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 雄 梦

(长篇连载)

文/刘广雄

1

乱哄哄的人才交流市场大厅。

两个小时之内,袁满已经排了三次队,填了三张表。填也是白填,因为每张表上都有"工作经验"一栏,她只能无可奈何地填上"无"。袁满退到大厅门口,微微有些沮丧。像她这种大学毕业已经整整半年,却一直没有找到工作的女孩子,除了托朋友、熟人帮忙介绍,只能靠不停地到人才交流市场去碰运气。

有人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胳膊。一回头,袁满就看到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长发斜垂过他的额头,微微遮住他的右眼,看上去很"酷"的样子。"美女,找工作啊?"

后来,袁满不得不承认,随着微笑,年轻人露出的那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让她对这个陌生男人产生了好感。袁满扬起脸笑了,她注意到年轻人比她高出半个头,也就是说,年轻人的身高至少在一米八以上。袁满说:"来这儿不就是找工作么?你也找工作呀?"

这个阳光、帅气却又不失沉稳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他非常肯定地说:"我不找工作。我是来招工的,我想,也许我能给你一份工作。"

"嗬,听你的口气,你是老板啰?富二代呀?真的招工啊,不是想泡妞吧?"袁满是个漂亮姑娘,高挑,健康,脸上常常带着笑意,让人看了就觉得"美气"。在人才市场,找个借口跟她搭讪的人多的是。

年轻人的微笑仿佛是刻在脸上的,他谦和地说:"不开玩笑,我这儿真的有一份工作。"

袁满笑得更开心了:"有些工作,我是不做的。"她想,年轻人应该明白她的意思。袁满已经不止一次碰上这样的情况:招工的人甜言蜜语或者转弯抹角,无非是想让她去做歌舞厅小姐,还有人邀请她去做人体模特,他们含含混混地表明,那是需要全裸的。还有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自称是某某影视公司的副导演,说是可以请她拍电影。那次袁满笑得差点儿把正在喝的粒粒橙喷到对方脸上,笑过了,她说:"就算是需要潜规则,您也长得帅点儿啊!"

年轻人收起了笑容,显出几分严肃:"是一份正式的工作,我们能不能坐下来谈谈?"

几分钟之后,他们在名为"一饮相思"的路边饮品店里面对面坐下了。年轻人要了一听可乐,袁满要了一杯草莓奶昔。年轻人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几份资料和一些图片,告诉袁满,他不是什么富二代,也不是什么大款,他和几个朋友买下了一家濒临倒闭的羽绒服装厂,那个厂原来是一家乡镇企业,位于距市区二十多公里的团结乡。目前他们还没有什么业务,但他们需要一个文员,主要工作是在办公室值班,因为工厂离市区比较远,周一至周五,这个人需要住在厂里。他希望袁满能够跟他们一起创业打拼,共同把这个厂子经营好。

年轻人说到这里,袁满简洁地反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找个帅哥呢?"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也许会有一些以前的老客户打电话到厂子里,我想,一个女孩子接电话,给对方的感觉总会好一些,至少,会显得我们像是一个正常营业的工厂。"

袁满点了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年轻人告诉她,他们可以付每个月一千二百元的工资,而且厂里有宿舍,可以住,周一到周五,可以免费在厂里的食堂就餐。年轻人还说,刚才袁满低头填表的时候,他在身后注意到袁满毕业于正规大学中文系,他相信她完全能够胜任一名文员的工作。

后来,袁满想,她之所以答应第二天跟年轻人到工厂去看看,再决定是否接下这份工作,是因为年轻人那一脸的坦诚,还因为"创业"这两个字对自己充满诱惑。更重要的是,这个年轻人真的长得很帅——那种帅,不仅仅是外表,而是一种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从容与自信。

年轻人姓曲,留给她一个手机号码,约定第二天上午9点,到"新东方女人广场"大门前接她。分手的时候,他们分别付了各自喝饮料的费用,年轻男人五元,一听可乐;袁满七元,一杯奶昔。

