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 现

(长篇小说连载)

文/晓 重

引子

民警刘刚发现穿着黑夹克和灰色上衣的两个男人形迹可疑的时候,他俩已经在平海火车站候车大厅里溜达两圈了。

如果单从长相和穿着上看,这两人除了比平常人粗壮点儿外并没什么不同。只是他俩的眼神太散了,满世界乱转,不知道在找什么。尤其是看见换岗的民警时,他们明显地表现出躲闪的迹象。刘刚还刻意观察了一下他们的背包,很轻便,似乎随身携带的物品不多。可他们停在列车车次显示牌前,关注的都是来往的长途列车。鉴于这些疑点,刘刚决定上去询问一下。警察的行话叫"碰碰"他们。

按照铁路民警查缉战术的要求,刘刚先用手持电台呼叫了邻近的同事,然后与那两人呈四十五度角,摆出个攻守兼备的架势才开口问道:"二位是准备出门,还是接站找人?"

两人听见问话转回身,看见警察却显得很坦然,穿黑夹克的男人回答说:"出门。"

"去哪儿?"

"东北。"

"东北地方大了,能说具体点儿吗?"

"哦,黑龙江。"

"把你们的车票给我看一下可以吗?我帮你们看看,别误了点儿。"

黑夹克翻个白眼说:"没车票,我们还没买呢。"

"既然这样,请出示一下你们的身份证,我要查验一下。"

没等黑夹克答话,穿灰色上衣的男人朝刘刚道:"凭、凭什么、什么要看我、我们的身份证?"

刘刚差点儿没乐出来,敢情这位口齿不好。他把笑意憋回到肚子里,紧绷着脸说:"正常检查,请二位配合我们的工作,谢谢。"说完很礼貌地向两人敬了个礼。

灰上衣还要说话,被黑夹克拦住。他从怀里掏出身份证,然后朝灰上衣努努嘴。灰上衣不情愿地掏出身份证递给刘刚。刘刚接过身份证仔细一看,毛病出来了。虽然证件上的相片是这两个人,但暗记不对,明显是伪造的。拿着伪造的身份证在车站转悠,肯定有问题。刘刚说:"你们的证件我看不清楚,请二位跟我回去核实一下吧。"

灰上衣把脖子一梗:"你、你这个警察眼、眼睛长后边去、去了?我这是新换的身份证,有、有问题也是你们、你们的事……"

"这位先生你别着急呀,检查身份证很简单。"刘刚一指前面的电脑查询处,"耽误不了你们几分钟的时间。"

黑夹克对灰上衣使个眼色,意思是不要再争了,他表示愿意配合民警检查,请刘刚带路。刘刚示意两人往前走,自己紧跟在他们身后。经过贵宾候车室门口时,黑夹克突然蹲下身子像要提鞋,刘刚的注意力自然集中到他的身上,没想到情况骤然起了变化。

灰上衣趁刘刚走神儿的瞬间猛地转身,冲刘刚连续打出两拳,拳拳都打在刘刚的面颊上。刘刚猝不及防,一边趔趄着后退一边从腰间拔枪。这时黑夹克从地上蹿起来,把刘刚扑倒在身下,同时使了个极专业的擒拿动作控制住刘刚的胳膊,顺势拔出锋利的匕首割断刘刚腰间的枪纲,抢下警用"六四"式手枪。刘刚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要去夺回手枪,又被黑夹克一脚踹得坐在了地上。

事发突然,周围的旅客发出一连串的惊呼声。黑夹克举枪恐吓附近的旅客退后,与灰上衣匆忙跑进候车大厅里的贵宾室,"咣当"一声,关紧了贵宾室的实木大门。刘刚顾不上疼痛,拾起地上的电台高声呼叫,连声音都走调了:"快来人啊!我的枪让人抢走了!抢枪的人跑贵宾室里面去了!"

随着电台里刘刚声嘶力竭的呐喊,整个平海站公安段的民警像通电的马达一样,立即飞速运转起来。

当班执勤队长在把这个噩耗向上级领导报告的同时,马上组织人手封闭现场,疏散旅客,设置警戒线。他忙乱中没看见地下的包裹,就在脚底下拌蒜要摔倒的时候,感觉有人在身后使劲拉住自己。他赶忙扶住旁边的椅背回过头来。一个五十多岁,花白头发,身体健硕的男人正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

"丁……丁支队。"

拉住他的人是平海铁路公安处刑警支队副支队长丁瑞成。就在案发的同时,一列客车稳稳当当地开进终点站平海。押解犯罪嫌疑人回来复命的丁瑞成双脚刚踏上站台,立即得知袭警抢枪的消息。这下倒好,不用再紧急集结队伍了,他带领的一大队的精英们连车站都没出,又原封不动地进入了案发现场。

