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打击

文/崔 民

打击:攻击。用敌对的态度出击。

正面打击,是最直接最有力也是杀伤力最强的出击。人这一生,至少有一次,要遭受正面打击。

——题记

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许多东西,海枯石烂,沧海桑田,从表象到本质,说它杀人于无形,恐怕没人否认。

对美女是如此。对永隆贸易公司的黄发财,也是如此。只不过,在美人是迟暮,在黄发财,却并非英雄末路。

在被冠以成功之士的头衔后,有人曾劝黄发财改改名字,这名字,确实有点儿太土了。黄发财脖子一梗,绝不!发财,多好多响亮啊,我这一辈子的价值,就体现在这俩字上了!

黄发财毫不避讳自己的人生追求,一是金钱,二是美女。上世纪八十年代投机倒把,九十年代冲入股海,到了二十一世纪,房地产让他赚得盆满钵溢。算起来,黄发财已经结过三次婚了,结三次,离三次,四十五岁生日这天,他把一个小自己二十几岁的女大学生带上了床。

七十多岁的老娘久不见儿子,找上门来,径直拿钥匙开了门,一眼看见客厅沙发上那小姑娘光着腚倒在黄发财怀里吊着他的脖子撒娇,老太太门都没进掉头就走了。

年轻女孩儿的身体并没有让黄发财热爱太久,黄发财觉得,这种生瓜蛋子远不如三十出头的少妇让人着迷,这就好比小葱豆腐和毛氏红烧肉的区别,而黄发财从生下来就是嗜肉的。尤其在发现女大学生有逼婚的苗头后,黄发财开始有计划地降低热度。

这一天,原本是个可去可不去的平常饭局,黄发财决定去,而且煞有介事地跟女大学生说,有正经生意要谈,不能带她。女大学生使出惯用伎俩,吊着他的脖子从鼻子里哼出九曲十八弯。他掰开她的手,沉下脸来。黄发财的脸,黑,瘦,倒三角,布满皱纹,笑起来还好,一点儿不笑时,是会透出那么点儿凶相的。女大学生不敢闹了,他堂而皇之地拿了车钥匙头也不回地走了。发动车的那一刻,他笑了。这是他的惯用伎俩。

黄发财很少打牌。会,但不精,主要是不好这口儿。但今天,他爽快地应了牌局,倒让那几个有些意外,本来只客套一下的,黄发财这一应,就意味着有一个人只能坐边上钓鱼了。黄发财是为了桌上那个女人,那个丰腴性感,偏又冷着一张脸的小寡妇王桔。

黄发财原想打几圈肯定就散了,桌上三男一女,应该不会时间太长吧。黄发财想错了。

等黄发财意识到自己错了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黄发财早就坐不住了,但到了这时候,他是想走也走不掉了。今天的麻将桌上他是唯一的赢家,输家不开口,赢家不许走,这是规矩。黄发财甚至不敢看一下腕上那块反射着耀眼光芒的满天星。在赌桌上,这个动作输家是忌讳的,更会让人觉得他小家子气。

桌上其他三人脸色都不好看。虽说不怕一卷三,就怕三卷一,可这晚的一卷三他们都输得太惨了些,尤其对面的王桔,一把都没和过,那本来就冷艳的俏脸像结了一层霜。王桔狠狠吸一口叼在嘴角的"爱喜",这是今晚最后一包的最后一根了,那动作全没了往日的优雅。看了看腕上的表,王桔面无表情地说:"玩完这一圈就散。"

黄发财暗暗长出一口气。他坐王桔的上家,最后一圈了,他很想帮她一把,拣几张生章子放出来想让她碰,谁知却都碰到另两家手里,除了王桔。三碰两碰,黄发财的杠后又做成了,他甚至想,算了,就假装没和,随手扔张牌下去,最后一把了,爱谁谁吧。可手却不听使唤,利落地把牌放倒,取了后面那张杠撂在上面。

那几个人眼睛全瞪得牛蛋一样,难以置信。王桔死死地盯着自己手上的牌,啪一声亮开。她的牌也特好。她不甘心地伸手去牌垛子上摸了张牌,脸色刷就变了,恨恨地把那张牌拍在桌上。

如果黄发财不和,那么,王桔摸到的就是这张牌,是个大和。王桔的脸色更难看了。

黄发财心里那个悔啊。他想说几句打趣的话,捎带着算是给王桔个台阶下,但他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他想笑,他想放声大笑,他想大声喊出来,他活四十几年,他做什么都奔一个目的,就是发财,而且老天爷就是这么心疼他,顺风顺水,连百年不遇地打场牌都是这样。可他必须控制,他只好强忍着,那脸上的表情就很怪。

王桔从鲜亮的鳄鱼皮包里抽出一沓钱摔在桌上,谁也不看,站起来就往外走。在门厅处她忽然停住,转过身来看着黄发财,绽开了今晚难得一见的笑容,轻轻吐出几个字来。

黄发财本来是想送王桔的,他知道她今天没开车来,况且今天赢了她这么多钱,可等他追出来,早就不见了王桔的影子。

黄发财开车沿着马路慢慢往前滑。街灯在疲倦地眨眼,路上看不到行人,白日里蝗虫一样密的出租车也不知都躲到哪儿睡觉去了。黄发财今天晚上不想回去,不想再跟那个女大学生腻,他就想把冷冰冰俏生生的王桔弄到手。

本来还是有希望的,要不是这逆天的牌局,害得他想输给她都做不到。今天看来是得罪她了。但又一想,这也怪不得自己,人命好,没办法。黄发财回想起自己这一星期搞定的两个项目,忍不住就笑出来。

心里没了泡王桔的念头,黄发财就觉出困来,可他还是不想回家,不想回那幢女大学生在的别墅。他只想好好睡一觉,不想再让她折腾自己。这样一想,车就调了头。黄发财有的是地方去。

黄发财把车停在一个新建小区的大门左侧,一家小超市的门前。他不想开车进去,还要叫保安启动滑门,不是怕麻烦保安,是不想让保安认出自己。天眼看着就要亮了,黄发财一边走一边想,无论如何,今天是一定要去公司的,新来的那个秘书是税务上一个领导打招呼让安排的,业务完全是外行,有几件重要的事他得亲自落实一下。

黄发财从侧门进去。这个小区是他去年的项目,自从四幢楼被银行买去以后,没多久,就用栏杆和小区其他楼群隔起来,还单开了个小铁门。为这,物业没少给其他业主赔笑脸。黄发财有明确指示,想尽办法让这些人收声。不就占了些绿地吗,给他们多弄些健身器材放上。

银行是黄发财最大的债主。其实黄发财心里清楚得很,他欠银行的钱,他不怕,可银行怕。哪回还贷日不提前几天就来看他的脸色?每每那时候,他心里都充斥着无可名状的上层人士的感觉。不过,他可不想在一些小事上彰显自己的优越感,就像银行在小区里圈出围栏,多大的事啊,就给足他们面子好了,人家几千万上亿地给了你,总要让人家也平衡一下不是?

