头。我由衷地对她竖起大拇指。乖乖!她竟然拿到了参与土地竞标的其他公司的简介和意向书,还有招商引资小组的两次会议记录。

整个晚上,我们都在讨论李颦施拿来的这几份珍贵文件。从会议记录里,我们惊讶地发现,两千六百六十二亩地,只有九百八十亩有完备的商业手续。看时间,这次会议是在上周一,短短一周时间,就算伪造,也不可能把其余地块儿的手续做好,毕竟市里还把着一关。但汪局长的话语言谈里却释放出一个信息,所有土地的手续都已拿到批文。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块地已经有下家了。

参与竞标的有十几家公司,其中有三家实力雄厚的国字头、三家外企,我们无法判断哪家公司已经暗中胜出。这块地是竞标而非挂牌,现在看来,不挂牌的原因有两种,一是因为手续不全,二是因为以和政府合作的方式通过竞标可以有效避免黑马,如果挂了牌,那就是谁拍钱多谁说了算,暗箱操作的成本太大。

做出种种分析后,我们确定了工作思路:一、一定要进入二轮竞标备审。进入二轮后只剩四家公司,我们找到那个隐藏的对手更容易;二、和十谋县的县委书记、县长接触,摸清他们的胃口有多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