一大队是平海铁路公安处刑警队的老班底,队员个个都是老手,处变不惊、机智沉着、进入情况快是他们的看家本事,但当面锣对面鼓地解救人质还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所以这帮人呼啦一下上来得挺快,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对着紧闭的大门相开面了。

虽然从警这么多年,大风大浪经历不少,但眼下这种局面丁瑞成也只在电视剧里看见过。不过既然赶上了,就得拉开架子像那么回事。丁瑞成拉住有些手忙脚乱的执勤队长,问明情况后马上安排:"狗熊,马上带你的人协助公安段民警封闭贵宾室所有的出口,一个也不许漏掉。骆驼,你的人控制制高点,找隐蔽位置进行瞭望观察。战奇,叫你的人调查取证控制住周边,你跟着我!"说完一挥手,被称做狗熊的范广平和被称做骆驼的邢更年带着刑警队员们像水银泻地似的呼啦一下跑开了。丁瑞成身边只留下个临时充当联络员的战奇。

警戒线已经拉到了候车大厅门口。执勤队的民警正在疏散旅客,几条通道都被提着大包小包拖儿带女的旅客挤得满满当当。看到这个场面,丁瑞成有些上火,他举着电台喊道:"谁负责疏散?这样太慢了!快,把通向站台的门也打开,让旅客就近上站台。"他回头指着战奇,"抓紧联系老疙瘩,问问他现在到什么地方了。这都开锅了,还他妈老牛破车不紧不慢的!"

在平海,管最小的兄弟叫老疙瘩。战奇从二十岁就跟着丁瑞成,是这帮师兄弟里的大师哥,师傅说的老疙瘩是特警队队长邱毅,他的小师弟。

公安段的段长和政委带着一帮机关科室里增援的民警气喘吁吁地赶到现场。丁瑞成斜了一眼腆着肚子的郭段长,使劲把一句国骂咽了回去,勉强伸出手,长方脸紧绷着没半点儿笑容。郭段长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抢过丁瑞成的手不住摇晃:"丁支队,你们来得真及时,谁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刑警队就是神速,素质高能力强,干什么都比我们基层讲究……"

"郭段长,我这也是赶个寸劲儿。咱们之间就别互相说好听的了。我的人已经全安排下去了,趁大队人马赶到以前,你快把当事人找来,我问问具体情况。"

郭段长不停地点头:"对,对。我马上把刘刚叫来,这小子已经让我给停职反省了……"

丁瑞成愣了一下:"反省?为什么?"

"他把咱警察的脸都丢尽了。执勤时发现嫌疑人就应该立即采取措施。这回倒好,不仅没控制住嫌疑人,反而让人家把枪抢走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呀!"

丁瑞成皱着眉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帮忙抓紧把这个刘刚找来。另外,调一下今天候车大厅的监控录像。战奇,让咱们监控的人先帮特警队的狙击手找好最佳位置,跟车站办公室联系,找来贵宾室的平面图和以前的施工图,做好突击解救旅客的准备。"丁瑞成又问郭段长,"贵宾室里现在有多少旅客和服务人员?"

郭段长愣了愣神:"服务员一般就两名。旅客我不知道,这得问车站客运部门,一般来说……估计……得有几十人。"

不一会儿,战奇气喘吁吁地抱着几卷图纸跑过来,他身后紧跟着一个西装革履满头是汗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跑到丁瑞成跟前,边掏出纸巾擦着满头的汗水边欠了下身子:"师傅,您看多巧,我正在车站给朋友买票呢,一接到大师兄的电话立马就过来了……正好碰上他找图纸。我顺手在车站监控室把监控录像也拷贝了,架好设备马上您就能看。"

丁瑞成嗯了一声没搭腔,他不太喜欢这个叫自己师傅的西装男人,预审队的预审员张雨田。

战奇手脚麻利地把图纸在眼前的桌子上铺开,冲张雨田说:"大嘴,我怎么觉得这事有点儿邪门呢……"

张雨田拿着电源线插头找接口:"不邪门,平海站这么多年什么事都发生过,还就欠一回真枪实弹和嫌疑人对峙。过了这个坎儿就真的百炼成钢了。"

"要不人家都说你黑嘴呢。别一听劫持人质你就来精神,做梦都想学人家谈判。真谈判你敢去吗?"

"我当然敢去!"

