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证据

文/吕 铮

第一章 警察打人

这是一次毫无悬念的抓捕,犯罪嫌疑人的位置已经锁定,抓捕警力安排就绪,按说,成功就近在咫尺。

罗洋带着刘权和赵顺信步走进了这栋位于金融商圈中心位置的大厦,蓝黑色的警服十分显眼,引起一片注目。其实搞经侦的一般抓捕时都不穿制服,着便装在侦查中便于隐蔽,在抓捕时给犯罪嫌疑人留有面子。但今天他们这么来是另有目的。这是个已经被媒体炒作了许久的案子,从立案侦查的那一天起,传唤了谁、涉及什么公司,甚至问了什么,都毫无秘密可言。

今天要抓捕的人,就是这栋大厦的拥有者,本市的商界奇人刘海辉刘总。公安局调查他,自然是本市的重要新闻之一。罗洋等人早给他上了边控,离开本市自然是不可能的,刘海辉也因此多次向经侦总队进行抗议,认为这侵犯了他的合法权利,强烈要求公安局恢复他的自由和名誉。今天,就是经侦总队进一步剥夺他自由的日子。

当前台小姐上前询问的时候,罗洋等人已经走了过去,小姐追上阻拦。罗洋一把推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刘海辉正端坐在大班台后,漠然地看着这些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刘总,我们是省厅经侦总队的。请您协助我们回去调查。”罗洋亮出工作证。

“协助你们调查?我犯了什么法?”刘海辉说。

“刘总,他们……他们是自己闯进来的。”前台小姐追了进来,刘海辉摆手,示意无事。“有什么急事明天再说吧,我还要去开个会。”刘海辉将手中的烟蒂果断地捻灭,站起来便往外走。

后面的刘权一把将他拦住。“刘总,再重复一遍。我们是省厅经侦总队的,今天来说好听的是协助我们调查,说白了是对你依法传唤。”

刘海辉微微一笑。“经侦总队?总队长不是老蒋吗?我先开会,之后去你们那儿。”

罗洋笑了。“刘总,我们知道您神通广大,但今天我们的任务就是带你回去,这是传唤证,回去我们总队长自会见你。”

“什么传唤证,我看不懂。你们闪开,我今天有重要的会议,这是本市招商引资的大事,耽误了你们负得起责任吗?”刘海辉表情突变,脸色阴沉,说着继续往外闯。他自然不是去开什么重要会议,而是要立即见他的律师,联系那些救命的关系。罗洋等人的到来,比刘海辉预料的早得多,所以那些破解之法大都还未实施,亡羊补牢,是必须在大限来临前做完的,这点,刘海辉不够专业。而罗洋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凭着数月来加班加点获得的证据,他们有信心在十二小时之内拿下刘海辉的口供,到那个时候,就算再大的关系过来,也翻不了刘海辉印在笔录上的指印。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点搞经侦的都明白,对于上层建筑有人的刘总们,警察太渺小。但警察是执法的工具,法律的规定和程序都是白纸黑字,只要法律能占得先机,就算刘总们的经济基础再雄厚,也无济于事。

“刘总,那就直说了吧。我们今天是为了你涉嫌操纵股市的问题来的,你必须现在接受我们的调查。”罗洋收起笑容。

“调查?你们这帮警察整天干点人事儿不?”刘海辉火了,脸憋得通红,“操纵股市?笑话,你们懂什么叫股市?我们公司是本市的创利大户,每年给国家上缴了多少利润,解决了多少人的就业问题,你们这帮警察的饭碗,还不是我们纳税人兜里的钱凑的啊!调查我?叫你们队长来!”

“刘海辉!你别太过分!”罗洋上前抓住了刘总的胳膊,“在你公司里,别让自己没面子。”

“你给我放开!”刘总一把甩开罗洋的手,“保安,保安!”话音未落,门口的几个保安呼啦一下冲了过来。

“我看你们谁敢抗拒执法,谁来我拘谁!反了你们!”刘权一下横在保安面前,几个保安被震慑在了原地。

“嘿,都干吗呢!我花钱养你们是当摆设的?还想不想干了!”刘海辉一把推开了罗洋,快步向外走去。保安一听,也不顾刘权了,推搡着把刘海辉往外拽。

这时,赵顺拦在了刘海辉面前。

“滚开!”刘海辉狠狠推了赵顺一把,弄得他一个趔趄。

赵顺半低着头,又挡在了刘海辉面前。“你给我站住。”

“让你滚开,好狗不挡道。”刘海辉歇斯底里。

“你再说一遍,谁是狗?”赵顺语气低沉,冷眼相视。

“谁是狗自己知道,让你滚开!”

