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谒金门
郭韬对中国地图有种病态的迷恋。办公室里挂上一幅可以理解,书房中也来那么一张印刷品,就未免显得怪异。以他的身份,市里市外的书法家争相结交,什么样的作品弄不到?但那些花鸟虫鱼与“难得糊涂”之类的条幅,都在客厅,书房还愣是没有。他喜欢那样的感觉:随时可以放眼全国,随时确认自己的位置。
慧眼观景,起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然后看山非山看水非水,最后再回到起点,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郭韬看地图,已经进入第二重境界。面对地图,他的眼睛已经不再是普通的肉眼,能自动画出等高线。
在郭韬眼里,地图绝非平面作品,而是一片广袤无边的森林。那一个个黑色的点,都充满着树木的质感,高低不平,落差巨大。北京、上海以及省会城市,是危乔或者大乔;中等城市是中乔与小乔;至于他栖身的这个号称市但其实只是县城的所在,则是一株低矮的灌木。在危乔、大乔、中乔、小乔重重叠叠的遮挡之下,这株低矮的灌木自从出世便注定只能可怜地生长:阳光被乔木宽阔的枝叶屏蔽,营养被乔木悠长的根须夺取。而其中的居民,就像蓬蓬蒿草,长年累月生活在阴影之下,为了抢到从枝桠缝隙中偶尔漏下的缕缕细碎阳光,不得不拼命拔高。
“从门到窗是七步,从窗到门还是七步。”中学课本上选有前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人伏契克的作品《二六七号牢房》,开头这两句郭韬印象深刻。他对这个小城的印象便是如此。只不过他想略微改动:从底到顶是正处,从顶到底还是正处。他必须在这牢房一般的去处,活出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自己。贝多芬的志向是扼住生命的咽喉,他的志向则是扼住这个城市的咽喉。
这个想法您或许认为过于疯狂,未免荒唐,但他自有道理。从喜好吟诗弄文的书生到政治狂人,这中间的道路,可以想见,绝非风正一帆悬的坦途。我想说的是,个中曲折其实很有意思。
信不信由您。
第一章 谪仙怨
1
祖籍河南信阳,但却在马山出生成长;马山虽然号称山,但其实是渤海岸边的一座港口城市。生于江淮之间的信阳却长于渤海湾的马山,这种经历让郭韬长期以来缺乏故乡观念。他不知道自己与大地相连的脐带何在。情绪激昂时这让他轻松,感觉了无挂碍;精神低落时这令人伤怀,顿感萍身无寄。大学毕业前夕,这种感觉最为强烈。他是1990年的毕业生,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一年的分配结果普遍很差,基本以返回原籍为主,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当然农村户口除外。
郭韬毕业于北航,当时的正式名称还叫北京航空学院,专业是飞机发动机设计。从首都回到县城,这个巨大的落差那时对他远远算不上垂直打击。马山虽小,可有他心爱的女孩儿。如今他已学成归来,头顶天之骄子的隐约光环,身价应当有所提高;而那个态度暧昧的姑娘不过幼师毕业,在郊区当孩子王。
姑娘叫陆俊,个子不高,形容俊俏,名如其人。美中不足的是皮肤微黑,倒将满口的白牙衬托得如同玉石一般温润光洁。郭韬双脚刚一落地,顾不上报到,匆匆洗个澡,便骑车去了郊区的三小。
刚刚放学,校园里不时可见三三两两的孩子。郭韬在校门口略微一停,擦擦额头的汗,摸摸衣领,整整腰带,掸掸裤腿,然后进去,举起右手,略一停顿,敲门。
陆俊开门,脸上一阵绯红。她下意识地抬手将几丝乱发拢到耳根后面,敞开门说:“你回来啦?”
郭韬喉咙动了动,但没能出声,只是点点头。
落座上茶。夕阳斜射入户,光柱切开两人,恰似两个世界。无数的尘埃在光柱中沉浮飘舞。漫长的片刻之后,陆俊说:“你怎么回来了呢?”
郭韬闻听,内心生疼。尽管他明白陆俊的意思是他不该自降身价,回此僻地一隅,至少应该落户滨海——马山的上级城市,但还是愿意将之解读为陆俊潜意识中的拒绝,因为某个未必存在的男人。
“学校就是这么分配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不是没有办法,你是没有想吧?”