丁瑞成侧过脸朝他俩挑了挑眉,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悦。他太清楚这个张雨田了,刑警队里有名的百事通,天上一脚地下一脚打开话匣子就关不住,创造过连续审查嫌疑人两天一宿只喝水不吃饭的记录,经他讯问的嫌疑人据说出了门听见有人说话就哆嗦。丁瑞成有时也疑惑,自己怎么收了这样一个徒弟。这时郭段长领着个二十出头,脸上有些淤血的年轻民警跑到丁瑞成面前。"丁支队,我把刘刚给您带来了。"

刘刚满脸羞愧,两只手在裤边上不停地揉搓着。丁瑞成示意他来自己身边。"小刘,你别紧张,我叫你来是想让你详细说一下事情的经过。"

刘刚抿了抿嘴:"当时、当时我从候车大厅向、向广场这边、这边巡视……我……"

丁瑞成拍拍他的肩膀说:"不是跟你说了嘛,别紧张慢慢讲,你说的情况是最有价值的。"

刘刚受到鼓励,稳下了心神:"我巡视的时候曾经看见这两个人在候车大厅里转悠……"

丁瑞成琢磨不透。按常理,这两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动手伤害民警抢夺枪支后应该尽快脱离险地,即便是他们惊慌失措,也不能往屋子里跑把自己关进死胡同里吧。丁瑞成把目光移到桌面的图纸上。贵宾室平面图清楚地标明了房间内的各个门窗和通道,其中有条绿色通道直指火车停靠的站台。

"也许他们是想从这里扒车逃跑。"站在旁边的战奇喃喃地说。

"不可能。这个站台停靠的都是客车,就算他们上去也跑不了。再说这个紧急情况一出,咱们的人早应该把通道封闭了。"丁瑞成头也不抬地说,"小刘,你刚才说发现他们的身份证是伪造的,证件呢?"

刘刚忙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身份证递过去。

丁瑞成接过身份证递给电脑前的张雨田,"按照嫌疑人的模样查询,看能不能找出有价值的线索。"

看张雨田手忙脚乱摆弄电脑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丁瑞成不禁想起老疙瘩邱毅,要是他在就好了,这点儿事放在公安大学高材生的手里跟玩似的,内勤牧园在也行呀。

"视频调出来了,您快过来看看。"张雨田抹了抹脸上的汗。屏幕上显示出两个分别穿着黑夹克和灰色上衣的壮年男人走在前面,刘刚紧跟在后。突然黑夹克蹲下身子,这个动作分散了刘刚的注意力,也正是这个时候灰上衣猛然冲刘刚左右开弓打出两拳。"这小子动作真快,看着有点儿像专业人士呢。"

"别夸大其词。"战奇说。

张雨田重新放录像。画面从刘刚踉跄着边后退边拔枪开始。黑夹克猛地站起,先来个侧身踢,紧跟着又是一脚将刘刚踢倒,顺势用手里的尖刀割断刘刚的枪纲,拔出刘刚的佩枪和灰上衣跑出画面。"这个位置摄像头拍不到了,贵宾室门口是个死角。"

丁瑞成拿起桌上的图纸:"大嘴,车站总监控室里的录像你取来了吗?"

"后面的就是。不过这俩小子够鬼的,他们跑进贵宾室以后先破坏了摄像探头。看这个……"他指着屏幕上的影像。屏幕上,两个人冲进屋,灰上衣举枪向贵宾室里候车的乘客高喊着什么,黑夹克搬起一把椅子,对准摄像头抡过去,接着就是漆黑一片。

"再放一遍这个片段。"丁瑞成说。当放到灰上衣举枪高喊的画面时丁瑞成说,"停!放大他的手。"

张雨田点击鼠标不停地截取画面一点儿一点儿地放大,整个轮廓慢慢地显示出来。丁瑞成吸了口凉气,他从画面中发现了一个问题。灰上衣手里举着的枪不是刘刚被抢走的那支"六四"式,而是一支体积远大于"六四"式的"五四"式手枪。这就说明,嫌疑人手里至少有两支手枪。

他们想要干什么?丁瑞成隐隐有些头痛,不禁伸手按揉自己的后脑,频繁地来回踱步以缓解头痛。假如自己的推断正确,那么刘刚在巡视的时候发现这两个人就不是偶然。

战奇拉着张雨田退后两步:"大嘴,我看师傅是琢磨上这事了。你先给我分析分析。"

张雨田指着放大的画面:"你真没注意到吗?这小子手里拿的枪,不是刘刚被抢的那支。这说明他们原本手里就有枪。他们拿着枪在车站里转悠的时间可不短,我就不明白了,他们身上的枪是怎么带进车站里的?咱们的查危防爆设施不是严格得连鸟都飞不进来吗?哦,这话是领导说的。"

