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罪释放

(长篇连载)

文/丁 力

第一章 不祥的预报

人老了,浑身都是气象预报。

胡孝儒不记得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句话,但这话他信,他发现一到五十岁,预感就特别的准。难道这就是老话说的五十知天命?

2003年5月27日上午,胡孝儒一早醒来就预感今天要发生什么事,而且是大事。能发生什么事情呢?胡孝儒靠在床上愣了一会儿神,实在想不出能发生什么事。他决定起床,起床后出去转转。或许,转着转着就能想起来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皖南的五月,早上还有寒气,但寒得不是很结实,等早稻田里脚背深的水面开始反射太阳光的时候,胡孝儒就不得不把皮夹克敞开了。

胡孝儒喜欢就着晨光在田间漫步,甚至还习惯性地提着一把铁锹,就像是早年下田看水一样。但今天他没有心思看水,而是在想问题。他相信自己的预感不会错,今天肯定要出事,而且出大事。

大事?胡孝儒想,眼下最大的事情就是收购工人疗养院的事情。难道是收购工人疗养院的事情要出麻烦?能出什么麻烦呢?

胡孝儒想起去年老战友郑社康对他说的一句话,说无论遇到什么烦心事,只要你先往坏处想,想到最坏的一种结果,然后再说服自己面对它,那么,一切烦恼都可以化解了。胡孝儒现在就接受老战友的提示,往最坏处想,想着工人疗养院收购不成了,泡汤了,白忙了,会怎么样呢?也不会怎么样,天塌不下来,这个项目对于胡孝儒和他的绿洲农工贸集团来说,无非就是锦上添花的事情,有它更好,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当然,胡孝儒为这个项目也确实花费了不少的精力,不仅花精力,而且花金钱。事实上,对于如今胡孝儒这样的老板来说,一切精力最终都可以归结为金钱。一想到金钱,胡孝儒就激灵了一下,那可是一大笔钱呀!

工人疗养院就在祠山冈乡境内,站在自己家门口的土墩子上,远远地就能看见。小时候胡孝儒印象最深的就是去疗养院蹭澡,也就是进去洗个不花钱的热水澡。祠山冈有三宝,茶叶、毛竹、热水澡,但自打国家把热水塘划给江南钢铁厂做工人疗养院之后,本地农民就洗不了热水澡了,来这里洗澡的就只能是到这里疗养的工人老大哥。那时候还是人民公社,农民不叫农民,叫社员,人民公社社员,像巴黎公社社员一样。既然如此,那么,当然就有组织纪律性,就有革命觉悟,就知道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所以,看着在自己土地上祖祖辈辈都属于自己的热水塘被工人老大哥建设成疗养院之后,一点意见也没有,一点怨恨也没有,不但没有,而且还蛮高兴,看着远远的白墙红瓦就高兴。逢年过节走亲戚的时候,还可以向亲戚炫耀:我们那里建起工人疗养院了!我们家大顺还被公社抽去做小工,九毛钱一天!

“多少?”亲戚问。

“九毛!”这位说着,还把食指弯成钩,表示确实是九毛,而不是七毛或八毛。

亲戚们自然羡慕得满面红光。本来还打算炫耀他们今年一个工合到二毛七分钱,现在听说人家一天就能挣九毛,自然没话说了。

“这还不算,”那位说,“每天吃馒头,雪白雪白的白馒头,那个白呀……”

