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龙年警官

文/魏 人

《云峰晚报》头版二条:2010年6月11日凌晨,云峰市警方一举捣毁元氏兄弟武装贩毒团伙,团伙首犯元昭被警方击毙,其弟元朗脱逃。警方缴获海洛因二百公斤,各种枪支三十六支及弹药若干……

进入2012年后,张玉贵睡觉总爱做梦,而且反复做一个梦,还总是在梦中惊醒。今天早上又是这种情况。他梦见了那个叫元朗的毒贩。

他和这个元朗纠缠了有几年了,终于在两年前有了结果。那天他和傅冬在马局的指挥下击毙了元朗的哥哥元昭,只是元朗跑了。元朗是从云峰山跑的,张玉贵知道,要想从云峰山跑出境,凭元朗的本事肯定不行。肯定有人帮助元朗,但那个人是谁,始终是个谜。

梦是在元朗即将越境的瞬间开始的。张玉贵用狙击步枪击中元朗,他甚至听见元朗的哀嚎声在凌晨的山谷中回荡。等张玉贵赶过去,地上除了一摊血和一张用石头压着的布条什么都没有了。布条上有字,张玉贵拿起来看了看,上面的字是用血写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张玉贵笑了笑,把这张布条放进物证袋里。然后他又仔细勘查现场,在距离血迹不远的地方,他发现了一个烟头,不是燃烧过的烟头,而是被人用手撕下来的。这个烟头像只苍蝇一样落在张玉贵的鼻子上,很痒。张玉贵伸手去打,打在自己的鼻子上,醒了……

张玉贵起床时觉得身上发酸,眼皮也涩,顺手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血糖仪给自己测了个餐前血糖,结果很不理想:7.8。他盯着血糖仪愣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翻身下床,脱掉睡衣,在卧室的地上做起了俯卧撑,做到第二十四个时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就在他刚刚站起来的时候,枕头边的电话响了。他看看来电显示,是谢浩打来的。这个谢浩还有脸来找我?!张玉贵皱着眉头把电话扔在床上,任由铃声响着,他自己则赤身裸体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卧室里的电话铃声停了,接着又响了起来……张玉贵关上淋浴,用毛巾擦干身体,穿上浴衣回到卧室,抄起电话准备接听,电话却不响了。他看着电话笑了一下,把电话扔在床上,随后走进厨房,从橱柜里取出一罐云南小粒咖啡,舀了两勺放进咖啡机里,又往水槽里加了水,最后按下开关。随着机器的声响,很快就飘出咖啡的香气,张玉贵闻了闻,一脸很享受的样子。

这台产于德国的全自动咖啡机是于宛萍送给他的。于宛萍是张玉贵的前妻,两个人二十四年前就离了婚。离婚那天上午,于宛萍才从深圳回到云峰市,下午就去民政局和张玉贵办离婚手续。出了民政局来到一家叫阿忆的咖啡馆,于宛萍叫了两杯清咖啡。"真不好意思,今天才赶回来,不耽误你的事吧?"

张玉贵喝了口咖啡,"我后天去刑警学院报到,还赶趟儿。"

于宛萍说:"我赶今天夜班的飞机回深圳,现在也没有别的事,喝完咖啡我回趟家,收拾一下东西。你能陪我吗?"

张玉贵端起杯子一口气把咖啡喝完,"你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就舍命陪君子吧。"

回到家,于宛萍把自己的衣服和书籍拣了几样放进箱子,长长地出了口气:"别的东西我都不要了,衣服可以送你父亲家的小保姆,书,你愿意留着就留着,也可以卖废品。"见张玉贵不吭声,于宛萍又说,"赶了一天路,累了,我想洗个澡睡一会儿,行吗?"

张玉贵说:"别那么客气,想洗就洗吧。我去给你烧水。"

二十几年前,张玉贵家虽然住的是楼房,但没有热水器,洗澡还是烧水,用大木盆洗。张玉贵把水烧好提到卫生间倒进木盆,又对了冷水,用手试试水温,招呼于宛萍洗澡。于宛萍进卫生间时目光有些游离,声音柔柔地说:"麻烦你了。"

张玉贵说:"麻烦也是最后一次了,赶紧洗吧,一会儿水就凉了。"

话音刚落,于宛萍已经抱住张玉贵。"我对不起你……"说着,泪水也下来了,滴在张玉贵的脖颈上,有一丝凉意。张玉贵的双手不由自主抱住于宛萍柔若无骨的身子。于宛萍咬住张玉贵的耳垂,"我要你给我洗……"她的人在一点儿一点儿融化……