袁满家住棕树营小区。她从82路公交车上跳下来,朝小区走去。她看到老妈和两位老孃、一个老倌正坐在"利民"便利店的门口打麻将。她叫了一声"老妈",老妈抬头看了她一眼,"喔"了一声,低下头去仔细看牌。老爸在炒菜,一厨房烟熏火燎。抽油烟机坏了,老爸一直在修,一直没修好。老爸"失业"前是国营大工厂的卡车驾驶员,多多少少懂点儿机修手艺,老妈以前也是那个厂的工人。工厂改组卖给了私人老板,老爸老妈就下了岗,拿了一笔钱,算是提前退休了。

吃饭的时候,袁满告诉老爸老妈,她有可能找到工作了,明天去面试。工作地点比较远,而且要住厂。工资还可以,每月一千二百元,周一到周五,包吃包住。老妈说:"找不到更好的么?吃住在外面,不安全。"

老爸轻蔑地瞟了老妈一眼:"不就团结乡么,开车半小时也就到了。"

老爸的话让袁满感到很开心,半小时的路,对开了一辈子车的老爸来说,几乎就像是一伸手,就能一把搂住她的肩膀。

2

那天上午,袁满提前五分钟到达了"新东方女人广场"的正门。她看到一辆约略有些破旧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起先,她并没有意识到这辆轿车就是来接她的。9点整,车窗摇下,她看到驾驶座上的年轻人,冲她笑出了一口白牙。袁满拉开驾驶副座一侧的车门,一屁股坐进轿车,张口就问:"你早就到了啊?"

年轻人笑着说:"怕堵车。"

袁满问:"那你明明看见我来了,怎么不早点儿叫我呢?"

年轻人仍然是一脸笑:"约好了9点的。守时很重要,一分一秒都不能差!"

一分一秒都不能差,这句话给袁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原想开句玩笑:"难道你的时间就是国际标准时间么?"年轻人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微笑堵住了袁满的嘴巴,从手套箱里拿出一听雪碧,递给袁满。袁满拿在手里,没有马上打开。

轿车蚂蚁一般爬出城区,驶上通往团结乡的公路,车速明显提高。拐上一条乡村公路,年轻人告诉袁满,厂子快到了。就在这时,轿车颠簸了一下。年轻人及时地踩下了刹车。他抱歉地冲袁满摇了摇头:"老爷车,轮胎又漏气了。你下去看看,右侧后边的轮胎是不是瘪了?"

袁满不假思索地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就在那一瞬间,她听到轿车的油门发出一声闷响,等她回过神来,猝然启动的轿车已经驶出十米开外,她刚来得及叫了一声"喂",轿车拐了一个弯,留给她一片滚滚黄尘,不见了。

袁满傻眼了。站在乡村公路边,黄尘消散,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她想,自己的样子一定像是突然死机的电脑。

他把自己扔下了?他竟然放了自己的"鸽子"?他为什么骗我?给个理由好么?最糟糕的是,自己的随身小包扔到了车上,此刻,她没有手机,没有钞票,她一无所有。

怎么看我也不像个富家女啊!手袋里一个手机,拿到旧货市场,能卖两百元钱就不错了,钱包里有三百多元现金,还有一堆花花绿绿的卡,就算他猜出了密码,所有的卡加起来,他也取不出一千元钱。要骗你也去骗个有钱有色的老孃啊,骗我一个刚出校门的小丫头,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脑子里浮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追!他不是说厂子快到了么?去找找,看看那个厂子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回头望一眼,她立即放弃了这个打算,既然那个男人连自己毫不起眼的手袋都能看上,那个所谓的工厂,所谓的创业,肯定都是骗人的鬼话。

她想回家。从刚才行车的里程来看,这里离大路不会太远。她推算,顶多走上四十分钟,就能走上大路,无论是搭车,还是找到一个能打电话的加油站,她就可以联系上110。她知道打110电话是免费的,就算警察不理睬她的报案,至少可以帮忙打个电话给她老爸。而老爸无论如何都能找到一辆车把她接回家。

