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藏

(长篇小说连载)

文/杨 红

一、告别

你今天能不走吗?

看着面前撅起的小嘴,他笑了。这个小东西就是贪婪,笑起来的酒窝里,每个张着的汗毛孔里透出的都是欲望。婴儿般的小嘴下面是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里面好像住着一个吸风怪,起劲儿地吸着一切能吸到的东西,食物、钱、他的身体……可自己还是喜欢她。

喜欢她像小女孩儿似的缠着自己。虽然明知她已不是小女孩儿了,不仅仅在年龄上不是了,可还挡不住自己浓浓的爱从心底涌出。可能是对女儿欠缺的爱在作怪。女儿小的时候,正是自己事业的初创期,一切都让他忙得焦头烂额,对女儿的撒娇有些怠慢了,导致现在女儿跟他也没什么话说。儿子呢,是不管他要钱就见不着的主儿,花钱的速度让他都心疼。

这个小女人在对他的亲昵中还透着崇拜。活到这个份儿上,崇拜的目光见得太多了,刚开始听着直起鸡皮疙瘩的恭维现在听着也耳顺了。耳顺了,眼睛还亮得很,透过那些崇拜的目光,他看到熊熊燃烧着贪欲的火焰。嘴上说着拜年的话,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腰包,恨不得冷不防冲上来咬一口。他多次梦到置身眼冒绿光的狼群之中进退不得,醒来一身冷汗。

眼前的小女人也是一个地地道道吃钱的机器,可他实在是愿意看到她得到满足后发自内心的高兴劲儿,看得他直心酸。她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那么爱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的渴望,却没有人来满足她。凭她自己微薄的力量,永远不能满足膨胀速度太快的欲望。他无限制地满足自己的儿女,可他们没有丝毫感激之情,觉得花他多少都是应该的。还不如花一点点钱,既满足了她对物质的渴望,又满足了自己那种给予的快乐。何况面前这个小女人还真的崇拜他,纯纯的,清澈见底的崇拜。男人需要女人的崇拜,尤其是真诚的崇拜。

时装、珠宝,对女人的要求他都有求必应,但要说对哪个女人用心还真没有过。倒不是自己对爱情多么忠贞,也不是怕老婆知道了会怎么样。实际上他的风流事也不背着老婆,她的眼里除了有麻将和孩子们不省心的事就再也没别的了。只要保证她的花销,够她在那些穷乡亲面前摆摆阔,暗地里接济接济那些穷亲戚她就满足了。围着他的女人虽多,可大多数还没开始他就已经兴致寡然了。真的,不知为什么,他提不起精神来。

没想到,跟这个小女人交往上后,他头一次感觉男女之间的感情是如此之妙。跟别的女人他从来没这个感觉,看来人和人真的是不一样。以前那些女人可以说得上妖,是妖艳的妖;这个女人也是妖,是妖精的妖。那些人只得妖的皮,却没有妖的髓。这个小女人算是修炼到家了,她的一切都那么有活力,对一切都那么渴望,连贪欲都不加掩饰,这让他着迷。只要她高兴,做什么他都愿意。他有时觉得诧异,自己明明在讨好这个小东西,以前都是女孩子讨好他的。他从来没带她去过那些他带别的女人出入的场合,更没向人介绍过她。以前,他换了个新妞儿就会在那帮人面前炫耀一番。

难道自己是得了个宝贝怕别人知道?

"过了今天我就可以好好陪陪你了,我和别人约好了,有重要事商量。"

"这么晚了会商量什么事?不会是和别的女人到酒吧里商量去吧?"

"胡扯,有你一个这辈子我就知足了。在这儿待了这么长时间,公司里有点儿事等着我处理。"他亲了下那微微翘起的小鼻子。

"才一个月你就觉得很长了是不是?依我看,你一定是有别的女人了。要只是公司里的事,为什么不能跟我说说,怕我听不明白,还是怕我听得太明白?"

"你个小人精,还有你听不明白的事?不过今天的事不适于让你知道,女人嘛,会享受生活就得了,明白太多会不快乐的。"

"阿弥陀佛,女子无才便是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她双手合掌在胸前,一脸虔诚。

"行了,行了,这次这个坎儿我要能过去,就帮你开个公司,让你也受受折磨,让你明白明白钱好花,可不是好赚的。"

"我才不怕呢,能享受那种折磨也是件幸福的事。你真的碰到什么难事了吗?用不用我帮你?"

他宽厚地笑笑,摇摇头:"就像上茅厕一样,有些事别人是代替不了的。我问你,如果给你开一家公司的话,你是喜欢有自己的经营思路呢,还是听我的指挥,照我的思路去做?"

"照你的思路去做还不等于是你的公司?跟我有什么关系?敢情我去那儿当个傀儡经理啊?我不干!"

"以我的经验和实力可是能保证你稳赚的喔。"

"多谢你关心,那也不劳您大驾,我喜欢自己的东西,一切得按我的想法来。"

"我也是。"他坚定地说。

"你是公司的董事长,你想怎么做还不是一个人说了算?"

他笑着摇头:"有些事你不懂的,别说我一个小小的董事长,就算市长、省长、国家主席有时也需要妥协的。"

"你需要向谁妥协?你老婆吗?"

他拍了拍扬头瞅着他的那张有些婴儿肥的脸蛋,笑着说:"相信我,过了今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要办的这件事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不是他刻意瞒着,而是这些年的经验告诉他,有些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尤其是老婆、孩子,他不想让他们跟着自己提心吊胆。这小女人当然不能知道,只不过这小女巫聪明得很,有可能从他的话里话外猜出点儿什么。也不知怎的,跟这女孩儿在一起,有时就会跟她说些烦心事。也许,这点才是最重要的。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激情过后,还要谈得来才行。

"对了,这个给你。看你卡上钱不多了,给你续点儿。"他从西服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一张卡,塞进她的小手里,拎着黑色手提密码箱走了出去。

女人看见他坐进那辆毫不张扬的黑色奥迪车里。她问过他为什么不换辆好一点儿的车,像他这样身份的人开奥迪有点儿过于简朴了,别人会小瞧他的公司。他笑着说现在如果我骑自行车去公司,可能效果还要好一些。不过,人老了,就用不着出那风头了。