晚上,张玉贵开警车把于宛萍送到机场,于宛萍隐没在人群中的瞬间,张玉贵意识到,这个女人从此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张玉贵准备上车时,却看见于宛萍又从候机厅跑出来。于宛萍喘着气,胸脯一起一伏地说:"忘了告诉你了,我给你买了一台咖啡机,还有一箱咖啡豆,就在后备厢里。"张玉贵心里一阵酸楚,竟不知说些什么好。于宛萍说,"你别多想,给你买咖啡机,我也告诉了谢浩,知道你爱喝咖啡……那我走了。"于宛萍轻轻地抱了抱张玉贵,"不要再想我了,找个人吧……"

张玉贵闭上眼睛推开她,再睁开眼时,于宛萍已经不见了……

电话铃又响了。张玉贵接通电话:"谢浩你烦不烦呀,能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吃顿早饭?"电话那边没有声音。张玉贵又说,"有屁赶紧放!"那边还是没有声音。

张玉贵正要挂电话,电话里才传来怯怯的声音:"张大哥,我是悠悠。"

张玉贵怔了一下,随即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张玉贵说:"你在哪儿?"

"我在灯笼街的一个公用电话亭……"

"谁让你出来的?赶快回去,我一个小时后到你那儿!"张玉贵说完就挂了电话,端起那杯咖啡一饮而尽,穿好衣服匆忙出门。

走进电梯,张玉贵长出一口气,在电梯下降的同时,他大脑里出现了一幅景象,他好像看见悠悠一走出电话亭就被几个男人挟持了……他使劲儿揉揉眼睛,才把这景象揉走。电梯门开了,他掏出手机正准备拨甘天娃的号码,却看见谢浩一脸微笑站在电梯门口。

甘天娃醒来发现悠悠不见了,一股凉意顿时袭遍她的全身。她拿起电话准备向张玉贵报告,想了想还是把电话放在桌上。此时她心乱如麻,有一点却是清楚的——马上找到悠悠。她跑进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抬头看着镜子里表情焦灼的自己,深深吸了口气说:"甘天娃,你要冷静。"这招是张玉贵教她的,果然管用。现在镜子里甘天娃的表情平静多了。她走出卫生间,站在屋中央扫视四周,发现悠悠的东西还在,那只诺基亚手机也放在枕头边。甘天娃又走到鞋柜前,看见悠悠的三双鞋依然躺在里面,这说明悠悠是穿着拖鞋出的门,走不远。接着她又发现悠悠的包也在,里面有身份证银行卡还有厚厚的一沓现金……甘天娃松了口气,连忙穿好衣服,开门要出去的时候,她看见了端着油饼和豆浆的悠悠。她不由一脸怒气地喊:"谁叫你出去了?"

悠悠嫣然一笑:"我饿了,想吃油饼就去吃了,还给你买了一份。"

"不是说好了吗,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去买。"

悠悠取出塑料袋里的油条放进盘子里。"这油条是放了碱的,特别好吃。"一边说一边又把豆浆倒在碗里,"甘警官,豆浆里要不要加糖?"

甘天娃也就彻底没了脾气。她说:"我不加糖,我怕胖。"

悠悠笑了:"你怎么能叫胖呢,在我眼里你是偏瘦了些。对了,你几岁?"

甘天娃喝着豆浆说:"怎么说话呢?我都二十四了,还几岁……"

"我们一样大呀!属龙的。你几月生人?"

甘天娃回答:"三月。"

悠悠叹了口气,坐在甘天娃对面。"我是四月生人,你看,我和你一般大,却又那么不一样,你是警官,可我却是坐台小姐,还成了你们保护的证人……"说着眼角淌下泪珠。"甘警官,你是不是特看不起我?"

