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世纪,法国数学天才帕斯卡尔智慧地说:“对人类而言,其自身便是自然界中最奇妙的对象。”
意思就是人要认识自己的能量,这样才能融入到热浪滔滔的命运海洋里去,才能体味出怎样过日子不枉此一生。而谭东就做到了。生命终结了,发出的能量却绵绵不绝。
谭东是四川大邑县公安局西岭雪山交警中队一个普普通通的警察,要说职务,他是交警西岭雪山执勤组的组长,官不及品,人不出众,一场意料中的意外,他悄然逝去,因为他的死,共和国最高领导人胡锦涛总书记为之挥毫落墨:学习谭东同志一心为民,无私奉献的崇高精神!李长春、习近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也作出重要批示。大邑县的老百姓为之挥泪如雨。朋友们同事们为之痛心入骨。
他为什么会得到如此崇高的荣誉?
他为什么会赢得那么多颗心的眷恋?
谭东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刻意拔高自己,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按照自己做人的行为准则进行,然而当我们听到一件又一件关于他那些朴实无华的事迹时,看到他满面温情的执法形象时,心灵不禁为之震撼,在一天天的深入采访中,我们触摸到一颗光彩夺目的心,感受到一个无比高尚的灵魂。
他无愧于人民的认可,无愧于共和国领袖们的赞扬!
我们从而悟出一个真理:人啊,要想活得精彩,首先要活得真!
一、谭东的那一刻
谭东身上有着无数次那一刻,那是因为他身上充满了爱。他深深地爱着他脚下这片土地,他深深地爱着身边的每一个人,那些司机,那些在贫困中需要救助的人们,那些来自全世界的游客,都是他的亲人。
尽管岁月一页页地翻到了今天,那些在谭东手里经历过惊心动魄那一刻的人们,他们永远也忘不了已经深深刻进他们记忆深处的那一刻。我们随便抽出岁月这本书中的几页,就能知道谭东生命中的许多那一刻都是与死神擦肩而过,一脚在阳世一脚在冥界的非常时刻。
2005年3月20日黄昏,大邑县出江镇三坝乡下坝村的村民伍泽述骑着摩托车回家,坝区早已春暖花开,而在山里,天气依然阴冷,一股股寒风扑面而来。伍泽述蜷缩着身子,他心里想着家里的温暖,想着妻子做好了热菜热饭正等着他的归来。车行到天宫庙路段,前面是个弯道,伍泽述顺着弯道扭着车龙头,他做梦也没想到吞噬生命的危险正张着大口迎面扑来。他刚转过弯道,一辆从崇州方向驶来的私家车突然之间就闯进他的视线,他来不及有任何反应,眨眼间就沉陷进一片黑暗中。
谭东当时还在山路上处理一起两车擦剐的小事故,在他的劝说下,擦剐双方握手言和,心平气和地商量赔偿。接到群众的报警电话后,他立即驾车赶往出事地点。途中他通知了西岭镇医院。车祸事故中受伤的人,生与死常常由时间决定,谭东知道,“时间就是生命”在车祸事故中那是真真切切的体现。他熟练地驾着警车,因为路面让绵绵细雨浸湿,警车一路上都险情不断。谭东有着丰富的雨雪天驾车经验,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出事地点。伤者身边围着不少人,伤者身上血迹斑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人人都急出满眼火星,却只有搓着双手束手无策。谭东刹住车,拉开车门跳下地,他一头冲到伤者身边,弯下身子就探探鼻息。有气,但气若游丝。谭东在部队干过十八年,又当了这么多年的交警,懂得紧急情况下的急救常识。他强行掰开伤员的嘴,清理出嘴里的血块,喉咙里还有,再不及时清理,伤员很有可能会窒息而死。谭东没有丝毫犹豫,趴下就嘴对嘴地吸出伤员喉咙里的污血和异物,伤员久憋的一口气冲出,谭东满嘴满脸全是血污。伤员还处于昏迷中,浑身上下的伤口依然不停地出着血。谭东知道,自己那点救护常识已经用到尽头,他不停地用手机催促在路上的救护车。救护车赶到了,谭东在群众的帮助下,把血肉模糊的伤员背上车,并随车一直护送到医院。因为谭东处理准确无误,医护人员终于成功地救下了伍泽述。伍泽述这辈子也忘不了,是谭东把他生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2007年11月2日,对西岭镇沙坪村的任宣志来说,是已经摸到了阎王鼻子的日子。如果不是谭东,他的坟前早已荒草萋萋。任宣志自己有辆货车,一家人都靠了他驾这辆车养家糊口。为了让妹妹一家的光景也有所改变,任宣志就让妹夫跟着学开车。那天早上任宣志觉得眼皮跳,心里也莫名其妙地有些慌乱。开汽车的人都怕出事,他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他在心里默默祷告,求菩萨保佑。等他出门,妹夫已经坐到了驾驶位上,任宣志就坐到了副驾座位上。