启动性能很好的奥迪悄然滑过楼下的花坛,向小区外驶去,很快就与灰暗的夜色融为一体。

女人按了下手里的物件,甜甜地笑了。

一切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好起来。

二、枪战

夜很静,只听见风刮过树枝的声音,刷啦刷啦的。一辆小轿车开了过来,没打大灯,车轮在沙土路上飞快地滑行竟没发出什么声音。车速丝毫没有减弱就开过这片树林。

随着小轿车开远,树林里传出一片低语。"到点了,妈的,线报准吗?给咱们弄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儿喝风来了!"低沉的抱怨伴着树枝的刷啦声传出来。

"闭嘴,要是个顶个准,你早升官了!"接着使劲儿憋还是没憋住的笑声从树隙间挤出来。少顷,树林里又恢复了平静。

这是市林业局的苗圃,地处郊区,一条不算宽的柏油马路穿过这片树林,就到了邻市的地界了。整个苗圃就像砍成两半的大洗澡盆,南北地势高,中间凹陷。也不知哪个傻子选了这么个地方交易,四周高点控制住,连只耗子都难钻过去。这不上赶着让人一勺烩吗?可能是自认为动作迅速,那样的话,外市的毒贩子顺原路很快就跑了,市内接应的不出地界就能接着货。不过,还是左了点儿,但这又不是国界,轻易不能越过。

结案后王晓阳还在想这个问题呢。

苗圃里种的都是速生杨,现在才二指粗。由于地处偏远,白天经过这里的人就很少,别说晚上了,倒是一些自杀的和乱搞男女关系又没安全地方的家伙愿意选在这背静地方。每年都能在林子里抓住几对野鸳鸯,兼带抬出个断了气的。

今天下午,装腔作势的王晓阳正在那茶馆里与同样装腔作势的淑女相亲的时候接到线报,说晚上有人在苗圃进行大额毒品交易。他乐得一蹦高就逃离了那倒霉地儿,甩掉假模假式的淑女和跟前虎视眈眈的老妈是高兴的原因之一。

啪的一声,王晓阳把装满子弹的弹夹上到枪里,前后拉了拉套筒,子弹上膛。关上保险,看着黝黑锃亮的枪管,他幽幽地说:"我保证他的爪子来不及缩回去。"线报说这次出货的很可能是"八爪鱼"的贴身马仔,几次行动打得他的贩毒网络七零八落,不得已他要出狠招了。

这只"八爪鱼"的爪子舞动起来可让石城市的缉毒警察丢了不小的脸。说石城市百分之七十的毒品是经他手流进来的都不过分。这小子是搞批发的,不小打小闹,出手就是大的,手底下网络四通八达,石城市没有他网不到的地方。

一位警界前辈说过:龙有龙形,鼠有鼠道,没有抓不住的罪犯,看你用不用心琢磨他。队里人憋足了劲儿,撒下"耳报神",布下天罗网,就想网住这条"八爪鱼"。

王晓阳这个禁毒支队一大队队长也不能闲着。"八爪鱼"真要是落我这破网里,嘿嘿……闲着的时候他总做这样的美梦,做完梦就把手底下那些"耳报神"找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刚接到线报,王晓阳就把一大队的警力布置好了,怎么蹲守,何时出击,以什么信号为准……在一起行动多了,就有默契了,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暗语,底下的弟兄们就知道怎么回事。再说了,咱王晓阳带出的兵,包括那个女内勤,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好样的。要品有品,要型有型。

没想到,临出发时支队长把二大队也调来了,让他们协助一大队。"省得人手不够,这可是大案呢!"支队长说。

王晓阳一边感谢支队长考虑周到,一边在心里愤愤地骂着一脸得意的二大队队长曹宪。那小子还不是怕他抢了这笔功,官迷心窍的家伙,不会放过任何出头露面的机会!瞅着这种人就来气。

年底中层干部又要竞聘了,听说支队的一个副支队长要调到别的地方升一格,环顾左右,王晓阳还是蛮有希望的。用一些当不上官的人的话来说,王晓阳是有点儿"官迷",可比王晓阳还迷的比比皆是。比如姓曹的那小子,不论队里人怎么嘲讽,就是一个劲儿地往上爬。王晓阳刚当一大队队长时,他还是到处挨欺负的小民警一个。几年工夫,从小民警到二大队副队长再到队长,爬到肩膀头和王晓阳一般高了,爬得够快的。爬就爬呗,说实话谁不盼着自己能爬到别人头上去?令人讨厌的是,这小子有着一双千里眼和顺风耳,一大队里大大小小的事瞒不过他,自然也就瞒不住领导了。队里人恨恨地说,以后咱放屁都得小心点儿,屁声大了把队长熏着无所谓,弄不好局长都熏出毛病来。队员们哄堂大笑,那家伙坐在那儿像没事人似的。

抓住"八爪鱼"是王晓阳实现近期目标的最有力的保证。不是自己官迷心窍,年轻时当个跑跑腿的小警察没问题,要是年龄到了职位上不去,外人就会认为你能力不够,工作没干好。内部人就复杂多了,认为你就是一滩狗屎,不管你有没有业务能力,只要你没前途了就是个挨踩、挨踹的蠢货。何况原来在你手下听吆喝的主儿站到你头上指手画脚那滋味,甭提多难受了。像自己的师傅马培根,自己刚入警队时马师傅带着自己,从讯问嫌疑人到取笔录都是他一一指点出来的。自己当一大队队长了,马师傅还在二大队当一普通民警呢,让年轻人指挥来指挥去。

看得出来,曹宪那小子也瞄着副支队长腾出的窝呢!要是那小子真得逞了,还不得把王晓阳窝囊死。不过,要是今天的行动顺利,一切都不成问题了。

放下脑子里多余的想法,王晓阳一心一意盯着下面的"洗澡盆"。时间一点点过去,还是没有任何异常迹象,队员们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刚才发牢骚的是队员张斐然。本来都约好了晚上几个哥们儿喝酒,那几个哥们儿说还要带美眉来,这可好,一声令下都跑到这鬼地方喝风来了,别说美眉了,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王晓阳没看队员们。其实不用盯着就知道,别看他们发牢骚,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都知道轻重呢,毕竟是毒品交易大案,万一真从眼皮底下漏了,那也不用回队里交差了,直接找棵歪脖树吊死算了。发发牢骚只是排遣一下寂寞。干缉毒这么多年,头几年抓到毒贩、起获毒品兴奋得不得了,渐渐地,也觉得索然无味了。毒贩就像菜地里的韭菜一样,割完一茬还有下茬。活儿干起来非常劳累,要说不干了,去坐机关,那更无味。不过,王晓阳比张斐然好就好在不在嘴上发牢骚。刚上班那会儿,老爸就教育过他,活儿干好干不好不打紧,别乱说话,尤其是发无用的牢骚,那点儿功劳都从嘴里跑了。

