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持到底

(长篇连载)

文/李建新

自从不得不接过“深红”砸过来的那莫名其妙的五万块钱,念章的右手就开始不听使唤,就像一个帕金森综合征患者一样抖个不停。仿佛那钱或者那女人对念章实施了什么魔法。

没有给他任何详细解释的机会,五万块钱就像一块半截砖一样结结实实地砸进了念章的手里,并被威胁如果胆敢不要的话就要考虑自身的安全问题了。所以,胆小怕事的念章不得不接受下来,而后立刻被那个坏女人连人带钱轰出了门。

那是一个秋天的上午,在温暖阳光的照耀下,怀揣着那一包“飞来横财”的念章却冷得发抖、怕得要命。由此可见,好多人天天梦想的被钱砸中的感觉也不完全都是幸福的。至少此刻的念章就没有感到幸福。

念章四十多岁了,身高有一米七八,黑黑瘦瘦的样子。凶巴巴的脸上好像从来没有笑过,让小区里的小孩子们有些怕怕的。其实,念章本是一个心地特别善良的人,婚后他们一直无儿无女,两口子过着安静而又相亲相爱的温暖生活。可是不幸的是,与他相依为命的妻子年前刚刚撇下他永远地去了。现在,孤独的念章尚未从中年丧妻的沉重打击中完全恢复过来。他目前是这个小区里的一个清洁工,每月只有三四百元的微薄收入。好在没什么负担,又没有吸烟喝酒的嗜好,日子勉勉强强还算过得去。对了,念章不能算是完全没有负担,他还有“腿儿”需要养活。“腿儿”是他半年前收留的一条别人遗弃的瘸腿的狗。浑身上下灰不溜丢的又脏又丑,一条瘸着的前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是因为瘸腿而遭人遗弃?还是因被人遗弃而瘸腿?已经无法查证了。那是一个雨天的傍晚,出去买馒头的念章发现了躲在墙根瑟瑟发抖的、已经被雨淋得湿透的“腿儿”,天性善良的念章怜悯之心顿生,掰下一块刚买的热馒头扔给了它。等念章走了一段路回头一看,发现“腿儿”一直在若即若离、一瘸一拐地跟着他,看见念章回头看它,就带着又胆怯又祈求的目光可怜巴巴地看着念章,让念章感到有些无法拒绝。孤身一人的念章一时冲动收留了同样孤身的“腿儿”。从此以后,每天念章在打扫卫生时,人们都会看见一条瘸着腿的狗一颠一颠地跟着他,形影不离。看着“腿儿”滑稽的样子,自从妻子去世后再也没有笑过的念章偶尔也会露出难得的微笑。“腿儿”给念章孤寂无聊的生活带来了安慰。社区的大妈们每每看见了他们俩,也常常好取笑这条瘸腿的狗。有一次社区白大妈好奇地问念章:“念章,你的狗叫什么呀?”念章看着脚下围着他转来转去的瘸腿狗,想了想也笑着回答说:“腿儿!”从此念章的狗有了这个让人可笑又同情的名字。狗如果要明白了这个名字的含义的话,说不定会对这个嘲笑它身体缺陷的屈辱的称呼提出强烈抗议的。正因为它不懂,所以它才快乐。由此推及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难怪板桥老兄说:难得糊涂!至于孔老夫子说的“三人行,必有吾师”,看来是不太全面的。如果想快乐的话,向狗学学又有何妨?

仅从念章的名字中,我们就可以感受到他父母对他的殷切希望。只可惜念章开始上学的时候,祖国还处于轰轰烈烈的“文革”运动中,所以念章在学校里稀里糊涂的也没有学到更多应该学到的有用的东西。念章从小就不聪明,却是个典型的老实孩子,他自认为在学习上还算是下过一些工夫的,但那时的风气和教学质量确实很糟糕。糟糕到念章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印象中最深的一节课上,老师讲的是寓言故事《自相矛盾》,这本来是一篇很简单的小课文,想不到在课堂上却掀起了一场势不两立的斗争。问题出在了文章的作者身上,具体讲,就是出在了他的姓名上。当然,念章现在知道那一位很老很老的先生叫韩非子;可是当时他并不认识这个“韩”字。他的很多同学也不认识。他们的家长就是因为想要他们认识一些字才让他们来读书的。说那是一场势不两立的斗争,只是因为那个年代非常流行“斗争”这个名词,就像现在的“酷毙了”、“帅呆了”,等等。之所以用“斗争”那两个字还因为当时他们的老师鼓励他们斗争,并且理直气壮、神情庄重地告诉同学们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有斗争才会有发展!”毛主席说过许多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时至今日,我仍然和很多人一样狂热地崇拜毛主席,就像现在崇拜某些明星们的fans一样。