这样一想,袁满很快就摆脱了沮丧和愤怒,她辨别了一下方位,迈步朝大路的方向走去。大约五分钟后,她听到了汽车喇叭声。从小就在老爸的卡车驾驶室里摸爬滚打的袁满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一辆载重卡车。喇叭声是从她身后传来的,也就是说,那辆载重卡车唯一的走向只能是团结乡通往城区的大路。袁满立即转身,笑容满面地扬起了右手。

卡车停下了。袁满双手围成喇叭筒喊道:"师傅,能让我搭个车吗?不远,把我带到前面公路边就行。"

车窗里探出一张满是络腮胡须的脸。"你一个小姑娘,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和同学们出来玩,跟他们走散了。手机没电了,跟他们联系不上……师傅,你就捎我一程,到大路边就行,或者,借你的手机给我用用?"袁满随口就撒了个谎。她不想说自己被人放了"鸽子",那个故事,陈述起来相当麻烦,而她现在需要的不过是搭车,或者是打个电话。

络腮胡子红通通的眼珠子转了转,一招手:"上来吧!"

袁满熟练地拉开车门,跳了上去。上去她就后悔了。因为大卡车转了一个弯,不是朝大路的方向行驶,而是拐上了另一条乡村公路。她叫了起来:"师傅,停车!"

络腮胡子没有踩刹车,而是转过脸来,冲着她阴阴一笑。那笑容像一把钳子,刹那间扼住了袁满的咽喉,不过她仍然努力地叫出了声:"师傅,我要进城!"

"我不进城。"络腮胡子"嗤嗤"冷笑。

袁满伸手去抓方向盘,络腮胡子一巴掌打得她小臂生疼。"找死啊!"

袁满本能地缩手,她又一次傻眼了。刚刚重启完毕的电脑再度死机。她听到络腮胡子的声音:"我们这些跑长途的司机,很寂寞的,要不,我带你到处去玩玩,广州——我这趟车,跑的就是广州。"说着,络腮胡子一只肥腻腻的手已经捏住了她的大腿。

袁满喊了一嗓子:"我要撒尿!"话音未落,她就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她听到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咔嗒"一声打开了,她知道络腮胡子从另一侧跳了下来,紧跟在自己身后。她跑出大约五米远的距离,果真在草丛中蹲了下来,并且掀起了裙子。她耐心地等待着络腮胡子出现在自己的身后。她完全可以判断出络腮胡子正张开双臂朝自己扑过来。他正在失去重心!

袁满猝然站起,一个漂亮的右反旋踢。她可以清晰地预感到自己的小牛皮筒靴尖利的后跟即将划过络腮胡子的面孔——因为是"应聘",袁满偷偷穿上了老妈的高跟长筒靴,她想让自己显得成熟一些——要不是这双要命的高跟筒靴,就凭年轻人放她"鸽子"的那点儿距离,通常只穿平底鞋的袁满跑步也早就到了大路边,何苦搭这辆自讨没趣的大卡车?

反旋踢并没有击中络腮胡子的脸,他像是也学过一点儿格斗,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竟然用胳膊挡住了袁满的攻击。袁满右脚落地的一瞬间,顺势转身,不假思索地抬起左腿,趁络腮胡子的两只胳膊仍然护着脸,一个简洁的左弹踢,准确地击中了络腮胡子的裆部。络腮胡子一声惨叫,捂着裆部蹲下了。袁满骂了一句粗话,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大卡车前,拉开驾驶座一侧的车门跳了上去。

汽车钥匙果然插在电门上。袁满一咬牙,打火,挂挡,起步。卡车轰隆隆地朝大路驶去,络腮胡子的尖叫和咒骂刹那间被引擎的轰鸣声淹没。从小学到初中毕业,袁满在少年宫练了九年的跆拳道。反旋踢是跆拳道老师教的,踢男人的裆部,是她从一本《女子防身术》上学来的。从小就在老爸的卡车驾驶室里爬来爬去的袁满几乎是刚学会走路就会转方向盘,脚够得着油门就会开车。十八岁生日刚过,袁满就拿到了机动车驾驶执照,准驾车型是大型运货卡车,包括小型汽车和摩托车。

袁满稳稳地驾驶着大卡车拐上大路,朝城区驶去。她想,开到城区附近就把卡车扔下,然后再想办法回家。这应该不算是抢劫机动车吧?

