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 扎

文/纪富强

引 子

中午快下班时,宣传科民警辛华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一听就不是个善茬,咬牙切齿地说道:“识相的,快把录像带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辛华听了脑子发蒙,一时竟不知所措。听对方的口气,显然不是熟人,而愚人节也早就过了。

——是谁呢?这是干吗!居然有人胆敢把恐吓电话直接打到公安局,赤裸裸地威胁一个警察?不等回答,那边“啪”的一声巨响已挂了电话。神经病吧?辛华苦笑一声,并没怎么当真。时下,不常有人吃饱了撑的没事拨打110闹着玩吗?

午饭是在县局食堂吃的,中午又不能饮酒,辛华坐在空荡荡的食堂里越吃越觉得没滋没味,一边又琢磨起刚才那个没头没脑的电话,不觉就掏出手机摁起来。很快,听筒里伴随着雄壮的《人民警察之歌》,立即传来了他和搭档蒲娜标准而动听的普通话:“您好,沥远县公安局始终坚持‘立警为公,执法为民’,大力实施文化育警、科技强警、从严制警,严厉打击各类违法犯罪活动,全力为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保驾护航!正在接通,请您稍候……”

辛华笑了,这是自全局持续深入实施警营文化建设工作以来的又一创新举措,经局领导批准和授意,每位民警的手机里都被自觉换成了他们宣传科自己制作的特别彩铃。尽管早就听了无数遍,但辛华每一次听,内心都随着旋律跌宕起伏。幸好他每一次听,都对自己和蒲娜的声音感到满意。电话是打给刑警韩东平的,辛华跟他既是警校的校友又是最铁的哥儿们。有事的时候,他最喜欢听听韩东平的意见。可彩铃响了好几遍,仍然无人接听。直到辛华郁闷地吃罢午饭,约摸半小时后,韩东平才打回来。

“辛科长,什么指示?我可忙着呢,有话赶紧说!”

“东平,我好像遇到麻烦了。有人打电话威胁我。”

“什么?”韩东平听了,非但不感觉吃惊,反而“忒”的一声乐了:“我说哥儿们,吃得再饱也得学会擦嘴巴啊,你咋搞的?”

“我跟你说正经的,不是开玩笑!”辛华右手拇指与食指旋转着一支圆珠笔:“你听好了,今天上午快下班时,有个家伙往科里打电话,正好是我接的,那人莫名其妙地要我交出什么录像带,否则对我不客气。”

“录像带?”

“是啊,这玩意儿我这里到处都是。可对方说的什么,我满脑子糨糊。”

“我就说嘛,你自己想想,最近给谁结婚录像帮忙时,有没有把人家闹房时的不雅场面给现场直播了?整这么晕乎,八成就那点事。”

“绝对不是,现在有人结婚还用得着我去吗?凭我的预感,这里头肯定有事!”

“哦,真忘了你现在都是宣传科副科长了,这种事,的确喜欢往领导身上贴。先别着急,说不定谁和你开玩笑呢?记下号码了吗?我回去帮你查查。”

“东平,别净拿我开涮。你可是刑警,我这就算报案了,你看着办。我等你信儿。”放了电话,辛华本想趴在桌子上迷糊一会儿,可突然炸响的电话让他吓了一跳。辛华怀疑自己实在太有点小题大做和草木皆兵了,于是清理一下嗓子拿起了听筒。

“喂,你好?”

“你很不友好!最后警告你一次,乖乖把录像带交出来,会有人跟你联络的。要是你想耍什么花样,当心自己在沥远永远消失!”电话砰的一声又断了。

辛华脸色骤然凝重。

这显然不再是什么玩笑。有人盯上了自己。可是,他左思右想,无论如何仍想不出对方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辛华参加公安工作的年头也不短了,整整九年,但他一天都没在刑侦、治安一线待过,除了在看守所待过短暂一阵,后来就因为发表过几篇文章而被分到了县局宣传科。宣传科恐怕就连傻子都知道,是个与世无争的清水衙门。在这样的环境里上班,每天读读报纸,写几篇稿子,拍点公安业内的电视新闻。虽说清贫,但工作压力相对不大,与人鲜有利益之争。身为这样科室里的一个副科长,又能得罪什么人呢?难道,自己是在采访哪起案子时,触动了某些人物的忌讳?可想来想去,想得脑壳都大了,辛华除了想起近来一些司空见惯的日常会议外,再也没有什么可疑的线索了。话又说回来,在局机关这样一个政治性很强的单位里干了这么多年宣传,什么东西能碰不能碰,能发不能发,他辛华是很有分寸的。