这四幢楼就在小区正门左手,那道小铁门白天开着,天晚了就锁上。黄发财几乎是无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咦,小门竟然开着!如果从这里抄近道,那就离自己的公寓很近了。黄发财昂首阔步地穿过那道小门,他心里不无得意,这老天爷真是太体贴了,连这种小事都为我着想。

忽然,黄发财站住了。在小区绿地上,一棵枝叶茂密的树下有一张长椅,上面似乎有人。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有点儿紧张。这时候,正是天亮前最黑的那段时间,也是人们睡得最熟的时候,小区几乎所有的窗口都是黑着的。黄发财定定神,又想,难道,老天爷替我安排了一件什么事?这么一想,他就朝着那长椅走过去。

那是个女人,一个年轻女人,因为黄发财看清了她身上的吊带裙。他看不清她的脸,那脸全被头发遮着,但黄发财认定她很漂亮,因为她的身姿是曼妙而流畅的,丑女人断不会有这样的体态。黄发财简直要叫出声来,他本能地望望天,老天爷啊,难道连今天晚上的事你也知道啊?我没泡上王桔,您老人家就送了个替补的来?

但黄发财再看看那女人,就觉得不对。那女人一动不动,全然不知道面前站着个男人。她半倚在椅背上,一只手轻轻放在腿上,另一只胳膊搭在长椅背上,她长发纷披的头就枕在这条手臂上。难道是生病了?

寂静让人发慌。黄发财犹豫着要不要就这样离开。都转过身了,他又停下,既然老天爷安排她出现在王桔之后,那么,就不应该辜负了。他觉得至少应该问一问她是不是需要帮助,比如说,去医院。他觉得她肯定是不舒服,她半倚的身姿有种让人怜惜的柔弱感。

我有车,很快的。他会很有风度地对她说。他同时也想,看到他那辆限量版的法拉利,她会不会眼睛一亮,就像太多其他女人一样。有那么一会儿,他沉浸在英雄救美的豪迈中,他甚至一点儿都不觉得困了。他轻轻地叫:"小姐,小姐?"

她一动不动。

黄发财有些担心,心里还有种莫名的兴奋,他试着用手轻轻拍她:"小姐,小姐?"

还是没有反应。

黄发财想,既然已经决定帮她,那就帮到底,他手上就用了些力,扳住那女人的肩,那女人就被转了过来。黄发财终于看清,这真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她大睁着眼睛,有些迷茫地看着他,微弱的晨光里,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像是叫作微笑的表情。黄发财觉得这样抓着人家不礼貌,他松开手:"小姐……"那女人随着他撤去的手臂也跟着软软地往旁边倒。黄发财情急中伸手把她抱住,她的头向后仰去,就和黄发财脸对着脸了。

那是一双很大很大的眼睛,睫毛一根一根的,很长,微微上翘,就这样迷茫地看着他,甚至脸上的笑意都稍浓了些。黄发财全身的汗毛齐刷刷立了起来。他拼命把女人甩开。那女人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草地上,脸冲上,一双眼睛散发出暗淡的光。

黄发财觉得腿软,他的手在抖,那女人臂上冰凉的温度好像从他的手一直传到他的身体各部分。他已经明白,这,是个死人。

一丝小风平地而起,黄发财觉得从没有过的恐惧。他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恐慌,拔脚就向小区保安值班室奔去。一边跑,心里有个声音在恨恨地念叨:女人的嘴真是毒啊。

他就此断了和王桔有些什么的念头。一个小时前,王桔冲着身后的黄发财绽开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轻轻吐出几个字,然后转身走了。

她说的是:"你要小心乐极生悲。"

铁军手里这辆二手桑塔纳是去年九月份买的。

铁军想要工作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好几奔三十的人了,一没文凭二没本事,更没有名叫李刚的爹。娘听人说开出租车挣钱,就开了个家庭会议,把几个出嫁的姐姐召集起来,一人出一份钱,凑起来让铁军去学了个驾照。拿到驾照后铁军就开始留意报纸上的招聘栏,是有不少招司机的出租车公司和个人,可是,一个月下来,人见了不少,只是没人肯雇铁军。

娘是个要强的人,一咬牙,把爹留下的旧宅地给卖了,带着铁军转了城里所有的旧车市场,最后看中了这车。铁军不想买,因为他知道,这块老宅地是娘的棺材本,家里再也不趁钱了,可开出租车要买营运证,那是绝对买不起的。没想到,娘倒洞察世事,一拍桌子:"咱就当出租车开,咋,拉上人他去哪儿咱送哪儿,还能不给钱啊?咱少要点儿就是了,两下里都欢喜!"就这样,铁军成了黑车大军中的一员。

一个月不到,铁军就喜欢上这活儿了。凭良心说,跑黑车挺赚钱的,而且比开出租车舒服多了。根本用不着起早贪黑,只要赶早晚两个高峰;不像出租车司机要交管理费还要交份儿钱,跑黑车除了油钱、保养和修车的费用,基本上全是进项,一个月下来,轻轻松松赚了三千多块钱,还不算他在外头吃饭买烟什么的。

铁军顿时觉出了生活的乐趣,更确切地说,是赚钱的乐趣。现在的铁军,每天兴冲冲地起床,陪老娘吃了早饭,嘴一抹,拿着车钥匙就走了。没俩钟头,兴冲冲地回来了,把一张两张的大票儿往老娘手里一塞,回屋看电视去了。

