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泪为谁飞

(长篇小说连载)

文/李 迪

因为认识了他,老天注定要折磨我!

飞进湖中的野鸭溅起一颗水珠儿,落在荷叶上。风儿吹过来,荷叶摇啊摇。

我是水珠儿。

他是荷叶。

第一章

黄毛丫头去赶集,买个苹果当鸭梨。

十四岁,我就离开了爸妈。

那一年,是1969年。除了太阳月亮没疯,一切都疯了。

文化怎么了?干吗要革它的命?我不懂。就知道不上课了,好玩儿,跟着高年级的哥哥姐姐满大街疯跑。

有一天,他们要给胡同改名。一个东厢房胡同,一个西厢房胡同,两边儿的老头儿老太太都敲锣打鼓出来欢迎。一个猪脸大哥踩在板凳上,踮着脚,用红纸把东厢房的路标盖住,大笔一挥,改成了东风盛胡同。墨汁儿还往下滴答呢,东边儿就美起来。咚咚锵!咚咚锵!锣鼓敲得山响,没牙大嘴咧成瓢。可西边儿不高兴了,个个脸拉得像河马。为什么?猪脸大哥给他们改成了西风衰胡同。

凭什么我们西风衰呀?衰到哪儿去呀?于是乱叫起来,不干!不干!

这时,有个明白人跳出来,小将们,红卫兵小将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西风烈,长空雁叫霜、霜、霜……这位霜了半天,想不起来了。

有人赶紧接上,霜晨月!

又有人说,不对,是双飞燕。长空雁叫双飞燕!

两个人就争起来,龇牙咧嘴,舞拳弄爪。

明白人说,都是革命群众,别争了,有西风烈就行。红卫兵小将们,你们给改个西风烈,好不好?

西边儿的人齐声叫好。结果,又改成西风烈胡同。于是,皆大欢喜。胡同两边儿赛着敲锣打鼓咧大嘴。

这时,又有个更明白的人跳出来,不行,不行,两边儿不对称!再说,一个东风盛,一个西风烈,到底哪边儿风大啊?都分不清敌我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西风烈的人围住,叫你不对称!叫你不对称!几拳打肿了嘴。

这样的热闹没看多久,局面就乱了。批斗,游街,抄家,跳楼……哪儿是革文化的命,是革人命啊!

天要塌了。我家所在的部机关大院惊恐不安。终于有一天,大字报贴到我家门口。爸妈也被革了命。

我从小就知道,我家是干部家庭。爸在中南海上班,妈是领导人的秘书。家里有两个阿姨。照妈的话说,我为什么长得白净?就因为从小没受过罪。三年自然灾害,我正长身体,爸一个月去一趟上海,买鸡蛋,买苹果,家里没断吃的。我爱梳小辫儿,爸就从广州带来一堆皮筋儿,红的,黄的,绿的。我今儿扎黄的,明儿扎红的。爸还老出国,给我买稀罕东西。小皮鞋是日本买来的,嘎嘎响。手风琴是苏联买来的,没有键盘,全是小黑钮儿,一拉一按就出声儿。我在家里乱拉,呜哇!呜哇!把房顶都掀了。妈嫌吵,出来进去捂着耳朵。后来,我慢慢拉出调儿了,东方红,太阳升。妈就乐了。下班回家就叫,菊儿,拉一个!我就拉一个。我不爱跟女同学跳皮筋儿,边跳还边唱小皮球香蕉梨马莲开花二十一,没劲!家里的香蕉梨吃都吃不完。我爱拉手风琴,爱唱歌跳舞。后来,学校提倡艰苦朴素,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同学们就说我,小皮鞋,嘎嘎响,资产阶级臭思想。我吓得再也不敢穿好的了。一天,舅妈来看我,给我买了新衣服,我赶紧叫阿姨先拿补丁补上。舅妈不明白,好好的衣服干吗补啊,这不是皮裤套棉裤吗?我说,舅妈您不知道,同学都穿带补丁的衣服,我要是直接穿新衣服上学,他们就会围上来跟看猴儿一样。舅妈笑起来,又拿出一双漂亮的花袜子,袜子穿在鞋里,谁也看不见,就不要补了吧?我说,要补!我拿过来学着自己补。咔咔咔!剪一小块儿破布,补在新袜子上。一到学校,我就主动脱下鞋对同学说,你们看我的袜子多破!有心细的同学就叫起来,我们的袜子都补在脚后跟儿,你的怎么补在脚面上啊?

想不到,幸福的日子说没就没了。

文化一革命,走资派,苏修特务,大字报把我家都糊严了。爸妈被人揪走,挂牌批斗满街游。最后,被从北京赶走。先赶到北大荒,冰天雪地冻成冰棍儿。后来,又押到河南沈丘五七干校,下砖窑,烧板儿砖。我的大脚奶奶带着弟妹被一起赶走,落户在干校旁的村子里。