甘天娃已经把两个油饼和一碗豆浆都吃了,她用餐巾纸揩着嘴角说:"对于我来说,你就是一个需要保护的证人。"

悠悠勉强笑了笑,端起碗筷去了厨房。她听见甘天娃的电话响了,甘天娃说话的声音很大,悠悠听见甘天娃说:"张支队,悠悠回来了,这会儿在厨房里洗碗呢……"接着甘天娃的声音低了,悠悠躲在厨房门后,只听见甘天娃一个劲儿说,"我明白,我明白……"

悠悠点着一支烟,抽了一口,轻轻吐出一口烟雾。她看着手里的香烟,突然意识到这烟其实是唐敬容的……

上星期六,唐敬容来找悠悠,洗罢澡抱着一丝不挂的悠悠正往床上挪,电话响了。接了电话刚说两句,他脸色大变,穿上衣服丢下一沓钱匆匆走了。门一关上,悠悠连忙把钱拢了过来,数了数有七千多块。悠悠小心把钱收好,看见床头有一包烟,唐敬容的烟。唐敬容在浴缸里泡澡时让悠悠拆的包,他总爱在泡澡时抽上一支烟。悠悠随手把烟塞到手袋里。大概一个小时后,她听见门铃声,正要起身,电话响了,是老唐的,声音嘶哑:"悠悠,有人来吗?"

悠悠懒懒地说:"有人正按门铃呢!"

老唐说:"不管是谁,你都告诉他们,这小半年没见过我。我知道你懂事,过了这阵子,我送你一套房子……"

门铃依然在响。悠悠走到门口,透过门镜,看到门外站着一男一女。悠悠说:"别按了,吵死人了。你们找谁?"

门外女的说:"我们是搞人口普查的。"说完还拿个证件在门镜上晃了晃。

悠悠说:"等等,我得穿衣服。"她回到卧室对电话里说,"老唐,你是不是惹了警察?"

老唐说:"我听见是人口普查的……"

"这种话也能信?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警察。对了,我瞧着那男的眼熟,和你一朋友长得挺像……"悠悠说着咯咯笑了。

唐敬容说:"差点儿忘了,悠悠,我落了一盒烟在你那儿,你可别抽呀,找机会我去拿。马上把我的电话删了,记住!"

悠悠打开门,就看见了张玉贵和甘天娃。还没等她开口,楼道里又冒出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张玉贵说:"你是谢悠悠吧?"

悠悠怔了一下:"你认识我?"

"我叫张玉贵,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支队长。"说着张玉贵亮出证件。

悠悠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张玉贵笑了:"谢小姐真健忘,半个月前,你是不是和唐敬容一起在凯旋西餐厅吃过饭?"

悠悠想起来了,怪不得刚才从门镜里看他觉得眼熟。那天唐敬容带她去凯旋西餐厅参加战友聚会时见过这个张玉贵。当时张玉贵还笑着问:"老唐,最近没啥事吧?"老唐听了神情很不自然。散局后老唐告诉悠悠,那人是个警察。

悠悠问:"你今天是来找我的吗?"

张玉贵说:"是来找唐敬容的。"

悠悠说:"那就对不起了,自打那次吃饭之后,我还真没见过唐敬容。没别的事,就拜拜了。"悠悠退回屋里,准备关门。

甘天娃冲上来用脚别住门。"谢悠悠,我们在物业看了门口的监控录像,在我们来之前唐敬容进了这楼里。"

悠悠面不改色,身子往后一让。"反正我没看见唐敬容,你要是不信,可以进来看看。"

甘天娃迈步要进屋,被张玉贵拦住了。张玉贵说:"我记得那天唐敬容介绍说你是他的秘书?"

悠悠说:"其实我是什么人,你一个当警察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在金碧辉煌夜总会跳钢管舞,有时也出台,那天唐敬容出一万块钱雇我当一天秘书。您说,这秘书我该不该当?"

甘天娃说:"张支队,这种人的话不能信。"

悠悠不高兴了:"我这种人怎么了?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贪污,挣的是血汗钱!"

甘天娃还要再说什么,被张玉贵拦住了。"既然谢小姐不知情,那我们就告辞了。"说完,转身对一干人等大声说,"看什么?收队。"瞧见这些人要去坐电梯,他又喝道,"走楼梯!"

张玉贵是最后一个走进楼梯口的,悠悠看见他的身影消失后,松了一口气,准备关门,张玉贵又回来了。张玉贵递给她一张名片说:"要是看见唐敬容,打上面的电话。"

悠悠看了眼名片,又抬眼瞧了瞧张玉贵,她发现张玉贵也在看她。她心一沉,慌慌的,这男人给她的感觉有点儿怪,起码她不讨厌他。不讨厌是悠悠对男人的最高评价了……

甘天娃听见厨房里的流水声,推门进去,看见悠悠坐在地上,手里还夹着烟,水从水池里溢了出来,流了一地。甘天娃抱起被水浸湿的悠悠,拍着她的脸:"悠悠,你怎么了?"