这倒是真的。同学们并非清一色地下放。还是有幸运儿到了地区、省城,甚至是首都。可郭韬不愿做那样的努力。那不是他的性格,也有违他的人生信条。
“我愿意分回来。原因你是知道的。”郭韬抬眼寻找陆俊的眼睛,但陆俊的眼光却始终保持着交错的角度。她旁边的书桌上,那本郭韬赠送的《婉约词》还在,只是上面压着好几本教材。
2
郭韬最后进了船舶修理厂。理由是那里也有发动机,近乎专业对口。既然如此,那就只能下车间,当技术员。从北京回来,至此可谓一落千丈。可想想自幼在此生根发芽,同学多,亲朋熟,况有美人相伴,夫复何求?然而很快,他的情绪便发生逆转,原因很简单,在于陆俊态度的变化。
虽然专业是理科,但郭韬对唐诗宋词却很是痴迷,工作之后,依然手不释卷。陆俊对此颇有微词。她说一个大男人,应当有事业心。在学校读书是本分,出了校门还死捧书本,那就是不务正业。
两人由此逐渐疏远。对于郭韬而言,当然是个痛苦的过程。他眼睁睁地看着丝线清脆地绷断,但却无能为力。假如身边有亲爱的人,小城生活自会充满温馨;如果没有,那么小城便只能出产憋闷。憋闷的直接后果,是郭韬发表了平生的第一篇散文,题目叫《活在小城》。
这本是生活中一朵再小不过的浪花,很快就化为泡沫,沉入郭韬记忆的湖底。因此,当真正看见文章印上报纸的那一瞬间,他简直是热血沸腾。郭韬兴奋地四顾,希望有人看见,彼此同喜,惜乎这报纸在车间向来缺乏知音,更兼工人们几乎无有读报习惯,即便看,也只是看晚报的娱乐消息和体育新闻。
无人打扰也好。郭韬蹲到角落里,仔细阅读这篇他早已忘怀的文章。正美着呢,工友老杨经过,随口问:“小郭你干吗呢,抱着它看?就这破报纸,引火不着,擦屁股嫌硬,今天上边难道开了花儿?”
郭韬扬手冲他一摆,“上面有我的文章。”
老杨凑过来瞥了一眼,“给钱不?多少钱?”
郭韬说:“八成给吧,还不知道。”
老杨是老资格,主任都是他带过的徒弟,因此他在车间能当三分家,无人敢惹。老杨说:“不知道给不给钱,你还写那玩意儿干吗?有时间多琢磨点儿技术,年轻轻的,别老不务正业!”
要搁往日,郭韬肯定有话回复,可那天心情好,便没计较。好不容易等到下班,他买点儿水果,带着报纸,就朝三小赶。然而赶到目的地,却吃了闭门羹。敲开旁边的门,出来一位跟陆俊年龄相当的女教师,以前曾经碰过面的,却不知她叫什么。她打量郭韬一眼,“你是……”
“哦,我是她同学。”
女教师略一思忖,“她刚跟市委办公室的王秘书出去。去了哪里,我可不知道。”
郭韬的手一松,水果兜子应声落地。
3
剧烈的疼痛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隐痛。你无比难受,但却找不到疼痛的部位。此刻,在郭韬的心中,陆俊的形象越发金贵,越发美好。不,也不是这样,强烈的嫉妒其实已经完全淹没了现实。她相貌如何,旧情深厚与否,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男人打算抢走他的女人。按通常思维,他应该立即采取行动,把女人夺回来,但这个思维的定义域或者值域都不包括郭韬。他绝对不会跟谁争夺女人。哪怕她是七仙女下凡。他希望凭借自己的才能,或者说是人格魅力,将女人吸引过来。虽然不能苛求对方投怀送抱,但也别指望他屈尊以求。
撑了一段时间,他到底还是没能撑住,打算将样报寄给陆俊,同时附信一封,邀请她暑假时去大别山游玩。“行人临发又开封”。一切就绪,准备封信时,他又改了主意。反正类似的邀请已非首次,此时再说,等于低头;再则报纸太大,她未必明白自己的意思,或许会错过那篇文章。怎么办呢?将文章单独剪下,用红笔强调自己的名字,然后封信,贴上邮票,直接投进邮筒。
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等待竟然会如此漫长。
4
最初郭韬报到时,接待他的是厂办秘书小郑。圆圆的脸上配副眼镜,怎么看怎么像二饼。看看介绍信,他扶扶眼镜,打量郭韬,“真是不容易,想不到我们厂里也能分来大学生!”
郭韬矜持地笑笑,“不是我们,是咱们!”