不知为什么,从旧社会过来,奶奶没裹小脚,而且脚特别大,四十二码的鞋穿着都紧。她总跟我念叨,说当年的生活特别苦,一件破棉大褂,白天爷爷出去干活儿穿上,晚上回家就当被子盖。屋里堆一堆稻草,白天堆在墙角,晚上扒开就是床。她给爷爷做了一双鞋,爷爷舍不得穿,怕穿坏了,出门提在手里光脚走。奶奶说,爷爷哪儿都好,就是嫌她脚大,在我爸五岁的时候,爷爷就跑了,就不要她这个老伴儿了。奶奶一个人带着我爸没有再嫁。天上下雨淋雨,地下刮风喝风。想不到我爸刚长成锄头高,就跑去当了兵。奶奶的眼睛都哭瞎了。奶奶一讲这些老话儿就掉泪,脸上的褶子淌成河。那时候我小,不理解她,一听她又要讲了,就说,我知道了,爷爷嫌您脚大,吓跑了。奶奶您脚是大!那是过去的事了,别老说了,您现在不是挺好的嘛。奶奶听我这样说,就不念叨了。一个人坐在那儿,一会儿又掉泪了。我看她又掉泪了,就走开。不想劝,劝了也没用。

现在,我经历了,理解了,知道做女人有多难了。可是,奶奶早就没了。她要是还在,她再讲,我会好好听,会跟她一起流泪。

我苦命的大脚奶奶!

因为文化革命革得收不住了,中央就派部队接管各个部委。我们大院跟部机关连着,所以也来了部队,叫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军宣队。他们开进大院的时候,排着队,唱着歌,革命军人个个有脑筋……

我还笑呢,心说这叫什么歌儿啊。后来才知道,这叫《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们唱的是,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军宣队一进大院,就挨家挨户对户口,赶人下乡。队长姓鲁,他瞪着两眼对我说,你,收拾收拾,跟你爸妈一起去河南!

可是,进驻学校的军宣队袁队长就不同意我走。因为我能唱会跳,是文艺骨干。

袁队长叫袁江,四十来岁,长得很帅,高鼻梁大眼睛,身条儿特好,站在那儿像一根葱,青是青白是白。他不但能歌善舞,手风琴还拉得倍儿棒。他一进学校就要组织文艺宣传队。

不行,这孩子不能走。必须留!

不行,这孩子不能留。必须走!

为了我的走留,大水冲了龙王庙,袁队长跟鲁队长顶起了牛。一边儿东风盛,一边儿西风烈,两个队长谁也不让谁。最后,袁队长急了,你非要她走,往后大院里所有的孩子,我们一概不收!

那会儿上学不用考试,划片儿上。鲁队长所管的孩子,按片儿划都归我们学校。他没辙了,只好特批我留下。

就这样,大院里所有要赶走的大孩子,唯独我留了下来,进了宣传队。那会儿,我刚满十四岁。

爸被人从东北直接押送河南,妈回北京来接奶奶。在兵荒马乱的火车站,在失魂落魄的人群里,我跟妈见了面。身后是哭成泪人儿的奶奶、弟弟、妹妹,和打好的一堆破行李。这才几个月啊!妈一脸褶子,满头白发。我抱住妈,闻着她的味儿,哭花了脸。

押送的人叫起来,快点儿!

我说,妈,我要跟你走。死也跟你死在一起!

妈给我抹抹泪,菊儿,坚强。别说死,好好活着!看好房子看好家!

妈,我不死。我看好房子看好家,谁也抢不走!

妈和奶奶就这样带着弟妹离开了北京,连头也没回。起风了。她们的白发飞起来,缠在一起。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说是家,就是四间空屋子。好东西,抄走了。破东西,带走了。空空的,静如死,喘气儿都有回音。一只小壁虎,不慌不忙,从桌脚扭到床下,没注意到屋里还有个我。

从此后,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自个儿跟自个儿过。

一张桌子,一张床。

怎么过呀!

不久,恢复上学了,叫复课闹革命。

一下学,回到家,一个人也没有。关起门,像进了山洞。

晚上怕鬼来,拉桌子顶住门。钻进被窝里,蒙起头。半夜,鬼化成烟,从门缝儿飘进来,站在床边喘气儿。我吓醒了,不敢看,不敢哭,更不敢开灯。

爸妈的工资被没收了,只给我留二十八块钱。那会儿,钱值钱,够买一个月的饭票。我每天端着碗到部机关食堂打饭。叔叔阿姨看我可怜,不让我排队,让我先打。

院里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儿,叫丛林。他妈是后勤人员,在食堂小窗口负责打饭。看见我来了,就多给一勺。给完了,叹口气,唉,造孽呦!

我知道,她在骂坏人,骂那些欺负我们家的人。我端着碗,吃不下。想爸妈,想弟妹,想大脚奶奶。听说他们在乡下苦死了,真想把饭寄给他们吃。

好不容易盼到七月,放假了,我要去河南看亲人。

把家门锁好,说一声,再见!

跟谁呢?

小壁虎。

家里只有它。有时候,我会放一点儿菜饭在床底下。过两天猫腰一看,全干巴了,它也没吃。屋里空空的,它靠什么活呢?

那会儿,火车票很便宜,好像是七块钱。

世道乱,路上谁也不能理,当没看见,当自己是个哑巴。

一个人的车站。一个人的火车。一个人。

每年,我看亲人一次,哭一次。

他们住在河南沈丘。爸妈每天烧砖,窑里进,窑里出,是活动的机器。脸上手上身上全是黑的,只有眼珠儿是白的。累了靠在窑上,要不是眼珠儿转,跟死人一样。

大脚奶奶带着弟妹住在农村,靠种地活着。她在前面刨土,弟弟妹妹在后面下种。下完了,拿脚踩实。歪七扭八,种了一路小脚丫儿。

祖孙三口住一间土坯房。门洞特矮,进出得弯腰。因为盗贼多,为了防着,只留一个小窗,猫都难钻。

沈丘穷,喝的是沙河水。水是浑的,挑到缸里,放明矾沉淀了才能喝。妹比我小一岁,每天挑着大水桶去挑水。桶打脚后跟儿,咚!咚!我追上去帮她挑。一挑,哎哟,根本挑不动。

水质不好,我一喝身上就起包。第一天到,第二天准起,小灯泡儿似的浑身都是,痒得抓心。一挠就破,一破就流黄水儿,几天不收口,只好抹紫药水儿。到处抹,抹成会走路的烂葡萄。