“你再说一遍试试!”赵顺声音依然不高。

“我说十遍也行,你是狗,你们警察都是狗!”刘海辉根本没有直视赵顺。当然,他也根本没有看到赵顺的动作。

烟缸具体是从哪儿抄起来的,慌乱的人们谁都没有注意过,而烟缸从完整到粉碎的过程,人们却看得一清二楚。具体来讲,烟缸是完整地在赵顺手中,呈下落状态,之后粉碎在刘海辉面部的,过程十分迅速,好似流星滑落,而结果却十分沉重,似是彗星撞击地球。在场的警察、保安以及围观的公司职员都惊呆了,嘈杂喧哗的气氛一下归于平静,像是倾盆暴雨后突然的天晴,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全身颤抖的赵顺和应声倒地的刘海辉在视线焦点上。

“罗洋!你们干的好事!”大队长江浩用力拍响了桌子,“一个简简单单的抓捕,让你们搞成这样!你说说,这影响有多坏!现在犯罪嫌疑人躺在人民医院里,成堆的记者在那儿采访,他的家属和公司人员就在咱们总队门口静坐,咱们辛辛苦苦树立的警察形象毁于一旦!咱们辛辛苦苦经营了这么长时间的案子怎么收场?你说,这事怎么办!”

“江队,这事全怨我,作为探长,我承担全部责任,要处分处分我,是我……”罗洋低声说。

“得得得,别这儿推功揽过,现在不是时候。”江浩打断了罗洋,“说句不该说的,案子破不破,是现在破还是过些日子破,都是工作上的事。但因为办案而动手打人,还造成严重后果,就不是办案得不得力这么简单的事儿了。几个月后就是副大队长竞聘,你干探长已经四年了,因为这个事耽误了,你觉得值吗?”

“江队,我……”罗洋一脸沮丧,“哎!我就不该带着丫赵顺去!江队,你说这事……怎么办啊?”罗洋叹了口气。

“怎么办?冻豆腐,没法拌(办)。现在赵顺已经被关了禁闭,督察处一会儿就过来,事到如今,你也别净往自己身上揽事儿,谁的责任谁负,当时怎么回事,赵顺怎么动的手,一五一十你该怎么说便怎么说,别缩小也别夸大,懂吗?”

罗洋默默地点了点头。正在这时,队长室的门突然打开,刘权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江……江队,出……出事了……赵顺,在禁闭室里发了疯似的撞墙,劝也劝不住!”

“我操!丫有病啊!”罗洋气得直摇头,随着刘权跑出门外。

督察处的人来到的时候,赵顺已经被同事反绑在禁闭室里了,头上缠满了纱布。两位督察吓了一跳,一时没搞清是警察打了人,还是被打了。赵顺坐在对面全身颤抖,嘴里还念念有词。

“哎,你这是怎么回事?”一个督察问。

赵顺头也不抬,身体蜷缩着,颤抖得越发厉害。

“赵顺同志,我们是督察处的,今天就你殴打犯罪嫌疑人刘海辉的问题进行调查,请你配合。”另一位督察说。

赵顺仍然不理,身体由颤抖几乎变为抽搐了,嘴里仍在念着什么。

“喂,你说什么呢?”督察问。

“江队,他这是……”另一个督察转头问江浩。

江浩从刚才第一眼看到赵顺这样,心里就有了底,现在是他发挥的时候了。“哎,你们有所不知,我们单位的这位赵顺同志啊,是一名优秀的侦查员,前几年还破获过几个大案,立过二等功。今天这事儿啊,怎么说呢,责任完全在我……”江浩深深叹了一口气。

两位督察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赵顺同志的事啊,我们也是今天通过他家人才知道的。赵顺从今年开始,就一直往人民医院的神经内科跑。据医生诊断,他患有严重的强迫和焦虑症。但他为了工作,却一直没有跟我们说,这些情况我们也一点都没掌握……”

“啊?你是说,赵顺他有病?”一位督察说。

“是,他有病,还病得不轻。”江浩点了点头。

“嗯,那我们明白了。”督察的表情舒展了一些,“那他头上的伤?”