念章还记得那是一位新来的年轻女教师,据说是一位在广阔的天地中接受过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短短的剪发头、军绿色的列宁装、一脸阶级斗争的严肃相兼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念章有些怕她,因为老师长得有些“不好意思”,那当然不是老师本人的错误,何况刚刚经历了大自然的风吹日晒,也就更加无可厚非了。念章长得也不好看,大街上的芸芸众生也大都长得不好看。但是念章还是希望老师能够亲切一点儿,有点儿笑容。他不明白老师为什么总是板着脸,好像肩负着什么重大而又神圣的使命一样。诚然,从某种意义上讲,作为一个小学教师,要悉心教育还不那么懂事的小学生,教给他们知识,教给他们做人的道理,事关祖国的未来和希望,这也确实是非常神圣的。老师可能也正是带着这样的神圣使命走上这个革命岗位的吧。

好了,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起来,回到我们的课堂上,继续听老师讲《自相矛盾》这节课。当时是这样的:老师读完了标题,却长时间地停顿了下来,同学们抬起头看着老师红红的脸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很快,有几个坏孩子开始起哄了:“老师不认识下面的那个稠字!”“老师不认识wei非子的wei字!”有人“秀才识字读半边”,把“韩非子”读成了“wei非子”。老师的脸更红了,但还是理直气壮地说:“有不认识的字是正常的,要不我们来学校干什么?我们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个共同的革命目标就是学习!毛主席不是教育我们要学习学习再学习吗?”老师请来了全国人民最最敬爱的毛主席,就连坏孩子们也不敢说话了。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老师想了想,干脆点起了班长的名字:“你说这个字应该念什么?”班长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小声说:“念wei!”老师又点起了学习委员,学习委员说念“韩”。班里的坏孩子们立刻又闹起来,又敲桌子又拍椅子,好像打鼓一样。有一个还嘲笑学习委员:“只听说过wei非子,哪里有韩非子,看那个字的右边就是个‘韦’字,那是声旁。还学习委员呢,懂不懂?”老师接连点起了好几个同学,有的说念“韩”,有的说念“wei”,意见始终得不到统一。在震天的喧闹中,老师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她说:“我们来举手表决,要广泛地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实行党的民主集中制。赞成念‘韩’的同学请举手!”有一部分同学举起了手,念章也不知道应该念什么,犹犹豫豫把手举起来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反反复复拿不定主意。老师瞟了他一眼,对他很看不上,严厉批评他革命立场不坚定,是个投机主义者,引来同学们对他的一片嘲笑。批评完念章,老师又让赞成念“wei”的同学举手,让班长分别统计了一下数字。结果是同意念“wei”的同学以微弱多数领先。老师也犹豫起来,看着一双双殷切期待她作出判决的目光难以定夺。在关键时刻下课的铃声响了,把老师从困境中解脱了出来。老师说:“这个字到底应该念什么?这是今天的家庭作业,大家回去好好想一想,明天我们要继续讨论!”第二天继续讨论了吗?老师告诉大家那个字念什么了吗?念章现在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但这种举手表决的学习方式,却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记忆中。

甚至那个在教学中富有创意精神的老师姓什么、叫什么念章现在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教了他们不到一个月就悄悄地不知道调到哪里去了。举手表决教育法的创始人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教育界。不知道算不算是教育界的一大损失呢?念章有时会这样假设:如果老师能够再教他们一段时间的话,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样令人惊异、令人回味、余音绕梁、终身难忘的事情。“悄悄地老师走了,正如老师悄悄地来。”