不过,跑黑车最要注意的一点,就是别被抓着。铁军很小心,这车可是娘卖了老宅地换来的,可不敢有差池。他就很关注报纸和电视上相关的新闻,觉着风声不对宁可少跑两天也不敢去冒那个险。有一段时间,全国好像开展了一次打击黑车的专项行动,铁军索性开车带着娘离开家出远门去玩了一趟。娘有些心疼花钱,刚跑出去一天就想回来,说是惦记着家里的水龙头是不是没关紧,煤气阀门会不会跑气儿。铁军知道娘在想啥,就劝娘:"行了,就您那仔细劲儿,这些事绝对不会有,就是有,这会儿该淹也淹了,该漏也漏了,最多给二姐打个电话,她离得近,让她过来看看不就得了。"

来到一座靠海的小城,娘也忘记家里头那些事了,跟着铁军爬山、看海、划船、吃烧烤,铁军还陪着娘喝了几口小酒儿。活了快三十年,铁军记忆里从来没有跟娘这么亲近过,娘也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就是爹活着的时候也没有。

那晚上,娘告诉铁军,她托人在给铁军物色对象呢,娘说:"军儿啊,你们老铁家人丁不兴啊,你爷爷那辈儿只一个男的,到你爹这辈子,又是这样,到你这儿,还这样!你爹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就是不咽那口气儿,我就知道,他是放心不下老铁家的香火。我就跟他说,老头子,你放心吧,我给军儿张罗着娶媳妇,要是生小子,咱皆大欢喜,要是生丫头片子,我就给他再找,一直到生出个小子算是头,行不?你爹听完,笑了,吐出最后一口气儿,闭眼了。"娘说到伤感处,掉泪了,"军儿啊,娘这是给你爹宽心呐,你可千万别有压力啊。只要你成了家,不管儿子闺女,我一定给你带起来。军儿,说话你就三十了,跑黑车这活儿,挣钱是不少,可咋也算不得正经营生,咱就苦几年,攒攒钱,买个营运证回来,不用这样提着心吊着胆的,你说呢?"

铁军还能说啥,娘都替他操心到这份儿上了,他只能点头。回家的路上,娘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睡着了,倚着座椅的靠背,花白的头发就那么凌乱地拂在她的脸上。铁军小心地摇上窗户,给娘把座椅放倒,又把自己的外衣给娘盖在身上。

这一路,铁军暗下决心:他一定要努力赚钱,争取早点儿实现娘的理想,买个营运证,当个正式的出租车司机。如果能找到个女人,生个儿子,让娘在有生之年看到爹的愿望实现,那就最好不过了。

专项行动过去了,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马路上的黑车又出现了。

不管是时间上还是钱上,铁军不再像以前那么松快了,他每天都早出晚归,有时候半夜才回来,回来累得鞋都懒得脱。娘心疼:"军儿,咱不能拼命啊。"铁军啥也不说,咧开有些干裂的嘴唇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塞给娘,娘就不好说什么了,赶紧去厨房把炖了一天的汤给端过来,可铁军已经睡着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铁军每天回家前都要细细数一遍兜里的大票,心里盘算着,又离目标近了一点儿。如果一直这么下去,总有一天,铁军会像娘希望的那样,成为一个真正的出租车司机。可是,这个春天的到来,让铁军的梦想照进了现实,然后,破灭。

北方的气候一向是春秋短冬夏长。三月还能看到地上的残雪呢,这四月里遍地小姑娘穿的都是吊带小背心了。铁军的生意突然就淡下来。开始他没太在意,可后来越来越差,到了六七月份更是不行,有一天他满头大汗跑到半夜,只挣了不到二百块钱。汽油又涨价了,车也损耗得厉害,这样下去可不行啊。铁军开始找原因。很快就找到了问题所在,但遗憾的是,他根本无能为力。

年初那场席卷全国的雪灾,让出租车业存在的问题浮出水面,铁军所在的城市更是花大力气整治,先是给司机们减负,外环道路费、相应的保险费,还有居高不下的管理费,全部进行了减免,接着,进了一批伊兰特充实出租车数量,再然后,就是重拳打击黑车。

原本叫着喊着要跳槽也跟着跑黑车的出租车司机这下可得瑟了,趾高气扬横冲直撞,而且抓起黑车来比交警都厉害。有一回铁军亲眼看到一辆黑车刚停在路边准备载客,呼啦一下,不知道哪儿冒出来好几辆出租车,把那辆黑车团团围住,把黑车司机揪下来就是一通暴打。铁军吓坏了,赶紧加大油门掉头跑了。

那以后,铁军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每天早上开车出去心里都绷着一根弦,后来在电视报纸上又看到说南方哪座城市竟然有钓鱼执法的,铁军遇着行为举止穿着稍有些异样的人,就算他们冲过来拉车门,他都不敢停车。

今天一早,铁军就觉得不顺。刚一拐出巷子看到有人招手拦车,铁军一脚油门到了跟前。一个年轻人,穿西装打领带肩上挎个电脑包,干干净净利利索索,铁军就想,这肯定是哪家外企的小白领,可以拉。那人已经伸手拉开后车门了,巷子口那头一辆吉利金刚嘀嘀嘀按着喇叭直冲过来。铁军就说:"先生麻烦您快点儿,后边有车。"

不说还好,这一说倒提醒人家了,那年轻人把拉开的车门又给关上,一转身就上了吉利金刚。铁军那个气呀,他把头伸到窗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王八蛋!"说实话他不是骂乘客而是骂那车的司机,都是干一个行当的,干吗这么不仁义?现在黑车想拉个客容易吗?

就这一句骂,招祸了。那年轻人下车朝铁军走过来,从胸前掏出一个硬壳本:"驾照,行车本,拿出来!"铁军看得再清楚不过——那本儿都杵到眼前了,上面赫然三个金字:统管办。

铁军只觉一阵气短。统管办是干什么的?管出租车的!要说黑车司机怕统管办比怕交警要严重得多,交警抓到,大不了罚钱扣分,要让统管办抓住,他就能以扰乱出租车行业秩序的罪名告你!

那吉利金刚的司机一看情势不妙,一脚油门,跑了。铁军当然不会昏头到年轻人要什么给什么,他赶紧下了车一个劲儿鞠躬作揖:"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骂您。我、我第一回,我也是看您着急有事……我是气那个司机,太那个什么了……我、我真没骂您,真的,要不,您看您想怎么样,怎么样都行,真的,我认!"