从家里出去,到了苦胆岗一带道路又窄又险。他本来想让妹夫停下车,让他来驾驶。但一看妹夫那专注而略微紧张的样子,他又不忍心替下他。到了苦胆岗最险处,前面是一个急弯,路面上只能通过一辆车。任宣志隐隐听到前面弯道那边有车声,他赶紧对妹夫大叫:“踩刹车,快踩刹车。”到底是新手,任宣志这一声本来平平常常的提醒,妹夫却一下就慌了手脚,脚下更是乱了套,他早已弄不清哪边是刹车,哪边是油门。脚板底下有东西了,他狠狠一脚踩下,本来还温顺的汽车突然就一声牛叫,猛地朝前一蹿。这一蹿,妹夫更是六神无主了,眼前一片金星,手里的方向盘也不听使唤了,车头猛地一横,任宣志一眼瞥见那深不见底的山沟。任宣志把眼睛闭上,完了,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是一辆过路的汽车司机看见了路上滑向悬崖的车痕,他停下车,战战兢兢地走到路边探头一看,老天,一辆几乎散架的货车歪歪斜斜地插在沟底,他腿肚子抽紧了,这才想起掏出手机拨打122事故报警电话。
谭东接到报警电话立即和同事陈治江动身。当他们来到事故现场,眉头也随之紧紧皱到一起,陡峭的悬崖一眼望不见底,谭东估计至少也有一百多米深。如果要绕道下到沟底,至少要绕近一公里的路,而且河沟里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非常不好走。起码得走上半个多小时才能走到事故车辆处,车上要是还有幸存者,耽搁半个多小时说不定就会丧命。近处村子里的人在路上聚了不少,议论纷纷,都在心里着急,却没有一个人敢从峭壁上溜下去救人。这个沟渠里过去就淹死过人,想到那些在水里泡胀了的尸体,人们更是不寒而栗。再说,在溜下沟去的过程中,如果稍不留神,跌下去非死即伤。
谭东对小陈说:“小陈,你在路上守着,在路两端安上警示牌,别再有连环事故发生。我下去看看,我们用对讲机保持联系。”
陈治江说:“谭哥,还是我下去吧,我年轻些。”说实话,如此陡峭的绝壁,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一不留神……陈治江再也不敢往下想。
谭东笑笑,把小陈推到一旁:“别争了,我们没有时间了,我当过兵,攀登这些地方有经验。”谭东是不会把危险留给小陈的,他不容小陈再说什么,在腰上系上绳子,另一头就绑到车上。谭东朝崖下爬去。谭东抓着从石缝里长出的草和荆棘,心急如焚地往下溜。当他下到一半时,脚下是两米多高寸草不生光滑如镜的崖壁。谭东瞅准崖下一个地方纵身一跳。到了沟底,只见货车差不多就散架了,两个人被抛出了车外,一个在乱石上,一个身子的一半浸在水里。谭东蹲到离他最近的乱石堆上的那个人身旁,用手试了试,已经没气息了。他心里一沉,赶紧朝半截身子泡在水里的那个人走去。他心里冷冷的,生命就那么脆弱,眨眼间就从阳光明媚的山水间掉进阴冷的冥界。
谭东慌不择路,脚一下就卡到乱石中,一股钻心的剧痛逼出他浑身的冷汗。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前面那人不知是死是活,千万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自己是交警,从某种程度讲,跑西岭雪山的司机们把他和他的战友们看成是他们发家致富的保护神。被老百姓放到那么高的地位,自己要是再不尽心,就愧对西岭雪山老老少少的信任了。他用劲一拉,裤脚撕破了,又是一阵疼痛,还好,脚还能走。只要脚没断就行。
谭东跪到地上,伏下身子把耳朵贴到那个中年汉子的胸口,心还在微弱地跳动。谭东一阵惊喜,他马上用对讲机告诉公路上的小陈,河沟里一死一伤,伤者伤势很重,死神随时威胁着他的生命,他要小陈赶紧动员当地的老百姓,帮忙救救伤员。他不敢轻易搬动伤员,他怕稍有不慎会加重伤员的伤情。他摸了摸衣袋,手机还在,于是他掏出手机给西岭镇医院的院长熊东树拨去,他大声说:“熊院长,我是谭东,苦胆岗发生了一起重大车祸,有一个重伤员,请你马上……”熊院长打断他:“老谭,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到。”谭东接着说:“熊院长你别挂电话,我还有话,你不光是要带医生来,你通知一下镇政府值班的人,请他们组织一二十个民兵,这里地形复杂,要多一些人手抬伤员。”熊院长边应着边走到门外,喊上值班医生和救护车司机,扭过头又给镇政府打电话。
在等待救援来到的时间里,谭东寸步不离地守在伤员身旁,他明白,再不能让伤员受到第二次伤害。
熊院长带着人赶到了,民兵们也赶到了,谭东指挥着人们赶紧抬上伤员。
医生和民兵从远处绕道河滩来到车祸地点,因为抢救及时,任宣志得救了。
任宣志被送到西岭镇医院,经医生紧急处理后送进了特护病房。
任宣志在昏迷中度过了三天,谭东每天都去看他,第四天他醒来了,他看看四周雪白的墙壁,伤痕累累的脸上有了些许惊慌,他动了动嘴皮,还好,能动,他问穿白大褂的医生:“我、我死没死啊?”