念章总是拿这件事情为自己没有好好学习开脱,好像“知识青年”老师的一节课,决定了念章的一生。记得“拨乱反正”以后的日子里,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的文章、报告的开头总免不了有这样一句话:“在林彪、‘四人帮’的干扰破坏下……”好几年以后,还有人在用这样的格式,念章就算一个。

自从去年他那先天子宫发育不全的妻子不幸短命去世后,念章遭受了今生以来最沉重的打击。他们两人是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介绍人开始只是告诉他女孩叫黄鹂,非常非常善良、非常非常温柔,并不曾告诉他女方可能不会生孩子。见面时念章对黄鹂印象一般,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谁知对方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自己身体有病可能今生都不会有孩子。看着女孩无助无奈的表情、一副柔弱无靠的样子,想想这么年轻的姑娘就要承受这么沉重的打击,同样非常善良的念章心底一种异样的感情油然而生,他冲动地拉着对方的手说:“放心,我会对你好!”

妻子很贤惠,除了偶尔觉得有些清静外,两人的生活也很温暖。妻子一直想要抱养一个孩子以弥补自己的歉疚,念章也总是拍着妻子的肩膀说:“鹂儿,你不要多想,我会对你好。”十几年的共同生活是愉快而平静的,鹂儿一个人在念章的面前同时扮演着三个角色:母亲、妻子和女儿。念章是幸福的,可惜幸福又是那么短暂!天生瘦弱的妻子不幸得了绝症,倾家荡产想尽办法也没能挽救妻子的生命,念章心如刀绞。妻子临去世时两只手无力地拉着他的手,不停地流着泪,最后虚弱地说:“以后,你一个人,怎么过呀?我不放心!”妻子流下了最后两行泪。他摸着妻子的脸不停地小声说:“鹂儿,放心,你会好的、会好的……”说着也不由得泪如雨下。妻子去后念章变得愈加沉默寡言,偶尔不得不与人交流也变得结结巴巴。越是结巴越是害怕与人交流,不久竟然出现了语言障碍的某些症状。渐渐地念章养成了尽量只说很少几个字的习惯,同意就说:“好!”不同意就说:“不!”尽量减少字数。

好在他的小跟班“腿儿”根本不在乎他结不结巴。

念章的工厂彻底破了产,将地皮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工人们不得不自谋生路了。念章没有什么技术,工作很不好找。邻近的小区需要招聘清洁工,社区里好心的白大妈可怜念章,给人好说歹说将这份工作给他争了过来。念章并不觉得当清洁工有什么难为情,干得很卖力很认真,依旧像他在工厂上班时那样。而且“腿儿”每天跟着上下班给他带来很大安慰,他总觉得“腿儿”是妻子给他找来解闷的。

小区的档次很高,有很多别墅式建筑,许多户主都有私车。有很多房子空着,也有几栋房子住着单身的年轻女人。念章从不去猜测她们是干什么的,他认为那是她们自己的事情。“深红”就是一个住在豪华别墅里的单身女人。在念章看来,这个女人本来长得既年轻又漂亮,身材苗条、个头高挑;只可惜脸上的妆化得乌七八糟,人不人鬼不鬼的弄丑了自己;穿的衣服也挺漂亮,只是有一次穿的鞋子太难看——深红色、亮晶晶的足足有一尺多长、前面又细又尖,人只能迈着小步往前拖着走,简直就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一样。念章一见到她的鞋子就偷偷地根据颜色给她起了这样一个自认为很形象的名字:深红小丑。我们就亲切地简称她“深红”吧。