“是他自己撞的,我们拦也拦不住,为了避免他继续自残,才把他捆上的。”

“哎,这事闹的……”督察摇了摇头,“说咱们警察压力大吧,谁都不理解,这不就是明摆着的事实吗?有病,嗯 ……这病来得也算是时候。”督察话里有话,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赵顺,一语双关,“都不容易啊,为了个案子……”

赵顺默默地抬起头,似乎恢复了常态,但颤抖依然没有停止。督察与赵顺对视,似乎想从那双木然的眼睛中找到些什么。赵顺又开始念念有词。大家听了半天才听懂,他一直重复的是:“警察不是狗……”

从那天起,赵顺便开始了连续七天的禁闭生活。他蜷缩在那间不足八平方米的禁闭室里,昔日的同事成了他的看守。他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很少说话,也不再念念有词。罗洋曾试图和他沟通未果,赵顺胳膊上深深的勒痕告诉罗洋,他的同事对赵顺下手不轻。

赵顺打人的事不小,全市轰动,各类媒体争相报道,“疯癫警察殴打嫌疑人”、“警察野蛮执法,公民权如何保障?”“正义人士”和社会名流也开始发飙,互联网上相关的帖子也纷纷占据了论坛的顶端。这都是刘海辉“战友们”的功劳。而唯一令省厅领导庆幸的是,赵顺有病。

试想如果赵顺没病,是个正常的、健全的、能良好思考、控制自己行为的警察,那这次事件的后果将会更加严重,人们对警察这个职业的质疑和反面情绪,也会前所未有地爆发。如果那样,赵顺不但会脱了这身衣服,甚至会承担刑事责任,后果不堪设想。主管领导们也无法免责。但是,赵顺有病,而且在得病的时候没有向领导说明,同时他是为了能坚守岗位而隐瞒病情,也充分证明了他的责任心。所以,因为有病,才峰回路转。

总之,人民医院出具了赵顺病情的证明,神经内科拿出了赵顺曾经看病的病历。督察处向省厅领导汇报的时候,客观公正地摆证据、讲事实。而在省厅为此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省厅新闻发言人也将这些情况公诸于世,无论人们是否质疑,但这个结果摆在那里,人们大都也是接受了。其实除了那些试图兴风作浪的少数“正义人士”之外,老百姓就只是来看热闹的。

陪同单位一把手宴请督察处的时候,江浩拍着胸脯说:“赵顺真的是有病。”

第二章 你疯了

一个月后,江浩、罗洋陪着经侦总队长到了赵顺的家中。那是一个位于南城的大杂院。他们敲了半天门,赵顺才把门打开。初冬微凉,赵顺只穿了一身破旧的三层保暖,看总队长站在门口,他很是拘谨。“蒋……蒋总,您怎么来了?”

“哎,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啊。”蒋总队长笑了笑说,“怎么样啊,身体好些了吗?”赵顺的病,其实不在身上,而是在心中。蒋总队长问他身体是否好些了,显然有些离题,但他总不能说:你是不是还强迫、焦虑着呢?

“哎,好多了。”赵顺热情地说,“来来来,屋里请,里面乱了点。 ”

这是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屋子,屋里散发着一股发霉的潮气。按说凭着赵顺的工资,生活应该不是这个样子,但几个人都没有多问,也不想多问。有些问题,问候一下就可以了,多触及,对谁都不好。

“赵顺啊,今天蒋总来看你,就是要给你解决实际问题,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江浩微笑着说。

赵顺叹了口气,从床头拿出一盒红梅烟,想给几位让烟又琢磨着烟次,就自顾自地点燃。“没啥困难,我给单位惹了大祸,给领导丢了脸,还有啥要求。”