张斐然就吃这方面的亏了。可能也是年轻的缘故,有些张扬,有点儿成绩就四处宣扬得不得了。他上的线索破了一起贩毒大案,领导们提起来就悻悻然:谁比得了张斐然那小子,多能,缉毒队没有他还能破案?大家知道张斐然完了,起码这个领导不走,他在缉毒队是没啥活路了。结果,后进缉毒队的王晓阳当上大队长了,曹宪也当上大队长了,他还是小兵一个。眼瞅着他就是缉毒队的老人了,难免有些牢骚。

强支着眼皮,盼望着此时哪儿出来一只耗子溜达溜达也好。无奈,连耗子都不出来。没办法,蹲坑守候就是这样,很有可能,夏天的夜晚蹲在郊外的草棵里,和成群的蚊子进行无言的交流;冬天猫在雪堆上,大有和冰雪焊在一起的架势。不过,最古老的办法有时就是最有用的办法。只要线报准确,哼哼,任他孙悟空转世,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突然,空气中没了呼吸的声音。原来是王晓阳他们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有情况。不是吹牛,王晓阳手下的几个家伙,看似懒洋洋的,漫不经心,其实警醒着呢,像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豹子。他们干起活来干净利索,而且第六感觉特好,可能是遇到的事情太多了,发生情况前的先兆见得多了。比如现在,王晓阳向苗圃里的路口瞅去,一辆小轿车悄然开过来,停在了道口。妈的,神出鬼没的,连点儿声都没有,没声就看不着你了?王晓阳心里愤愤地骂着,眼睛不敢错一下地盯着那辆车。他越看越觉得有问题,一回头,正碰上张斐然的眼睛,从那双眼睛里王晓阳证实了自己的想法:这辆车就是刚才开过去的那辆。肯定有问题,王晓阳马上发出了一个只有他们几个才懂的信号。

内心的紧张使夜显得更静了。小轿车像一个睡着的物件,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王晓阳他们等了二十多分钟,脚都麻了,也没敢挪一下地方。

这时,岔道口的另一方向走来了两个人,从走路的姿势和身高来看是两个健壮的男人。两个人走到小轿车跟前,敲了敲车窗,从车里下来一个人。王晓阳夜视望远镜中的视线正好被后来的两个人挡住,车上下来的这个人具体什么动作看不到,只看见他们三人在说什么。后来的两个人中的一个拿着个公文包大小的袋子,递给从车上下来的那个人。那人接过看了一眼,抬头看着那两个人。不知那两个人说了什么,惹得从汽车上下来的那人非常生气,把手里的包愤愤地甩在地上。后来两人中的一人直奔地上的包而去,另一人抓住扔包那人的脖领子推搡着。扔包那人也不示弱,和他撕巴起来,随后拾包的那个人也冲了上去。三人登时扭作一团。

此时,埋伏的队员们不知怎么办好了,是冲出去还是在暗地里观战,他们一齐瞅着王晓阳。王晓阳当然也没见过如此交易的,说:"先等等看。口袋里的金币,能蹦到哪儿去?"

话还没掉地上,就听一声枪响,随之一声大喊:"都住手,你们被包围了!"是带人在对面设伏的二大队队长曹宪从暗处现身了。

妈的,这根搅屎棍。王晓阳恨不得给蹦出来的那小子一梭子。连张斐然都气得一跺脚,"嗨"了一声。没办法,王晓阳只好带着人向那三人围去。

扭打在一起的三个人立刻分开,只听见一人歇斯底里地大喊:"好啊,你出卖我们!"

顿时,枪声大作。队员们依托着树干的掩护向下面射击,也顾不上瘦小的树能否挡住他们了,这是在枪战啊,哪怕有一根稻草挡在前面也是好的。

枪声停止了,恢复了夜的宁静。十几个人站在夜色中互相看着,不说话。一切都隐在黑暗之中。

三、神秘女人

出租车司机张强挺高兴,一天下来,活儿都没断,准保一个下车,走不远就能碰着坐车的。这不,一个女的正冲他这辆车摆手,他停了一下,女的坐在车的后座上。"到苗圃去!"她着急地说。张强没急着发动车,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女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出头,穿得却很华贵。说不定也三十多岁了呢,现在的女人也分不清年龄,岁数大的拼命往年轻打扮,装嫩;年轻的又经历太多沧桑。

"就你一个人去?"张强问。

女人不耐烦地点头,催促道:"快走。"

这个点到那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干吗,不是挖好陷阱等我跳吧?那段路可出了不少事了,轻的钱被抢,重的丢命的都有。有些司机为了赚钱,就忽略了自己的安全。像这会儿上车的是个女的,有些司机就认为没什么危险,可你知道半道能出啥事?想到这儿,他回头对女人说:"太晚了,我要交班了,近地方我还能拉你去,苗圃太远,我不去。"

女人焦急的脸上立时现出一丝愤怒:"今天你必须送我去,否则我告你拒载!"

张强也来了气:"我去也行,咱可先说好喽,半道不停车,也不再拼客,而且你先把车钱给我,到地儿你下车,我立马就走。"

"行。"女人急急地答道,扬手扔过一张百元票。

拿钱这么不当回事,看来钱不是好道来的。张强锁好车上的门窗,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观察这位特殊的女乘客。这个点她要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干吗?跟情人约会?从她的派头看也不至于到那荒郊野岭的地方啊,现在有钱啥地方没有,安全还干净。女人上车就不停地拨打她那小巧的电话,从她按键的方式看,她是在不停地拨打同一个电话。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打通。看得出,女人的汗都流出来了。这也是深秋了,何况是晚上,这汗肯定不是热出来的。张强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车速。

女人泄气地把手机甩在一边,又赶紧捡起来,接着拨打电话。忽然,女人对着手机说起话来。打通了?张强都为她高兴。听了几句,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只听女人说:"110报警服务台吗?苗圃地区有人被打了,你们快出警吧!"不知那边问了什么,女的只是说,"别问了,你们快去吧,去晚了会出大事的!"她把电话挂了后又开始没完没了地拨手机,还是没接通。