中午,张玉贵跟着谢浩来到金玉轩的紫气东来包间。谢浩笑容可掬:"坐,坐。"

张玉贵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干,抹了一下嘴说:"什么事非要到这种地方来说?"

谢浩端起茶壶给张玉贵的杯子续满水,"我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是不是于宛萍又给你出什么难题了?"

谢浩尴尬地笑了笑:"你也当过于宛萍的丈夫,她是什么人你还不门儿清?"

张玉贵说:"打住,别说得这么无辜。你和她可是狼狈为奸二十四年了。"

"此言差矣,我是受你前妻于宛萍欺压整整二十四年呀。"

张玉贵哈哈大笑:"知道什么叫因果报应吗?当初,我把老婆托你照顾,结果被你照顾到床上。如果我不是警察,早就把你大卸八块了。"

谢浩点了支烟。"你这个人真没意思。我那时光棍一条,正当虎狼之年,你生是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往我这儿塞,我又不是柳下惠,摆明了是你给我设下一个陷阱,不用你推,我就奋不顾身往下跳。不过我要声明,在我和于宛萍结婚之前,我绝没有越雷池一步!"

张玉贵重重地放下茶杯。"谢浩,你等我一上午,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见谢浩不吭声,张玉贵看看手表说,"我真的很忙。再说我也不想掺和你和于宛萍的事。说实话,看在咱们是战友是兄弟,你给我戴绿帽子,过了这么多年,我也就不计较了。我有言在先,从现在起,咱们只叙战友情,别的免谈。"

张玉贵说这话时一脸严肃,说得谢浩的脸也晴转阴了。"你爱听不爱听我都得说。我告诉你,别看你现在是个警察,你要是没脑残的话就应该记得,在部队时我是散打冠军,你是亚军!要是你不服的话,我们可以再练一把。当然,你可以走,天大的事我一肩担!"

张玉贵没有忘记从前那些事,也知道谢浩的身手。当初张玉贵是师从谢浩才练就一身本事。不过两个人心里都清楚,那次比赛是张玉贵故意输给谢浩的,再怎么说他也是师傅呀。如今,谢浩把自己叫到这里来,又和他绕了半天圈子,是不是有什么事难以启齿?想到这儿,他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放在鼻翼下嗅着。"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谢浩叹了口气,继续抽烟,一支烟抽完又续上一支也没有开口。张玉贵把手里的烟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时,甘天娃的电话来了,张玉贵听完脸色大变。他对谢浩说:"这回可是你不说,我现在有公务得马上走,你住哪个酒店,给我发个短信,抽空我去看你。"张玉贵走了,走出门口时心里想,这狗日的肯定会拦住他说:"兄弟,我说……"可一直走进电梯张玉贵也没见谢浩追出来,他心里咯噔一下:这狗日的不会真出了什么事吧?

甘天娃坐在急诊室门口正在接电话,甘晨露从急诊室里出来。甘天娃连忙挂了电话问:"怎么样?"

甘晨露皱着眉说:"人民警察就这么说话?"

甘天娃说:"那该怎么说?"

"应该说,大夫,情况如何?"

甘天娃抱住甘晨露的肩膀,"你不是我妈嘛。"

甘晨露扒拉开甘天娃的手,"在医院只有患者和医生。我真不知道你这个警察是怎么当的。"

甘晨露是唐敬容的前妻,张玉贵离婚不久,他们也离了,为什么离婚张玉贵没有问过。有一次张玉贵受伤,是甘晨露给他做的手术。两个人若即若离,直到前不久马局把甘天娃放在刑警支队,他才知道这甘天娃是甘晨露的女儿。马局说:"这是让你和甘大夫加快点儿步伐。"

从楼梯走上来的张玉贵正好听见母女俩的对话,"甘大夫,您说得对极了,甘天娃这些不良行为,我作为她的领导有直接责任,对不起。"

甘天娃笑得肆无忌惮:"张支队,你不能这么拍我妈的马屁吧!"

张玉贵瞪了她一眼:"甘大夫救过我的命,如果我刚才的话算是拍马屁的话,这个马屁应该拍!"

甘晨露笑道:"老张,真是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兵。天娃,你怎么一点儿不像我呢?"

甘天娃说:"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以后再讨论。医生,病人怎么样了?"