“二饼”颇感意外。他表情复杂地看看这个愣头青一般的家伙,片刻后说:“好啊,咱们厂后继有人。这个厂早晚是你的。大学生,那是正儿八经的人才呀。”
至少表面听来,这话是友好的,但郭韬却不领情。笑话。这么个破厂,要它作甚?将来具体干吗还没想好,但无论如何,他肯定不会对修船厂感兴趣。
那篇文章的事情,很快就传遍厂里。厂长得知,甚为重视,有心将他调进厂办。消息最初是“二饼”传达过来的。他消息灵通么。从车间到厂办,那是上调,相当于提拔重用,论理郭韬该买个人情,但却没有。他嘴角一撇,“我才不去呢。我学技术的,到厂办弄那些无聊的文字材料干吗?”
“二饼”立即将心放回肚子。他扶扶眼镜,笑着拍拍郭韬的肩膀,“到底是大学生,有见识!”
缓慢而凝固,是小城生活的特性。那篇近乎牢骚的文章所激起的丝丝涟漪,很快就被死水吞没。这期间,陆俊从郊区的三小调进城区的二小,然后订了婚,未婚夫就是市委的王秘书,大号王东峰。又过了半年,市委组织部长来修船厂调研,期间问厂长:“听说你们厂里有个才子,在《滨海晚报》发表过文章?”
厂长随即将郭韬召来。落座之后,部长亲切地拿起一根香蕉,遥遥示意,招呼他自便。“二饼”赶紧泡杯茶端来,又给郭韬剥了根香蕉。部长低头看文章,郭韬喝茶吃香蕉,同时用余光偷眼观瞧。部长身材适中,体态略丰,神态和蔼,给郭韬的印象不错。
几天之后,厂里传来消息,组织部想借调郭韬过去帮忙。郭韬说:“组织部有什么紧急任务?”
党委副书记微微一笑:“小郭,你傻呀。市委大院哪有什么紧急任务。所谓借调,其实就是考察试用。如果满意,他们就会留下你。市里无权直接从修船厂调人,办手续稍微复杂些,算是个不错的缓冲。你不妨过去看看,真要是不喜欢,反正还可以回来。”
“市委大院”这个字眼,让郭韬心里一动。那时他还不懂得组织部的厉害,但却对其中的生活颇有兴趣。王东峰不就在里面么?
5
本以为进了组织部,能跟部长朝夕相处,至少有个机会当面感谢人家的善意,没想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部长跟他们不在一个楼层,别说他一个新来的临时工,就是科长主任也难见其尊容。郭韬刚去时,刘副部长耳提面命,说你的情况部里清楚,笔杆子厉害。不过呢,到组织部主要是写材料,跟小说散文不是一回事。
红地毯无影无形,杀威棒劈头盖脸。尽管从来没对当作家动过心思,郭韬依旧感觉不爽。这个晦气的开头,就是他栖身组织部的基调。
差不多一个月之后,郭韬才见到部长。科长叫他拿份文件,上去找部长签字。郭韬规规矩矩地敲门进去,本想跟部长略叙寒暖,聊表感谢,可哪有这等机会?部长眉毛一扬,“有事?”
郭韬赶紧说:“有份文件,张科长让我找您签字。”
部长低头签字,郭韬侧目打量。这里的条件当然比下面好,但并不算奢侈,可郭韬感受到的威严却远远超过影视剧里的大老爷。具体什么原因,他很久都没弄明白。
没过几天,郭韬奉命跟随部长下乡,去马山。有马山市,也有马山乡;马山乡地处市区西南,差不多就是最偏远的乡镇,没有“之一”。部里有三四个郭韬这样临时帮忙的年轻人,他们听说后个个面带羡慕。当然,背地里的嫉妒,郭韬不是棒槌,也有所察觉。他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下趟乡么,谁没去过?又不是旅游!”
张彬说:“你这话说的。多跟领导接触接触好嘛,利于进步!”
郭韬向来讨厌这等腔调。进步进步,当初毕业分配他都没想进步,到了这个深井一般的县城,井口统共那么一丁点儿,反倒要处心积虑地进步?郭韬脱口而出:“我进步只靠个人能力,不靠跟领导多接触!”