问题可能就出在鞋子上。一天下午,当两只深红色的皮鞋先于它们的主人并载着它们的主人从一辆白色的小车上下来时,一向安分守己的“腿儿”好奇之心顿起,立刻扔下嘴边的工作冲向鞋子劈头盖脸地亲热起来,一点儿也不考虑自己的身份、资格问题。念章还来不及对它进行批评教诲,“腿儿”就与鞋子飞快地做完了几轮又闻又吻。鞋子的主人对这种极度的崇拜并不领情,抬起脚狠狠踢了过来,“腿儿”一声凄惨的号叫,躲到念章旁边对“深红”的不知好歹大声地、飞快地、充满愤怒地理论起来。如果有人通晓狗的语言的话,我们也许就会对“腿儿”的愤怒有一个更好的解读。“深红”厌恶地看了看周围,又瞥了念章一眼,边走边骂:“穷扫地的,养什么狗啊!”念章的愧疚变成了心痛和气愤,他轻轻拿扫把划拉一下“腿儿”的脑袋,小声责怪它说:“招惹那东西干啥?也不嫌脏?”看“腿儿”悻悻地到一边去了,好像也没有受内伤,才又低下头放心地继续干自己的工作了。

不久之后的一天清晨,在“腿儿”领受耻辱的同一地点,“腿儿”在地上发现了一个雪青色的小皮包,它闻了一阵,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于是就讨好般地将它献给了念章(这里有一个错别字,狗应该是“衔给”念章,而不是“献给”。但鉴于狗对人的忠诚以及知恩报恩的优良品性,姑且将它拟人化一次吧。我国某知名田径教练员现在改行养起了狗,他就曾经气壮如牛地宣布说:狗比人强)。念章好奇地从“腿儿”嘴里接过皮包,并随口问它:“啥?”“腿儿”瞪着圆圆的眼,不停地哼哧着鼻子、摇着尾巴,一句话也不说。念章明白过来狗是不会说话的,于是不再为难“腿儿”。他拉开拉链打开钱夹一看,哇!里面有一沓百元人民币,足有好几千元!三张银行卡,此外还有一本小通讯录、几张照片……照片有单人,也有一男一女的合影,念章一眼就认了出来:女的正是“深红”,而那个男的不认识,年龄明显要大女人很多。想起来可能也不会是什么好货色。念章看了看周围,时间尚早,没有看见其他人影,于是随手将皮夹暂且塞到了口袋里。

念章仍在一丝不苟地扫着地,内心却在经受金钱的诱惑和考验。他想到了妻子生病住院时的艰难岁月。那时他向厂里、亲人、朋友借遍了,怎么也凑不够拯救妻子的费用。如果那时他捡到了这些钱,或许他就会马上把它交到医院收费窗口那个口小肚大、又黑又深的无底洞里,纵然救不了妻子的性命也能减轻一点妻子身体的痛苦,延长一点妻子的生命。当然,念章知道自己的良心不会让自己那样做,好心的妻子也不会同意他那样做。何况现在妻子不在了!就更没有留下这些钱的必要了。念章决定还给人家,即使现在他还欠着别人很多的债务。即使这个有钱的女人可能并不在乎这些钱,这是他做人的原则问题。不过,他并不想现在就去打搅别人的美梦,何况他还有工作没有做完。

清扫完属于自己负责的区域,时间才六点多一点。念章决定先回家再说。回到家里关好了门,念章掏出包里的东西放到床上仔细清点了一下,发现那沓钱有整整五千元,六张照片(其中男女二人合影二张、女人单人照四张),通讯录一本(里面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名和数字,完全不像是电话号码)。此外还有银行卡三张。念章把这些东西摆放到床上认真研究起来,他发现照片中的男子好像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女人很放肆,搂着男人的脖子一脸撒娇无赖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那种不伦不类的关系。想到这样的人竟然狠心地当着自己的面踢“腿儿”,骂自己是“穷扫地的”,念章现在仍然有些气愤。鉴于“深红”的所作所为,念章竟然有个奇怪的想法从心底萌发:把这些钱留下来,权当是对自己和“腿儿”的补偿吧!权当是对她无理的报应吧!念章给自己找好了两个理由。仅仅把钱留下来,包和包里的东西还给她扔到门口。自己的养老保险已经有半年多没有交了,有了这些钱就可以补上;为了给妻子看病把彩色电视机作价四百元钱卖给了收旧家电的,现在也急需买一台给自己解闷儿了;还是首先还一些债务的好,亲戚朋友们也不富裕……念章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可是马上念章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起了贪念?想到慈祥的姥姥生前多次教育自己做人要有志气,要做到:“冻死不烤灯头火,饿死不吃猫剩食,穷死不花婊子钱。”当时自己很小,还不知道什么是婊子,现在明白了就更不能要了,他觉得那些人比自己更可怜。再说也不能因为这点钱就破坏了自己做人的原则。打定主意后,念章把这些东西又统统塞进了皮包里,决定上午就抽空还给她。