“别这么说,都是为了工作嘛。”蒋总队长拍了拍赵顺的肩膀,“那件事过去了,啊,过去了。现在那个犯罪嫌疑人已经被批捕了,你的事没影响对他的定罪量刑。今天我们来,与那件事无关。”

赵顺听着心里不是滋味。“领导,您别这么说,作为一个老警察,我也没想到自己能闯这么大的祸,我……”赵顺说着哽咽起来,蒋总队长给他递过纸巾,屋里的气氛反而和谐起来。

“哎哎哎,顺儿哥,别难过,没事。”罗洋比赵顺小几岁,但平时基本没管他叫过哥,他是赵顺的顶头上司。“咱们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了,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罗洋话音未落就觉得自己说得不对,这事还算是小事?他用余光看了看蒋总和江队,两人没什么反应。

“赵顺,你家里人呢?”蒋总队长问。

“家里人……”赵顺努力让自己表情自然,“媳妇离了,孩子跟她过了。”

“哎哟,对不起啊,我不知道这事 ……”蒋总队长有些尴尬。

“别提这些事了。”江浩转过话题,“赵顺,领导今天来,一是看看你,二是问问你的打算。”

赵顺睁大双眼:“打算?什么打算?”

“鉴于你的身体情况,单位考虑是不是给你办个病退。”江浩关切地说。

“病退?”赵顺一下站了起来,“什么病退?我没事,我还能工作,江队,我……”赵顺有些激动,手开始抖得厉害了,“我……能工作,我不退,不退……”

“哎哎哎,别激动,老赵。”江浩抓住了赵顺颤抖的手,“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病退也得本人提出不是?我是问,你需不需要办个病退?”江浩不想看到局面失控,赶忙解释。

“我不退,我没事,我 ……”赵顺越来越激动。

“没事没事,赵顺,病退的事再商量,再商量。今天就是来看看你。”蒋总队长抓住赵顺的另一只手。他感觉到了剧烈的颤抖,那是种恐惧。

五分钟后,蒋总他们回到了车里,赵顺执意要送他们出门,被江浩和罗洋再三劝阻了。黑色的奥迪车缓缓地驶出了窄小的胡同,蒋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赵顺的问题,江浩啊,你得多操操心,总这么下去不行啊。”

江浩说:“您放心,我一定把这件事办好。”江浩明白蒋总的意思,他转头看着罗洋,罗洋却躲过了他的眼神。只有罗洋知道,赵顺在人民医院的所有病历和证明,都是医生后补的,赵顺家人的笔录也是事先安排的。而这一切,难道只有罗洋自己知道吗?

刘权一看就是个精明人,干瘦,一身牌子货,眼睛不大但活动能力颇强,而他这种精明人却只能算是精明人中的最低层次,精明全都写在了脸上,随便一个人瞄他一眼,就知道这小子不傻。如此一来,他就失去了装傻充愣的机会。这种人的精明往往就是职场瓶颈,老到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小子营养全长在外边,里面货不多,城府不深,水分不大。

“要我说,赵顺丫就是装病!”酒桌上,一个同事信誓旦旦地说,“我说权儿啊,你可别傻了吧唧往上冲,你就说老赵遗留的这几个案子吧,哪个有雷哪个没雷,你哪儿知道啊?别把自己炸着。”

刘权点了点头,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是啊,那几个事虽然都算不上是急难险重,但都挺复杂。老赵在的时候我也没多管,本来我就稀里糊涂的,这下好了,老赵自己享轻闲去了,一下都撂我头上了,我这才冤呢。”

“是,我能看出来,当时老赵在的时候,老是把着案子不放,根本没带你玩儿。”那个同事继续加火。

刘权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与赵顺的过节儿,现在这手算是落井下石还是借刀杀人?他不知道。刘权觉得没必要反驳,更没必要应和,所以就笑笑作罢。

“也是,换了我是赵顺也得这么干。”那个同事接着说,“都四十好几了,连个正科都没混上,也没个现职,再干也没什么意思,提前退休回家一待,其实也挺美。但你说,就为了个提前退休,至于这么作践自己吗?又是撞墙又是装疯卖傻的,真他妈给咱经侦总队丢脸。”