辛华突然想抽支烟。嘴上叼起一根“鹿城”时,却怎么也找不到打火机了,辛华正在身边那几个抽屉里翻腾,搭档蒲娜推门而入。蒲娜人长得珠圆玉润,非常精致,且身材高挑,五官华丽,多才多艺,笑起来满面春风,虽说年龄已近而立,但思想和装扮却一直走的是时尚路线,是那种为一道特色小菜,肯乘坐出租车跑出数十里去品尝的所谓小资女人。见辛华嘴里叼着烟卷,蒲娜故作惊讶:“咦?什么时候开始抽烟啦?”

辛华轻轻一笑:“心里有事。这不,还找不到打火机了。”

“咋不早说?来,给领导点烟。”蒲娜说着,从兜里掏出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一闪,“吧嗒”一声,竟有火苗蹿出来。

辛华浓浓地吐出一口烟雾,才笑道:“看不出啊,你也会?”

蒲娜笑着回答:“这叫有备无患嘛,要想进步,就得处处为领导着想。”

这么一开玩笑,辛华的内心逐渐平静,把那恼人的恐吓电话抛至一边。可他这份好心情并没持续多久,蒲娜突然止了笑,悄声问道:“知道吗?左梁要走了。”

“左梁?他要去哪里?”

“回老家!他被辞退了。”

“为什么?”

“不知道。”

“你听谁说的?”

“小左刚才亲口对我说的。昨晚上,杜科长突然找到他,跟他说了这事。今上午他收拾一下东西就要走。”

辛华将烟慢慢捻灭,坐在那里,半天沉默不语。左梁是科里的司机,刚过了二十岁生日。他老家在偏沥远区,家里人送礼托关系费尽周折才把他送进城里,干了这个临时差事。小伙子人很老实,又能干,关键还和辛华挺投缘的。怎么说辞就把人家给辞了呢?辛华费了好大劲才决定去另一间办公室里,问问科长杜涛。

宣传科长杜涛站在桌子边,正接电话。辛华进去时,杜涛抬头瞧他一眼,接着说他的话:“司机马上就要过来?好啊,姓赵?才二十岁,很年轻嘛?没问题,沈局您挑选的人,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杜涛一边说,一边拿根铅笔在桌上有节奏地敲着。扣罢电话,却马上换上另一副严肃脸色,再瞧辛华一眼,并不说什么。

辛华问:“杜科,为啥辞退左梁啊?”

杜涛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仍不说话。

辛华接着嘟囔一句:“这小伙子干得挺不错呀!”

“这事儿是你说了算,还是领导说了算?”杜涛听了脸色发暗,一边用手指指电话,“你刚才没听见,沈局长连新司机都已经安排好了!”辛华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平时,杜涛很少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可现在辛华从他的话里,分明感到了愤怒和无奈。

屁大点的事情居然惊动了局长,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辛华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刚要出去。杜涛见他到了门口,突然开口道:“明天上午,县里的万圣园股份有限公司一个娱乐场所要开业,你去录像吧。”

辛华觉得莫名其妙:“娱乐场所开业咱去掺和啥?难道要在自办的公安栏目内发歌舞厅开业新闻?那可够荒唐的。”

杜涛皱起眉头:“明天沈局长要参加开业典礼。记住,要多拍大场面,小细节。帮助人家留资料。他们肯定把县里的新闻媒体记者都请了,还轮得着咱发新闻?”