张彬年龄比郭韬大,进“部”时间比他早,平常却总是一口一个“老郭”。张彬轻描淡写、绵里藏针地回敬:“老郭你怎么这么理解问题呢?我的意思是跟领导接触得越多,越能从他身上学到东西,所以利于进步。领导水平肯定比咱们高嘛。”
6
说是下乡调研,其实就是隔着窗玻璃看看,对着办公桌听听。乡党委书记姓郝,教师出身,是郭韬初中的班主任。他全程陪同部长,中午吃饭时,乡长也赶来加盟。
郭韬本想跟司机一起吃工作餐,但郝书记不同意,部长也要他来。郭韬那天在酒桌上的反应,完全可以用一个形容词概括:少见多怪。酒菜丰盛自不待言,但都是通常做法,只是郭韬没见过而已。最后一道压轴大菜竟然是野鸡。郭韬不觉脱口而出:“野鸡是国家保护动物吧,好像二级!”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郭韬随即遭遇刀光剑影:部长脸色微微一变,迅速剜他一眼,然后又立即闪开;桌子下面,秘书也不动声色地给了他温柔一脚。郝书记内心的师生之谊尚存,也给了学生一记目光警示。若在那时的课堂上,一枚粉笔头肯定早已飞来,不偏不倚地击中脑门儿。
郭韬自知失言,赶紧低头喝水。此时乡长起来敬酒,大家纷纷配合,很快就扭转气氛,将那个小花絮彻底淹没。
酒足饭饱,郝书记安排蒸桑拿。部长说不必了吧。郝书记说中午也没法休息,洗个澡,权当午休呗。部长于是从谏如流。郭韬这会儿再也不敢开口,一切行动听指挥,但心里不觉怦怦直跳,苦苦思索万一真有传说中的项目,刀兵相见时他该怎么办。
事后证明郭韬纯属多虑。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洗澡,外加正规的按摩。部长闭着眼睛,身体摊满一床,很享受的样子。郭韬斜眼看看那堆白花花的肉体,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在办公室里的威严来自何方。正瞎琢磨呢,郝书记碰了他一下。郭韬立即会意,跟老师进了桑拿间。
郝书记没有寒暄,上来就说:“现在你怎么还学生气呢?组织部那是什么地方,你也不琢磨琢磨?干好了一飞冲天,干不好万劫不复!在大院当秘书,你得多用眼,少动嘴!”
7
组织部下设党史办、组织一科、组织二科、干部科、宣教科、调研科、党建科、老干部科、办公室等科室,另外还有几个非正式机构。党史办是局级单位,主任由副部长兼任,其余都是股级。郭韬、张彬、蒋莉、周学东四个新抽调来的,都在宣教科行走,有临时性的任务随便抓。仔细问问,不光他们,部里的多数干部都是从其他单位调来的,土生土长的少,包括司机。陆俊现在的未婚夫王东峰,最初也是组织部借调来的,最后输送到了更高的层次——市委办公室,给实际上的第一副书记(理论上第一副书记当然是市长)当秘书,号称三秘。不过并非所有的借调人员最终都能留下,革命不成功而中途回炉的大有人在。所以大家的表现之间,就有个对比和排序。
新借调的这几个,郭韬对周学东印象最差。因为他不苟言笑,生就一副组织部面孔。另外两个不错,尤其是蒋莉。她相貌颇甜,长发披肩。这张脸可以让郭韬暂时忘却另外一张——已经成为宫墙柳的陆俊。不仅如此,她也是科班的大学生,尽管只是专科,但毕竟来自省城,不像周、张二位,都是马山电大的高足。本来郭韬对张彬的印象也不错,可上回明里吃了他那个暗亏,零比一比分落后,他心有不甘。
部里有三个副部长。两个少壮派,早上一般提前五分钟到;刘副部长年龄已经过气,重用无望,最好的结局是找个实惠点儿的局委办干党委书记,但他反倒比少壮派来得还早,因为在家也没什么事,老婆那张脸估计已经看够了。
郭韬每次到单位,总是最后一个,而张彬呢,差不多刚刚放下手中的拖把。这也是郭韬对张彬印象好的一个原因。可后来才明白,房间以及走廊的地板,之前周学东已经拖过,但那时领导未到;张彬等领导差不多要来时,掐着点儿再拖一遍。理由很简单:地板太湿,会踩出脚印。
郭韬跟蒋莉对桌,平常没话找话,经常跟她闲聊。蒋莉呢,模样不丑,表情也甜,就是淡淡的微笑。郭韬起初怀疑过那笑容的真诚,可从旁边悄悄观察,发现她甚至面对电脑屏幕也是如此。后来想想,大约是脸型尺寸比例所决定的吧。人家本身未必要笑,但却能造成那样的几何效果。
那天周、张相继外出,办公室只剩下二人相对。郭韬本想说说话,但蒋莉无心聊天,顺势占领科里那台新电脑,作势要练五笔字型。平常感觉不出来,此时那种孤单与憋闷随即漾上心头。郭韬斜倚窗户,像古诗中的怀春少妇,看着户外的灿烂阳光,打了一个漫长的哈欠。在他背后的地上,堆满了文字垃圾。那是即将下发的宣传材料。无数的A4打印纸进入打印机再出来,变成废物。那上面的字句,让人只有服气。
公文不是公文,简直就是天书。每一个字你都认识,每一句的意思你也明白,但全文的涵义却别想搞懂。这些材料的命运谁都明白。那些正确无比的废话无人当真,最终都会进入垃圾箱,完成循环。
正在这时,一股寒流迎面而来,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进来一个戴眼镜的人,头发绝对没有三千丈,但在这座大楼里还是显得足够漫长。他冲郭韬扬扬手中的《滨海晚报》,“你就是郭韬?这文章是你写的?”