战奇伸手拍了张雨田一下:"你怎么总有怪话呢?咱们这不是讨论案情吗,别扯那些闲篇。你要是不惹祸现在也当领导了。话说回来,他们能带着枪在车站里溜达,就说明车站的安检真有漏洞。"

张雨田摇摇头:"这个真不好说。看上去他们是狗急跳墙,可是进入贵宾室以后的表现却又很有章法,一个劫持人质一个破坏监控,跟受过培训似的。这就是让我想不通的地方。"

丁瑞成听到这番话,回过身朝张雨田招了一下手:"大嘴,你的意思是说,这件事不是偶然的?"

张雨田肯定地点点头:"嗯,他们仿佛有准备,至少他们对贵宾室很熟悉。师傅您看,贵宾室一面临街一面通向站台,一面毗邻车站办公大楼一面通向候车大厅。现在大厅这个门让他们关上了,通向站台的门有特警队员严阵以待,他们根本出不去。他们还在临街和靠近办公楼的这两面拉上窗帘,遮蔽视线,这是要跟咱们对峙呀。"

"对峙个屁!"战奇不屑地说,"要是依着我的想法,现在就冲进去,趁他们立足未稳打个短平快。"

张雨田不停地摇手:"老大,千万别贸然往里冲,里面还有旅客呢……"

"大嘴说得对。"丁瑞成接过张雨田的话,"从目前的情况看,突击解救的最佳时机已经丧失,硬冲肯定会伤害到里面的旅客。我们要想别的办法。"

张雨田说:"估计他们会把屋子里的人都集中在一个角落里,这样便于看管。假如还有炸药之类的东西也该安放完了。按照程序,后面就该提要求了。可到现在他们也没发出个想谈判的信息,不会是等咱们先表示吧?"

丁瑞成没说话。客观地说,既然已经失去了闪击制敌的最佳时机,就应该采取谈判的手段进行现场探查,为武力解决创造条件。可是一没领导批准二没合适的人选,谈判谈何容易呀。

张雨田其实很想表个态,咱们现在就可以跟里面的人先行对话,掌握对方的动向。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师傅一直不待见自己。再说了,丁瑞成干这个支队长已经十几年了,不知道是因为总扛事担责任,还是冲撞了哪路神仙,人家都是噌噌地往上升,连他的徒弟都快追上他了,可他十几年来就跟用电焊焊死了一样原地没动。听说这回他有可能要调整进班子,这个节骨眼儿上自己还是别乱出主意。

"大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丁瑞成见张雨田这副样子,知道他肚子里有话。

张雨田讪讪地说:"师傅,老疙瘩给我起的这个外号算是喊响了,好像我整个儿脸上没别的,就剩一张嘴似的。"

丁瑞成斜了他一眼,顺手递过去支烟。这个亲近的举动让张雨田受宠若惊,赶紧接过来掏出火给师傅点燃。丁瑞成问:"真的戒烟了?"

张雨田叹息一声:"抽烟容易惹祸。"说罢小心地把烟放进口袋里。

丁瑞成没再劝,他知道就是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烟头,让张雨田多年来背负着如山般的沉重和压抑,以至于从前嗜烟如命的他,人前人后绝口不提半个烟字。丁瑞成拍拍张雨田的肩膀:"不抽就说话,你不是憋着话装大尾巴鹰的人,麻利点儿。"

张雨田运了口气:"师傅,从案发到现在已经有段时间了,我们不能再等了。时间拖得越长,情况就越复杂。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谈打结合,寻找机会制伏犯罪嫌疑人,解救旅客。我的意思是您边请示上级咱们边行动,主动跟他们联系给他们一个台阶,看看他们提什么要求,到底想干吗。这样咱们还能掌握主动。"

"你的主意倒是行,可咱不能像电视剧里似的举着大喇叭朝门里喊吧。再说这么一吵吵,影响也不好啊。"

"师傅,咱们可以用铁路专线往贵宾室里打电话。他们要接听正好能说话,要是不接,咱再派人谈判。"

丁瑞成点点头,果断地说:"查贵宾室的电话号码,马上打!"

话音刚落,公安段陈政委轻轻拽拽丁瑞成的衣襟:"丁支队,王处长和平海市局的一个副局长已经到了,临时指挥部设在车站民警值班室。不如,不如请示下领导再……"

"兵贵神速。"丁瑞成把手一摆,"现在就打电话。我向处领导汇报。"

郭段长从站长值班室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丁支队……来电话了……贵宾室里面打的,他们、他们要和咱最大的官谈判!"