辛华明白了。人家记者去,是拍新闻,几个镜头足矣。让他去是全程录像,包括领导讲话。这种事情是最让人头痛的。“那叫纪曦去吧。”辛华推托,“明天,我还有个采访任务,早跟人家约好了。”

“约好了也要辞掉!”杜涛盯着辛华,“沈局长暗示,说让你去!”

“沈局长暗示要我去?杜科,你不是开玩笑吧?”辛华似乎没反应过来,“我什么时候跟沈局长打过交道?他怕连我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杜涛瞧着辛华,抽出根烟点上,眉眼里的笑就别有意味。“我还想问你为啥呢?既然局长叫你去,你就去吧!”杜涛说完就抓起电话。辛华只好转身走出。一边走,一边悄悄摇头,觉得这事透着一股子邪气。

同事一场,辛华想去看看左梁。下了楼,来到院子南侧二层小楼。这是局里的集体宿舍。辛华曾在这里坚守了五年,不知不觉把自己发展成了大龄青年。也曾谈过一个女友,甚至已经有操办大事的迹象,同志们以为这下子十拿九稳喝上喜酒啦,没承想,他们还是静悄悄地分手了。关心辛华的人一个劲问:“咋搞的?你小子是不是哪个方面有问题啊?”辛华却一直笑而不答。后来,赶上住房改革,局里照顾他是大龄青年,好歹分给了他一个小套,一室一厅。他才搬出这栋宿舍楼。

一楼是办公室,宿舍区则在二楼,一上楼梯,贴左边是女宿舍,右侧是男宿舍。楼道尽头窗口边,挂了男男女女的衣裤,像各国国旗。辛华不禁感慨:这一切,曾是多么熟悉而又温馨!来到左梁宿舍门口,辛华隔玻璃向内瞧去。只见左梁一个人坐在床边,似乎在发呆。辛华走进去,他也只是抬头蔫蔫地打了个招呼。辛华见他眼睛通红,像是哭过。遂叹口气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不知道?”

左梁突然抽泣起来:“我就是觉得挺委屈!你说,我什么事情做错了?违反了什么规定,明确告诉我啊!我这么灰溜溜地回家,怎么跟家里解释?自打来到咱宣传科,每天清晨我都是第一个先到班上,擦楼道,洗厕所,什么脏活累活我不干?大伙儿来了以后,我还得挨办公室提满热水,再去倒垃圾。我拼命地干,唯恐有人说我懒。我知道,我是从农村出来的,不容易,只想干得好一些,可是……”

辛华忙截住话头:“小左,你也别太难过。你年龄还这么小,总不能在这里干一辈子临时工吧?说句实在话,在机关里一辈子做牛做马没意思,说不定现在离开了,对你以后的人生道路,还是件好事情。”

左梁抬头冲着天花板:“你不用安慰我。其实,不就是领导考虑要安排别人进来吗?”辛华听了感觉胸前像被堵了棉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得长叹一声。那天,他和左梁聊了很久。彼此都有点难舍难分。可是他们俩谁都没有意识到,这将是他们彼此间的永别!

万圣园是沥远县的重点企业集团之一。开始它是以餐饮业发家,后来逐渐发展到餐饮、娱乐、住宿、股市、房地产等多个领域。它的创业发展史堪称是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神话。据说,集团董事长陈光海曾是本地一个以乞讨为生的流浪汉。可毋庸置疑,现在的万圣园成了沥远县最具实力的拳头企业,甚至省市级媒体在提及陈光海的名字时,都冠以“著名企业家”的名号。如此强烈的人生经历对比,使陈光海本人头上笼罩了一层神秘的光环。

辛华以为沈长龙也许会成为剪彩仪式上的重要人物之一,可与会领导一个接一个走上红地毯的时候,他才发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辛华在那些人里面接连看到几个县委、县政府的重要领导,如此高规格和壮观的场面中自然不可能有沈局长的身影了。辛华看到沈长龙时,发现沈局长脸上正红光溢彩,远远看去,虽说还没有出现明显衰老的迹象,但在今天这样一个场合内,却丝毫也显示不出平时在县公安局里的气派。