铁军不知道该怎么作践自己才能让那人满意。旁边一个从菜场回来的老头儿帮着说话:"小同志,算了,大清早的还要赶着上班,赶紧上车走吧,就让他专门送你一趟,权当赔不是。这个师傅经常在这里过来过去的,遇着老人孩子有事都会搭把人,也不收钱,是个好人呐。"

铁军感激地看看那老头儿:"谢谢啊,大爷,谢谢。"

年轻人倒没坚持,收了工作证上了车。铁军赶紧发动,一路上小心得就差没下去推着车走了。年轻人也没再说啥,到了车管所,还扔下十块钱。铁军哪儿敢要啊,赶紧从后座上拾起来紧追上去还给人家。接下来直到下午,铁军一个人都没敢拉。

晚高峰是跑黑车生意最好的时段,铁军只敢拉些老人妇女孩子什么的。刚在广场跟前放下一个,掉了个头,就又上来一个。是个女的,三十几岁,穿着体面。她拉了两下后车门没拉开,铁军想下车去帮她的当儿,那女人已经拉开前车门坐到司机副座上来了。拐弯时铁军从后视镜里看到前车门没关上,他就把车速放慢,让那女人开了车门再关一下。不知道是那女人真的没力气还是铁军的车况实在是有些差,关了两次那女人都没把车门关严实,铁军就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伸过去用力把车门给关死了。收回手臂时无意中在那女人胸前蹭了一下,铁军想道歉,但看那女人面无表情正视前方,他反而不好说什么了。车在一座娱乐城跟前停下,铁军的汗衫已经贴在背上。他赔着笑脸:"二十块钱。"

这段路程如果是出租车打表,怎么也要上三十了。谁知那女人推开门下车就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铁军急了:"哎我说,你还没付钱呢!"

那女人站住了,扭过身来一脸鄙夷:"你还敢让我付钱?你这个臭流氓!故意把后车门关死了让人坐前头,你好借关你那破前门的空儿占人家的便宜!"

这时候从娱乐城大厅里冲出来几个保安:"孔姐,什么事儿?"

那女人一努嘴:"看见没,这个臭流氓,跟我动手动脚!"

那几个保安撸胳膊挽袖子就往上围:"敢惹孔姐,我看你是不想混了!"

铁军听到一群保安管那女人叫姐就已经有些头大,再一看这架势,还等什么啊,一踩油门,跑了。

娱乐城前发生的这一切,全被一个人看在眼里。这是个年轻女子,穿着性感暴露。她一直看着铁军的车消失在视野里,慢慢转过身,从挎着的小包里抽出个电话本,又翻腾半天摸出根眉笔,匆匆写下几个数字:98829。这是铁军的车牌号。

铁军慌不择路地驾车上了主干道,不出所料地被堵在车阵里。得,这下完了,等他从车阵里出去,这晚高峰差不多也就结束了。就是说,今天这一天,就是浪费汽油了。坐在车里铁军这个火呀,他想不通今天自己撞什么邪了,出门就碰到了统管办的,眼瞅着该吃晚饭歇歇了又遇到个大姐大。如果真要动手,其实就那几个保安的小身板,根本不是铁军的对手,再来几个也不行。是铁军不想把事情闹大,他也不敢把事情闹大,因为,他是不能去派出所的。

没错,铁军坐过牢,就算现在刑满释放了,在派出所也是挂上号的。铁军犯的是花案,在所有犯罪行为中,这是很让人不齿的一类犯罪。在付出了青春的代价后,他说他痛改前非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别人会信吗?这么一想,这段时间以来的好心情全部消失,铁军忽然觉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他一直在哄自己说自己现在活得挺好,哄得自己都当真了。

路面通畅已是两个小时以后,太阳都快落山了。铁军把车停在夜市旁边,一天了,也该喂喂肚子了。他决定,晚上找一家娱乐场所,就在门前候着,夜生活一直到凌晨三四点才结束,要多拉上几趟把今天的损失弥补回来。

简单吃了些东西,铁军把车开到背静处一座公园的门前。现在的公园都免门票了,白天还能看到窗口里有工作人员悠闲地看报纸,这会儿,一个人也没有了。

铁军借着亮检查后车门。车窗上销子震下来了,只要关门使劲大些这销子就下来,没办法,这车实在是有些老了。铁军自己整了一下,凑合过今晚吧,反正明天也要去修理厂。许是吃饱了,许是今天太多事儿,铁军觉得从没有过地乏。他把车窗半摇起来,就仰在司机位上。他必须得睡会儿,晚上还要跑车呢。

铁军这一觉睡得很实。

第二天上午,公园管理员上班了,越看越觉得那辆桑塔纳停在那里有些碍事,就想让司机开到一边去。喊了半天没动静,一个小伙子就走过来用力敲车窗,还是没反应。小伙子不耐烦了:"哎你成心吧?这动静是头猪都得起来哼哼两声,你聋了吗?"一边说,小伙子就趴在车窗上看。这一看之下,小伙子脸色大变。

铁军面色安详,头还靠在司机位的椅背上,看不到有什么血迹,但只凭感觉,他能确信,这车里的,是个死人。

一只长毛小狗蹲在角落里不时轻轻哼叫两声。美美打开冰箱,不耐烦地丢给小狗一根火腿肠,皮都没剥,就又窝到沙发里鼓捣手机去了。

美美一直怀疑自己得了手机强迫症,眼下,似乎证实了她的猜测。她不停地开机关机,插卡取卡,甚至把原来的手机拿出来换上,可手机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待在桌上一声不响。美美拨通了10086,话务员的问候还没说完,她就打断她:"移动到底犯什么病了?怎么一上午了,我一个电话一个信息都没有啊?是不是我的号被你们屏蔽了呀?"

话务员小姐想必见惯了这样的客户,她依旧柔声细语:"小姐……"

"你骂谁呢!"

话务员顿了一下:"大姐……"

美美咆哮:"你才大姐呢!你新人吧,有你这么跟客户说话的吗,我要投诉你!"

又停顿了一会儿,话务员甜甜的声音丝毫没有变化:"这位女士,您刚才反映的事情,我帮您查过了,移动通讯没有任何问题,也不会屏蔽任何客户的手机信号,根据我这里显示的记录,从昨天晚上23时19分到现在,确实没有电话打进来,也没有信息。"

"这怎么可能呢?"