突然,一辆大卡车嘶鸣着喇叭,疯狂地超越袁满驾驶的卡车之后,向右猛打方向,狠狠地"别"了袁满一把。袁满猛踩刹车,所幸络腮胡子的卡车是空载,制动距离不长,总算没有撞上。袁满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甚至来不及骂人,立即感觉到前方的卡车在减速。为了避免与前方的卡车相撞,袁满要么选择减速,要么选择超车。卡车超卡车,是需要等待机会的。袁满只能选择减速。

就在这时,袁满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黑色轿车正加速朝自己追来。这是一辆袁满熟悉的轿车。如果她没有猜错,她想,驾驶这辆轿车的,应该就是放了她"鸽子"的那个年轻人。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刹那间,黑色轿车已经行驶到袁满的左侧。轿车并没有超过袁满驾驶的卡车,而是减速和她并行——也就是说,轿车挡住了袁满超越前方卡车的道路。他想干什么?

袁满前方的卡车速度越来越慢,而黑色轿车始终保持着与袁满"贴身"的距离。她立即就判断出,前方的卡车和黑色轿车肯定是一伙的,他们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逼自己停车。袁满判断了一下形势,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停车,要么是撞上前方的卡车,要么向左猛打方向,把"贴身"的轿车撞飞。而不管怎么做,都难免车毁人伤,甚至死得很难看。那可不像一脚踢翻络腮胡子,抢了他的卡车逃跑那么简单。袁满只有二十三岁,她不但想活下去,而且想漂漂亮亮完完整整地活下去。她只好踩下了刹车。

袁满驾驶的卡车停下了。她前方的卡车也停下了。"贴身"的黑色轿车稳稳地停在她的车门左侧。袁满忍不住要哭了。她呆呆地坐在驾驶座上,两只手仍然死死地抓住方向盘。她看到黑色轿车的车门打开了,先从驾驶副座上跳下来一个身高足有一米八五的年轻男人,明亮的阳光下,年轻男人泛着青光的光头刺痛了袁满的眼睛。她注意到光头的手里捏着一只对讲机,她想,他们就是通过对讲机与前方那辆卡车保持联系的。

紧接着,袁满就看到了放她"鸽子"的年轻人绕过黑色轿车的车头,朝卡车走了过来。年轻人脸上仍然浮现着那种从容而自信的微笑,径直走到卡车的车门边,伸手抓住了车门的把手。

"不——"袁满叫了起来。她迅速锁死了车门。尽管急得要哭,她发觉自己的脑子仍然在飞快地转动:这里是大路,很快就会有过往车辆注意到停在路边的两辆卡车和黑色轿车,因为三辆车差不多占据了整整一侧车道,过往车辆的驾驶员也许会报告交警。她想,只要把自己牢牢地锁在驾驶室里,很快,一定很快,就会有交警驾驶着警车赶过来。她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警察是那么可爱。

然而袁满刚一眨眼,立即就发现一支手枪黑洞洞的枪口隔着卡车的车窗玻璃,指着她的脑袋。枪握在光头的手里。隔着玻璃,她听不清光头喊了一声什么,但可以判断出,光头是叫她下车。

袁满一声尖叫,本能地把头转向驾驶副座一侧。简直像一个噩梦!她看到另一把手枪的枪口,隔着副座一侧的玻璃,同样指着她的脑袋。那个人个儿不高,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那个人不笑,也不生气,像是一生下来就没有任何表情。袁满想,这个人应该是前面那辆卡车的驾驶员。她不愿看那张脸。她转过脸来,看到放了她"鸽子"的年轻人伸手摁下了光头的枪口,同时微笑着冲她摆了摆头,示意她下车。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他们是什么人啊?难道他们真的要先奸后杀?袁满突然不想哭了。她狠狠地拍了一下卡车的方向盘,手心震得生疼。这不是梦,也不是电影,这是真的。既然是真的,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咬了咬牙,拉开车门的锁扣,推开车门,慢吞吞地跳了下来。