劫持人质的歹徒主动要求谈判,这个消息有点儿出乎丁瑞成几个人的意料,好比是想吃冰下了雹子,有点儿天上掉馅饼的感觉。

张雨田咧嘴笑了:"咱们这边刚琢磨着怎么给他们台阶,人家倒主动把梯子给咱顺上了。"

几个人快步来到站长值班室内。丁瑞成稳定情绪,调整好呼吸频率,拿起电话:"里面的人听着,我是平海铁路公安处刑警支队的丁瑞成,现场指挥由我负责……"

听筒里传来对方的声音:"你们警察行动真他妈慢,接个电话还这么半天,跟他妈出席新闻发布会似的。"

丁瑞成哼了一声:"出席新闻发布会的事不归我管,我能说的就是这里已经被包围了,你们还是认清形势出来投降,我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这套词你背得还挺熟。我也请你认清形势,贵宾室里男女二十多个人,还有三个老外。如果你们能答应我的条件,我也保证人质的生命安全。"

对方的嘴也够大的,无意中说出了被劫持人质的数量,并透露出其中还有三个外国人。"我不知道贵宾室里的旅客现在是否安全,怎么相信你的话?"丁瑞成字斟句酌地回应。

"你们只要答应条件,我保证里面的人都不会受伤害,如果跟我玩心眼儿,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丁瑞成向站外临时指挥部的方向看了一眼,情况瞬息万变,不能按部就班地汇报了。 "你们手里有枪,旅客手无寸铁,我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受到伤害呢?既然要谈判,就得表现出些诚意来吧。我们派个人进去和你们当面谈。"

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片刻,可能是在商量如何应对。少顷,里面有了回音:"你们派个人进来吧。但不许带武器,要是让我们查出来,你们就等着给他收尸吧。两分钟,快点儿!"说完啪的一声将电话挂断了。

进去谈判,这个消息虽来得突然,但还算是意料之中。没等丁瑞成说话,战奇就已经跃跃欲试了。他将手枪别在裤腿下面,"师傅,机会来得正好,让我上。"

张雨田赶忙伸手拦住他:"我的大哥呀,你这是要干吗?谈判最忌讳的就是谈判手变攻击手,你这么进去,人救不出来不说,弄不好还把自己扔里面。"

战奇使劲往外一推张雨田的手:"大嘴,别以为你看了几本破书就能当专家。趁着他们让咱进去,抓住机会我就缴了他们的械。"

"我知道你散打搏击是强项,可人家不跟你拼。你再看看你枪的位置,还没等你拔出枪你就牺牲了……"

"放屁!"战奇把眼睛一瞪,话开始不好听了,"战机稍纵即逝,净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又没他妈让你去,你给我躲远点儿。"

张雨田连忙转过身对丁瑞成说:"师傅,里面的人让咱进去谈判,肯定做好了准备,战奇这样进去不仅救不出人质,还有可能导致事态往更严重的方向发展。第一,里面人质位置不清,人质周边是否有爆炸物也不清楚;第二,嫌疑人手里除去枪支以外,是否还有其他能造成伤害的武器咱也不清楚;第三,谈判是侦查手段不是攻击方法,不仅是敌我双方的缓兵之计,也是为处置方案的筹划赢得时间。您……您让我去吧!"

丁瑞成的脑子在瞬间飞速旋转着,他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也知道作出决定会带来的后果和责任。战奇和张雨田比起来,张雨田更合适。这个时候他不禁又想起了老疙瘩邱毅,他比粗犷勇猛的战奇沉稳有谋略,比聪明机智的张雨田有冲劲有韧性。要是他在当然是谈判的第一人选。可是现在……丁瑞成犹豫了。

张雨田抓住丁瑞成的手:"师傅,他们说两分钟,时间来不及了!让我去吧。"

丁瑞成咬咬牙下定了决心。"大嘴,你进去。进去以后一定要注意观察,注意安全,我让战奇在外面策应你。记住,随机应变保证人质安全。"

张雨田边点头答应着边整理自己的西装,低头瞧见皮鞋上有些灰尘,赶忙别过腿,在两边的裤脚上分别蹭了蹭。这个举动看得战奇直冲他翻白眼儿。

张雨田走到门口敲敲大门,里面没有回应。他又使劲敲了几下,大声进行着自我介绍:"请里面的兄弟把门打开,我叫张雨田,是来和你们谈判的。"

话音落地,门微微打开了一道缝,像只觅食的老虎悄悄地龇了下牙。张雨田整了整自己的西服,挺挺腰杆推门走了进去。

就在张雨田走进贵宾室后不到一分钟,平海市局的特警队和技术大队像蜂群似的赶到现场,得知已经派人进去这个消息后,他们赶忙请示如何处置,得到的答复是密切监控原地待命。这下倒好,两拨人马虽然凑到一块儿,可是各自忙活各自的。还没等他们相互通报认识对方,丁瑞成忽然觉得警戒线外多出了一帮人,随着这帮人的出现,他眼前咔嚓咔嚓星光乱闪。是闪光灯,这帮人是媒体记者。他们来得真快呀!