甘晨露说:"从症状上看是贫血,红血球少得可怜。给她输了血之后,人已经没有危险了。刚才给她做了化验,发现分泌物里有较浓的大麻成分,不排除患者吸食过毒品。"

"这怎么可能呢,这些天她一直和我住在……"甘天娃说到这里,感觉到张玉贵的目光冷冰冰地砸在自己身上,她生生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张玉贵说:"甘大夫,患者一会儿可以回家吗?"

甘晨露淡淡一笑:"打完点滴就可以回去了。我还有其他病人,告辞了。"

等甘晨露进了急诊室,甘天娃简单地把情况讲了一遍。张玉贵问:"你说悠悠抽烟了?"

甘天娃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做小姐的什么不干?"

"烟呢?"

"没注意,也许落在屋里了。"

张玉贵厉声说:"也许?刑警是永远不许说'也许'、'可能'这类词的。你是不是脑残了!"

甘天娃的眼泪在眼眶里徘徊,"张支队,你能不这么凶吗?"

张玉贵说:"不凶你,你能长智慧吗?我看你是基因有问题。"

甘天娃的泪水应声而下。

张玉贵说:"就知道哭,再哭就回去干内勤。"

一听这话,甘天娃的泪腺又关闸了,抽泣着说:"我马上回去查,您在这里等一下悠悠吧。"

张玉贵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你是队长我是队长,怎么说话呢?"

甘天娃涨红着脸说:"张支队,我可以回事发地查证吗?"

张玉贵哼了一声:"你去吧,一会儿悠悠打完点滴,我也回去。不过,可能你什么也查不到了。"看着甘天娃茫然的神情他又说,"悠悠不能住这个地方了,得换换。"

谢浩醒来时天色已暗,他伸了个懒腰,手刚举过头顶还没有完全舒展开,就听见有人在屋里说话:"睡得还舒服吧?"

谢浩一激灵,手僵在半空,慢慢地转过身,他看见了唐敬容。"妈的,唐敬容你个王八蛋!"谢浩的恐惧顿时烟消云散,相反,一肚子怒火涌上来。

唐敬容笑了:"兄弟,真吓了一跳?"

谢浩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坐在床上,"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其实,唐敬容是在大街上偶然看见的谢浩。他想这小子不是在深圳吗,怎么跑到云峰市了?于是他就跟着谢浩来到这个酒店。但唐敬容却故作神秘:"只要我想知道,我就能知道。"

谢浩说:"是不是张玉贵告诉你的?他让你来当说客?我告诉你,少管闲事。老唐,你也替我想想,一把屎一把尿把个丫头养大,突然之间发现她不是你亲生的,你能接受吗?"

唐敬容一愣:"你说什么?"

谢浩说:"我说了半天你都没听?"说着,拿出张照片给唐敬容,"你看看,这丫头像我吗?"

唐敬容从前要是听见谢浩这样和他说话,早就一串脏话回过去了,但今天却仿佛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

谢浩继续问:"像我吗?"

唐敬容点头又摇头:"也像也不像。"

谢浩说:"你少打马虎眼,亲子鉴定我都做了,你看,活脱脱的一个张玉贵嘛!"

唐敬容早就认出来了,这照片上的女孩儿就是谢悠悠。此刻他全身发凉,咬牙在装冷静。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他调查过谢悠悠,只知道她是谢浩和于宛萍的女儿。

谢浩拍了他一下:"你怎么了?"

唐敬容抬头说:"我没事。如果这是真的,我倒想起了一句老话……"

谢浩问:"哪句话?"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甘天娃开车回到酒店,一进房间她心里就咯噔一下,房间显然被打扫过了。她跑进厨房,厨房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就好像之前没有人住过一样。

这是一家公寓式酒店,一般情况下,如果客人不要求打扫卫生,客房部是不会主动来打扫的,既使来打扫,也不会把那包烟拿走。甘天娃抄起电话问客房部是怎么回事,客房部告诉她,是一个女人打电话过来让打扫的。甘天娃挂了电话直奔客房服,找到刚才接她电话的值班经理,亮明身份,让值班经理把打扫房间的服务生叫来,问打扫后的垃圾放在何处。服务生神色紧张地带着甘天娃来到酒店地下二层的垃圾站。甘天娃看见几个工人正在往车上装垃圾,连忙喊:"等一下!"她拿出一百块钱,请工人们把垃圾车上所有垃圾袋都打开检查一遍,让他们找一包兰州牌香烟,那是悠悠抽的烟。工人看在一百块钱的面子上,勉强按甘天娃的要求干了起来。甘天娃嫌他们动作慢,自己也动手在垃圾袋中翻找。

打开最后一袋垃圾时,服务生说:"这袋是,里面有几本画报。"

甘天娃把垃圾倒了出来,却没有看见香烟,失望之意油然而生,用脚踢了一下垃圾。随着这一踢,从画报里滚出一个烟头。服务生说:"我说了,没有整包的烟,你看,只有个烟头。"

烟头滚出来的时候,甘天娃并没有看到,直到听见服务生的话她才如梦初醒。"烟头在哪儿?"