"苗圃到了。"张强放慢车速,对后面那位女乘客说。

"再往前走走好不好?"女乘客着急地央求他。通往苗圃只有这一条路,再往前走就出石城市了。

张强不情愿地把车往里开了开,没多远,就发现今天的气氛不对,以前白天都没几个人的小路上,现在人影绰绰,声音嘈杂,一溜车停在小路上,借着车灯看,竟然都是警车。他不禁回头看了女乘客一眼,难道她能未卜先知?那女的竟然把脸都贴在车窗上了,身子前倾,要不是他车门锁得紧,那架势估计都能挤到车外去。车停下,打开车门,她就奔着那群人跑去。张强想了想,锁好车,也跑了过去。

他跑到女人的身后。女人踮着脚伸着脖子隔着拦截的警察往里面看,张强也忍不住好奇心往前凑。他看见一辆轿车周围五米之内警察又围了一小圈,有的低头看着什么,有的指点着地面。那辆车是黑色还是深蓝色看不清,大致轮廓觉得应该是奥迪A6一类的车。妈的,出事的还是个有钱人呢!

"干什么的?挤什么挤,没事别在这儿瞎凑热闹!"张强把一个警察挤烦了,冲他吼了两声。他往后退了退。

"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女人问道。

"两伙毒贩子火并。"刚才吼人的警察答道。

张强感到挨着他的女人身体猛地一震。"那车又是怎么回事?"女人指着被警察围在中间的那辆车。连张强都觉得女人问得过分。真不知自己是哪棵葱了,等会儿挨呲儿就好了。

"是犯罪嫌疑人开的车。"那个警察答道。

"人怎么样了?"女人问。

"死了!"

"死了?!"

张强感觉前面的身体慢慢地软软地靠在了自己的身上。

"不死能这么些人围在这儿吗?女人别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会做噩梦的!"警察的耐心出奇地好,"哎,你怎么了?你认识里面的人?"也许警察发现女人不太正常,追着问了句。

"不认识。"女人虚弱地说,身子几乎要瘫倒在地上了,手却紧紧地抓着张强的袖子。

张强向四周看了看,除了忙碌的警察外,看热闹的并不多。这个女的是坐自己车来的,把她扔在这儿交给警察好像不妥。他半拖半拽地把女人弄到出租车上,又看见有警察不住地往他这边看,好像还有走过来盘问的意思。这浑水可不是好趟的,他赶紧发动了车顺原路返回。

车一启动,哭声也起来了,慌得他不敢往后看。他没问女人到哪儿,径直把她拉回刚才上车的那个小区门口。车停下,女人还在抽泣,没有下车的意思。都十点过几分了,再不回家,老婆该着急了。他还不敢给老婆打电话,万一女人的哭泣声被老婆听见他就死定了。被警察盘问还能有还你清白的那一刻,被老婆盯上那可是永远说不清了,以后的日子你就在侦查与反侦查中度过吧。

抬头看见站在小区门口俩门神似的保安,张强来了主意。结果令他非常满意,保安们答应把女人安全送回家。

四、他涉毒?

刚结束的苗圃树林一战缴获海洛因一百五十克,毒资一百二十万元,击毙犯罪嫌疑人三名,其中两名是警方一直通缉的毒贩"八爪鱼"和他的手下。这是谁也没料到的。这条掀起那么大风浪的"鱼"就这么死了?这巨大的成功来得太突然了,王晓阳还有点儿没回过神来。别的队员满脸的兴奋。这可是禁毒支队破获的有史以来收缴毒资、涉案人级别最高的案子。这下可以扬眉吐气了。美中不足的是毒贩被击毙了,也就意味着线索断了。

作为批发商的"八爪鱼"一死,中间这么一断,他的上线也找不到了。据内线消息说,这小子的毒品都是从广州进来的,纯度高,价钱也能让人接受,所以他的货几乎垄断本地的市场。他的上线在境内有毒品加工厂,要是不铲除这个毒瘤,只打掉一个暴露了的毒贩,危害还是没能减小。都怪那个曹宪,干吗不沉住气捉活的?当时在现场王晓阳就埋怨了他几句,那小子拍拍手说:"局面那么乱,不控制住咋办?"

"人死了,就是控制住局面了?"

"那种情况你说咋办?你知道他是大毒贩要抓活口,他就不知道自己犯多大罪,会老实投降等你抓他?"曹宪没抬头,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你也不该先鸣枪吧?"王晓阳窝着气说。隔那么远鸣枪示警,还不如说是在给他们通风报信。好在参战的民警没有受伤的,要真倒下一两个,这会儿肯定都乐不起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局领导都到场了。参加这次缉毒行动的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份刚打印好的资料。

李梦阳,男,58岁,汉族。大学文化。

个人简历:

1957年9月~1960年3月,辽宁省石城县召束沟小学,学生;

1970年3月~1985年6月,辽宁省石城市矿务局建筑队,工人;

1985年6月~1988年3月,辽宁省石城市矿务局建筑队,项目经理;

1988年3月~1994年10月,辽宁省石城市矿务局建筑公司,公司经理;

1994年10月至今,辽宁省石城市家缘地产公司,董事长。

2000年当选石城市人大代表,被评为市优秀民营企业家。

家庭关系:

妻子王彩凤,55岁,全职太太;

长子李亮,28岁,家缘地产公司副总经理;

女儿李琳,22岁,学生……

在石城市很少有人不知道李梦阳的。开车在石城市大街小巷转转,道路两旁林立的楼房多数出自他的地产公司。

从一个工人成长为石城市房地产界数一数二的人物,李梦阳绝对能牵动石城市上上下下的眼球。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传出新闻,什么竞标帝豪酒店成功,什么参与市政府的棚户区改造计划。他还是一个法力无边的人物,在石城市可以说没他办不了的事。据说就连政府机关各局一把手的任免他都能插上一杠子,号称"民间组织部部长"。民警们都知道李梦阳跟局里领导的关系也不一般,"家缘地产"没少赞助公安机关。当然,公安机关也没少为"家缘地产"的发展保驾护航。

这次他创造了个大大的新闻,把所有参战的公安民警,还有得到消息的支队长、副局长、局长都镇住了:"10?24"大案现场有三人被击毙,其中两名是公安机关通缉已久的毒贩,另一名就是这位房地产老总,市人大代表李梦阳。

现在,领导们都瞅着面前的简历发愣,不知说些什么好。他们在这寂静的夜里好像就听到了白昼的喧嚣,他们被这即将到来的喧嚣吓住了,好像在深秋的风中簌簌发抖的树叶,死死地咬住枝丫,不知能挺到几时。

王晓阳这个禁毒支队一大队队长已经把这次行动的前后经过向局领导详细汇报过了。局长问了句:"王晓阳,你能确定李梦阳出现在那里是为了进行毒品交易?"