弟弟妹妹说,他们刚来时也起包,日子长了,适应了。

我心疼他们,更佩服他们。

奶奶不再忆苦思甜了,眼下比过去还苦。她说,过去到了春节,地主还给白面包饺子。弟弟妹妹说,地主真好。奶奶吓得忙去捂他们的嘴,两眼直往门口看,生怕门外有耳。

那会儿很紧张,人整人,整到骨头里。奶奶说,有一次开批斗会,在台上写大标语的人不注意,把墨汁儿掉台下了,可巧台下正在贴毛主席像,墨汁儿掉到毛主席两个眼睛中间,伟大领袖就成了二郎神。这个人马上就被揪到台中间,正式大会没开始,先把他臭揍一顿,还用墨汁儿把他也画成三只眼。

从大脚奶奶住的地方到我爸妈那儿,还要走很远一段路。我走到的时候,窑里正出砖。爸在窑里,妈在窑外。

一见到妈,我就哭了。看见妈佝着腰搬砖,整个儿人又黑又干,像烤煳的窝头片儿。叫她,她都听不见,跟砖一样。我难过得想杀人!

妈家里有四个孩子,她最小。三个哥哥从小就呵护她。她高挑,白净,写一手娟秀的字,会四国语言。她本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却要在这儿受罪!

我发誓,一定要为妈伸冤,让妈过上好日子!

从河南回来,我就拼命读书。那会儿,高中改为两年,我梦想着毕了业能够再上大学。妈就想让我上大学,让我当翻译。我学的是俄语,班主任郑老师就是教俄语的。她是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的大学生,长得很漂亮,有点儿像电影演员谢芳。她老公是装甲兵的师长。郑老师说我语言天分好,让我当课代表。我家对面住的叔叔在苏联大使馆工作,也老给我俄文报纸读。所以,我俄文特好,到现在还记得毛主席万岁怎么说。

郑老师知道我家的事儿,对我很照顾。有一天上课的时候,郑老师在黑板上出了题,叫愿意答题的同学到讲台前,用粉笔直接写在黑板上。我把手举得像根旗杆儿,郑老师微笑着点点头,让我答题。我走上前去,用粉笔在黑板上起劲儿写。写着写着,身后忽然传来怪声,叽叽叽,咕咕咕。起先我还以为自己答错了,一下子紧张起来,手都发抖了,直着两眼看自己的答案。很快,怪声变成骚动。郑老师走到我身后一看,马上把我带到她的办公室。

这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裤子上渗出了血。郑老师说,你来例假了。

啊?我不懂。我吓坏了。没人告诉我这些。妈要是在,可以跟妈说。妈不在,跟谁说?我吓得直哭,还以为自己得病了,要死了。

郑老师说,你不要怕,这很正常。说着,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些东西,纸啊月经带啊什么的,一边帮我清理,一边说,孩子,你长大了!

我不敢看,也不敢听,脸上着了火。在这个时候,小女孩儿最需要母亲的关怀和指导。

可是,我没有。

后来,我觉得自己懂事儿了。就像郑老师说的,我长大了。我有了秘密。我躲着男生,总感到他们看我的眼神儿不对,好像要看穿我的衣裳,看到我的秘密。

一天放学后,袁队长把我叫住,说到他办公室去排练节目。因为学校要组织野营拉练,为鼓舞同学,宣传队就编了歌舞、快板等节目,准备到拉练路上去演。每天放学,我们都到袁队长办公室去排练。他的办公室很大,是原来的数学教研室。

当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屋里就他一个人。他说,你把门关上。我刚关上门,他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抱得紧紧的。跟着,把嘴贴在我脸上,手伸进我怀里。我听到他颤抖的喘息,感到他绷直的身体,闻到他奇怪的味道。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儿。我那会儿才多大啊!

我吓坏了。叫又叫不出,抓又不敢抓。

我吓哭了。

见我哭了,他放手了。别哭,他说,我就是喜欢你。我不会坏了你。

我还是哭,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委屈。

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好叔叔。人长得精神,歌儿唱得好,舞跳得好,还会拉手风琴。我崇拜他。他对我也好,像父亲一样。最最关键的,是他把我留下的,没让我下乡。可是,想不到他会这样。

我怎么反抗?没法儿反抗。一个小女孩儿,爸妈又不在身边。怎么办?只有忍着。

这就是我的初吻。被迫的,突然的,可怕的。

不过,他到底没对我下手,就是搂搂,抱抱。他老是这样,我心里特害怕,找不到人说。后来,我还是跟郑老师说了。也只有跟她说。

我说,他摸我。

郑老师问,谁?

我吓得不敢说了。

郑老师说,告诉我,别怕。

袁队长。

郑老师一听,不说话了。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军代表,她能不怕吗?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又不怕了。她跟我说,你这样会怀孕的!你不要跟男人接触,这是你一辈子清白的事儿!