医生闪到一旁,指指在椅子上因为太累而睡着了的谭东说:“你命好啊,要不是老谭来得快,再晚上半个小时,你就不是躺在这儿了。”
谭东从对话声中醒来,见任宣志醒来,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到了实处。他站到病床前,让任宣志别说话,好好养伤。任宣志挣扎着想坐起来,他艰难地说,他不想住医院,他家里没钱。谭东说:“老任呀,有我老谭在,你家的困难就是我家的困难,你眼下的事就是安心养伤,伤养好了,你还要继续发家致富啊。”
泪水从任宣志眼角浸出,他想着这辈子一定要报答救命恩人,到底要怎么报答,这个朴实的汉子还没有想好。
按道理谭东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他完全可以回到家里好好歇歇。但那不是谭东的作风。谭东每处理完一起事故,他总要前后左右看看,他要了解一些他本不需要了解的事。他从与任宣志同村的人嘴里知道了任宣志一家都靠着这辆报废的货车度日月,这一出事,家里就捉襟见肘了,治伤的费用、家里人的衣食着落等等问题怎么办?谭东找熊院长商量,他言辞恳切地说:“熊院长啊,这件事你不能仅仅救治伤员了事啊。”
熊院长纳闷了,这个谭东还有啥名堂啊。他说:“老谭,你有啥话就直说吧。”
谭东回头指指病房方向,说:“你让任宣志的老婆在医院里打工挣点钱吧。”
熊院长搞不懂了:“老谭,你跟他家沾亲?”
谭东摇摇头:“我也是刚才搞事故调查时才知道他叫任宣志的。院长,你别急,从某种意义上讲,你和我都在做同一件事,救死扶伤。他家是穷得锅见底儿了,吃饭的事政府会管,钱的事你就出手帮帮他家吧,你看他老婆年龄也不大,在你这儿打打杂,还能挣个几百块钱,贴补贴补家用,免得床上的任宣志不能安心养伤。”
熊院长被谭东的仁善感动了,任宣志和他非亲非故,谭东却掏出心来帮他。熊院长马上安排任宣志的老婆在医院做了清洁工。第二天,谭东又来到医院,他到病房看了伤员,见任宣志已脱离生命危险,心里也高兴。这个家庭要真没了任宣志,往后就更难了。回过头,谭东再次找到熊院长,说:“熊院长,你看任宣志的老婆干活怎么样?”
熊院长说:“不错,做事挺勤快的,手脚也麻利。”
谭东说:“那六百元一个月是不是少了点啊,你再给她加两百块钱怎么样?”