服务生指着甘天娃脚下:"就在那儿。"说着弯腰去捡。

甘天娃厉声说:"不要捡!"吓得服务生触电似的把手又缩了回去。甘天娃是法医出身,身边总是带着勘查现场的工具。甘天娃抱歉地冲服务生笑笑,从工具盒里取出镊子夹起烟头。这是半截烟,过滤嘴上面有"兰州"的烫金字样。

悠悠还在打点滴。她垂着头,眼睛却在对面坐着的张玉贵身上扫来扫去。张玉贵看样子是乏了,用手撑着头靠在椅背上打瞌睡。

决定对悠悠进行保护性监视,是张玉贵在酒店遇到她之后的第十天。悠悠并没有因为警察光顾而离开酒店,因为唐敬容已经给她交了两个月的房费,而且悠悠也习惯了酒店的生活。那天,悠悠在酒店餐厅吃早点的时候,喝咖啡时发现杯子下面的盘子里有张纸条。跟唐敬容久了,悠悠也习惯了他这种神神秘秘的联系方式。回到房间,她看到那纸条上写着一个电话号码,还有一行字:"到外面去打公用电话。"

于是悠悠换上运动服,假装去锻炼。酒店大堂有人监视悠悠。但悠悠没有坐电梯下去。她在酒店住久了,熟悉了酒店的各种通道。她从二楼餐厅穿过后厨,从职工通道出了酒店。负责蹲守的侦查员只顾盯着电梯,哪想到悠悠已经离开酒店,正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里。悠悠拨了那张纸条上的号码,对方自称是唐敬容的朋友,让悠悠去湖边公园的林荫路上和唐敬容见面。老唐在这种自身难保的时候还能想着她,悠悠心里酸了一下……

悠悠打车去湖边公园的路上,心里很是得意,因为她骗了那些监视她的警察。但她根本不知道,她的这点儿小聪明将给她带来杀身之祸,同样她也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警察都让她骗了。事实上,张玉贵早就想到了这一层,知道唐敬容会和悠悠联系,因此他只派了几个刚入队的小警察看住酒店的大厅和电梯。张玉贵派甘天娃去技侦科,负责监控酒店周边三公里范围内的公用电话。甘天娃问:"要多长时间?"

张玉贵冷冷地说:"到有情况的那天!"

甘天娃从张玉贵的声音里听出了不容置疑的威严。进入警队后,她就听说了张玉贵的种种传闻,开始注意这个几乎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但这么长时间,除了这种不近人情的样子,她从未见过这个男人有过其他表情。

甘天娃是在快睡着的时候听到悠悠和那个男人的对话的。她连忙跑出技侦科,来到张玉贵的办公室推门而入:"张支队,悠悠去了湖边公园!"

张玉贵正在电脑前忙着,听到甘天娃的声音,头也不回地问:"你怎么不喊报告就进来了?"

甘天娃这些天呆在技侦室就够烦了,现在看见张玉贵不咸不淡的样子就更烦了,不就是个支队长嘛!这样想着,她就不管不顾地说:"我说,悠悠去湖边公园了,得派人过去,要是她跑了就抓不住唐敬容了。"

张玉贵好像没听见甘天娃的话,眼睛依旧盯着电脑屏幕,那上面是从湖边公园传过来的图像。画面上,悠悠下了出租车,向湖心亭走去……

甘天娃不知道这些,她彻底被张玉贵的态度激怒了,用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张支队长,我在向你汇报紧急情况!"

悠悠走得不紧不慢,就要到湖心亭时,有一个男人突然从售货亭里跑出来,手里攥着一把刀冲向悠悠,同时,也有几个人迅速扑了过去按住了男人。悠悠被这情景吓呆了……

甘天娃喊:"张支队长!"

张玉贵抬头看着怒气满脸的甘天娃:"你怎么还在这里?"