"我这里查到的结果就是这样,或者您可以订阅手机报或者天气预报,这样的话就可以自行检测手机是不是有问题了。请问,您还需要其他服务吗?"

美美挂掉了电话,烦躁地在不大的小屋中间的空地上来回走了几圈,目光始终离不开挂在简易衣柜门上的那条长裙。多漂亮的裙子啊,她在试穿时引得周围一片艳羡的目光。就这么一块轻飘飘的织物,价钱抵得上一台三十二寸液晶电视了。可是,刷卡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展现自己所有的美,这是她余生全部的意义。

美美一瞬间平静下来,她认真地洗了脸,敷了面膜,然后就坐在梳妆台前做那日复一日雷打不动的功课。其实,从昨天到现在,美美一直都在等电话,等她自认为可以等到的电话。

既然电话不来,她决定,自己去。

美美不是真名字。之所以用假名字,只有一个原因,美美是特殊行业工作者,现在叫失足妇女。

美美和大多数从事这行当的女孩儿有一些不同的地方,那就是,美美曾是个品学兼优的大学生。美美是学外语的,按她的条件应该能分到比较好的单位,比如说,外贸公司,比如说,旅游局。

妈常说,四月生的女孩儿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命苦。真的,美美的命就特别苦。美美小时候挺丑,从小到大没多少人喜欢她,除了妈妈。美美没有伙伴一起玩,她就看书,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什么时候看到她都是安安静静地在看书。美美六岁那年上学,有一天,直到晚上睡觉,爸爸也没有回来,问妈妈,妈妈哭了。后来美美从同学嘴里知道,爸爸不要她和妈妈了。

从此,妈妈就和着眼泪过日子。美美太小,不会说些劝妈妈的话,她更努力更认真地学习。小学毕业,美美考上了重点中学。美美看到了久违的妈妈的笑脸。美美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也是能让妈妈开心的呀。那以后美美更加用功。中学毕业时,美美就像一只已经具备了天鹅雏形的丑小鸭,引起了许多男同学的注意。但这时候的美美根本不知道如何与男同学相处,她依然像以前一样安安静静独来独往。

那个暑假本来应该是最开心的,没有作业,不用返校,就等着九月一日开学,美美就是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的学生了。美美去妈妈单位图书馆借来一大堆书,她乐得差点儿笑出来:可以看一个假期的哦!总是有同学三三两两来找美美玩,而且多是男同学,因为要毕业了,妈妈也没有干涉。只是美美不知道该跟他们聊些什么,只能陪他们坐着,听他们兴高采烈地大谈特谈什么NBA,美美觉得没意思透了。美美后来干脆就不开门,但那不断的敲门声总是打断她在书中的徜徉。

美美发现了一个好地方。美美家住的是妈妈单位老旧的塔式楼,背后是一座不很高的山,早些年植树节总有单位来这里种树,山上就有那么些绿意了,一条不知什么年代修的石级路一直通到山顶。在山的那一面稍低些的地方有一片空地,倒也干净,美美看上它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这里不容易被人发现。没有人来打扰多好呀,美美天天带着书上山来看。

这一天美美看得太入迷了,太阳落山了,美美还借着天边那一点儿光亮把视线埋在书里。天完全暗下来,美美不得不站起身,四下里一望,她才发现远远近近已经没有人了,她恍惚觉得,就在刚才还听到那个小男孩儿跟他爸爸妈妈含糊不清地学说一段绕口令呢。美美往上走再往下走,她的凉鞋在石阶上踩出一串轻快的节奏……

美美清早跌跌撞撞从山上下来,被晨练的郑伯伯和他儿子发现了,轮流把她背回家。一宿没睡的美美妈妈看着面前站都站不住的女儿,晃了一下身子努力支撑着才没摔倒。美美身上海军蓝的学生裙被撕成条条缕缕,鞋没了,袜子也只剩一只,两条手臂乌紫乌紫,颈上胸前满是淤青,而凝在腿上的血却是惨淡的红。

美美住了近一个月的医院,回家那天她看到周围全是异样的眼光。所有人都知道,美美被人轮奸了。剩下的假期对美美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她撕了所有的书,然后趴在那堆纸片里痛哭一场。她以为,自己会慢慢忘记发生过的可怕的事情,可是她错了。

开学第一天,她的同桌,那个在她家一坐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的男生对老师说:"我不要和她坐一起。"

课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老师的口气很平淡:"你到最后排去坐。"

美美只觉得心里轰然一响。最后排。那是一套单独的桌椅,是用来惩罚差生和上课开小差的同学的。美美紧紧地咬着嘴唇,她终于没能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拎着书包哭着跑回家。

妈妈带着美美离开了那个城市。新的学校和以前的学校比差了许多,但这并不影响美美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大学并且选择了自己喜欢的外语系。大学校园里,美美始终是教室宿舍两点一线,从不在人群中逗留,但她无疑是引人注目的。美美真的像一只白天鹅一样,眼看就要凌空而去直上云霄。

大四那年,所有同学都为即将到来的毕业忙碌,忙着分手的,忙着恋爱的,忙着找工作的。美美是最淡定的一个。别说恋爱,她连跟男生说话都从来没有主动过,就用不着惶恐所谓的毕业了一起失恋。她好像也没有刻意想要留在这座城市,所以不需要考虑在年轻老师中寻摸一张长期饭票。实际上,已经有外事单位在来校选拔时看中了她。

毕业汇演时正赶上校庆,就有其他高校前来祝贺,联合汇演。向来内向沉默腼腆的美美在班主任老师苦口婆心的劝说下,终于同意在毕业班大型英文舞台剧中出演一个角色。她将在第一幕出现。老师和同学们都清楚,开场一定要把所有观众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只有美美才能不负重望。

美美站在舞台侧幕候场。台上正在表演另一所高校的选送节目,一个挺帅的男生,单簧管独奏。美美还是第一次知道这种乐器会有这么华丽优美的声音,她有些入迷,不由得多看了那个男生几眼。

这一看,美美脸色突变,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身体各个部位出发然后汇集到胸膛。她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台上的表演这时候正好结束,在一片如潮的掌声中,那个男生谢幕,然后轻快地走下来。美美想逃开,可她的脚像生了根一样一动也不能动。那个男生在她面前站住,一种不可思议的笑容展现在他脸上:"呵,真没想到,你变得这么漂亮!"