自从进入市委大院,还从来没人说话这么冲过。包括部长。事实上部长最讲文明礼貌。这小子是谁?放肆如此。
“是我啊。怎么啦?”
那人退后半步,偏头斜眼瞧瞧郭韬,然后再迎上来,使劲抓住他的手连连摇晃,说:“看不出来呀。佩服,佩服!”
原来是文化馆的创作员,名叫杨卫民,自称诗人。他不屑地扫一眼成堆的公文,又瞧瞧在电脑跟前忙活的蒋莉,说:“没意思。你还忙什么?多跟郭老师学习学习,什么都有了。他是真正的才子!”
蒋莉微微一笑:“是是是,郭老师是才子。你也是才子。干脆你也调到大院来算了!”
杨卫民嘴一撇,“我才不来呢。我是作家。整天写材料有什么意思,又能有多大出息?”
郭韬不由自主地叹口气:“确实没啥意思。诸葛亮的《出师表》、孔融的《荐祢衡表》都是公文,却成为文学史上的著名篇章。你看看现在的公文,从头到尾,可有一句人话?”
杨卫民一听更加佩服,“郭韬,你快别在这儿干了,耽误人才!你赶紧跟我写诗搞文学吧,一定能成名成家!”
郭韬摇摇头,“我可没那本事。我们都是写材料的命。你说对吧蒋莉?”
蒋莉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之后回应时,手指头还在比画键盘。“啊?你说什么?”
第二章 思帝乡
1
陆俊的婚礼,本来郭韬下定决心予以抵制。但到了那天,他不但要去,红包还包了一百。一边走一边暗骂自己贱,一边暗骂一边向前。
彼此同学,故而婚礼上到处都是熟脸,几乎成了同学聚会。昔日的老师郝书记竟然也拨冗光临。人山人海的混乱中,难得仔细看新娘一面。
自从进门落座,郭韬脸上的表情就刚毅起来,心里开始自我和解;渐次下肚的几杯啤酒就像催化剂,让他的情绪系数迅速回升到正常值且略微偏高。谁来跟谁喝,举杯笑呵呵;不仅来者不拒,甚至还频频出击。
喜酒喝醉可不光彩。郭韬内心的那根弦始终紧绷着:酒要喝,但不能醉;话能说,但不可多。免得落下话柄,好像被人家蹬了他还不识相,不请自到,借酒浇愁。
竭力保持的状态最终派上用场。新娘新郎过来敬酒时,郭韬神色自若,端起第一杯,说祝福老同学新婚大喜!然后仰脖灌下;再端起第二杯,说祝你们事业有成,步步高升!说着话仰脖再度灌下。此时陆俊那口白牙的亮光一闪,刺入眼帘,直戳心肺,让他好一阵心痛。
2
临近年关,科里来了一项急活儿:按照要求搞廉政教育,部里得编出一本书作为教材。他们几个要把材料汇总,等领导定稿后,拿给广告公司排出清样,他们几个再负责校对。
科长张伟华也干,但主要是吆喝。这很正常,既然人家已经熬成婆婆,当然得享受相应待遇。他们几个紧赶慢赶,张伟华却经常接到神秘电话。电话很短,除了开始的你好和最后的谢谢,他不说别的,只有几个单音节字符——嗯啊哦。连续数日如此。这跟他平常的做派反差甚大。以往拿起电话,他的风度从来不曾辱没组织部。
郭韬看看张伟华,张伟华却始终不肯回视。再看风尘三侠周、张、蒋,一个个埋头苦干,若无其事。
几天之后,谜底揭开。那天郭韬突犯烟瘾,临时到大院对面的一个小店购买军火。拿到烟后还没付钱,先抽出一支点上。找零时老板随口问你哪个部门的?郭韬说组织部。老板闻听停下手中的动作,说组织部是不是有个叫张伟华的?他在部里干什么?郭韬说宣教科长,是我领导。老板呸了一声,说这样的人都当领导,老天不长眼。
原来是下面的乡镇进贡年货,部长副部长的肯定要送到府上,中层享受不到这等待遇,只能约定地点,货到自取。有箱刀鱼,送来时箱子就是破的,老板也没在意。但张伟华过来时,一看箱子破了口,就当着老板的面彻底打开验货。虽未言明,但疑心已足以点亮盲人之目。老板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我会偷吃你的烂鱼?告诉你,你就是给我我也不要!我做正经生意,这些玩意儿我嫌脏!”张伟华落荒而逃。
回头再看张伟华,自然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那些神秘电话,看来就是告知取货地点的。郭韬对此并不大惊小怪,他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但头一次看到组织部的科长弄这个,还是有点儿说不出的感触。
排版印刷安排给了广告公司。某日张伟华带着郭韬前去视察。刚一进门,老板叫声“张科长”,但未及寒暄握手,又冲郭韬大叫一声:“狗头,怎么是你!”