郑老师没说那么深,我也没听懂。我就觉得,男的摸我了,我就会怀孕;男的坐过的凳子必须擦干净才能坐,不然我就会怀孕;跟男的说话不能太近,如果近了,我就会怀孕。

那会儿我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对男的,包括班里的男生,都特别害怕。我尽量不跟男生说话,也不跟男生一起走。跟男生坐一张课桌,要用铅笔刀在中间划一道。别过我这边儿来!别让我怀孕!

郑老师对我说,菊儿,你是个女孩儿,你爸妈不在,我就是你的家长,是你妈。你有什么事儿必须跟我说,千万别瞒着我。

我点点头。

可是,袁队长是军宣队领导,又是宣传队队长,我能把他怎么样?只能加倍小心。

打那以后,每次排练节目,我都等人多了再去,绝不自己先去。我觉得袁队长看出来了,因为他的眼神儿怪怪的。但是,他没跟我生气,照样对我好,常常表扬我。我呢,也争气,拉练去密云,去延庆,我永远走在第一个。脚走烂了也不怕,照样儿跳舞唱歌儿。

那会儿,常有部队到学校来招演员,总政的,海政的。一来,袁队长就推荐我。我不但跳舞跳得好,还会编舞,来招人的都挑上我了。可是,一政审,不行,爸妈都是反革命,回头跳着跳着舞往台下扔个手榴弹就麻烦了。

后来,地方上又来招空姐,那会儿叫空中服务员。袁队长还是推荐我去试。招空姐的人说,你跳个舞吧。我就跳了个藏族舞,《毛主席派人来》。跳完了他们就鼓掌。学校去了十个女孩儿,当时就选了三个,其中就有我。结果,也要政审。一听我爸妈是反革命,不要。怕我上天把飞机翅膀给撅断了。

我又落选了,袁队长直摇头。看得出来,他从心里为我难过。

真的,如果没有搂我那事儿,我就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叔叔。可是,他干吗要对我那样呢?难道男人都那样吗?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那会儿,郑老师就是我妈。她到哪儿都带着我。拉练的时候,我俩就睡一被窝儿。我有什么话都跟她说。

终于,事情发生了变化。我发现袁队长突然不理我了,一见着我就躲。我心里特别扭。

没过两天,他老婆从东北来了。我偷偷一看,哎哟,老得能当他妈。他这么帅,怎么会找这样的老婆?

再以后,袁队长消失了。说是调走了。

起初听他调走了,我特高兴,精神上再也不会受折磨了。以前,他一跟我说到办公室排练我就紧张,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可是,当他真的走了,真的消失了,再也听不到他唱歌儿,再也听不到他拉琴,再也听不到他喊排练,我心里的滋味儿就说不出来,很难过,很失落。

有一天放学,路过他的办公室,忽然听见他喊,菊儿,菊儿,排练了!

我高兴极了,大声叫,袁队长,你回来了?

可是,他没有回答。

办公室的门关着。

办公室的窗户也关着。

紧紧地,关着。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个人,失魂落魄。

后来我听说,袁队长挨了处分,转业回农村了。再后来,传来更坏的消息,说他下地干活儿时被马车撞死了。那马受惊了,带着车疯跑,眼看要撞着他老婆,袁队长冲上去把老婆推开,自己却被车撞了,脑浆都撞出来了。

我接连几个晚上梦见他。他叫我,菊儿,菊儿,排练了!声音清楚极了。

我也答应他,哎,来了,来了!

他向我走来,张开双手。只有脖子,没有脑袋。

我吓得尖叫一声。我醒了。我哭了。我病了。

一连病了好几天。

病好以后,没过几天,很多同学就分配工作了。分的工作真好,首钢啊,七机部啊,还有的当了兵。我当不了兵,招工的人也不要,干着急。郑老师劝我别急。她说,你爸妈不可能老关着,你等着吧,说不定以后你还有机会上大学呢。

没想到,这时候突然出了黄帅事件。一个叫黄帅的女生不但考试交白卷儿,还要造学校的反。得,一粒耗子屎坏了一锅粥。

学校接到上级通知,让没分配的学生集体去郊区插队当知青。我流着眼泪跟郑老师告别。郑老师说,去吧,劳动劳动也好,有时间我一定去看你。

插队的学生打着红旗出发了。红旗上写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去哪儿啊?昌平。长陵公社。

说是昌平,其实一点儿都不平,全是山,一片山。可当地老百姓却美滋滋的,说这儿是风水宝地。为什么?有十三个皇陵,埋了十三个皇上,还有皇后、妃子、太子、太监什么的,一大堆。

是谁选这儿当风水宝地的?老百姓说,是一个姓姚的和尚。当年,明成祖朱棣身着便装,带一帮人到处选风水宝地,选来选去都不中意。路过昌平进村讨口水喝,刚好碰上村里娶媳妇。朱棣爱管闲事儿,一掐算,不对啊,今儿个也不是黄道吉日,娶什么媳妇啊?是谁给人家选的日子?村里人说是姚和尚。朱棣说把他给我叫来!就把姚和尚叫来了。朱棣指着他鼻子说,今儿个也不是黄道吉日,你凭什么让人家办喜事儿?姚和尚说,我知道今儿个不是黄道吉日,可我掐算出有一位贵人会路过本村,龙虎相冲,逢凶化吉。朱棣一听,吓了一跳,心说这和尚厉害啊,居然识破了我的身份。何不请他为我选陵?就亮明身份,说我是当今皇上,请你帮我选陵地如何?姚和尚说,善哉!您还跑哪儿去选啊,昌平这地界儿群山环抱,聚气藏风,正是皇陵圣地,可以安葬皇上的万子重孙!朱棣闻之大喜,下令圈地修陵,圈得比北京城还大。可是,他脑水儿不足,没想到姚和尚一语双关,不但说了昌平是皇陵圣地,还同时点出,大明朝到了万历皇帝的孙子崇祯就会灭亡。万子,就是万历的孙子。重孙,谐音就是崇祯。你看,神不神?