因为要咽口水,说不下去了。

那白馒头胡孝儒也吃过。当然,不是吃一个,而是吃一口,是他们班史丽娟给他尝过一口。

史丽娟的爸爸是生产队长,有派工的权力。因此,被派去疗养院做小工的人得了工人老大哥的好处,喝水不忘挖井人,自然要孝敬孝敬队长。孝敬的方式就是礼拜六的下午自己不吃饭,省下两个大馒头,饿着肚子走几里路,回来之后把白馒头送给队长尝尝。队长比较有架子,即使看着白面馒头吞口水,也不会当着送礼人的面说孬话,而是眼睛看着远处正在建设的疗养院,像是思考关于建设工人疗养院的重大问题,然后面无表情地微微点一下头,算是知道了。等送礼的人走后,队长马上就开始分馒头。用菜刀切,竖着切,切得很仔细,尽量切均匀,一个馒头切成三块,在家庭内部率先实行原始共产主义分配制度,全家老小每人一块。史丽娟的哥哥史旺财馋猫饿狗,学习不怎么样,但眼神好使,在父亲切馒头的时候,就盘算着哪一块稍微大一点。等到开始分配的时候,立刻抢其中稍微大一点的那一块,嘴巴还没有咂出什么味道来,三分之一个白馒头已经顺着食道滑到胃里去了,然后觍着脸向爷爷奶奶要,向爸爸妈妈要。史丽娟跟哥哥不一样,史丽娟接过馒头后,赶紧进屋,进屋的目的不是躲起来吃,而是用小手绢包好,捏着。然后出去,靠在背风一面的屋山头闻,闻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打开手绢仔细看看,间或还把散落在手绢上的几粒馒头渣子送到嘴里,咂半天,然后重新包好,包仔细,等到礼拜一上学的路上,先拿出来供同学们瞻仰,瞻仰完毕才与同学们共同分享。分享馒头,分享喜悦。当然,也分享荣耀。胡孝儒就是在那一次的分享中尝到一小口馒头的。

大约是那口馒头太小了,没有品出味道,所以,留给胡孝儒的印象不如蹭澡深刻。

要说工人老大哥确实是领导阶级,处处为本地农民着想。不仅建设疗养院的时候请当地人民公社社员做小工,让他们享受九毛钱一天的高级待遇,吃雪白雪白的大馒头,天天像过年,而且每年正式过年之前,都要为当地农民开放热水塘,也就是恩准农民进工人疗养院里面免费洗热水澡。具体地说,就是那几天没有工人疗养,那几天在这里疗养的工人老大哥和一部分工作人员都回家过年去了,疗养院空着,想到工人老大哥对可靠同盟军农民兄弟的责任,也想到改善与当地老百姓的关系;再说,热水是从地下自己冒出来的,也不用烧,没有人洗就白白浪费。所以,疗养院就对农民开放,或者说是对人民公社社员开放,免费让人民公社社员进工人疗养院洗澡,看新鲜。由于社员实在太多,比当年巴黎公社的社员还多,所以,这三天得排队,一个大队一天,而每个大队又把一天的时间分成若干段,分到每个生产队。所谓“蹭澡”,就是胡孝儒他们生产队洗完之后,他不走,跟着下个生产队继续洗,或者明明他们生产队安排是下午洗的,但是他上午就来了,混在别的生产队亲戚或同学中间,一起洗,然后等到下午自己生产队来洗澡的时候,再洗一遍,直到把身上洗得跟疗养院的馒头差不多白了,也泡差不多了,才罢休。所以,印象深刻,至今不忘。

胡孝儒在蹭澡的时候能充分感受到工人老大哥的伟大。在修疗养院之前,胡孝儒也来热水塘洗过澡,那时候不用“蹭”,随便洗,想洗几次就洗几次,想洗多久就洗多久。但那时候的热水塘就是一个大冬天冒热气的塘,下到塘里的时候暖和,起来的时候冷,冷得浑身发抖。特别是刚上来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北风一吹,刺骨钻心,穿衣服都来不及,赶紧往身上披棉袄。最糟糕的情况是棉袄披上了,在洗去脚上泥巴的时候脚下打滑,又滑到水里,把棉袄也弄湿了。这种情况胡孝儒没有摊上,但史旺财摊上一次,要不是去的人多,大家匀着给他穿,说不定能冻死。但“蹭澡”的时候就再也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了,“蹭澡”的时候热水塘被盖在了屋里面,一进屋就暖烘烘的,热气腾腾,像蒸笼。这还只是外屋,也就是专门供人脱衣服或穿衣服的屋,在外屋脱光了衣服之后,进到里屋,才看到热水塘。这时候的热水塘已经不是一个“塘”,而是一个大池子,水泥砌的池子,还包了瓷砖,池子里面还有台阶,不会滑倒,而且起身的时候脚上更不会沾泥。池子里面也根本没有泥,不需要在披上棉袄之后又小心翼翼地蹬下来洗脚,所以,洗澡纯粹成了一种享受,高级享受。胡孝儒在洗完一次之后,当然想洗第二次。他还不是最贪心的,最贪心的属史旺财,他竟然能连续洗三天,硬是洗到大年三十人家疗养院要关大门过年了,才罢休。