张伟华狐疑地看着二人,“你们认识?”
老板说:“当然认识。我们是初中同学。那时他可是干了不少坏事。没冤枉你吧?”
小县城就是这样,到处都是熟人。老板大号王明杰,绰号小辫。那时他家还在乡下,前两年进城开了这家广告公司。
张伟华脸上掠过一丝阴云,但很快就云开雾散。“那正好。你们俩就好好配合,把这活儿干利索!”
根据要求,教材两百页,校对任务他们四个均分。但第一次排版出来,足足两百六十多页。厚了要增加成本,必须删减。平均按比例瘦身工作量太大,只能挑些次要的全部拿下。这样七减八减,原来张彬整理的材料多数都被精简,偏巧郭韬整理的原封未动。谁让他文笔好呢。
原来的平均大体是按照篇幅,谁家的孩子谁抱走,这样一来,郭韬的任务量最重,足足是张彬的两倍多。既然要赶进度,那么分给张彬一些,应该不算过分。张彬本来也同意,已经校对完一篇,可突然又撂了挑子,说是科长说过,原计划不变。
当时是周末,郭韬在家校对,突然接到张彬的电话噩耗,他闻听气颇不顺。这未必是张伟华的主意,他还不至于如此昏庸。张彬捣鬼偷懒的可能性更大。放下电话,郭韬决心已定: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多的不干。
周一要定稿,结果还有三四篇材料没校对出来。张伟华非常生气,自然要问个究竟。他先问郭韬,因为那些材料最初都出自他手。
郭韬说:“我不知道啊。不是说好两百页四个人均分的么?就这我还多了十八页呢。我周末加班,确实干不过来。真要赶进度可能也行,就怕疲劳过度,精力不集中,会出现错别字,耽误大事。”
张彬说:“张科长本来也说过,谁整理的材料谁负责到底的呀。周六我不是给你打过电话嘛。”
郭韬淡淡一笑:“工作安排我得听张科长的。你随便给我打电话我就干,那到底是你安排工作,还是科长安排?”
这话张伟华倒是能听进去。没办法,张彬只有赶紧加班。期间郭韬紧赶慢赶,又帮着校对两份,总算在上午下班时全部脱手。
在王明杰跟前,张伟华丝毫没有官员鱼肉百姓的意思。不但不欠钱,还总是主动打电话催促,说你的发票怎么还不送来?印刷费你还要不要了?此举大大改善了郭韬对张伟华的印象。他简直怀疑门前那小店的老板是不是误会或者诋毁。后来跟王明杰聊起此事,王明杰奇怪地看看郭韬,说几年没见,你还是狗头的样子!你正式调进组织部没有?郭韬说还没有。王明杰说那你赶快呀。我跟你说,大院的机关干部可不少实惠。
此话大有深意,郭韬追问究竟。王明杰到底是生意人,关键时刻又想起革命警惕性,死活不肯深入。郭韬说你要想保密,就不该起头。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还能害你不成?王明杰说那好,我告诉你。可如果下回张伟华不再给我生意,你得包赔损失!