剪彩仪式因各级领导的到场显得很上档次,华丽而又隆重,再加上万圣园集团的锣鼓队、军乐团撒开力气大闹喧哗,硬是将一条原本宽宽敞敞的大道闹个水泄不通。几名交警手忙脚乱,汗流浃背。仪式结束后,辛华随了媒体记者们一同入席。大家彼此经常见,嬉闹惯了。媒体记者走南闯北,满肚子奇闻怪事,讲不完的荤黄小段,有的女记者比男的都要高明百倍,话题皆是冲下三路而去。现在有种说法,叫无荤不开席。酒桌上缺了荤段子,就产生不了戏剧性,达不到高潮。尤其是男人,如果你不会讲荤段子或者讲不出色彩,说明这男人太不男人,已经落伍,跟不上潮流了。辛华虽属大龄,男女之事有所参透,但性格使然,一些段子他是说不出口的。正笑闹,有人过来敬酒。大家一瞧,都齐刷刷地立起来。

原来是万圣园董事长陈光海!辛华向他身后瞧去,跟在他后面的不是别人,正是上司沥远县公安局副局长沈长龙。陈光海有点福态,个子不高,一点也不魁梧,甚至形象有点猥琐。如果见他第一面,兴许人们不会相信,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光海。的确,他的外形与他亿万富翁的身份很不相符,在他身上反倒能寻见一种朴素的老农味道。

陈光海笑起来,眼睛虽眯,却透出一道精光:“诸位都是我多年来的朋友,我们万圣园的发展壮大全凭新闻界的兄弟姐妹们捧场。来,干了这杯!”说完,指着桌上的一个姑娘笑问:“亚如,这阵子怎么不过来给我宣传了呢?”

那个叫亚如的女记者嗲声嗲气地回答:“陈董您不邀请,人家一个小女孩怎么好意思来呀?”

陈光海道:“都是我的错,我检讨。”

满座皆笑。

这时沈长龙走了上来,手指辛华对陈光海介绍:“这个是我的兵。我们宣传科的辛华,我跟你提起过,小伙子挺能干!”

陈光海忙过来握手:“辛科长,咱们第一次喝酒,我敬你一杯。今天可把你累坏了吧?”这场面搞得辛华既被动又激动,平时沈局可从来没单独和自己说过这种话,而陈光海,据说有许多份量不够的县领导他都不放在眼里。但在这样一个场合,对辛华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民警,竟如此和气?难道他们喝醉了,还是因为今天心情好,干脆把架子也放下了?和陈光海干掉一杯,落座,辛华仍没从那种怪异中回醒过来,那是一种既兴奋又诧异的感觉。旁边一个小伙子悄然说:“今天日头从南边出来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发现陈董到这种场合来敬酒。”另一名记者“哧啦”一笑:“咱们重量级别不够嘛。”

辛华喝了许多酒,晕晕乎乎回家,一下躺倒。再醒来,竟是深夜。这一觉,睡去四五个小时,整个下午都睡进去了。辛华洗把脸,觉得肚子里有点空,就找出两包方便面,煮到锅里,磕上一个鸡蛋。看来,夜里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了。辛华有开夜车的习惯,大约是写作养成的。辛华写过一些侦破推理小说,在沥远小小的文学圈,也算是个腕了。趁方便面未熟,辛华坐到电脑前打开电源。那台电脑是组装货,是在朋友对网络吹嘘的刺激引诱下才买的。买来后不久,他欣喜地发现了一台微机对一个单身汉的妙处。他可以自由自在进聊天室,和网友胡吹胡侃,打发无聊时的时间。甚至,还能和网友搞点虚拟结婚之类的游戏。他听人说,在网络上居然是可以同异性进行性游戏的。这辛华倒没试过,但他坚决持怀疑态度,他可不相信一个大活人守着一台冷蓝蓝的电脑会产生快感。将方便面盛进碗里,刚要吃,电话铃再次响起。辛华抬起头一看挂钟,正好十点整。

他的心一下子揪起来,这么晚了?电话铃声一直执拗地响着,似乎知道辛华在家。辛华忽然恍然大悟,迅速找出一个采访用过的微型录音机放在电话旁,然后摁下了免提键。果然,又是那个阴沉的声音。

“你好,辛警官。”

辛华强抑愤怒,问道:“你是谁?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是谁并不重要,”那人说道,“咱们还是谈谈那盘录像带的事。你能不能把那盘带子卖给我们,价格由你来定。”

辛华陷入沉默。他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方对一盘录像带怎么有如此大的兴趣?那带子上究竟是什么内容?索性和他们玩一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说不定事情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于是,辛华冷笑一声说:“录像带是在我手里,不过你们别想拿到!”