拾金不昧当然是理直气壮的事情,可是考虑到自己蓬头垢面、衣着陈旧和那个“深红”的腐败打扮反差太大,念章不免有些心里发虚。毕竟是要和年轻漂亮的女人打交道,这不是念章的强项。念章的环卫工作本身并不让他感到难为情,但是被人骂作“穷扫地的”毕竟不好听。他不想让人看不起,更不想让这种身份的女人看不起!念章准备翻出一身干净衣服换上,找了半天也没翻出什么让他满意的,其实,念章本来也没有几件好衣服。看来看去不是上衣不合适就是裤子不好看。最后念章翻出了一件土黄色风衣,决定就穿它了。这样连裤子也不用换了。

这件土黄色的风衣还是妻子好多年前给他买的。记得当时妻子买回来让他穿上看看的时候,给予了他很高的评价。妻子当时笑着对他说:“人模狗样的!好帅!”看见念章有些扬扬得意,妻子嘲笑他说:“不要高兴得太早,好像是天蓬元帅!”此时此刻仿佛妻子又回到了他们的家里,回到了他的身边正在帮他整理身上的衣服。想到当时的情景念章也不禁笑了,同时心里有些隐隐作痛。他用手抚摸着身上的风衣,抬头看着墙上妻子微笑的照片,禁不住脱口冲妻子喊道:“鹂儿,这件衣服好吗?你还好吗?”话没说完,泪水已经涌满了眼眶……

听到念章说话,“腿儿”抬头看着他,带着一脸疑惑,并不停地“哼哧哼哧”喘着气。

念章纪念完了妻子,又接着翻出了一顶深蓝色的太阳帽。有长长的帽檐、后面可以调整帽子的大小,前面画着世界名牌耐克的标志。这种太阳帽在大街上随处可见,便宜极了。念章戴上了帽子,并不管它是不是假冒的。杂草丛生、桀骜不驯的头发立刻被压制下去了。看着自己的打扮念章很满意,“酷!”念章用了一个年轻人流行的词语。

念章就这样按响了“深红”家的门铃,风衣的大口袋里装着那个雪青色的小包,小包里一件不少地装着那几件本来就装着的东西。这是一个天空晴朗、阳光灿烂的上午。念章的心情有些波动、有些紧张。在等待开门的时候,念章下意识地往下拉了拉帽檐,摸了摸兜里的小包。屋里的女人很警觉地问道:“谁呀?”

念章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想了想说:“还……东西!”

“什么东西?”里面紧张地问,听得出来问话里充满了期待。

“包!”念章的回答简单到了极点。

听到哗啦哗啦的开门声,念章转头对“腿儿”说:“等着!”门开了,念章看见“深红”穿着一身白底兰花的睡衣,睡眼惺忪、一脸疲惫、一脸苍白。与以前见到的简直是判若两人!看到“深红”的这种破败相让他很受用,当然,即使有这种想法也并不能证明念章就是一个心理狭隘、幸灾乐祸的人。念章心里松了一口气:“也不过如此而已。”和一个穿睡衣的单身女人单独在一起,念章有些尴尬;而且屋里有一股空气不流通的污浊气味,也让念章感到很不舒服。他只想赶快还给她,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你……丢了……什么?”念章站在门口问道,顺便还想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你捡到了什么?”回答出乎念章的意料,警惕而又傲慢。而且直直地盯着念章的脸,似乎想从念章的心底看看到底那是一个微笑,还是一个奸笑。