熊院长拍拍谭东的肩:“老谭,你呀你。”转过身熊院长就通知财务上给任宣志的老婆每月加了两百。
2008年的四川人刚从年初的雪灾中挣脱出来,千年难逢的大地震兜头而至。“5?12”那天,大邑的天万里晴空,气温适中。头天晚上因为处理一起事故,谭东和同事忙了个通宵。直到上午10点他才回到家里松口气。这段日子他一直就在事故现场奔忙,没日没夜,太累了。他一回家,妻子汤静立即高兴地忙前忙后,给他泡上茶,为他做好吃的。看着妻子脸上的倦容,谭东心里一酸,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啊,她为他担心,为他吃不好,睡不好。他要帮着做点啥,妻子也就由着他,夫妻俩一块儿做做事,说说话,这在汤静看来是最快乐的时光。吃了饭,他穿着短衣短裤,坐到客厅里跟妻子一道看电视,看着聊着,一会儿鼾声就轻轻响起了。妻子轻手轻脚地进房间里拿来毛巾被盖到他身上。
后来谭东给同事们讲,那一刻他正在做梦,他梦见满山遍野都是火树银花,整个西岭雪山美极了。他说他正牵着妻子的手,就像初恋情人一样穿行在披着冰凌雪花的松树之间,一路走来一路都是妻子高兴的笑声。同事中有人说,老谭,你该不是牵着情人的手吧。谭东当时脸红了,他说要说情人,汤静就是他的情人,一辈子的情人。其实同事们都知道,谭东常常对他们说他就想节假日带着妻子女儿,开着自己的汽车,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去,让母女俩高高兴兴地享受大自然的美景。同事们的笑凝固在了脸上,这个老谭呀,他哪里还买得起汽车啊,妻子下岗在家,女儿考上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他平常把一个钱掰做两半花,在西岭镇搭伙,他几乎就是餐餐吃素。他说那么美的梦刚做到一半时,大地震就突然来临,一阵摇晃,谭东意识到是地震。最初他还没怎么在意,没想到这几秒钟其实仅仅是大地震的“先头部队”,也就是喘两口气的工夫,地心深处传来从来就没有听到过的轰鸣声,天地开始旋转了,平常静静地呆在各自位置的家具不安分了,全都摇头晃脑地朝地面上栽,令人心悸的撕裂让光滑的墙面大片大片脱落。谭东心里划过一阵震颤,这可是过去书上读过,耳里听到过的大地震啊。那一刻,岁月中积累的避灾知识让他一把拉住在惊慌中不知所措的妻子,一头冲进卫生间。卫生间空间狭小,头上头下都是现浇的,相对要安全些。其实卫生间也不是安全岛,里面的墙皮照样被撕裂,冲下楼求生是不可能的了,整个房屋都在跳舞,那些花了钱的装饰都脱离了岗位,那些漂亮的瓷砖一块块掉下墙面,谭东和妻子紧紧相拥在一起,听天由命吧。妻子埋着头闭着眼,嘴里一个劲地念着什么。谭东仔细一听,妻子是在不停地念着:琳玲,琳玲。谭琳玲是他们的宝贝女儿。那一刻,谭东想到自己和妻子已处于生死线上,可妻子心里所想是女儿,他尽管也想着女儿的安危,可他不敢有丝毫的表现,他怕勾起妻子更大的担心。谭东和妻子经过最初的惊悸,随着最凶猛的地震过去,夫妻俩从卫生间里出来,家已不成个家样了,到处都是劫后余生的惨状。
谭东想打电话问问单位的同事,电话打不通,糟糕,通讯断了?就在这时,谭东意外地收到一条短信:老谭,地震了,我们西岭雪山有人受伤了,麻烦你喊个救护车来。后来谭东和同事们百思不得其解,真不知道这条短信是不是天上的神仙发的,所有的通讯都断了,这条短信从何而至啊。当时的谭东是不会想短信的出处的,他一下就急了,他不知道是谁发的短信,到处的通讯都断了,这条短信居然奇般地发送成功。他对妻子说:“家里就这个样子了,我得赶紧回单位。”
妻子知道丈夫,她含着眼泪说:“你去吧,唉,也不知道琳玲怎么样了?”