“那我想打听一下,辛警官打算怎么处理它?”对方话语更加阴沉。

“我还没考虑好。”

“那么,既然如此,我想你也就知道我们是谁了。大家都是聪明人,我劝你还是别干傻事,要是卖给我们,你能得到很大的好处。但如果你把它送出去,就一分钱也见不到了。而且,那东西会变成一堆废物。”

“既然是废物,那你为什么还给我打电话?”辛华开始发问。

“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们主要还是想交你这个朋友。”

“朋友?有恐吓和诱惑别人做朋友的吗?你们到底是谁?”

“难道你还不知道?记住,辛警官,在这个世界上混,就像玩扑克牌,是有规则的。如果有人不按照规则出牌,那就很让人讨厌了。你不愿把录像带卖给我们也不要紧,就留在你那里。只要你不把它交出去,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以后我们不会亏待你。但是,如果你把它送到不该送的地方去了,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你还敢威胁恐吓我?”辛华突然抑制不住愤怒,“你知道你在和什么人说话?”

“当然,我正在告诫一个人民警察不要做傻事。你要明白,在我们眼里,警察和普通人没有区别,甚至老百姓要比警察更和蔼可亲。我最讨厌揪住人不放并且不识好歹的警察,对待这样的人的最好方法,就是让这个人在世界上永远消失!永远消失!”深夜里,如此毛骨悚然的话当然会引起人惊慌。辛华没有直接跟犯罪分子打过交道的经验。此刻他觉得后脊背上正有凉飕飕的感觉顺着一条线升起来。他突然不想玩了。自己在明,对手在暗,如果真动手,自己说栽可就栽得有点稀里糊涂了。

“这么说吧,你说的什么狗屁录像带的事,我不知道。你们肯定是认错人了。”

对方冷笑:“辛警官,那天晚上,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就在车上。”

“哪天晚上?车上?什么车?”

“姓辛的你别装糊涂。你到底想怎么样,要钱吗?十万?二十万?你开个价!”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真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

那人连说几声好:“那咱就只有走着瞧了。”

电话“咔嚓”一下扣了。

一大早,科里内勤纪曦发来一条短信,“统一下通知:上午九点整,科里会议室开会。”辛华扣了电话,看看表时间快到了,就拿起笔记本朝会议室走去。迎面瞧见内勤纪曦,辛华问:“又开什么会?”

纪曦一笑:“无可奉告。”

“小丫头片子!”辛华嘟囔一句。

这时蒲娜在门口露一下脸。辛华招呼道:“走吧,还需要化妆吗?”蒲娜一撇嘴:“这种级别的会,我才不屑参加呢。”说起来,蒲娜的身份并非正式民警,而是属于局里购买养老保险的那种编外协勤人员,她之所以能在宣传科干,还要回溯到六七年前局里刚开办电视栏目的时候。那时候的蒲娜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嫩骨朵,是被杜涛慧眼识中并强力举荐当做警营自办电视节目主持人引进县局的。这么多年来,她并没有进修考公务员入警,因此编制问题一直没解决。所以平时开会,除非领导特别说明,她一般不主动参与。但是这次会议不同,好容易全科四个人聚齐了,杜涛却环视一眼道:“还缺个人嘛,去喊喊蒲娜。”内勤纪曦刚转身走到门口,杜涛又想起什么来似的招呼说:“对了,也把司机小赵一起叫过来吧。”辛华敏感地感觉到,今天的气氛有些异样。蒲娜当时是杜涛招进来的,而司机小赵则是沈长龙副局长直接过问后安排进来的,也就是顶替左梁的那个司机。他们破例与会,肯定与业务无关,难道还有其他内容?