笑话,嫖娼也不能去那地方。他心里这么想,嘴上没敢说。这就是当下属的坏处,说话不自由。说话自由,最起码在一定范围内自由,这也是王晓阳积极要求上进的动力之一。"现场发现的一百二十万元现金经查证是李梦阳携带的,另外两名嫌疑人经辨认,其中一名就是搞毒品批发的'八爪鱼',另一名是他的手下。我们这样大规模搜捕'八爪鱼'却屡屡让他逃脱,早就怀疑他背后有极强势力的人在为他遮风挡雨。李梦阳的出现正解释了这一点。也怪我们疏忽,李梦阳的儿子'溜冰'咱们都知道,人大代表参与贩毒,还真的没敢想过。还有他手下的保安部部长宁凯,三年前吸食麻古的时候被我们抓住过,当时没发现他贩毒,就把他送到强制戒毒所了事。没想到,他出来后不知怎么的搭上了李梦阳这趟车,做到了保安部的部长。"

"我听说'110'指挥中心接到报案称苗圃树林有人打架,巡警赶到时正是你们围捕毒贩的时候?"主管缉毒、刑侦的越山问道。

不愧是主管业务的领导,对案子的敏感度就是不一样。

"巡警赶到的时候枪战已经结束了,不过按'110'提供的情况来看,是不是巧合?"

"这个问题你们抓紧查,除了现金、毒品,还有通信设备要仔细清查,与毒贩保持联系的都要查清。还有,李梦阳涉毒的证据要尽快找到。"刘副局长指示。

局领导忙着向市领导汇报去了。参加行动的民警都到会议室集合,不许往外打手机。二十几名民警坐在会议室里,对领导们的紧张情绪不屑一顾:"不就是个人大代表涉案吗?这个人大代表恰好有点儿钱,有点儿名声,要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咱们早回家睡觉去了。"

"就是,咱们市还不知道他李梦阳是咋发的家?好好的国有建筑公司,一转制,就变成他的了。一样挣工资,凭什么他就有那么多钱买企业?他不就是一泥腿子出身!"

"不过,听说李梦阳不吸毒。"

"你听街道上哪个大妈说的他不吸毒?他儿子'溜冰'也没少被咱发现,说不定就是他把他儿子带坏的呢!现在有钱人时兴这项活动,像以前躺在床上抽鸦片那些人都是有钱人一样。"

"房地产的钱就够他挣的了,也不缺钱花,还冒这个险干吗?再说即使他在做这档子生意,也犯不着亲自出马吧?"

"房地产这些年也不像前几年日子那么好过了。现在遍地都是地产公司,他李梦阳那么能耐,上次竞标弘扬国际花园不也败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开发商了吗?这里的猫儿腻谁说得清?"

五、保险柜里的宝贝

石城市的房地产公司恐怕多得都数不过来了。尤其是近几年,房产市场火爆,到处都在扒房子、建房子,城市上空永远是烟尘滚滚。房价简直能比得上起楼的速度,地基刚打好是一个价,楼盖到三四层又是一个价,等楼交工,现房比期房每平米又涨了好几百块。金钱的光芒灼红了人的眼睛,质量参差不齐的建筑队、建筑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能不能拿到项目,那是鸡刨猪拱各有各的道。石城本来不大,打一圈电话,就能找到权力中心或是中心附近的人物,有点儿门路的都想分一杯羹。石城市也越来越像所有中国的城市那样了。A市、B市、C市都长得差不多,楼越来越高道路越来越宽,城市建设永远在进行。

"家缘地产"在地产公司大军中是比较老牌的一个,实力雄厚,绝非为一个项目现拉的草台班子可比。

王晓阳赶到"家缘地产"。一队人马去搜查碰到了麻烦,李梦阳的保险柜打不开。

几乎每个在任或前任市领导都出入过"家缘地产"的大门,李梦阳与各级领导的放大照片挂在公司的走廊里。摄影技术看来很是不错,照片中的李梦阳神采飞扬,各级领导脸上都挂着亲切的笑容。公司长长的走廊简直就是石城市近十年的官场博物馆。三任市委书记、两届市长、人大主任、市委秘书长……那些正在政治中心或已经远离中心的人在这里都可以找到影像。现在,这些林林总总的人跟照片一样,保持着沉默,至少王晓阳他们没接到一个询问李梦阳案情的电话。

王晓阳几个人来到李梦阳的办公室。宽阔的办公室足够开舞会了,浅色的菲林格尔地板闪着亮光,一个大大的老板台斜对着门口,老板台后面的墙上是一幅山水画。老板台的右侧是一组乳黄色的真皮沙发,后面墙上挂着两幅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墨宝。办公桌上倒简洁,电话、文件夹,最能显露身份的是那个翡翠笔筒,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坐在沙发上,看见的是办公室的另一面墙上挂着的一幅石城市地图,上面插着一面面小红旗,标志着几年来"家缘"拿下的土地和已经盖好的楼房。沙发的一侧,靠近办公室墙角不显眼的角落里,放着一个高一米左右的保险柜,静静地散发着金属的冷静。

不过,这样舒适的办公室,李梦阳已近一个月没出现在这里了。"他躲出去了。"秘书毫无顾忌地说。因为公司遇到了难题,一个房地产商都会遇到的难题:资金链断了。工程眼看要收尾,却没钱付工程款,几个施工队要钱没有,迟迟不肯封顶,就胶着着,从八月末一直到现在。两个多月过去,民工们挺不住了。都出来干活快一年了,家里大人孩子盼着年底拿钱回家呢。棚户区的动迁户们也不干了,本来说好十月末交房的,他们都计划好简单收拾收拾在新房里过年的,现在看来他们只好在出租屋里过年了。他们只要得空闲,就会出现在家缘地产公司,讨要永远没有的说法。李梦阳不胜其烦,只好躲了出去。他能躲出去,市政府躲不了。民工们围在市政府门前,让市长给说法。市长也找不到李梦阳,气得牙根痒痒,没办法。