组织部每年都要搞很多活动,印刷各种教育材料,制作诸多牌匾,生意不断。这些活儿,部长副部长当然不稀罕管,也没精力,都是科长主任说了算。最好赚的钱,就在他们手上。这回印刷的教材,五百册,报价一万三,最终王明杰拿到六千,剩下的全部跟他无关。
原来如此。
3
革命不是请客,就是吃饭。年底部里组织老干部联谊活动,先聚餐,再舞会。受邀参加的,过去都在实职正处以上,官位虽去,影响犹存,对他们自然要多多优待。即便不能为我所用,至少也别给我添乱。
这样的活动,部里人员自然要全部参加。每桌分上两个,照应服务。真是天随人愿,郭韬和蒋莉又要并肩作战。蒋莉乖巧伶俐,又是左右开弓地替他们夹菜,又是频频敬酒,叔叔大爷老领导,小嘴之甜,犹胜脸面。
主陪刘副部长非常满意,三陪郭韬非常不满意。席间的气氛越热烈,郭韬心内就越悲凉,是种说不清楚的滋味。类乎独自一人,灯火阑珊,也像“受降城外月如霜”。
喝点儿小酒再跳舞,自是人生乐事。舞伴早已备好,无非就是平常那帮扭秧歌的中妇和大娘。郭韬很想跟蒋莉跳一曲,趁机跟她说点儿心里话,可总没有机会。此时她已经胜利完成陪同刘副部长的任务,又紧紧围绕在部长身边,跟他跳了好几曲。听不见他们聊些什么,只能看见部长眼角的笑纹始终未曾泯灭。
好容易部长被某位少妇暂时缴获,蒋莉停下喝点儿水。郭韬前去邀请,她格格一笑,晃晃手中的水杯,说部长跳得太好了,我都跟不上,好累哟。说话听音,锣鼓听声,郭韬知难而退。等她跟部长副部长都跳完,舞会也差不多进入倒计时,他终于有了与美人共舞的机会,又赶上他最喜欢的曲子《蓝色多瑙河》,中三步,因此舞兴甚浓。他说蒋莉,你怎么看今天的活动?我觉得好没意思啊。蒋莉耳朵一偏,说什么?你说什么?太吵了,我听不见!
4
年后先是人大政协会,然后是党委扩大会,接着各项工作按部就班,复制从前。组织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农村基层换届选举。各村支部书记的人选基本都已内定,再加上各级“强有力”的精心组织,本来并无差错可出,可最后出差错的倒是组织部本身,确切地说是郭韬自己。
换届之初,又有大量的宣传材料。可这笔买卖张伟华却没再交给王明杰。新老板带着样品来到办公室,郭韬才明白变故。
换届结束的总结大会,也是对新任支部书记的训话会,理论上无比重要,所以市委书记、副书记全部出席。这个副书记姓刘,就是王东峰伺候的主子。当然,无人称他刘副书记,都叫刘书记,包括市委书记自己。然而口头称呼是一回事,公文往来又是一回事。在正式文件中,书记就是书记,副书记就是副书记,丝毫开不得玩笑。
郭韬偏偏出了差错。最后大会印发的文件上,主持会议的刘副书记赫然成了刘书记。当然,错误不多,一共六处,不过已经足够。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以自由裁量。往大里说,可以说是破坏组织原则,市委书记岂是随便乱封的?往小里说,也就是个笔误。但部长为人向来严谨,组织部印发的文件出现这等错误,必须追究责任。
问题出来后,郭韬还浑然不觉。他在部队大院长大,知道副职就是副职,不管你年龄多大资格多老。他父亲为了去掉这个“副”字,不知道动了多少脑筋。故而这个文件自始至终他都规规矩矩地带着“副”字,而最终的正式文件上,这个字竟然人间蒸发,岂非咄咄怪事?
写稿和打印文件的电脑,平常由郭韬和周学东共用。电脑谁都可以打开,文件也不难找到。郭韬明白,一定是谁做了手脚。做这样的改动非常简单,只需点几下鼠标而已。怀疑对象按照可能性大小排序,先是张彬,再是周学东,郭韬简直不忍心排上蒋莉。张伟华当然不可能,因为他有领导责任,不会如此自掘坟墓。
怀疑可以发挥想象,指认却需要证据。这话他根本就没法开口。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部长找郭韬谈话。郭韬百口莫辩,部长痛惜不已。“你怎么能出这样的错误呢?这是不可原谅的呀。新借调的四个同志,只有你我事先考察过,对你也最为满意。因为你学历最高,父母都是部队干部,家庭教育应该很好。可是……”说到这里他暂时停下,看着郭韬,期待对方满脸悔恨的表情回应,却久候不至,只好又接着说下去,“没想到你不能安心工作,牢骚满腹,对干部选拔都有意见。小郭,你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
听到这里,郭韬不觉心里一凉,然后是钻心的痛。他对干部选拔确实说过几句闲话,但当时只有蒋莉在场。她?怎么能是她呢?是张彬和周学东都可以,唯独不能是她。道理很简单,因为她漂亮,理当善良。
最后的结果正好是郭韬想要的。借调结束,原路返回。部长当着他的面,吩咐办公室写份漂亮的结论,让郭韬带回去交差。那张纸郭韬仔细看过,因为不值钱,故而废话多,可谁都明白,假如他真正“工作认真,态度积极,完成任务及时准确”,自当留下重用,又为何遣返?