会议正式开始。杜涛尽量将声音控制得波澜不惊:“今天局里政治处要搞测评,主要是想掌握一下咱们科里的同志们之间是否精诚团结,工作热情是否高涨,是不是真的有战斗力。大家可要积极认真地对待这次谈话,不要以为仅仅是一次隔靴搔痒走形式的调查。”听完这些,辛华敏感地察觉到:局里最近恐怕是要有新的变动了!让辛华更感到意外的是,下午的考评谈话,是党组成员、政治处主任孙明波亲自来谈,而且是跟民警单独一对一谈话。孙主任在话语里微微透露的一点信息,很快就被敏感的辛华捕捉到了。

辛华禁不住全身汗湿。孙主任的谈话里始终充满着对他的关心,这种关心既让辛华感到激动,又让他坐立不安。难道,即将到来的调整,自己进入了提拔之列?想到这里,辛华在内心感叹起来。其实,在仕途上辛华对自己的要求并不高。很早辛华就似乎看透了自己的前程,一个警察,若想从政,纵有登天的本事又能跳到哪里去?何况是一个一无任何背景,二无物质基础,三无高等学历,四无过硬专长的警察?而且具体到辛华本人来说,他岂止是上面的缺憾统统占尽,而且他早早就看穿了自己优柔沉默、孤僻清傲的天性根本不适合去走什么仕途。索性辛华爱写点东西,既能适应本职宣传工作需要,又能业余编些故事写些小说。辛华感觉自己特别是在写小说时能将自己沉浸其中,忘乎所以,能够在不知不觉中完成无声无息的交流或发泄。这感觉,让他觉得好极了。或许,辛华常常问过自己,这就是典型的胸无大志吧?谈到最后,孙明波并没有急于结束,相反倒和辛华聊起文学来。

“真羡慕你呀,小辛。能写出这么多小说来。以后如果有时间,我也可能会写点东西。”

“孙主任开玩笑,你当领导的,哪会去摆弄这些小玩意儿?”

“怎么,小辛,你不相信我有这个能力?”

“当然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不屑去干这个。”辛华感觉自己根本就解释不清。

“我以前也干过办公室,写过不少纪实文学,那时大家还称我是‘一支笔’呢。”

辛华听了点点头,“原来孙主任早就是这方面的专家,有时间还想好好向你学习的。”谈到文学,气氛轻松了一点,想不到孙明波再次回到正题上来。

“小辛,你正年轻,业务好,思想里不要有什么包袱,要放开手脚去干!这次谈话,组织上是为大家保密的。其实,局党委对你们宣传科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谁干得好,会干,局党委心里很清楚,宣传科可是我们公安机关一个非常重要的窗口。目前我们要做的就是要把宣传科调整到一个最佳工作状态,让每个人都各尽其能。”

辛华听了,说道:“孙主任,我在宣传科已经快十年了,非常感谢领导的重用和栽培,我感觉现在科里人手齐整,运行良好,每个人工作都很努力,特别是杜科长,他以身作则干工作,现在出新闻现场,他经常都是亲自扛摄像机……”

孙明波摆摆手打断辛华的话:“歌功颂德的话我听得不少了,背后拍砖的也不乏其人其事,其实我这次谈话,还是主要想了解一下你本人的思想情况,以及对今后工作的一些打算。”说完,眼睛紧盯着辛华。

“我?”

孙明波微微一笑,“对。”

辛华也拘谨地笑了,“我没有什么想法,就想踏踏实实干好工作,让领导们放心!”