正是当年那个不肯和美美同桌的男生。

只一下午,美美宿舍的女孩子全都搬出去了,美美这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招人嫉恨,在之前她当她们都是好朋友呢。

各种流言像冬天的雾,迅速蔓延开来。对美美打击最大的是,那家外事单位不声不响地录用了另一个女生,那女生各方面都不如美美,但她趾高气扬地在美美面前说:"因为我身家清白!"

这时候离发毕业证只差七天。

美美再看一眼镜子里无可挑剔的妆容,光洁的额头,柔顺的长发,她把长发挽起来,就像舞台上的芭蕾舞演员一样,她朝着镜子笑笑,取一支簪把头发卡住。这支簪是一个香港老板送的,簪柄上镶一粒豆大的钻,灼灼发光。这是美美最喜欢的一样物件。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美美的脚步声远去了,小狗委屈地拱一下地上没剥皮的火腿肠。

激烈的枪声。男人女人或凄厉或绝望的叫声。重型武器沉闷的然而也是致命的发射声。内行都知道,但凡出现这种声音,那枪口下是断无活口的——弹着点周围五米内所有生命非生命物质一概荡然无存。

细弱苍白的手指轻轻搭在扳机上,它的主人无暇顾及确切说是并不在意面前晃来晃去想要走近的几个亡命之徒,它有绝对把握在他们真正靠近之前扣动扳机。如果计算正确的话,那片空地上将会有个大头目挟持一个女人质出现,他是来谈条件的,也不排除因为有人质作挡箭牌他会借机偷袭。

果然,一个身形剽悍的独眼一手卡着女人质的脖子一手擎着一支九毫米格洛克出现在巨大廊柱前面的一小片空地上,如果你因为他是个独眼就此轻敌,那你就离死不远了,就因为他是独眼才更能够一目了然,他的点射到今天这时候了还几乎没人能躲得过去。独眼粗声大气地喊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他粗壮手臂下女人质纤细的脖子几乎就要断掉,她的眼睛里交织着恐惧和绝望。

独眼脸上现出的是一种有恃无恐的得意和狰狞的满足,挡在身前的女人和对面无能为力的枪口足以让他体内所有的神经兴奋起来,他狂喊一声,手中的枪口已经指向对面——他又想用这一招来消弭对方的力量了。可这次,他错了。还没等他的枪口吐出火舌,对面一个点射无声无息地击中他硕大的头颅,只十分之一秒,他便轰然倒地碎成无数片,当然,他用作盾牌的那个女人质也随之香消玉殒。

"你是来救人质的,可你等于杀了她。"一个声音响起来,语气中不无谴责但并不严厉。

"我根本就没打算让她活着。"回答是肯定的,然而却是十分残酷的。这样说着,从独眼手里抢到的枪已经射出一片红光,几个欺身到近前的丑陋不堪的歹徒就像串在一起的肉块瞬间被烧成焦炭。

枪的新主人开始阐述自己的理由:"确切说,她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你也看到了,就因为她,我死了三个人,每一个都足以消灭对方六成火力,所以,我一定要杀了那个家伙抢过他的武器——多好的格洛克啊!就凭这支枪,我能把其余人质都救出来。那个女人会感谢我的,她死了,可是她的亲人都能活下来,她的父母她的情人或者还有她的……孩子?所以,她死得其所。"

说完,她转过身来。这次,轮到他意外了,竟然是一个小女孩儿?

从后面看,单凭那削得露出发茬的碎发,那肥肥大大的牛仔裤,点射时干净利索扣动扳机的手,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会是一个女孩儿,更主要的原因是,刚才她说的那些话。她的声音也是特殊的,介于男女之间,带着一点点喑哑的金属感,但知道这是个女孩子,你就不难从语音的末端感受到一种属于青春期的可爱甜美和什么都不在乎的无所谓。

前进道路上最大的障碍被扫除,接下来的情势宛若直入无人之境,只一刻,那幢房子里的其他人质,老人孩子一条狗一只猫全部转移到了安全地带。女孩儿嘴角往上一翘,算是笑了,很平淡地说一句:"我过关了。"

游戏厅里其他人都流露出羡慕的目光。也只有这时候她才想起站在身后的那个人,她上下打量一下他,不客气地问:"你是谁?我好像不认识你。"

他注视着她。这是一张平淡的脸,平淡却美丽,没有一点点化妆的痕迹。她的皮肤真好,细腻白皙,透着少女特有的光亮,她紧抿着嘴想要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却只是让她更显得可爱。

对,是可爱,他已经记不得上一回想到这两个字是什么时候了。他笑了,看看游戏机屏幕:"我二十分钟过关,我以为你会刷新我的纪录,可是你没有。你比我快一分十五秒,但是,你死了一个人质。"

慢慢地,一丝笑意爬上她的嘴角,她转了转眼珠:"那我也已经很了不起了,你去问一问,这里没几个人能在二十分钟内过关的。再说了,我是女的嘛。"

说这话的时候,她显得憨态可掬。这会儿,她的着装和声音都不重要,他好像才发觉,她真的还只是个小女孩儿。

"很高兴认识你。"他说。

"我也是。"她很大方。

"怎么称呼?"他有一种感觉,他想再见到她。

"陈七。"她的笑容里有一丝诡谲。"你呢?"

"……天地无限。"在脱口而出这四个字后,有刹那间的后悔闪念而过。他的心忽悠了一下。

苏铁没去食堂吃午饭。几个案子全都没有头绪,他着急上火,牙床肿得像小馒头,口腔还溃疡,他对着书柜上的玻璃摸索着往嘴里喷西瓜霜,疼得他不住地嘶嘶吸气。

门哐的一响被撞开。苏铁真想骂几句,越来越不像话了,怎么大案七组的人都他妈像土匪?全都是莫龙那小子,天天嚷嚷着七组的人要雷厉风行要眼疾手快要兵贵神速要……这可好,一个个屁股上都像有钉子脚底都像抹足了油,在哪儿都坐不住站不稳的,快倒是够快,可这是办案,还多是命案,只图快不求稳哪怕一个纰漏都是人命关天呀。

苏铁想,有时间一定要找莫龙谈谈了,他是组长又怎么样?想当初在自己手底下还不是被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想当初……苏铁的脸色黯淡下来,如果不是当初自己出了那么一个大事故,现在,不说局长政委的交椅,支队长的位置是坐定了的。可现在,连手把手教过的莫龙都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肩上重重地被拍了一下,这下苏铁真有些火了,这帮小子,敢跟我动手动脚了?他没好气地甩过脸去,恼怒在半道上迅速转化成笑。这变化也太快了些,那表情就很有些怪异。苏铁也觉出来了,他急忙调整一下脸上肌肉的分布状态:"小曼?你回来了?"