甭管神不神,昌平有十三个皇陵是真的。什么长陵、献陵、景陵、裕陵、茂陵、泰陵,记都记不过来。长陵公社就管着这十三个陵,一个陵一个大队,共十三个大队。

学校安排一个大队安插十个知青,四个高中生带六个初中生。我去的裕陵大队,也就是裕陵所在地,陵里埋的皇上叫朱祁镇。朱祁镇的传说多极了,他当过皇上坐过牢,轻信奸臣,乱杀忠良,直到临终才良心发现,遗诏废除活人殉葬,救了千百无辜性命。当地人说,这是他一生唯一的功德。

我们乍一进裕陵,吓了一大跳。地里干活儿的农民个个都光着大膀子。男的光,女的也光,晃悠着两个大乳房,抱着孩子就在我们面前咔咔咔地喂奶。男生都低下头不敢看,我们女生也不敢看。

劳动中间休息,几个女社员闹着笑着,突然一拥而上,把一个男社员的大裤衩扯下来。那男的双手捂着要害,光着屁股乱跑。

哎哟,怎么跟野人一样啊!

我们这些学生,从城里来,从机关大院来,哪儿见过这个呀,全吓傻了。本来上学下学好好的,咔地一家伙给甩到这么个地方来,谁受得了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地方的确比城里好玩儿,看哪儿都新鲜。山青得耀眼,水净得见底儿,河里的鱼儿都是透明的。我们知青单住一大排房子,男生住左边,女生住右边。到现在,我还留着当年的照片儿呢。

来到农村,当了农民,第一天就让我去耪地。耪什么?白薯秧儿。

地里的白薯秧儿一眼看不见边儿,人家农民就蹲在地里,手拿小耪子,咔咔咔,耪松了土,耪掉了杂草。看上去,又轻快,又好玩儿。

可是,我呢,跳舞的大长腿蹲下去,没耪几下,腿就酸了。我一看,不行,蹲不住,干脆就跪在地上,一边儿耪一边儿往前爬。白薯秧儿是一溜一溜的,秧子两边长着杂草,两样都是绿的。我累得汗珠子都滚到眼睛里了,一会儿就分不清了。咔咔咔,把白薯秧儿都耪掉了。

生产队长看见了,就跟我嚷嚷,你是怎么干的?看看人家!

我抬头一看,人家农民都耪到头了,我才耪了一点儿。

队长又说,你把秧子都给我耪了,草还留着呢。笨死你啦!

我说,我干不了。

队长说,你干不了?你是来劳动改造的,干不了也得干!

我一听就火了,我也没犯罪,凭什么要劳动改造啊?

队长一看我这样儿,就乐了。好,不叫劳动改造,叫劳动锻炼,中不?你照镜子看看,有你这样儿锻炼的吗?

那会儿,我特爱美,下地怕晒黑了,不但戴了一顶大草帽,还戴了一双白手套,脖子上还系了一条围巾。

队长说,你看你这样儿,像来劳动锻炼的吗?又怕晒黑了,又怕扎着手!

我说,队长,我腿长,蹲不下去。说着,就蹲下去给他看。一蹲,就瘫在地上了。

队长看我挺滑稽,笑了,得啦得啦,蹲不了,那你放猪去吧,中不?

我说,好啊,放猪就放猪,放猪不用蹲着!

旁边儿有个农民听见了,大嘴一咧唱起来:哎呀嘿,刀子嘴呀呵豆腐心,咱队长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儿,我的舅娘亲——

我还以为他唱的是流氓小调儿呢。队长听他唱,就说,怜香惜玉,怜香惜玉,她是莲花镶着稀罕玉!

那个农民又唱起来:哎呀嘿,莲花镶着稀罕玉,嫩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也吹不得呀呵打也打不得,我的舅娘亲——

第二天,我就去放猪了。

一共三十二头猪,五只小猪,剩下全是大猪。

队长给我配了个小姑娘,是当地农民的孩子,比我小一岁,叫秀秀。人跟名儿一样,土秀土秀的。杏核儿眼弯月眉,细鼻子小嘴儿。一说话,俩酒窝儿,招人喜欢。

我俩一人举着一根鞭子,赶着猪出了庄。浩浩荡荡!

当地管放猪叫放青,从裕陵放青到长陵,要走好几个小时。猪沿着土路走,边走边吃路两旁的草。大猪走前,小猪随后。人呢,正好相反。秀秀在前边儿带路,我跟在后边儿迈台步。

行走在青山绿树间,可把我美坏了。这真是,活儿也干了,景儿也看了。心里一高兴,唱起电影《青松岭》里的插曲。

原来人家的词儿是:长鞭哎那个一甩哎,嘎嘎地响哎,一队大车出了庄哎——要问大车哪里去哎,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嗨哎嘿哟——

我给改了:长鞭哎那个一甩哎,嘎嘎地响哎,一队大猪出了庄哎——要问大猪哪里去哎,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嗨哎嘿哟——

唱完了,觉得有点儿反动。到处看看,没外人,又乐了。哈哈哈!

秀秀也乐了,你唱的放猪歌儿真好听,教我唱一个!