孙明波听了仍然微笑着,边用手里的签字笔点了点桌面说:“很好,那今天咱们就谈到这里。”

一连几天,那个陌生的恐吓电话再没打来,辛华逐渐觉得这事可能真与自己没有关系,心情也渐渐趋于平静。走进沥远县公安局大院的第一件事,辛华就是到传达室拿信件。写作的人自有独到之乐,看信就是辛华的一种乐趣。在局里,他的信件差不多是最多的。不时,还会收到三两笔的稿费,那可算是一种额外幸福,也是只有写作者才能体悟的妙处。尽管,那些稿费非常有限,但花起来总比别的什么收入更让人有自豪感和成就感。这一次辛华发现一封沥远报社寄来的信。拆开一看,原来是他的一篇小小说被评了个征文二等奖,是要他去领奖的。

颁奖地点设在农信大楼四楼的沥远报社大会议室内。辛华进去时,发现里面已坐满人,几个熟悉的朋友站起来跟他打招呼。报社一个文学征文活动,差不多就把县里有限的几个作者聚到一起了。辛华找了一处角落坐下。报社女副主编张炎瞧见他,摆手示意让他往前面坐。辛华同样摆摆手,回绝。但辛华敏感地注意到,不知从哪个角落,向他投射过一束关注的目光来。而且,他还隐隐感受到,那目光是相当有吸引力的。辛华抬起头,忽然就捕捉到了,坐在桌子对面的女孩莞尔一笑。这一下,就把辛华心底那丝不快笑得无影无踪。

女孩的服饰发型不像是精心准备的,白色休闲上装,做工质地非常考究,让人一眼就能瞧出它的昂贵来。下身是天蓝色牛仔裤。长头发像是故意拨乱,毫无章法可循。但年轻人都清楚,现代时尚青年流行的可不就是这些东西吗?没有章法,证明男孩女孩个性张扬以及反主流反常规的颠覆精神。沥远街头上早已渐渐出现了这样的人种。他们背着搭到屁股上的肥硕背包。裤子上衣要么都宽大得出奇,要么简单瘦小得出奇。宽松就浑身飘逸,简约则连肩膀、肚脐和窄窄的腰部都不吝展示。他们把各种颜色的眼镜顶在同样五颜六色的头发上。或者把太阳帽的帽舌转到后脑袋上。他们是不消费丝袜的一代。炎热的夏天也穿肥硕宽松的休闲鞋。他们的状态永远休闲。

那女孩看上去装束是这样的,可神情又不完全像。在那种休闲状态之余,似乎还有一种渗透纸背的成熟稳重感。看来这也是一个喜欢文学的女孩。辛华坚持他的猜测,并很快得到进一步证实。主持人念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深蓝。她获得这次征文一等奖。而走上去领奖的就是那个女孩。应该说,辛华对深蓝这名字并不陌生,沥远县小小的文学圈,能够让人记得住名字的,也不过就那么几个人。但辛华内心很固执地认为,文学是和贫穷、苦难捆绑到一起的。生活貌似潇洒的人去搞文学,不过是粉饰自身困顿的一个幌子。可眼前这个深蓝,看上去的确不像拥有贫穷苦难的人。她的散文实实在在给人一种清新凉爽感觉。此前辛华虽说与她未曾谋面,却心仪已久。辛华想到这点,不免同时也责怪自己思想落伍。其实,现在的写手,早已和传统意义上的写作者不同了。他们有新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写得无拘无束。而且,每个人都像衣食无忧,潇洒得可以走遍全世界的。

他不由得再去端详深蓝。对于男人,或者说对于辛华这种逼近中年的独身男人来讲,这是个不需要解释的动作。假设某个地方有块磁石,它周围的铁器没法不对它进行倾斜。情况就是如此。辛华假装像是不经意似的将目光移去,落点还是精确地停留在那里。他被一下吸住,因为深蓝也正拿眼来看他。而且,还再次笑着冲他点头。辛华亦恍然回之一笑。

辛华发觉自己处在一种淡淡的氛围当中,感觉有点意思了。但很快他就被报社副主编张炎的话吸引过去:“现在的文学境地已经非常尴尬,广播电视、时尚杂志、网络这些高速直观的传媒载体将文学逼到了越来越边缘的位置。所以,能有我们这样一帮人静静地坐下来,谈诗歌、散文、小说,应该说,这是桩很奢侈也很有意义的事情……”

颁奖仪式结束,报社安排午餐。辛华想去寻找深蓝,却发现她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