进来的是女法医张曼:"协查一宗灭门命案,走一个星期了。"张曼嗔怪地看他一眼,"怎么,饭都摆在跟前了还不吃呀?"

苏铁这才看到张曼端着餐盘——怪不得她腾不出手来开门。

凉拌贡菜青瓜虾仁素鸡脯冬瓜汤。这是几天里苏铁吃得最舒心的一顿饭。苏铁扒着碗里的饭:"这是你们食堂的?"

张曼在拐弯过去的刑科所大楼办公,不和队上在一个锅里搅饭吃。那边是机关,伙食标准高得多,午餐都是有菜谱的,不像大案组这些刑警,吃饭没个点儿,谁到了就做谁的,掌勺的老梗头儿整天没个闲时候。苏铁知道今天吃的这几样精细小菜不会出自老梗头儿那双厚茧丛生的老手。

张曼看着桌上几张画得乱七八糟的纸,听问没言声,只用黑漆漆的眼睛看一下他。苏铁赶紧低了头紧着扒碗里的饭,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张曼这种眼神,让人心里没着没落。等他吃完,张曼走过来收拾盘盘碗碗,才说:"我们大师傅要有这水平早下海了,让对面洁雅餐厅送的——嘴里好些了吗?"

苏铁掠掠张曼散在耳边的一缕发:"喷西瓜霜了,没事。"

张曼偎在苏铁怀里,半天才说:"别不管不顾的,见了案子就不要命,你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还对自己的身体那么不在乎。"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又被撞开,几个人嘻嘻哈哈地涌进来,其中一个大声嚷嚷着:"哟,苏队,张法医,继续继续,我们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看不到。"

这是七组的几个小伙子,就是他们报告张曼说苏铁着急上火了。张曼笑了:"狗嘴里吐出不象牙,胡说些什么呀?"说着很自然地从苏铁怀里抽出身来。

苏铁兀自若有所思地傻站着。不光大案七组,甚至苏铁曾经担任过大队长的特警防暴队都知道苏铁和张曼除了差一张结婚证,和夫妻没区别。已经八年了,他们相濡以沫。莫龙就说过,苏铁和张曼是最佳拍档,一个法医一个老刑侦,什么线索呀疑点呀在枕边就交流了。

来福把门都要抓破了,老秦才打开锁。地板上是撕咬成条条缕缕的火腿肠的皮儿,来福憔悴得不成样,冲着老秦哀哀地叫。

老秦的孙子和来福早就熟了,他一伸手抱起来福轻车熟路地到厨房,打开冰箱,取出火腿肠,还没等撕开,来福跳起来就叼走了。来福饿疯了。

老秦在房里四处看,桌上几上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卫生间洗脸台上洗面奶盖子都没盖。老秦屋里屋外转了几圈,最后叫孙子抱了来福,出门后重又将门原样锁了。

屋里又安静下来。简易妆台的镜子上插着一张照片,彩色的立时拍,美美抱着来福冲镜头笑着。

来福是美美的小狗。老秦是美美的房东。

每年这时候都是案发高峰期,人手紧经费不足。赵小义、柯南去内地解救被拐妇女,前天打电话回来说情况比想象的还复杂,蹲点俩礼拜了,那个戒备森严的村子连一步也进不去。也是,连村长村支书都跟着趟了浑水,还指望村干部能搭把手吗?

莫龙冲着话筒一通吼:"不进村你还解救个屁的妇女呀,一直进不了村你就一直在那儿傻蹲着?动动脑子我的小义哥,找当地派出所找驻地武警——天下警字是一家嘛。咱是公安是刑警,咱到哪儿腰杆子都是挺直的,咱这是造福百姓维护稳定,我看他们敢视若不见……我不管!任务你们两个要是完不成,就作好扒马褂的准备我再派其他人去!"

莫龙把电话摔得山响,但紧跟着他就拨通了局长办公室的电话,一迭声地叫苦:"我说张局,这回可要劳动您了,对,赵小义他们办的那个案子,当地派出所力量太薄弱,就一辆破212走不了一百米就死火好几回。那可是十几个被拐妇女啊,村里人已经听到了风声,看得严着呢,眼珠子都瞪出血来,我可不想我的兵在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有个什么闪失……能不能和市里打个招呼——那个市原来的公安局长现在的政法委书记不是您的老战友吗……好好好太好了,谢谢谢谢……"

莫龙人就这样,刀子嘴豆腐心,他越喊越骂,说明他对你越看重。在大案组,莫龙跟谁急了都是吹胡子瞪眼的,但在苏铁面前却乖得像头小羊。他刚进特警队时苏铁是大队长,手把手把他带出来的。而且苏铁对他有知遇之恩,不是当年任队长的苏铁点名要他,他这会儿哪能这么露脸——战绩卓著的大案七组组长?再有一层,苏铁在七组那是无人替代的,凡有大案要案那是非苏铁不行,难啃的骨头还得靠苏铁来嚼!

刑警这行就这样,你说得天花乱坠,不破案就等于零。归根到底,莫龙服苏铁这人,一个男人一旦对另一个男人心悦诚服了,那是很有些两肋插刀义不容辞的味道的。莫龙带头,整个七组都苏队苏队地叫,对外都知道莫龙是苏铁的上司,内部全明白苏铁才是莫龙的领导。

一次跟几个组员下去办案,莫龙也是说秃噜嘴了,冒出一句:"苏队要不是出了那事,别说我这个七组组长,公安局长也非他莫属。"

几个年轻人都影影绰绰知道些什么,又知道得不太清楚,就想从莫龙嘴里套几句话。莫龙一下子反应过来,那脸当时就黑了:"不该知道的别瞎打听!我可是把话说在前头,谁敢在苏队面前提这档子事,我扒他的皮!"