搜查李梦阳的办公室没发现与毒品有关的东西,只剩下墙角的保险柜打不开。钥匙没有,密码谁也不知道。

王晓阳拿出电话飞快地按键,"李哥,麻烦你个事,是这样,一个保险柜没钥匙没密码,我们想打开它。好,我们等你。"他回头对两个队员说,"你俩在这儿等局里的开锁专家来,和这位秘书一起,见证一下柜里有什么,我去和公司里的其他人聊聊。"

他又瞥了眼沙发后面的山水画,秘书忙介绍说:"是关山月的,不过是赝品,一个咱们市的书画家来公司参观时说的。按说真品李总也买得起,有生意上的客人问他为什么挂幅假画,李总打着哈哈说,这是经高人'开光'的画,价值不是真品可比的。像信佛的请佛、请菩萨不经高人'开光',那就是一尊泥菩萨一样。挂幅山水画是因为水主财,山是有靠山,这样买卖才能风生水起。"

靠山?以李梦阳的实力,靠山肯定小不了。不过现在他有多大的靠山都没用了,人算不如天算哪!天作有雨,人作有祸,此话不假。别看市长气得牙根痒痒,对他奈何不得,老天收拾他了吧?这种大快人心的事还是少了点儿,要不咋还有好人不长寿,坏人活不够的说法呢?

要说李梦阳人咋样,在他手下干过活的人都吐舌头。据说他当项目经理时,只要他在工地上出现,工人们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快速缩回洞里,哪怕当时没活可干也躲在墙后面不跟他照面。但李梦阳为人极是义气,底下跟他干活的连工人在内都没少得到甜头。至于他是否吸毒,他周围的人都说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这句话本身就很有意思。王晓阳坐在家缘地产公司小会议室里平时李梦阳开会坐的大靠背椅上,他把头靠在椅背上,上身尽力后仰,真舒服,即使在这个角度也能看清会议室里的情况。怎么说呢,是什么感觉,君临天下?这个位置看别人一定明察秋毫,别人要是想观察他,那得仰视。

仰视不是一个好的观察角度。

财务总监彬彬有礼。越是这样,越要小心,王晓阳告诫自己。"公司的账户里实际上没什么钱了,内里支撑着都有些费劲儿了。别看现在地产行业这么火,'家缘'一直没断了工程,也不乏大工程,但坏事就坏在大工程上。棚户区改造省里要求五年之内完成即可,李总找人预算可以赚上一笔,他就大包大揽全承包下来了,结果差头出在政府那儿。说好棚户区改造省里和市里补贴一部分钱的,可市政府迟迟不拨这笔钱……"

"那他还能提出一百多万?还是挺有实力的嘛。"

财务总监愣了一下,又笑着说:"烂船还有三千钉呢!不过他提走一百多万的事我不知道,也许他没从财务上提钱?"

会计是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跟大多会计一样,一看就知道是个经历过各种场面的人。女人在某些方面真能顶半边天了。

"李总最近从公司账上拿钱了吗?"

"没有。"女会计说。

王晓阳瞅着面前的女会计,想从她那极其镇定的神情中发现点儿什么,可惜,什么也没发现。"在事发现场,发现李梦阳带了一百二十万元现金,他的银行卡近期没有大的支出吗?"

"没有,账目清清楚楚,我可以拿给你看。"

王晓阳摇头。能拿给人看的都是清清楚楚的。

女会计出去的时候特意瞟了他一眼。

王晓阳的手机响了,是"撬锁"专家大老李打来的。"给你弄开了,来验收成果吧。"大老李笑着说,"这可是名副其实的有钱人,这保险柜是瑞士进口的,为它差点儿把我的一世英名混丢了。以后碰上这事儿千万不能再找我了!"

王晓阳就笑答:"回头请你喝老酒。"

保险柜分三层,最上面一层码着一摞子账簿,王晓阳随手拿起翻了翻,一咧嘴笑了。中间一层放着些文件袋,估计是合同一类的东西。下面一层放着几个小盒子。技术人员赶紧拍照,用刷子涂粉,取指纹。技术人员对王晓阳打了个手势后,他一努嘴,张斐然几个人戴上手套把柜子里的东西都搬到宽大的办公桌上。最下层的几个小盒子打开一看,在场的几个男的都乐了。"你们李总还把这个放保险柜里?"一个队员故意逗那个女秘书。

不知女秘书是没看懂还是真的不当回事,竟然脸色没变,非常严肃地说:"李总把它放进保险柜里肯定有李总的道理。"这下弄得几个笑的人都觉得没意思了。

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这东西也往保险柜放。壮阳药、避孕套怎么了?现在都成了一些人包里必备的"武器"大大方方地拎来拎去了,还整得那么神秘兮兮的。

"等等,"王晓阳俯下身去,脑袋都要钻进保险柜里了,向保险柜顶部的内壁望去,"快,拿把裁纸刀来。"他兴奋地喊道。把牢固的透明胶带划破,掉下来几页A4打印纸。

是三张,上面写满了数字。是的,是手写。一组组的,有的四个数字一组,有的五个数字一组。

"好像是账号哎,不过,再有钱也不会弄这么多账号吧?"

"秘密账号,哪个企业没几个秘密账号?李梦阳秘密账号多,说明他后台多。"

王晓阳不做声。他看不像是账号,账号没有这么长的,这些数字最短的也占了三四行,有二十多组数字之多,长的占半页纸。他能分出段落是因为段落的后面有一行数字,那行数字他看得懂,是时间。时间没刻意隐藏,年月日写得很清楚,比如,最后写的是2008.9.22。

回去请教明白人,果然人家一撇嘴:"这怎么会是账号,即使是账号也是外星球的。"

"密码,这就是密码书写!"张斐然兴奋地叫道。

"得了吧,看侦探书看迷糊了吧。他李梦阳一个大老粗能干出这么有文化的事?"

"不是有没有文化的事,现在电视剧教得多明白,小学生都会。"

"就算那是玉皇大帝给他的天书也救不了他的命。人死如灯灭,一切都结束了。"

来到李梦阳家里的书房,王晓阳心头一亮。这座豪宅里,书房是唯一看得顺眼的地方。各种书摆得整整齐齐。一眼扫过去,又给王晓阳一个惊奇,书柜里的书很少有精装本、豪华本,大多是平装本,而且都有很明显的被翻看过的痕迹。要知道有钱人买书多是为了装门面。知道装门面的就是好的了,哪还会有人真看。从排列上也能看出书主人的喜好。坐在书房的椅子上伸手就能够到的书是些《中国建筑史》、《欧洲建筑史》等建筑类书籍,书架的上层和底层还有些文学类、哲学类书籍。

王晓阳拿起书,看书皮里是否夹着东西。书页朝下快速翻动,偶尔王晓阳看到有的页面圈圈点点加了不少评注,有时是一句话,有时是一段话。"这书除了你父亲还有别人看吗?"