我就教她唱。我一句,她一句。真是诲人不倦。

我俩边走边唱,山里的回音也跟着唱。猪是忠实听众。它们越听越高兴,撒着欢儿,直奔社会主义前方。

路两边站着一长溜石人石马,它们没工夫听我们唱歌,个个拉着脸儿,认真守护着皇陵。每个皇陵前都有一个龟驮碑,碑上刻满皇上的功德,就是表扬信,表扬皇上是好人。秀秀管它叫王八驮石碑。

我俩路过石碑,就停下来,仰起脸儿读碑文。很多字都不认识,不认识的就跳过去,这叫什么破字儿啊!

当然,我比秀秀认字多,读得也快。一骄傲,我就出了怪声儿。

秀秀听出来了,说你别气我啊。我问你,你知道王八是谁吗?

啊?我被问住了。王八就是王八,王八还能是谁?

哈哈,你傻了吧。王八是龙王爷的儿子!龙王爷一共有九个儿子,有会吐火的,有会下雨的,就属王八没本事。大伙儿老欺负他,一出去玩儿就让他驮着。驮来驮去,把他练出来了,比谁都能驮,所以皇上就让他驮石碑。皇上是真龙天子,跟龙王爷是一家子,王八就答应了。一驮,就驮到现在。

哎哟,你听谁说的?

我爷!秀秀又问我,石碑这么重,你知道是怎么驮到王八身上的吗?

我说,老吊吊的呗!

哈哈哈!秀秀笑得坐地上了。

我赶紧改口,对对,那会儿还没老吊呢。

哈哈,你又傻了吧。我爷说,头一个想起王八驮石碑的,是明成祖朱棣。他爸死了,他想给立个碑,先让工匠刻了王八,又刻了石碑。可是石碑又高又重,驮不上去。朱棣急得半夜睡不着。鲁班爷看他有孝心,就托梦给他,说要想驮上去,王八不见碑。第二天,朱棣爬起来就想,王八不见碑,这话是什么意思呀?想了三天三夜,忽然想明白了。他叫人先把王八摆正,然后用土埋起来,埋成一个大土山,再把碑顺着山坡儿往上拉,一直拉到山顶,比准了立起来,又把土一点点挖走。土没了,碑就落下来,正好骑在王八身上。

哎哟,秀秀你知道的可真多!

都是我爷说的。

你再讲一个!

行……

就这样,秀秀边走边讲,都快成我爷了。

不知走了多远,我俩走累了,猪也走累了。秀秀说,咱们别老走了,把猪圈起来,找个地方坐会儿吧!

我说,圈哪儿呀?

她说,我带你去!

她就带我去了。是茂陵还是景陵,我忘了。也可能是定陵。对,就是定陵。

秀秀说,你看,这儿早年着过火。

我一看,可不是,定陵到处都是被火烧过的样子,好多大门烧得只剩下石墩儿了。

我想起课文里写的,就抢着说,我知道,这是八国联军烧的!说完了,又想,好像八国联军烧的不是这儿。可是,说都说出来了,也不好意思改了。八国联军就八国联军吧,反正他们烧过。

秀秀看了我一眼,看得我脸都红了。不是什么军烧的,我爷说,是老天爷烧的。埋在这儿的是皇上朱翊钧和他老婆孝瑞。孝瑞比皇上大,生前干了坏事儿,老天爷要放火烧她,又怕烧着好人,就派个神仙下来言语一声。神仙也分不清谁好谁坏,就装成卖东西的下了凡,还穿着破衣服。卖什么呀?木头筷子、野酸枣、京白梨,还有一兜儿芝麻火烧。他一进村就喊,筷子枣儿梨,芝麻火烧!筷子枣儿梨,芝麻火烧!富人不稀罕,都不买。穷人没有钱,买不起。喊了半天,没生意。神仙口渴了,就跟人讨水喝。富人嫌他脏,假装没听见。穷人可怜他,就舀水给他喝。谁给他舀水,他就给谁个枣儿呀梨的,边给边说,筷子枣儿梨,芝麻火烧!穷人听明白了,噢,他是叫大家快早离,这儿马上要遭火烧!穷人们就你告给我,我告给他,全都离开了。结果,天火一烧下来,不但把定陵给烧了,也把坏心眼儿的富人给烧了。

秀秀,我真服你了!

我也服你!

你服我什么?

你会唱放猪歌儿,碑文念得好。

嗨,你就别提那个放猪歌儿了。我又急着问,秀秀,孝瑞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儿?

秀秀说,等会儿再给你讲,咱们先把猪圈起来吧。

秀秀领我绕着定陵的围墙走。那围墙跟天安门的围墙一样,红红的,高高的。走着走着,就看到墙上有个大洞。

秀秀说,咱们钻进去吧。

我有点儿害怕。

秀秀说,没事儿,我们老来这里玩儿,逮蚂蚱,捉蛐蛐儿。还有,装吊死鬼儿!说完,她眼睛一瞪,舌头一伸,啊,吊死鬼儿来了!