刚进屋张雨田就感觉冰冷的枪口顶住了他的脑袋。他强稳住心神缓缓地举起两手说:"兄弟,我是来跟你们谈判的,别这么紧张。"对方的手在他身上上下摸索着。他索性解开西服扣子,脱下来后把衬衣从裤子中拽出来,又提起裤腿让对方看个清楚。"我什么也没带,就俩肩膀扛一脑袋进来的。"

"算你明白,回过头来吧。"随着对方的声音,张雨田转过身。他看清楚了,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视频里抢枪的那个黑夹克。张雨田趁着转身的机会匆忙扫了下贵宾室里面。果然不出所料,旅客都被集中在靠近窗户的墙角边,几排沙发和椅子挡在他们面前,一时看不清到底有多少男女老幼。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原本是当做装饰的八扇屏风一个被移到后门通道上,一个就挡在大门旁边。再看那些旅客,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个个都跟进了冰窖似的浑身发抖。最夸张的是那两个贵宾室的女服务员,蹲在墙边低眉顺眼有频率地哆嗦着,跟通上电的机器猫差不多。

"兄弟,我能把手放下吗?这样举着手说话多别扭。"

黑夹克嗯了一声,手里的枪朝张雨田晃悠一下。"你是刚才跟我们通话的那个大官吗?胆子不小呀,敢进来谈判。"

张雨田尽量把自己放轻松些。"刚才跟你们通话的不是我,他出席新闻发布会去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张雨田,平海铁路公安处民警。给你这个看看,这是我的警民联系卡,上面有我的电话和姓名,还有警衔和职务。不过你们放心,我既然进来就能代表他。哥儿俩忙活半天也累了吧?要不咱们坐下谈……"

"你别动!你拿这里当什么地方了,你跑这儿串门儿来了?"

张雨田把手放下,朝黑夹克笑了笑:"兄弟,在外面当着领导的面得说官话,进来和你们聊天就用不着绷着了吧。再说你也看清楚了,我浑身上下连个图钉都没有,这就足以表明我们的诚意,是不是?哦,兄弟怎么称呼?"说完他朝后面在旅客中间晃悠的灰上衣瞥了一眼。这一眼让他暗自吸了口凉气,这小子手里除了枪以外,还握着个类似遥控器模样的东西。这该不会是引爆器吧?

黑夹克点点头:"你叫我大虎吧。"然后指指吧台边上的椅子。

张雨田整整西服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大虎兄弟,我想看看你扣押的这些旅客。你别误会,我是想确定这里面有没有老人和孩子,有没有病人。如果有,我建议你们释放他们。万一他们发病躺下了,只能给你们添累赘,一点儿用处没有,是吧?"

没等大虎答话,远处灰上衣晃了晃手里的遥控器说:"虎哥,别、别听他、他的。多扣个人就多、多个分量。"

大虎朝身后挥了下手:"你还挺有爱心的。我这儿还有两个日本人和一个加拿大人呢,你怎么不说先放他们呢?"

张雨田笑了笑,他感觉对方似乎不像是凶恶的暴徒,更像是待价而沽的奸商。但是这个念头一闪他就立即提醒自己,不能有丝毫轻敌,谁知道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什么样的凶险。"大虎兄弟,在我看来中国人外国人都一样。在个体的人这个定义上,外国人不比咱中国人更值钱。所以我说,你应该先释放老人和病人。这样能充分显示出你的诚意,也显得你挺义气、够江湖。"

大虎上下打量一下张雨田:"没想到你这个警察还很仁义呀,行。我先放两个老人家。"他指指身后的旅客说,"那老两口,都八十了还出门旅游,赶上这个事算你们俩倒霉。你们俩先走吧。"

张雨田不住点头表示赞许,可心里却咯噔一下。这两人跑进贵宾室里时间虽然不长,但已经将旅客的身份摸清楚了,真是不能小瞧他俩。他对大虎挑起大拇指:"是爷们儿,冲这一点儿,大虎兄弟就够江湖,我代表外面的所有警察和两位老人的家属,对你表示感谢。我先打个电话通知外面迎接他们,别闹误会。"

大虎用枪指了指吧台上的电话。"既然放人,你也得跟外面说说我的条件。我开出的价码是——人民币一千万,再给我准备一辆高级路虎我好撤退。"

张雨田好像没听清楚似的晃了下脑袋:"兄弟,我没听明白,你们要多少钱?"