"谁知道他从哪儿淘来的,宝似的,就他自己看。"李梦阳的儿子李亮撇着嘴说。

王晓阳若有所思地拍了拍书,轻轻放进书柜原来的位置。

李梦阳最后一个月根本没在家住,行踪家里人不知道,生意上的事知道的也不多。他的妻子是个老女人,即使戴再多的钻戒看起来也是一工人阶级。家里没发现与毒品有关的东西,李亮怀疑是那几家银行还有跟他爹抢活儿的公司联合害他。

联合起来害他?说得容易。要是走路挨一板砖或是一起简单的车祸什么的还有可能,跟被通缉的毒贩一起被击毙容易吗?赶都赶不上的事。

六、不翼而飞的八十万

"李总拿的不是一百二十万,应该是二百万。"刚和女会计见面,他就听到一个让他更为吃惊的消息。刚从"家缘"出来的王晓阳接到会计的电话,约他在公司外的一家茶馆见面。

"二百万?"

女会计点头,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他。那是张带"家缘地产"字头的信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请财务处小张给我准备现金二百万元,暂不下账。李梦阳,2008年10月22日。"

王晓阳已经看了些李梦阳写的材料,对他的笔迹还是有一定印象的,尤其是他那个性化的签名,一般人还真不好模仿。10月22日,这么说出事前的两天取出一笔巨款,他是有准备了?

"刚才你不是说李梦阳没从财务上支钱吗?"

"这钱不是从公司财务账上提出来的,是李总的私人账户,就是他的小金库,除了我以外没别人知道。虽然李总出事了,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事。"

"李梦阳自己的小金库还需要公司的会计把关吗?"

"像普通员工一样,李总按时从公司支取月薪,需要大宗花销直接到财务账上支取就是了。可能他觉得有时用起来不方便吧,就单独立了个私人账号,到结工程款的时候就转到这个账号里一些钱。"

"每次李总需要的话就通知我从这个账号上往他的银行卡里存钱。这次他说要提现金,我说现金银行控制得较严,二百万得等一阵子才能提得出来。他让我想办法,说他一星期之内要用。"

"他说这个话是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三。"她想了一下,"那天我儿子只上半天学,让我早点儿接他,当时我领着儿子在逛街,李总给我打的电话。"

"上个星期三,那时他已经躲出去好多天了,他取这么多钱干什么?"

"钱的用途我没问。到10月22日,我把二百万现金都提出来了,给他打电话,见了面,把钱给他,问怎么入账。他说暂不入账,就给我打了上面的条子。"

二百万!现场只有一百二十万,那八十万到哪儿去了?八十万现金也挺大一堆呢。李梦阳的家人根本不知道他拿这些钱干什么,家里也没发现八十万的踪影。难道是存银行了?可死者名下的个人账户、银行卡近期都没存入钱,他老婆、儿子的账户上也没大笔钱存入。难道这笔钱飞了?还是给了外人?

七、神秘号码

现场遗留的李梦阳的手机上,最后一个电话是往外打的。号码22,却不是与他接头的毒贩的,毒贩的手机也在现场。号码22前后出现了两次,一次是晚上20时32分打进,通话三十秒,另一次就是20时38分李梦阳打出的。在20时30分有个打进的电话,这个号码在20时28分的时候打给过毒贩。两个毒贩的号码与李梦阳的号码没在彼此的手机里出现过。

去移动公司查,在李梦阳的手机中出现的两个号码,其中一个登记人是李梦阳,就是手机里最后拨出的那个号码22,另一个是不需要登记的神州行。从移动公司打出的半年内通话记录看,这个号码22的电话打进打出很频繁,每天最少有两次通话,通话时间都很长,有时在半小时左右。

李梦阳周围的人都知道,他做事比较果断,不想好的事绝对不说,更不可能在电话里商量什么事。再笨的人都能想到这是一个女人的号码,而且是与他关系密切的女人。

那个不知名的神州行号码在李梦阳和毒贩的手机里都出现过,就在交易的前几分钟。仅仅是在当时出现过,以前没有。应该是这个号码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

拨打这两个号码,传来细细的女声:"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空号的是神州行号码,关机的是电话"22"。

什么东西在王晓阳脑海里一闪。

"'110'报警记录上的那个报警号码是多少?快查!"王晓阳喊道。

报警记录上的电话号码一下让人振奋起来,就是那个以李梦阳名字开户的号码22。据接线员回忆,是一个女人报的警。

"那天晚上真有一个路过的,是辆出租车,还载着一个女的,跑到跟前看,还问得挺仔细。"

"一个女的?"

"对。"

"快说那女的长什么样儿,都问些什么?"在一旁听着的支队长掩饰不住兴奋,站起来探着身子问刚才说话的警察。刘越山副局长也忍不住站了起来。

"黑灯瞎火的,具体长什么样也没看清,反正穿着挺上档次,看起来挺有钱的。那女的是有点儿怪,她好像挺关心里面发生的事。"这是一个警校毕业刚一年多的警察,说完这些,他忐忑不安地看了看众人。

"她是坐出租车来的,从外形看是中华车,红色的。车牌号我用电筒扫了一下,也没看清。主要是我当时看见那女的表现挺反常,就留了下心。"此时一位从警多年的老警察补充道。

"中华出租车,那就上出租车管理所查,实在不行就让交通台发一条来回滚动的启事,这个线索不能放过。"副局长刘越山平心静气地说。

这时曹宪插嘴道:"李梦阳最后一个电话打的就是这个报'110'的号码,这可不可以说明现场发生什么事李梦阳都通过电话传给这个号码的主人了呢?也许这个人比我们还清楚现场发生了什么事!"