我吓得尖叫一声,差点儿坐地上。

我俩把猪从洞口赶进围墙。哎哟,里面真大,有的是草。我很高兴,猪比我还高兴。为什么?有的是草,咔咔咔,抬嘴就能吃,用不着再走路了。

按说,放青不许这样围着,一定要让猪走着吃。猪走着吃才壮,拉到城里才能卖个好价钱。那会儿,城里人没肉吃,吃肉要凭肉票,一人一个月半斤。不像现在,肉多得吃不完,不爱吃了,开车跑到乡下来,专找猪食吃。什么猪食呀?就是野菜。村里人叫猪草。

猪们高兴地在围墙里吃草,咔咔咔,咔咔咔!我俩走累了,就在墙外歇着。怕猪乱跑,就堵在洞口外边,一边一个,给猪当哨兵。人也歇歇,猪也歇歇,这也犯不了多大法。

当地农民说话口音很重,管歇歇叫歇星儿,管我们叫晚们,管太阳叫老烟儿。老烟儿起了,就是太阳升起来了。老烟儿落了,就是太阳下山了。

我俩一边儿歇星儿,一边儿掏出贴饼子吃。贴饼子是用玉米面儿做的,农民叫棒子面儿。用水和好,挤成巴掌大,咔!往铁锅里一贴。铁锅底下烧着柴,滋滋滋,烙熟了,结煳嘎巴了,就能吃了。那会儿,知青就吃这个。队里一年给几袋棒子面,每天晚上我们就自己学做贴饼子。咔,贴一个。咔,再贴一个。把贴饼子当人喊,贴一个,喊一个同学的名字。刘忆嘉,咔!贴一个。孙正新,咔!又贴一个。全班来插队的同学,挨个儿都被喊过来,都当成饼子贴锅里了。

吃的时候还喊呢。这个说,来,我吃秦胖子!拿起个贴饼子咔地一嘴,嗨,秦胖子太肥了,一咬一嘴油。那个叫,我吃王雷,拿起个贴饼子咔地一嘴,哎哟,没熟,还生着呢!

我说,王雷哪儿是没熟啊,是一嘴大鼻涕!

上学的时候,王雷总是流着大鼻涕,特脏。郑老师特意把他编到我们学习小组,让我帮助他。他比我小半岁,那时候就叫我姐。

姐,王雷叫起来,大鼻涕带咸味儿,就贴饼子吃还省咸菜呢!

大家都笑起来,说王雷你吃了多少大鼻涕啊,要不怎么知道是咸的呢?哈哈哈!咕咕咕!

贴饼子,吃饼子,要多热闹有多热闹。穷欢乐。

队里为了照顾我们,还派了一个朱大妈帮我们做饭。朱大妈黑黑的,胖胖的,笑笑的,没事儿就爱跟我们说话儿,闺女,多大啦,家里几口人,来了惯不惯?她想着法儿给我们做好吃的,贴饼子、蒸白薯、熬棒子面儿粥。用大白萝卜腌咸菜,切成一条儿一条儿的,就贴饼子可好吃了。

山里头冷,头天晚上贴的饼子,第二天就冻成冰碴儿了,吃起来像石头蛋儿,那也特高兴。能吃饱得了呗,带冰碴儿算什么?

朱大妈知道我爸妈都关在农场里,特别心疼我。她总爱摸我的脸说,哎哟,这闺女,这脸儿,咋长的,滑溜得跟小孩儿屁股似的。

那会儿,知青的伙食是定量的,不能放开了吃。朱大妈怕我放猪肚子饿,每天都偷偷多给我两个贴饼子,这边儿兜儿塞一个,那边儿兜儿塞一个,鼓鼓囊囊。

放猪就是饿得快,走一路,肚子叫一路。好不容易停下脚了,急忙掏出来吃。

我有贴饼子,秀秀没有,我就分给她一个。共产主义。

猪吃草,我俩吃贴饼子。比肉还香,比皇上还美。

我又问起孝瑞的事。秀秀就讲起来——

有一回,皇上朱翊钧微服私访,看到小镇上有恶人欺负民女齐氏,他就出手相救,结果被打伤了。齐氏把他背回家养伤,两人就好上了。江湖郎中很坏,说朱翊钧被打伤了腰子,得用人腰子当药引子才能治好。齐氏就要开刀取自己的腰子。朱翊钧万分感动,连忙拦住她。这时,来了皇宫的八抬大轿,轿上绣着大龙。来人对朱翊钧说,请皇上回宫养伤。齐氏没想到,自己的心上人竟然是皇上,眼泪当时就掉下来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随皇上进宫,两个人的姻缘眼看就要断了。想不到皇上说,你别哭了,我要娶你。齐氏摇摇头,泪流不止。皇上说,你等着我。皇上回宫后,孝瑞听说了这件事儿,心生嫉恨,私下动员宫里的人反对这门亲事。皇上很生气,说我就是不当皇上也要娶齐氏。齐氏怕耽误皇上的千秋大业,上吊自杀,想不到,又被好心人救活。孝瑞拿皇上没办法,只好同意了。齐氏终于入宫当了贵妃娘娘。皇上跟她说,咱俩从此不分离,将来死了也要埋一起。可是,孝瑞没有死心,趁皇上南巡,偷偷下药毒死了齐贵妃。皇上闻讯赶来,抱着齐贵妃哭了三天三夜。他传旨厚葬,还说,以后他驾崩了,就把齐贵妃移过来跟他合葬。这个愿望,到了也没实现。皇上死了以后,宫里还是按规矩把他跟孝瑞合葬了。

秀秀讲到这儿,长叹一声,唉——

这一声长叹,我到现在还记得。因为,那实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发出的。

一只灰喜鹊飞过来。它没有叫,无声地钻入树丛。一片儿被撞落的黄叶儿,鹅毛一样,轻轻地,轻轻地,飘下来,落在秀秀的头上。

我小声问,秀秀,你知道齐贵妃埋哪儿了吗?