大虎瞪起眼睛,把枪口顶在张雨田胸口上:"我他妈的再说最后一遍,一千万人民币,不要连号,要大小面值搭配。路虎车加满油不许带GPS定位。你给我一字不漏地告诉你们当官的。"

这时候丁瑞成正在电话里接受王处长的训斥呢。"丁瑞成,谁让你不经请示就擅自疏散旅客了?还弄出这么大动静,你知道这样做会引起恐慌吗?谁让你擅自派人进去谈判了?这个张雨田会不会说话呀?你考虑后果了吗?你负得了这个责任吗?"

一连串的质问,丁瑞成想插嘴都没机会。好不容易等处长训斥完毕,丁瑞成刚想解释两句,贵宾室的电话打来了。他急忙把到嘴边的话改成:"王处你稍等,我接里面的电话。"说完挂断手机拿起旁边的座机听筒。

听筒里传来张雨田的声音:"领导,对方为了表示诚意,愿意先放出两名老人。你找人在门口接一下。对方的条件是……"

丁瑞成边听边寻思,一千万,这个数目太大了,一时半会儿哪里调这么多现金?还没容他想清楚怎么答复,电话里张雨田的声音忽然急促起来:"领导,你快点儿请示上级答复他们,五分钟后要听结果,他们手里有炸弹!"

电话挂断的声音让丁瑞成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两个仓皇逃窜的歹徒手里竟然还有炸弹。他顾不上再去想别的什么,马上拨通王处长的手机。接通后没容他说话,王处长像电视连续剧一样,又继续着刚才的训斥:"丁瑞成,你怎么敢挂断电话?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候车大厅。"

"王处,你先听我说。贵宾室里面的歹徒要一千万人民币,还要一辆不带GPS的路虎……"

"这是漫天要价。你等着,我亲自去……"电话里的声音中气十足。

"他们手里有炸弹!"

电话里没声了。丁瑞成听见的是一阵嘈杂,好像是王处长在和旁边的人商量着什么。嗡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个不停,他估计这个消息也像炸弹似的在临时指挥部里炸响了。

"丁瑞成,你还在听吗?"电话里又传来王处长的声音。

"我在听,您讲。"

"答应他们的要求,尽量拖延时间,我和谈判专家马上到候车大厅。"

在等候王处长的短短几分钟里,丁瑞成的脑子有点儿乱。他不明白,两个歹徒费了这么大的劲,又是袭警抢枪又是劫持人质,难道就是为了跟警方对峙,就是为了要钱?他不禁抬眼向候车大厅外面望去,警戒线外人头攒动,人群里那些举着相机拿着话筒的记者们,都伸长了脖子朝里面张望呢。

正苦思冥想的时候,身边的战奇轻轻捅了他一下。王处长一行人正向他走过来。他连忙收拾起满脑子的疑问,打起精神迎了过去。他本想对处长说上几句寒暄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王处,这里很危险,你不应该来。"

王处长还算是给他留了面子,没有像电话里那样怒发冲冠。"越危险我就越得来,让两个小毛贼吓住了我还当什么处长。给你介绍一下……"王处长把手伸向后面的几个人,"这两位是市局的谈判专家,你抓紧把里面的情况向他们汇报。"

丁瑞成忙和两位专家挨个儿握手,当握到第三个人的时候他愣住了。"老马,你怎么也来了?"

"正在车站办事,赶上了,让市局的同志把我捎进来的。"

这个被称做老马的人是安全局调查处的马驰。他的到来让丁瑞成又添了几分紧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怎么安全局的人也跟着凑热闹?