胡孝儒这么想着走着,果然身上就微微发热,有了当年“蹭澡”时候的感觉。

胡孝儒现在已经走出了村,远远能看见阳岱山脚下那片红瓦白墙的疗养院。胡孝儒有点奇怪,这些年城市和农村变化都很快,怎么就这个疗养院没有多大变化呢?还是在阳岱山脚下,还是白墙红瓦,虽然当初的平房早已被换成了楼房,但相对于背后的阳岱山来说,这种改变实在是太渺小了,远远看上去基本上看不出变化。早些年强调以粮为纲,一度把疗养院后面的半截阳岱山改成了梯田,这几年国家又提倡退耕还林,并且有现金补贴。祠山冈的乡亲早就发觉在好好的阳岱山上种梯田得不偿失,现在国家给补贴,正好就汤下面,一下子就把田毁了,毁田还得现金,只有猪头脑子才不毁。梯田毁了之后,树苗却没有及时补栽,或者是补栽了之后并没有及时补长,这倒便宜了茅草。这些茅草不忘唐诗宋词的恩典,并且青出于蓝胜于蓝,不用春风吹,自己就大大咧咧地疯长起来,如此,倒把好好的一个疗养院衬荒凉了。

其实,疗养院的荒凉不全怪茅草,这些年改革开放,经济发展快,快到工人已经不是老大哥了,也不成其为领导阶级了,自然也就不需要疗养了,疗养院的荒凉是必然的。

胡孝儒到底是有见识的企业家,又时常怀念当年“蹭澡”的经历,关注疗养院的变迁,所以对疗养院这些年的遭遇多少知道一些。根据胡孝儒掌握的情况,疗养院本身这些年没有多大变化,但它的主人变化极大。前面说过,这疗养院虽然位于祠山冈,但它的主人却是百里之外的江南钢铁厂,但是随着国企改革的推进,江南钢铁厂首先被改革成了江南钢铁公司。改成钢铁公司之后,果然发展迅猛,好像没用一年半载,就发展成了江南钢铁工业总公司,虽然厂子还是那个厂子,人还是那些人,但加上一个“总”之后,听起来大多了。又过了没有两年,总公司已经不能适应国企改革和经济发展的需要了,只好成立集团公司。这之后,在集团公司里面又剥离出一块优良资产,成立股份有限公司,发行股票,立刻上市,加盟蓝筹股,红极一时。集团公司在进行资产剥离的时候,当然是把远在百里之外的祠山冈工人疗养院剥离出去了。一时间,曾经立过汗马功劳的疗养院成了没人照料的孩子,任其杂草丛生,日见荒凉。再后来,被剥剩下的集团公司进行二次剥离,但这一次不是剥离优良资产,而是剥离不良债务。于是,想起疗养院了,让疗养院独立成立一个公司,并承担一些债务,也就是剥离一些不良债务给它,让老疗养院为集团公司的债务重组发挥新作用。这故事听起来乏味,其实意义重大,正因为如此,才有了胡孝儒的绿洲农工贸集团整体收购江南钢铁集团公司下属的祠山冈养生科技公司的动议。

收购的条件是“零收购”。所谓零收购,就是一分钱不要胡孝儒掏,白给他。这话要是以前你说,人家以为你是神经病,但是现在你说,人家信。零收购的条件是连同公司的债权债务一起收购过去,换句话说,就是收购方必须承接被收购方的一切债权债务。而对于疗养院来说,只有债务,没有债权,如果不被收购,那么,江南钢铁集团公司每个月都要为这笔债务承担相应的利息,长年累月,也是个负担。如果被绿洲农工贸集团整体收购过去,不仅债务免了,利息不用支付了,而且每年还可以省下一笔维护费用。所以,江南钢铁集团公司欢迎胡孝儒的绿洲农工贸集团来收购,并且是热烈欢迎。既然如此,那么能出什么大的麻烦呢?

胡孝儒想象不出能出什么大麻烦,但是,他仍然感到要出事,出大事情。

第二章 商场当心着官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