“一个包。”念章还是主动地回答。虽然他有些不满意对方敌视的态度。

“什么样的包?”口气依旧生硬,眼光却没有那么毒了。

“问你!”念章有些生气,他觉得对方太牛了,后悔费这么大劲来做好事。

“一个雪青色的小皮包,香奈尔牌。”口气软了下来。

“里面都有什么东西?”念章不知道什么是香奈尔,他准备照章办事,加以核对。

“几千块钱,几张银行卡。”犹豫了一下,她又接着说,“还有几张照片。”

“就这?”想起那几张照片,念章窥到了对方的隐私,嘴角不觉露出了一丝嘲笑,并不想就此放过她。

“深红”看到了念章的表情,立刻产生了一些慌乱。不过很快她又掌握了主动,依旧直直地瞪着念章,好像看穿了念章的心思。接着她摆出一副谈判的架势说:“那就坐下谈。”说完径直转身先进了屋里,念章愣了愣,也只好极不情愿地跟了进来。女人率先坐到沙发里,看着念章朝对面的沙发努了努嘴,示意念章坐下。沙发很宽大、很柔软,念章没有思想准备,一下子陷了下去。尴尬的念章抬头看去,对面的女人跷着二郎腿儿,白白的脚上染着五个红红的脚趾甲,正用极度不屑的目光注视着念章。念章心想:不过是个卖肉的,有什么了不起?所以挺直了身子,回视着对方,目光不免充满了挑战。两人经过一番目光战、心理战,“深红”心虚了,率先脱离了视觉接触,败下阵来。然后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无奈地对念章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说吧!”

念章决心坚持自己的原则,必须让她说出里面的所有东西:“如果……是你的包,你该知道都有啥。”

对方显得有些为难,停了片刻,女人说出了一句让念章十分费解的话:“包里的钱你拿走,我再给你加一万!”她担心的是那个记事本。

念章已经挺得很直的身子,又挺了挺。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道:“什么?”把里面的钱拿走,还要再给他加一万?念章很不理解。

女人误会了念章的意思,以为念章对钱的数量不满意,赶紧改口说道:“那就两万!”

这下念章更糊涂了,他不明白对方是怎么了,疑惑地又一次反问道:“两万?”

女人更加慌乱了,她以为遇到了难以摆脱的麻烦。看了看黑黑瘦瘦、凶凶巴巴的念章,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只记得这家伙进门前对他的同伙恶狠狠地说:“等着!”不知道还有几个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奉他的命令埋伏在这所房子的周围!她不认识念章,她从来就没有注意过在自己小区、自己的家门口做清洁工作的念章,她以为自己的身份是比较高贵的,所以从不正眼看一看这些为自己服务的下等人,哪怕只是看一眼!看来这个家伙胃口很大,是个懂行的人。女人心里盘算着。于是打定主意再给他加一万,速战速决。“那就三万,已经不少了,做生意不能得寸进尺,逼人太甚!”

念章却误会了,他以为一定是“深红”看他是个“穷扫地的”,所以想来给他摆一摆有钱人的谱,让他看看扔几万块钱给他,就像打发给了穷要饭的一个剩馒头!想到这里,一股男人的豪气从丹田喷涌而出,他大声地对女人说:“不要!”气得脖子上有些青筋直暴。

“深红”看念章着了急,心里有些害怕。既然有胆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公然上门敲诈勒索,就绝对是胸有成竹,或是胆大包天了,盘算着必须再让一步了。虽然心里扑通扑通地打着小鼓,还是强装着一副见过大风大浪的样子对念章说:“有话好商量,不要伤了和气哟!”又装作十分大度的样子:“这样吧,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咱就最后再加一万,四万!一分钱也不能再加了,大哥,有句话你也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做赶尽杀绝的事啊!”

念章听她说的这些话越来越离谱,心想不知道这个女的是不是精神上有什么毛病,看她那个严肃的样子,听听这些电视、电影、小说上才有的话,真是越来越摸不着头脑。干脆交给警察,让她到那里去要吧!于是,念章站了起来,掏出兜里的包,对着注视着他一举一动的“深红”晃了晃,说:“你就找……警察要吧!”说完就朝门口走去。

“站住!”女人一声断喝,有些气急败坏、狗急跳墙了。看样子像是真想一把将包抢过来似的!她可能觉得来软的不行了,改换了策略。于是凶狠地对念章说:“既然都是出来混的,我也不怕来个鱼死网破,大哥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果你今天不把包给我留下,可别怪老娘我心狠手辣不客气!”