王处长说:"都是熟人就别客气了。我长话短说,咱们要尽全力配合市局的同志,尽快解决目前的危机。先谈判,能和平解决迫使歹徒投降最好,和平解决不了就得来硬的。通知特警队做好攻击准备。"

"可是里面的情况我们不清楚,比如人质的分布,炸弹的地点……"

"没时间讨论这个了。"王处长打断丁瑞成的话,"再过两个小时,69次列车就要进站了。车上有几个国家联合组成的商务考察团,要对平海进行为期一天的考察。这可是重大外事活动,我们总不能用这种方式迎接人家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丁瑞成才彻底明白。怪不得王处长在电话里一连串地指责和训斥,原来是有这么一个特大的雷在后面顶着呢。可就算是要采取武力解决的办法,也得摸清楚贵宾室里面的情况呀。情况不明的时候冲进去,旅客的生命安全就不能保证。想到这些,丁瑞成的脑袋又开始阵阵刺痛。他感觉有点儿力不从心,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衣服口袋,里面放着止痛药。可结果却让他很泄气,摸到的只是个空空的药盒。

"给您这个。"一盒止痛药出现在他眼前。丁瑞成看了眼拿着药盒的手,一道清晰的疤痕划过手背直伸向袖子里面。他对这条疤痕太熟悉了,这是被尖刀豁开后的伤痕。如果当时不是这只手挡住刺向自己的尖刀,恐怕他就得在医院里躺上个一年半载了。递给他药的人是老徒弟邱毅。

"邱毅,你来晚了。"

"师……丁支队,我刚从医院过来。"

丁瑞成接过止痛药,口气里流露出一丝关切:"怎么了,你的关节炎又严重了?"

邱毅连忙摆摆手,扫了眼周围的人凑过来轻声说:"师傅,我没事。是师娘有点儿血压高,小丽在班上给我打的电话,您又不在家,我就开车拉着师娘去了医院……这不刚才战哥通知说有案子,我打个车就过来了。"

"你打车来的?你开的车呢?你带的人呢?"丁瑞成的火气上来了,"光你自己来顶个屁用。"

"特警队除去休假、值班和在外学习的之外,二十七名队员全部到齐,已经按照王处指示做好攻击准备。"邱毅挺直身子回答完,又低声说,"师娘在医院输液呢,我让小王带个车照顾着,有什么事也方便。"

丁瑞成拍拍邱毅的肩膀没再说话,他从心里感激这个细心的徒弟。

市局的谈判专家一接手就显得有章有法,看完贵宾室的图纸后先将几个通风口关闭,然后切断了局域网和电话线。战奇担心里面的张雨田,几次想过去问个究竟,可人家根本不搭理他,气得他跑到丁瑞成身边发牢骚:"师傅,他们这么弄,贵宾室里可真成了罐里养王八了,大嘴还在里面呢。"

没等丁瑞成答话,邱毅摆摆手说:"老大,你别着急呀,人家专家这么做是对的。"

"对什么对呀,在里面的又不是他们的人。你看看,又是断通信又是关通风的,这不逼着歹徒狗急跳墙吗?"

邱毅拉着战奇往丁瑞成这边靠靠,小声说:"大哥呀,切断通信是让他们无法和外界联系,万一外面还有他们的帮凶呢?关掉通风是为了能实施后续计划。"

战奇哼了一声:"把电话切断了就管用吗?歹徒手里就没有手机吗?他们不是一样能跟外面联络?"

邱毅示意战奇朝侧后方看看。战奇顺着邱毅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三名男青年和刑警队的女内勤牧园正在一排仪器前紧张地忙碌着。"他们只要和外界用手机联系,咱们就能把他们的同伙定位,然后……"邱毅做了个抓人的手势。

战奇和丁瑞成交换了下眼神,心想敢情这里面还真有门道。这时前面的特警队员连声发出警告:"注意!注意!门开了,有人要出来!"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贵宾室的实木大门缓缓打开了。张雨田扶着两位老人出现在门口。

这个情况让在场的人们既兴奋又紧张。只是,如此的变化有点儿让专家们搞不懂了,他们猜不透张雨田带来的是什么消息。果然,张雨田几步奔到丁瑞成和王处长面前说:"二位领导,你们怎么把电话掐了,还把贵宾室里的通风关了?这俩秃蛋觉出来了。"

王处长皱皱眉头:"什么秃蛋不秃蛋的,是嫌疑人。快说说里面的旅客怎么样,现场的环境复杂吗?"

张雨田答道:"里面的情况回来再说吧,他们放我出来就是为了传话。"

"传什么话?"

"他们说咱不守信用,明里答应给钱暗地里使坏。所以他们三分钟后就要引爆一颗炸弹,以后每十分钟引爆一颗,直到咱们把钱送到为止。"

这个消息本身就是炸弹。丁瑞成把脸转向王处长,意思是问怎么办。王处长也没了主意,一个劲儿地盯着市局的谈判专家。还是邱毅反应快:"大嘴,他们用什么引爆?"

"遥控器呗。"

"说在什么地方炸了吗?"

张雨田瞪起眼睛:"他们俩是我儿子吗?我怎么知道他们炸哪里啊?"

话没说完,周围的人们听见了"砰"的一声响,大家的脸色立即都变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