究竟哪档子事大家还是没闹清楚,但谁也没敢再提倒是真的。

两年前的一个夏天,七组接了个命案,当时苏铁在杭州出差。

一家五星级涉外酒店的豪华客房里死了个小姐,房里什么东西也没少。凶器是一把送餐过来切蛋糕的锯齿刀,薄而宽的刃,扔在桌上闪着寒光。地上墙上床上到处喷的都是血。这样的高位喷溅血迹,那凶手浑身上下应该也都是血。

楼层服务员说曾经有个女孩儿造访,看样子跟客人很熟,时间不长那女孩儿就走了。还说,这俩女孩儿都是做那行的。莫龙觉得这线索很重要,就记下来了,着手调查第一件事,当然是找到那个访客。

这样的星级酒店都有监控,事情就好办多了。莫龙让手下审,他观察着面前的女孩儿——短裙,短得莫龙都有冲上去给她往下扯扯的冲动,头发很短,短得几乎露着发茬,右手有几根指头是黄的,手腕上有疤痕,像是烟头烫的。酒店服务员说得没错,看一眼就知道,果然是做那行的。

女孩儿挺爽利:"是呀,我是去过那个酒店,我那姐们儿让我去的,让我看新买的钻戒,看完了我就走了。"停一下又说,"你也知道我们是哪一行的了,都有客人等着,也都忙。"

莫龙亲自去查证她的客人,和女孩儿说的时间也大致对上了,更重要的是,从酒店楼层和电梯里的摄像头里看,女孩儿走的时候身上穿着的白裙依然雪白鲜亮。

这一来,所有疑点都指向死者最后接待的客人,据侧面了解,此人曾有过施虐的记录——也是他报的案。但这个说话鸟叫一样的大肚子港商死都不承认杀人,红脸白脸全不顶事,警方的确也证据不足。眼看着到了期限就要放人,苏铁回来了。莫龙像见了亲人解放军一样心花怒放:"你可回来了!"

苏铁听莫龙说了案情,跑去现场看了又看,盯着卫生间洗手台上一把酒店配备的小梳子端详半天,还放在鼻子下边嗅了再嗅。也幸好莫龙强令酒店方面保持着现场原样。

苏铁先对那个几天工夫成功减肥了近二十磅的港商看似不着边际地问了几句话,然后找来了那个声称来造访的女孩儿。苏铁很是和言悦色,还给她倒了一杯水,就像拉家常似的:"说说看,那天你和死者在一起的过程,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到离开,只要你能想起来的,都讲来听听。"

那女孩儿就又原样说了一遍,然后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苏铁。

苏铁很认真地看着她:"只是看了看钻戒,什么都没干?"

女孩儿很肯定地说:"什么都没干——连给我倒的水都没喝。这不,杯子还在那儿放着。本来我不想来,非要叫我来,就来了,看完就走了,我也有事的嘛。"

"就这些?"

"就这些,我发誓。"

苏铁笑了,虽然是笑,但声音却可以称得上冷酷:"怎么,敢做不敢承认?"

此言一出,不光那个女孩儿,所有组员都吃了一惊。女孩儿急了:"你不要乱讲话,有服务员可以证明我只在这儿待了最多也就二十几分钟,这么短时间怎么可能杀掉一个人?"

苏铁不笑了:"怎么不可能?二十几分钟时间是不多,但要是计划好了杀一个人,别说二十几分钟,五分钟就够,剩下的时间也许还能让你冲个澡?"

女孩儿脸色大变,还想替自己辩解,但在苏铁鹰隼一样锐利目光的注视下,她彻底垮了。最后,两个刑警几乎是拖着她走的——精神防线一经突破,那崩溃的速度也是很吓人的。

莫龙感叹:"全仗苏队火眼金睛让那妖精现形了,你说水灵灵个姑娘怎么那么狠?刀刀致命还能那么从容不迫?把我们这帮警察都差点儿蒙过去——也亏她想得出,假装洗澡进门就脱然后光着身子杀人,完了在龙头底下一冲穿上衣服就走,就跟没事人一样。这心理素质,不当间谍都亏!"

苏铁摇头,面色很沉重:"多大的事儿呀,就为抢过她一个客人,居然就动了杀机,还能考虑得这么周密,来之前在头发上用了啫喱水,把脑袋弄得像个水老鼠似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她走的时候头发是湿的。刀冲洗过,没留下指纹——要是那把梳子被她带走,我还不敢确定她是真凶。你说这份聪明用到什么地方不行?"

后来这个案子被选进当年的《刑案一百例》里去了,苏铁没让提他,把所有功劳全给了莫龙。

这是一个小房间。布置得很简单。

靠墙一张单人床,床头处是书桌,书桌上是电脑。书桌边上的角落里,赫然立着一架骷髅,很完整,应该是眼睛的地方是两只空空的黑洞,在这间几乎没有光线的屋子里显得说不出地阴鸷。

窗其实就在书桌前,但是,有厚厚的帘子像是经年累月就这么拉着,所以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片说不出的恐怖气氛中。

一面墙壁自上而下垂挂着黑布,其实是看不到布的,因为上面都挂满照片,大部分是人物的,也有些照片上的东西猛一看看不明白,仔细看,会辨别出一些散乱的人体器官:断掉的手臂大腿,残破的躯干。有一张照片上是一小堆手指,就像是玩坏的布娃娃身上散落下来的一样。

门开了,一道光线挤了进来,随后门就立刻关上。进来的是个黑影,他熟门熟路拧亮了桌上的灯,红色的灯泡亮起来,就像兽类的眼睛。

在这样的光线里,人的轮廓是模糊的,没有开灯之前是个影子,那么开了灯之后,更加确定这是个影子。影子从一只纸袋里掏出一沓照片,挑选了一番,然后站起来走到墙边,把手中的照片小心地别上去。他手上戴着白手套,在这样的光线里就像是一团雾,就这,已经是最清晰的部分。

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铃声,就像是学校下课。黑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看,从门后的壁柜里拿出一件衣服换上,匆匆走了。

房间里的灯孤零零地亮着,混混沌沌的红光照着桌面,一双女人的眼睛半睁半闭,似乎还含着笑。在这样的光线里,显现出姣好的面容,修长的颈上松松散散地系着一条丝巾,丝巾的状态显现出风的存在。

这是一撂照片中的第一张,那曾经鲜活的生命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这是一具尸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