刘权有点听不惯了,他冷眼看着同事。

“要我说啊,老赵也是活该。前几年往前冲啊,就显他了,在下面顶着探长干活,抓了人,扣了款,直接到总队长那儿汇报,拿领导当什么了?我说这种人就是退了休也没劲,孩子媳妇也都没了,装疯卖傻也没个头儿。”

“你丫有完没完!”刘权把酒杯一下蹾在桌上,吓了那个同事一跳,邻桌的几个人也都惊异地看着他们,“我告诉你,以后别在我面前说赵顺的坏话。再怎么说我跟他也是一个组的,背后戳刀子不是本事,他不就去年把你破不了的一个案子给破了吗?多大的仇啊!你说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装病!没听说哪个人好好地把自己往神经病里面靠的!”

“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啊,说急眼就急眼。”同事不自然地说,“我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说他现在回家了,你不是压力大嘛。”

刘权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也感觉刚才有些失态。和赵顺搭档干活好几年了,虽算不上友谊深厚,但感情是有的。赵顺这个人不坏,只是偏激,固执,独来独往,所以得罪了不少人。从内心里讲,刘权是压根不相信赵顺有病的,他确信赵顺是因为有了这个病,才避了那个祸,而同时也是因为有了这个病,才丢了这个岗,算是有得有失吧。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关键时刻弄出这个招,算是权宜之计了,起码保住了这身制服。但怎么想办法让他重新上岗呢,这倒成了个难题。看得出,江队是想让赵顺病退,作为领导,赵顺要是再上岗,舆论媒体必将继续炒作,这个局也没法收场。领导有领导的难处。

他决定找找赵顺,问问他的真实想法,他也想帮赵顺一把。设想如果赵顺能回到单位,这些烂案子起码也能从自己手里脱开了。当然,刘权不只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想帮赵顺,他想的,是个不担责任又不失情谊的双赢。

龚大夫是人民医院神经内科的主任医生,赵顺是他今天上午出诊的第五个病人,他刚询问赵顺的基本情况,就碰到问题了——赵顺的病历。

“龚大夫,我从来没到您这儿看过病,我这病历怎么回事啊?”赵顺问。

“这……”龚大夫心里嘀咕:这姓赵的怎么明知故问啊?“这不是你的病历吗?你看,8月10号、9月 21号……都是你来我们医院做检查时的记录啊,你怎么说从来没来看过病呢?”

“大夫您听我说,我不是说自己没病,而是说我在今天之前,没来您这儿看过病,你听懂了吗?”赵顺说得有点绕,龚大夫只能选择摇头。“哎,咱就简短说吧,龚大夫,我想知道这个病历到底怎么回事。”

龚大夫不想和赵顺纠缠。“这样吧,你回去问问你们单位一个姓罗的同志,他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夫,我今天来想让您给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病。”赵顺说。

“什么?”龚大夫疑惑。

“我是说,我今天来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病。”赵顺说。

龚大夫停顿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拿出赵顺先前的病历,接着往下记录。按照赵顺自己叙述的,时常产生焦躁、亢奋和烦闷的感觉,有时突然就会感到紧张不安和躁动,有时甚至出现幻听。龚大夫判断赵顺存在强迫和焦虑的症状,让他做了一个填表测试。但强迫和焦虑都属于心理疾病,是无法依赖医学仪器进行检测的,只能通过病人的描述。赵顺在叙述时,游离的眼神和不安的表情让龚大夫有了感觉。龚大夫在记录时,下意识地看着他以前的病历。 在检查过后,龚大夫给赵顺开了一些诸如“罗拉”之类的治疗药物。凑巧的是,这次开的药与此前病历上的相差无几,如果单从病历上看,赵顺这次来绝不是第一次看病,而是几次造访后的复诊了。无论出于公心还是私心,龚大夫将病历写得天衣无缝,当然,单凭赵顺也不可能认得龚大夫病历上那些龙飞凤舞的字体。

这回,赵顺更紧张了,不是紧张别的,而是到了今天他才知道,自己是真的有病。他走出医院的时候,手抖得半天拿不出一支烟,他感到胸口像被石头顶住了一样,只能呼出半口气。他全身发冷,是该吃药的时候了……