冤死就冤死,可以自认倒霉,他只是不明白原因。因为他们几个人之间,并无直接的竞争关系。并非指标只有三个,末位淘汰。他之所以依然遭遇冷箭,道理很简单:他们时时需要一个落后分子垫背,以便为自己提供心理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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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郭韬简直要感谢这次冤枉的遣返。因为陆俊特意给他打了传呼,让他速回电话。这是结婚一年多以来,陆俊首次主动联系他。“云中谁寄锦书来”,一看是她的传呼,郭韬顿时心跳加快,血朝上涌。当时他正在回家的路上,顾不上别的,立即寻找公用电话。
那时公用电话还不多,街头散乱的店铺中好容易找到一家,却有女子捷足先登。她打的时间也许不长,但在郭韬感觉,却像是煲电话粥。他急得不行,可又不能凑得太近,等了半天还没结束,他上前催促两次又无结果,手不觉就伸向电话。“你快点儿好不好?我有急事。要不你等会儿接着再打!”
不知怎么回事,电话没拿过来,郭韬人已经从电话间到了街上。老半天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是被那女人摔出来的。再过去一试,比上回更惨,干脆一屁股坐到了水泥地上。连续两次受挫,他明白真正遇上了高手,再不敢造次。抬头一看,却似曾相识。那不是别人,正是陆俊过去在三小的同事和邻居,姓名尚且不详。
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大家都认出了对方。仔细看看,那女人模样远远高于其手段,并不难看。假若郭韬不是连续被摔出去两次,他一定能觉出这小娘子的无言风流。
女人本来满面怒容,看着郭韬手摸屁股苦着脸,突然笑了:“是你!你还真是个急脾气!”
郭韬揉揉屁股,“我再急也没跟人动手啊。我是真有急事!你打完没?”
女人调皮地笑笑:“你,还是电话?”
郭韬说:“好男不跟女斗,我没工夫跟你开玩笑!”
女人本来还准备再逗逗他,看他真是着急,便说:“谢谢你呀,帮我省了电话费。再见!”
郭韬一边揉屁股,一边给陆俊回话。陆俊问:“你怎么才回电话?”
郭韬当然不能说刚刚被她过去的女同事连摔两次,只好支吾:“我在路上,找不到电话。”
陆俊说:“叫我怎么说你呢?这么好的机会,你也不当回事!”
愉快突然像啤酒的泡沫一样泛满心头。此刻郭韬早已忘记受苦受难的屁股。“这有什么?不就是个小官僚么。”
陆俊叹了口气:“别再跟我兜售你那些鄙视权力鄙薄官场的话。是男人,你就做出个样子给我看看。别当不了官儿,整天酸溜溜的!”
郭韬心情很好,也就没在意陆俊的语气。“你在激我,对吧?”
陆俊那边沉默了片刻:“这个机会还是我给你争取的。你知不知道?”
那年教师节前夕,市领导分头到学校慰问,组织部长正好到了二小。座谈期间,部长谈起人才难得,陆俊发言时就提到了郭韬,说他文笔很好,在《滨海晚报》发表过散文。部长当然要重视人才,闻听立即吩咐秘书记录在案,这才有了后面的一切。
得知原委,郭韬不觉鼻子一酸。“这么说,那封信你收到了?”
“什么信?”
“当初我寄给你的那张报纸啊。样报,上面有我的文章。”
陆俊说:“没有啊,我根本没见到。”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又不是不认字。教研组订的报纸。”
郭韬说:“怎么会呢?我确实投进邮筒了呀,邮票也没少贴!”
陆俊说:“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告诉你郭韬,将来你总是要结婚的。事业成功是男人最能打动女人的东西。至少我这么看。你得做出个样子来。别忘了你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整天窝窝囊囊,这样的男人我打心眼里瞧不起!”
郭韬说:“你的意思,喜欢仰视男人?”
陆俊反问:“你说呢?难道男人应该仰视女人?”
响鼓还需重锤敲。陆俊这话挺狠,郭韬颇受触动。多年以来,陆俊都很少主动联系郭韬。今天这个电话,至少可以说明一点,那就是陆俊对自己并非毫无感情。这比什么都重要。既然这样,那就让她瞧瞧,咱不是窝囊废。咱也可以让你仰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