放了她"鸽子"的英俊小伙子冲着轿车,优雅地做了一个请上车的动作。与此同时,光头一个箭步跳上了卡车,一屁股坐到驾驶座上。

袁满嘟着嘴,坐到了轿车的驾驶副座上。在上车前的一瞬,袁满甚至还有片刻的窃喜。看起来,轿车上只有自己和放了她"鸽子"的年轻人,一对一,把握住时机,应该还有逃跑的机会。当她的脑袋一伸进轿车,她就发现自己又错了。轿车的后排座上坐着两个男人。他们就跟刚才用枪指着自己脑袋的刀疤脸一样,仿佛自从生下来就不会说话不会笑,而如果袁满轻举妄动,她相信,那两个人会毫不手软地拧断自己的脖子。

放袁满"鸽子"的年轻人发动了轿车。他从轿车仪表台上抓起袁满的手袋,温和地朝袁满递过去。"你的手机就在袋子里。你现在就可以打电话报警。不过,我建议你最好还是跟我们认真谈一谈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打电话。"

袁满把手袋紧紧地搂在怀里,她发现自己竟然傻乎乎地笑了起来。她想,疯子才会此刻打电话报警哩!她知道后座上的两个男子,四只眼睛,正像四把刀子一样盯着自己的后背。

3

轿车驶进大院,两扇厚重的铁门立即关上。一幢砖混结构的小楼以及一排铁皮屋顶的厂房出现在袁满的视线里。"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厂,它以前的确生产羽绒服,现在,它是我们在这个城市的秘密据点之一。"年轻人告诉袁满。

袁满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轿车停下,年轻人示意袁满下车。双脚刚一落地,后座的两个男人几乎同时打开车门,跳下车来,腰板笔直地分立在袁满两侧。年轻人冲他们挥了挥手:"你们休息吧!她再能打,想对付我,恐怕没那么容易。"

两个男人冲着年轻人微微欠了一下腰,几乎同时转身,走开了。年轻人把袁满带进了一个房间。房间很大,却只有一个很小的窗户,房间的正中,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蒙着马口铁皮的桌子和两把铁皮椅子。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到铁皮桌子上,亮汪汪的像是摆在屋子正中的一块冰。年轻人走到桌子边,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示意袁满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坐下,袁满立即就坐下了。

"我想,你得到这份工作了。但不是什么文员,月薪也不止一千二百元。"

袁满傻傻地笑着,等着年轻人继续说下去。

"你很警惕,刚上车的时候,我给了你一罐饮料,你没有喝;你也很坚强,我把你抛下后,你没有哭鼻子,而是很快决定步行到大路边寻求救援;你也很聪明,遇到危险时,能找借口把对手骗出狭窄的驾驶室,利用对手的麻痹大意,放手一搏而且一击得手;你懂得审时度势,当我们截停了你的卡车,你发现自己明显处于劣势时,立即选择了服从而不是对抗;你还很镇定,比如你看到我们有枪,有对讲机,有车,而你却一直没有问我们究竟是什么人。"

袁满一辈子也没听过这么多的恭维和表扬,如果不是被莫名其妙地挟持到了这样一个被奸杀了恐怕连尸首都找不到的地方,这个二十三岁的姑娘早就心花怒放了。她开心不起来。她想忍住一言不发,但她没能忍住,连她也没想到,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镇定。她说:"我不问。如果你想告诉我,我不问你也会说;如果你不想告诉我,我问了也是白问。"

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好吧。现在我告诉你,今天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对你的测试。主要是测试你的应变能力——当然,我们没想到,你下手会那么狠。"

袁满小声说:"你的意思是,那个大车司机,他不会真的……欺负我?"袁满原想说的是"强暴",话到嘴边,变成了"欺负"。

"当然不会,你只要尖叫,挣扎,像个寻常女孩儿那样又哭又喊,测试就结束了,你也就丢掉了这份工作。"

袁满避开了年轻人的直视:"可是,我还不知道这是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年轻人停顿了片刻,收起了脸上的微笑,用一种十分凝重的声音说道:"你想过当警察么?"