龚大夫透过窗户的玻璃看着赵顺的背影,心情很复杂。他相信自己不会误诊,但他总有一种不确定感。一个月前,经侦总队的罗洋通过人民医院的院长找到自己,他们以组织的名义,要求医院给赵顺建这个病历,病人情况、症状、治疗方案都是龚大夫自己一手炮制的,通俗地讲,也可称为伪造或捏造。医生不能造假,这是基本原则,但医生毕竟是医院的工具,就像警察是国家的执法工具一样,都在为某些组织服务,所以在组织面前,原则是可以妥协的。

但龚大夫确信自己没有违反原则,他虽建了赵顺的病历,但里面却未确凿地写明赵顺患有强迫症和抑郁症,只写了他存在强迫和焦虑的症状,症和症状是完全不同的,仅一个字,程度便是天壤之别。可以说,龚大夫是在向医院妥协的前提下,最大限度保持了自己的原则。当然,也是最大限度给自己留了后路。

而今天,龚大夫就有点如坠云雾了。他没想到赵顺会来问病历的事,按常理说,最不该问这件事的人就是赵顺。而他来了,来的目的不光是问病历的事,还来看病。赵顺所说的症状太接近强迫、焦虑症了,可以说,赵顺说得天衣无缝。但这种天衣无缝是否仍旧是建立在赵顺装病的基础上呢?龚大夫搞不明白。出于一名医生的职责,他不能拒绝给赵顺开药,如果赵顺是真的有病,这倒无妨。但如果他没病,那无端服药是会毁了他的,而且那种心理上的暗示也不可低估。这是个悖论,龚大夫想得头晕。两害相权取其轻吧,要说赵顺没病,估计谁也不答应。

正毅公司的法人代表任毅这几天过得不错,先是套了一个台商的资金,缓解了公司周转的困难,又接连拿下了几个项目,完成了今年工作的计划,最重要的是,他摆脱了一个人的纠缠。那就是赵顺。

任毅搞的是正当生意,既不贩毒,也不沾染黑道,但这并不说明他不干违法的事。前段时间是他公司最艰难的日子,不是因为生意不好,而是因为被赵顺盯上了。在任毅的眼里,赵顺是条疯狗,做生意的都希望能交几个执法机关的朋友,工商的,税务的,公安的,没事的时候可以通过他们认识些有用的关系,有事的时候可以铲事。如果这些部门的朋友交不上,也千万不能为敌,到关键时刻随便哪个大爷卡一下都够自己受的,和气生财就是这个道理。再说,做生意的有几个屁股干净?全市这么多公司,哪个敢说自己能全额缴纳税款,增值税、营业税、个人所得税,算起来不是个小数,会计找有经验的,除了工作熟练外,还得会合理避税,什么叫合理避税,大家都心照不宣。

不知怎么的,老天就派了个天煞孤星过来,那个经侦总队的赵顺,整天猫盯耗子似的盯着自己。他从公司的偷税查起,合同项目,一个不漏,银行税务,全都找遍了,这么玩,谁能不露破绽。最难办的是,赵顺还是个水泼不进的主儿。逃往加拿大的赖昌星说过一句话, “我不怕你什么都不喜欢,世界这么大,总有你喜欢的。”但任毅就硬是没找着赵顺喜欢的。也许赵顺真就是个刚正不阿的警察?任毅不信。

任毅开始通过关系调查赵顺,调查举报他偷税的到底是哪路诸侯。与他公司存在竞争关系的几家公司都有嫌疑,但这个举报是封匿名信,所以任毅尚无法知道是谁对他下的手。但他心里有谱,赵顺这么盯自己,绝对不是他出于公心或什么职责所在,而一定是与某个暗藏杀机的后台有关。在商场博弈中,借助国家机器打击对手早已屡见不鲜,赵顺就是这个国家机器。

但赵顺完了,疯了。为此,任毅该感谢赵顺,感谢那个砸向刘总的烟灰缸。

任毅走出公司大门,天边的夕阳已渐西沉,火烧云把天都染成了橘红色。他启动了奥迪Q7,向着那浓郁的橘红色驶去。他在国际酒店订了一个包间,他一会儿要干两件事,一是吃饭,二是陪人吃饭,两件事都很重要。

第三章 我没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