哎呀!原来这女的是黑社会的呀!念章真的害怕了!早知道是这样这个包谁愿意捡谁去捡,我可不想去引火烧身!念章后悔不迭,说起话来不免有些气馁:“你……想干什么?”

女人看到这招儿硬的发挥了作用,心里高兴了,原来这家伙也是个外强中干的东西!她继续威胁利诱念章:“我的东西你必须一样不少地先还给我,如果少一样,你就别想混了!不就是想多要俩钱吗?好!我给你。”说完将右手伸到了念章面前,念章愣了片刻,明白了女人的意思,赶紧将包递了过去。女人迫不及待地抢过包,恶狠狠地对念章说:“我是讲信用的!现在就给你拿钱,你站在这里别动,等着我,最好不要有其他的想法!”

“深红”上楼去了,走到半道还回头看了看念章,确认念章没有跟着她,才快步跑上去了。念章心里害怕极了。他从小就胆小怕事,从来没有跟别人打过架,妈妈生前总骂他没出息,说他白长了一个大个子,动不动就掉眼泪根本不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今天的遭遇是念章没有预料到的,他以为把包还给人家,人家就会感谢他,说不定还会抽出一两张或两三张甚至更多的百元大钞送给他,他准备坚决地、毫不客气地拒绝一切报酬,好让这个曾经看不起他的女人在他的以德报怨的高尚情操面前自惭形秽!看看他的大度、看看他视金钱如粪土的精神!那么,以后当这个女人再从豪华轿车里伸出她的深红色的小丑鞋走下来时,看见念章仍然在兢兢业业地扫着他的地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对他肃然起敬。当“腿儿”再去亲近她的鞋子的时候,肯定不会再挨踢,说不定“深红”还会和它玩一会儿呢!再以后也可能会发生更多的事情,念章也可能会给她讲一些道理,等等;甚至还可能改变她的人生,成为他的纯情好友……可是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谁会想到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念章都被吓蒙了,不知道该趁机跑掉还是等“深红”下来看看会发生什么?权衡半天念章决定等女人下来后,给她耐心解释一下:包是“腿儿”捡到的,既不是偷的、更不是抢的!而今天自己确实是来还包的,可以对天发誓并没有想要她的一分钱酬劳。

女人上楼已经有五六分钟了,念章不知道她去干什么,觉得是在忍受时间的煎熬。就在念章这样想的时候,“深红”手拿着一个用报纸包好的纸包走了下来。看来她放心多了,又回到了那种傲慢、轻松的状态。念章想要走上前去将想好的话解释给女人听,女人伸手制止了他。女人对他说:“很好,看来你是个值得交的朋友。”说着,她也对念章晃了晃手中四四方方的纸包。念章不敢再开口说话,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女人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对着念章摇了摇,口气严厉地说:“这里是五万块钱,你可以拿去。但是我要和你讲清楚,包里的东西、今天的事情绝对不能给我说出去,一个字也不行。否则的话,我可不能保证你的生命安全!看得出来你是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我希望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傻事。”

念章早已后悔不迭了。听了这些威胁的话,更加害怕了,急忙说:“不要、我……不要……”

念章的话还没有说完,“深红”就翻了脸,她一把将钱砸到念章的手里,厉声地说:“你还想要多少?最好给我乖乖拿着!我的人马上就到,如果你不想死在这里的话,就给我马上滚得远远的!或者我就报警,说你敲诈勒索、入室抢劫、流氓强奸!让你住一辈子监狱!”女人说完,也不听念章的解释,径自到门口打开了门,示意念章赶快滚出去!念章犹犹豫豫地走到门口,还想再作一次努力解释一下。“深红”看他好像还不死心,一把将他推到了门外,并且再一次低声警告他说:“如果你想活得长久,就管好你的嘴!”说完“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