袁满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

"我们是直属国家禁毒委员会的一个特别行动部门,我们也是警察,但我们的任务是采取秘密行动,与贩毒分子进行殊死的搏斗。我们游走在法律的边缘,拥有最高层特别授权,毫不手软地打击毒品犯罪。我们以自己的方式,招募我们需要的特殊人才。我们注意到你身体素质很好,练习过多年的跆拳道,而且能够驾驶各种车辆。你毕业于本省最好的一所大学,具备较好的英语交流能力,操作电脑对你来说更不是问题——事实上,我们暗中考察你很久了。今天的科目,就算是面试吧!"

袁满真的傻眼了。她再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年轻人像是能够清晰地洞见袁满的内心世界,他又一次微笑了,他说:"请相信我,这不是梦。"说着,他掏出一个黑皮夹子,搁到桌面上,稳稳地朝袁满推了过来。

袁满几乎是本能地拾起了皮夹子。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皮夹子封面上银白色的警徽。她打开了皮夹子,"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禁毒委员会行动技术特勤分队"的字样映入了她的眼帘。她看到了年轻人的名字:"曲江";她看到年轻人身着警服的照片,两杠一星;她看到年轻人的职务:"第四特别行动组组长"。

她抬头,看到了年轻人那双精亮的眼睛。她说:"让我想想好么?这是件大事。"

曲江笑得更温暖了:"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我说过,你很警惕,或者叫谨慎。"然而他的微笑立即消失了,像是刹那间变了一张脸,他的声音也随之变得严厉,"不过,我要提醒你,不管你是否决定接受这份工作,今天你所经历的、看到的、听到的一切,对任何人,无论是你的父母还是同学、熟人——我们已经调查过了,你目前没有男朋友——都不能提起半个字。这是纪律!"

袁满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是!"

"我们给你一天的时间,准确地说,现在还剩下不到二十一个小时的时间考虑。"曲江这样说的时候,抬腕看了看表,袁满注意到,他戴的是一只多功能登山表。"明天上午9点,我会准时出现在'新东方女人广场',也就是今天上午接你的地方。决定干,跟我走;决定不干,你自己走——我以人格担保,如果你决定不干,我们决不会为难你。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当是你做的一个梦,而且只能是一个梦!明白了吗?你已经知道了,我叫曲江,是这个小组的负责人。这是命令!"

袁满站起来说:"明白了,头儿!"说完她自己先吃了一惊,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吐出了"头儿"这个词,那是警匪剧中下属对上司的称呼。后来她想,那天发生的一切,以及那间空空荡荡的大屋子,也许形成了某种"场",人一旦进入这个"场",就会不可避免地进入某种状态。

曲江再一次非常温暖地笑了,他说:"你可以叫我曲哥,他们都是这样叫我的。不论年纪大小。"

光头开车把袁满送进城区。按袁满的要求,让她在82路公交车的站牌前下了车。袁满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找了个快餐店,坐了下来。尽管已经是下午1点多钟,而这半天又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袁满却感觉不到饥饿,她只是觉得口渴。她要了一瓶橙汁汽水,一口气喝干了,接连打了几个嗝,又要了一瓶。她仍然觉得这是一个梦。

她记得年轻人领着自己走出那间空空荡荡的大屋时,明亮得惊人的阳光差点儿让她流下泪来。她看到刀疤脸站在屋子外边,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跟曲江说。

她听到曲江问刀疤脸:"老宋没事吧?"

她看到刀疤脸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小声说:"曲哥,看过医生了,说是没危险,不过……"刀疤脸再次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在床上恐怕得躺个十天半月,不出意外的话,还能干那事。"

袁满脸红了。她很想说声"对不起",但她不知道跟谁说。

袁满要了一个"巨无霸",就着她的第二瓶汽水,花了很长时间,才把那个汉堡包吃完。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到下午6点,这才搭上公交车,回了家。

饭桌上,她对老爸老妈说:"明天我就开始上班了。"

老爸乐呵呵地说:"明天我也要去上班喽——满满,你朱叔叔他们办了个花卉公司,喊我去给他们开车,送货!一个月两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