甘天娃已经无语,张玉贵却对她的情绪视若无睹,"你要记住,进门要喊报告。"

甘天娃的泪水流了出来,转身出门在门外带着哭腔喊:"报告——"

张玉贵在屋里说:"进来。"

甘天娃撇着嘴说:"支队长,刚才监听到四号公用电话悠悠和一个男人的通话,内容是,男人约悠悠去湖边公园和唐敬容见面。"

张玉贵说:"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甘天娃的心情跌落到冰点,想不到花费这么多天的精力得到的情报就换来了一句"我知道了"。她走到门口又转身说:"支队长,应该派人去湖边公园……"

她的话被张玉贵打断了。"甘天娃,你要明白你的职权范围。好了,你可以走了!

甘天娃觉得此时自己已是泪流满面,用手去擦,却一滴泪也没有。

甘天娃按照张玉贵的要求在城西找了一套房子。小区是新建的,周围的公共设施还没有配套,出行也不方便。甘天娃带着悠悠住了进来。

张玉贵过来看了一下,问甘天娃这几天悠悠的情绪怎么样。甘天娃一边把张玉贵带来的方便食品往冰箱里装一边指着那扇紧闭的门告诉张玉贵,从医院出来之后,一直没精打采的,现在还在睡觉。

张玉贵便放弃了和悠悠谈话的念头。他嘱咐了甘天娃几句,拉门要走,脚迈出门槛时,听见甘天娃在他身后"唉"了一声。他站住了,但没有回头,等着甘天娃说话。等了几秒钟,也没有听见甘天娃再说什么。张玉贵心里琢磨,我为什么要等她说话呢?他觉得这几秒钟很漫长……

甘天娃是半年前从物证中心调来的。当时支队的现场法医得了癌症,他推荐了甘天娃来刑警支队。张玉贵开始嫌她是个女的,年纪也小,不想要,可是其他人都调不过来,加上马局打来电话说甘天娃是甘晨露的女儿,张玉贵就同意让甘天娃过来试试。一过来就赶上"4?12"案。是个杀人案,出现场时又下雨,死者被大卸八块,现场的血腥让一些老刑警都吐了。甘天娃却面不改色,取证工作完成出色,为最后破案奠定了基础,立了三等功。准备开庆功会时,甘天娃找到张玉贵要请假。张玉贵问她请假原因。甘天娃说:"私事,无可奉告。"

张玉贵生气了,这些年刑警支队里还没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但看着甘天娃一脸的天真,他又不好发作,只是平淡地说:"都定了你在会上发言,现在请假不合适吧。"

甘天娃咧嘴一笑:"发言换个人行不行?再说这又不是工作。"

张玉贵眼睛一瞪:"你这孩子说话不知深浅,你以为刑警的工作就是破案吗?领奖谈感想也是刑警工作的一部分,懂吗!"

笑容从甘天娃脸上溜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她咬了一下嘴唇说:"支队长……我要更正您的用词。"

"更正?"

"我要更正一下你刚才对我的称呼。我不是什么'孩子',我叫甘天娃,是成年人,属龙,二十四岁。"

听到这句话,张玉贵心里热了一下。他想,如果他和于宛萍有个孩子,也该这么大了……他心里空落落的,身子不由晃了晃,连忙扶住桌子。

甘天娃赶紧把他扶到沙发上。"您是不是血糖低了?"

张玉贵想说不是,但这时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冷汗也下来了。甘天娃从口袋里掏出块巧克力,一只手剥去糖纸,一只手卡着张玉贵的下巴把巧克力塞进他的嘴里说:"嚼,咽!"

几分钟后,张玉贵长出一口气,弱弱地说:"谢了,甘天娃。"

甘天娃嫣然一笑:"支队长,你还是叫我娃娃吧。"说着递给他一张纸巾,"你是不是没吃早饭?"