听我爷说,皇上死后,齐贵妃的坟就叫人给扒了。尸骨扔进荒山,成了孤魂野鬼。每到清明,天上下雨,就能听到山里有叫声,翊钧,翊钧!声音特别凄惨。那是齐贵妃在叫皇上……

这样说着,秀秀的嗓音变了。

她掉泪了。我也掉泪了。我们都不说话了。

过了好半天,还是秀秀先出了声——

以后我要是能碰上皇上这么好的人就好了。

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老烟儿落了。大块大块的云,铅垛似的,压得山头喘不过气。

我说,秀秀,天晚了,回去吗?

秀秀说,再待会儿。

我俩又待了一会儿。谁都不想走。

草里的蛐蛐儿叫起来,嘟儿!嘟儿!

定陵的草真深。只见草在风中摇,有谁知道草的心事?

天,眼看黑了,还有好远的路。只好走了。我俩赶上猪,一路无话。

快到家了,秀秀说,别跟队长说圈了猪。

我说,知道。反正队长也没看见,反正猪也吃饱了。

后来,我就天天跟秀秀放猪。

早上九点出工,晚上五点收工。老烟儿起,老烟儿落。影子长,影子短。一个陵走完又一个陵,秀秀的故事讲不完。快乐的,难过的,也有她自己的。

除了放猪,我俩每天还要清猪圈。这个活儿特脏、特臭,谁过来谁捂鼻子。这叫起圈,就是把猪屎堆一堆拉走,浇地,上肥。那会儿哪有雨鞋呀,就光脚丫儿进去,踩在猪屎里。脚臭得永远洗不干净,洗掉一层皮,闻闻,还臭!想想吧,那么一个爱美的北京女孩儿,叭叽叭叽,踩在猪屎里。咔咔咔!抡大锹。可那也得干,那是你的工作。

再有,就是给小猪打预防针。秀秀拽后腿,我拽前腿。小猪叫得捅破天。

这都是我俩的活儿。干好这个活儿,就有工分儿。工分儿就是钱。多少钱?不怕笑话,一个工分儿六分钱。

但是,我爱上了养猪,特心疼猪。跟它们说话,跟它们玩儿,跟它们比傻。才一个多月,就把猪养得又白又胖。

那会儿,我看见过一张报纸,上面表扬一个养猪女模范,说她胸怀祖国放眼世界。题目是:身在猪圈,心向亚非拉。

我乐了,养个猪就亚非拉,那要是养个大象,地球上还放得下不?我可没她伟大。我是:身在猪圈,心向猪猪。

有一天,我看见一只大公猪骑母猪,还咬它耳朵。我吓坏了,就拿棍子打。咔咔咔!你下来!

我不让它骑,怕它咬坏了母猪。

朱大妈在屋子里看见我打公猪,就叫,菊儿,菊儿,你进来!

我说,干吗?

她说,那公猪发情呢!

什么叫发情啊?

就是有喜了。

什么叫有喜了?有喜了也不能咬人啊!

朱大妈笑了,没咬人,咬的是猪!

我说,在我眼里那就是人,咬着我心疼。再说,咬坏了就是我的事儿,我一年的工分儿就没了,吃什么喝什么呀?

说着,我还追着公猪打,叫着喊着,大汗珠子乱甩。好多农民就围上来看热闹。那位爱唱的农民又唱了——

哎呀嘿,猪圈里开运动会可是头一遭,大闺女追着公猪跑。两条腿儿咋跑得过四条腿儿,当心猪屎滑一跤,摔掉那个门牙哎,不好找,我的舅娘亲——

他这么一唱,看热闹的农民个个笑得抽筋儿。

朱大妈看我犯傻,就出来拽我,菊儿,你进来,我跟你说话。

我说,不进,把它打开了再说!

朱大妈硬是把我拽进屋里,你别打了,这是好事儿。

怎么是好事儿,把母猪咬坏了还是好事儿?

咬不坏,它们发情配对儿呢。

配什么对儿啊?

就是母猪跟那个公猪要生孩子。

我问,朱大妈,这样……就能生孩子?

朱大妈说,可不是!你爸你妈也这样儿。人都是这样儿!

啊?听朱大妈这样一说,我爸在我心中的形象一下子就没了。原来,爸在我心中多高大啊,威武雄壮,气宇轩昂,就是我们家的天。他在中南海上班,每天出门,都是一身中山装,笔挺笔挺。大红旗一坐,呜!走了,海里边去了。

在我心中,他就是神。可是,自从朱大妈跟我说完以后,我天天做噩梦。

哎哟,人都是这样儿吗?我的老师,我们大院里的大人们,都是这样儿吗?我爸我妈这样儿了,才有的我吗?

郑老师没有跟我说明白的事情,猪都告诉我了。这就是一个懵懂的女孩儿所受的性教育——来自猪的教育!

后来,那母猪真的怀孕了,生了五个小猪崽儿,白白的,胖胖的,跟动画片儿似的,个个可爱。

我抱起小猪崽儿,亲它们,爱它们,跟它们有了感情。出去放青,五个小猪崽儿永远跟在我脚边儿,绊来绊去,我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

我给妈写信说,妈,我养的猪生小猪了。

妈来信说,好啊,有成绩,你要好好对它们。还说,妈想你。

看到这儿,我哭了。也不知道妈怎样了,是不是还在烧砖。

我捡起一块儿土坷垃,在猪圈上写:身在猪圈,心想我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