王晓阳对曹宪翻了翻白眼,这人就是有胆把别人发现的事当自己发现的汇报。

"不是没有可能,也许人家要求一个人来接头,为了安全起见,李梦阳在暗地里又安排了一个人。"王晓阳推理道。

"对,应该是这样,估计这人知道现场发生了争执乃至枪战,所以报了警,而等她赶到现场时发现警察已经到了。看来,这个女人跟李梦阳不是一般关系,说不定李梦阳这些日子就跟她在一起。应该好好找一找这个女人啊。"副局长刘越山作了总结。

这应该不难,一个活在众人眼皮底下又张扬得很的人应该没有私生活秘密的。

"找专人一直打这两部电话。这个工作女同志干正合适,段晓航,就交给你了!"

段晓航刚要撅嘴,王晓阳忙着就把她的话堵了回去:"告诉你,这是一项重要任务,要是从这上面找到突破口,你的功劳可比谁都大。"

八、是钱?是爱?

路过新玛特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也不想买什么,只是不想过早回到那个叫作"家"的地方。她在超市里一圈一圈地逛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在她视若无睹。已经两天了,她不相信,绝不相信,那个说以后可以和她在一起的人不在了,永远不在了。不,那不是真的,他不会死,更不会是毒贩,他是一个好男人。

导购小姐远远地瞄着她。什么东西都不买也不好,她胡乱地抓些妇女卫生用品还有几样速冻食品。这两天就是靠着冰箱里储存的食品活着的,附近的任何一家饭店她都不想去,也不愿意一个人去。即使猫在屋子里,门窗都关好、锁紧,还是有一股寒气包围着她。刚一睡着,就有爆裂声把她震醒。就这么恍恍惚惚过来的,要是不看时间,她自己都不知过了几天。

收银台前,收银小姐礼貌而冷漠地说:"对不起,这位女士,您的银行卡已经透支,不能刷卡了。"

她木然地接过卡,胡乱在手提包里翻着,慌乱中只有一张淡绿色的、皱皱巴巴的一元钱纸币从提包的一个夹层里掏出来,后面排队的顾客中有人笑出声来。收银员倒是颇有耐心地看着她掏下去,她后面的顾客把买的商品重重地甩在收银台上。没等收银员居高临下的藐视升起在高高的颧骨上,她的手就摸到了硬硬的卡片。用这个试试,这是那个人临走的时候给她的。

卡中有多少钱她不知道,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给她的卡里续点儿,一万、两万,三万、五万。这次没给她续,而是给了她一张新卡。当时他要她的身份证,还以为他要干什么呢!商场里就有银行自动提款机,查询了余额,屏幕上显示:799897.3元。眼花了?揉揉眼睛,用手指点着查起来。没错,小数点前确实是六位数。天哪,银行的系统是不是出毛病了?

在石城市工商银行信用卡部,她把卡和身份证递过去,柜台里的服务员查电脑,又打出单据来递给她说:"10月24日14时50分,你的卡里存入八十万元。"

"没有差错吗?"

"没有,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存了钱吗?"

她像怕被人看出秘密似的赶紧出了银行。站在银行门前光滑的大理石台阶上,她拿着那张卡对着阳光照着,像验证钞票的真伪那样。偶尔有路人匆忙中不经意看到她,没有任何含义地一笑又往前赶了。

她看着阳光下的车流和匆匆忙忙的人们,出了神。别人的匆忙中都有方向,自己又要到哪里去呢?自己脚步匆匆的时候发誓,一定要过上不为衣食所忧的生活,一定不要为下顿饭在哪里而不得不抬起沉沉的脚步。这几年自己不匆忙了,如今却又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独自站在荒无人烟的荒原上,既看不到人影,又不知走向哪里。她累了,一个人面对熙熙攘攘的人群却没一个人可说话的时候更累,索性坐下来,光滑的大理石台阶被太阳晒得发烫。她想起了他递给自己这张卡时的情形,难道他已经预见了未来的遭遇?即使在身后,他也不想让她在经济上困苦,因钱受罪?

第一眼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就有感觉,一定会和他发生点儿什么。果真,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欣喜,像在深山老林里挖掘多日的参农看见千年人参一样。她知道和他的开始不是爱,可时间久了,真的生了情。

拿着这张卡她哭了,静静地,在多年不知眼泪为何滋味后。

不知过了多久,她起身,向石城市公安局的方向走去。

张强开着他那辆出租车溜线溜到公安局门口。早上七点多钟出来到现在还没挣到三十块钱,真够背的。突然,他看见一个穿白色风衣的背影有些眼熟,他开车往前凑了凑,看见那女人的侧脸。哦,原来是她。当时就觉得她有事,果真有事!那件事够引起震惊的了,有女人搅和在里头肯定更热闹,今天就是不干活,也要过把侦探瘾。他把车停在视线较好的出租车乘降站。这时有人敲车窗问他走不走,他指了指不远处还在徘徊的女人说有人把车包下了。

打死他也不相信这个女人和那天的事没关系。她会跟三个人中的哪个有关系呢?据说另外两个人是公安部门通缉很久的毒贩,从她居住的环境看,不像是和那两个毒贩有联系。毒贩是挺有钱,可也不能光明正大地住在那么高档的小区,连保安都认识他们吧。那么她就只能是和那个表里不一的优秀企业家、人大代表有关系喽。能是什么关系呢?从她当时的神情上看,哼,一定是见不得光的男女关系,要不她住的为什么那么远?李梦阳在石城市的楼盘可是遍地开花,高档小区也有,犯得着跑到邻近郊区的地方去住?他猛地砸了下方向盘,为自己高明的推理叫好。真是的,自己就是块儿当警察的料。

他听说警察在找一辆那晚出现在苗圃的红色中华车,就断定是为找这女人。他不想浪费时间去提供什么线索,也不想跟警察打交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再说了,李梦阳那王八蛋早该死了,现在天遂人愿,可别节外生枝。

女人好像有什么心事,在这儿溜达好一阵儿了。她到底要干什么呢?女人终于走进那个她徘徊了一阵儿的大门。张强也松了口气,他抬起腕子看了看表。

她进去干啥呢?是去把知道的事情讲清楚?没等他捋顺思路呢,女人出来了。他又看看表,不到十分钟。难道她没进去,像在门口一样只是在走廊里溜达溜达?不像,即使在远处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从她的步伐看,像是轻松了不少。那她到里面干什么去了?她真要跟这个案子有关,绝不会这么快出来呀!说实话,这女人长得可真够味儿。有钱人真他妈的占便宜!

女人走远了。

他想了想,下车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拨打了那个在广播中反复播送的号码。"你们要找的女人住在都市家园小区,二十多岁,穿白色风衣。"没等对方说话他就放下了电话,也一身轻松地回到了出租车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