张玉贵擦着汗点点头。

"糖尿病人最忌不吃早饭,这样容易低血糖,是要死人的。"甘天娃倒了杯热水过来,"喝吧,烫,慢点儿喝,吹吹再喝……"

"支队长……"

甘天娃的声音让张玉贵回到现实,他有点儿心虚地干笑道:"你看,突然想起了件事,走神儿了。我明天再来,你们住在这里一定要注意安全。"

甘天娃还想说什么,张玉贵已经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咣当一声关上了。甘天娃看着灰色的门发呆。

刚来警队时,那些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同事就提醒她注意,在刑警支队,年轻的女刑警们不可能像在其他单位那样,领导对她们的种种随意和松懈会给予包容。支队长张玉贵是个不讲情面的人,他常常会因芝麻大的事情把你骂得无地自容。不过女同事们也理解张玉贵,说一个被自己老婆戴了绿帽子,而后又独身二十几年的老男人,有些怪癖也是正常的,关键是赶紧给他找个女人。甘天娃接触张玉贵后倒觉得他不像传说的那样,只是前几天在张玉贵办公室的那一幕,让她领略了传说的真实性。

她来到卫生间想洗个脸,推开门,看见悠悠蹲在马桶上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甘天娃生气地说:"你上卫生间也不锁门,吓我一跳!"

悠悠撇了撇嘴:"你还吓我一跳呢,刚要尿被你吓回去了,还警察呢,不知道敲门呀?"

甘天娃扑哧笑了:"你怎么蹲着?这是坐便器,懂吗?"

甘天娃是笑着说这些话的,严格地说半是不满半是开玩笑,没想到这些话却让悠悠大发脾气。悠悠先是不说话,憋着气撒完尿提起裤子走到甘天娃面前凶巴巴地说:"我知道这是坐便器,坐便器就不能蹲着了?我们农村人一直蹲着,怎么了?你要是嫌我土,那你还死皮赖脸跟着我干吗?"

甘天娃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随口开玩笑……"

悠悠的泪水流了出来:"你说得轻巧,开玩笑?你是警察,你对你监护的人开玩笑,侮辱我的人格!"

"不……不是……"

"哼,我是做过小姐,出过台,和七七八八的男人睡过。你知道吗,那些饭店的坐便器有多脏,我蹲着不仅仅是在农村养成的习惯,也是保护自己。我就吃过亏染过一次病……"

甘天娃面对血淋淋的尸体从不畏惧,可悠悠这段话让她花容失色:"你真得过性病?"

看着甘天娃紧张的样子,悠悠笑道:"这种病我们不得谁得?性病和我们这个职业一样古老,你说是不是?喂,瞧你嘴张成什么样了?"

甘天娃确实惊诧了,一向说话粗俗的悠悠突然说出这么深奥的话,让她刮目相看。她没想到,一句玩笑竟勾联出这个连社会学家都解释不清的话题。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窗外。从十八层向外看,可以看见被晚霞染红的西山,层峦叠嶂,慢慢垂落的夕阳在山坳里一跳一跳,好像一个在没完没了谢幕的演员。甘天娃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凄凉。

悠悠走了过来,甘天娃突然的沉默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心里格登一下,想这女警察不会是被她编的故事打动了吧。转念又想,她要是被这种小儿科的东西打动了,那她就当不了一个好警察。"你是不是被我讲的事吓着了?"悠悠问。

甘天娃走过去拉窗帘。"你看,我像是轻易能被吓着的人吗?"

悠悠淡淡地说:"那就好。对了,晚上你想吃什么?"

甘天娃说:"我不会做饭。就凑合吃方便面吧。"

悠悠说:"方便面也不能凑合吃。"说罢进了厨房,就着不多的调味品不一会儿就端出两碗面来。"你尝尝味道如何?"

甘天娃吃了一口,不住赞叹:"你还真会做。"

悠悠得意地说:"明天晚上咱们去超市买些东西,我给你做点儿好的。"

甘天娃随口说:"好啊。"

第二天晚上,悠悠穿戴整齐,站在卫生间门口对正在洗脸的甘天娃说:"你能不能快点儿。"

甘天娃抬起湿淋淋的脸不解地问:"干吗呀?"

悠悠有点儿不高兴地说:"装脑残呀,昨天不是说好去超市买东西吗?"

悠悠的话让甘天娃如梦初醒。她后悔真不该那么轻率地答应悠悠去超市的要求。她问自己,我怎么就答应她了呢?她仔细地回忆了昨天和悠悠说话时的情景,她承认,在答应悠悠去超市时,她的的确确没有把自己当警察,也没有把悠悠当证人。

甘天娃把脸擦干,顺便抹了点儿雪花膏。"去超市的事,我得请示一下。"

悠悠的脸耷拉下来:"说得好好的,总是变卦,警察也说话不算话呀!"

甘天娃说:"谁说话不算话了?我不是说请示一下嘛。"

悠悠说:"要是不批准呢?"

"那就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