谭东心里也是一沉,女儿是他夫妻俩心尖尖上的明珠,正在外地上大学,他强打精神笑笑,说:“琳玲那么大了,她不会有事的。”
谭东到单位后,抓起电话就一遍一遍地打,终于联系上西岭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不顾危险,立即驾车驶往求助地,两名重伤员因此得到及时救助,送进医院。
二、谭东最后的日子
西岭雪山的最高峰叫大雪塘,是成都第一峰,峰顶海拔5300多米,那里长年积雪。谭东所在西岭雪山中队就在紧贴西岭镇的两河口,那里住房陈旧,条件艰苦,我们摘录一段谭东的日记就明白他们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条件下工作的。
——中队包括我共有4名民警,房屋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低矮平房,破旧漏雨,阴暗潮湿。门前是四季奔流的双河水,对面是发电站,哗啦啦的噪声不断,初来乍到的,要想睡个好觉,非得有两三个月时间才能习惯。寝室下就是发电站的水渠,里面的水经年长流,升腾的水雾使房间内长年都是阴暗潮湿的。紧靠寝室是一条通往任湾村的公路,深夜里被汽车的马达惊醒是常事,早上三四点钟时,那些赶场的人声会再次把你吵醒……就说睡觉吧,一年四季离不开电热毯,床上无论你什么时候去摸都是湿润的,屋里的衣物只要几天不拿出去晒晒太阳,就会生霉。房后是长满蒿草和杂树的山坡,一到热天就成为蚊子的乐园,在院坝里呆不上一会儿,蚊子就会成团成团地朝身上扑。冬天有几个月的平均气温都在零度以下,摸到哪里都是冷冰冰的,有时自来水管都会冻裂。
尽管条件艰苦,谭东却发自内心地热爱他的“根据地”。从他的日记里我们不难看出,对自然环境戏谑的记述里到处都是健康的人生观和革命的乐观主义,他写道:
——晚上当我们睡得正香时,三合板顶棚突然会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这时候又成了老鼠们的天下,不知道“龟儿子”一大家子在上面到底玩什么鬼把戏……艰苦的环境并没有吓倒我们,再苦再恶劣的条件我们也能克服,因为我们是能经受得住任何考验的男子汉。
入冬以后是西岭雪山最忙的日子,玩冬景的游人日渐增多,数十家宾馆酒店供不应求。供职于西岭雪山旅游公司营销部的祝林那几天正忙着筹建山地酒店,因为酒店元旦就要开张,他是经理,所以他已有好几个月都没有回家了。妻子怀着身孕,他做梦都梦见关于为人父的快乐,然而他更没想到的是,高高兴兴回家那天对他来讲会是一个黑色的日子,也就半步之遥他就命丧黄泉。他终于因及时得到救助逃脱一劫,而不顾一切救他的谭东却从此阴阳两隔。
2008年12月29日,这个日子从此牢牢地刻在了祝林的心底。那天他一早起来走到户外就见风雪弥漫,大片大片的雪花扬扬洒洒地从高空舞蹈而下。满山遍野洁白如素,美不胜收。祝林弯下腰轻轻抓起一把雪,捂到脸上,一股透彻肺腑的清冷使他精神振奋。又是一个好兆头,酒店开张一定会宾客盈门。
那一天他依然很忙,开张前的扫尾工作是个细活,一切都要检查到位。等他抬头准备回家时,白昼早已躲到夜幕后,20点30分左右,他开车上了路。观景的人把大雾和冰雪看成大自然的美中之冠,然而对在山区驾车的人来说就不那么轻松了。
好在祝林常常应对这种路面,在冰雪路上驾车他还是总结出一套经验。他心里想着眼下还浑然一体的母子(或母女),一股股幸福的热浪就在体内涌动。路上因雾而能见度很低,祝林小心翼翼地驾着他的夏利车,当他开到西岭镇边的双河桥头时,一个不该出现的电话打进了他的手机。他接听手机时疏于看路面,他没看清路上的冰,加上车速快了,在桥头处的弯道上,他打着方向盘,车却没随着转向桥面,而是自作主张地一头栽出公路,直插河滩。好在路坎不太高,他又拴了保险带,最初的惊恐过去后,他动了动身子,四肢都没问题。身上有好几处地方隐隐作痛,祝林让自己冷静了一下,见手机还死死地捏在手里,他赶紧给单位打了电话。解下安全带,从车里爬出来,正说再打一个报警电话,请交警来帮帮自己。他只想着脚踏实地后的安全,丝毫也没警觉到进一步的灾难正悄悄向他逼近。当他随意地向后退了一小步时,脚下一空,人就掉进了发电厂的引水暗渠。水流很急,任祝林怎么用力也无济于事,很快就被冲进黑暗里。他一路上都想让自己停下,脚底下滑溜溜的,根本就用不上力,两边光滑如壁,什么也抓不住。水流一直把他冲出暗渠,他又看见了灰蒙蒙的夜空。他一度抓住一根从渠壁上垂下的树根,仅仅坚持了十来分钟,湍急的水又把他冲走了。祝林开始绝望了,他仿佛看见死神在自己头顶飞舞,等待着最后的时刻好把他带向牛头马面的世界。他不甘心就这样离去,一路上一直在渠壁上划动的手指突然就抠住一道缝。
那时的谭东刚刚同妻子完成约定的通话,他在被身子焐热的被窝里和妻子热乎乎地聊了一阵后,准备睡了。尚在迷糊的边缘徘徊时,事故报警电话发出刺耳的铃声。报警人是对面双河电厂的职工,他说他亲眼看见一辆小车掉进了值勤点外面的河滩里。谭东翻身爬起,他边穿衣服边朝外冲,到了外面叫醒另一间房子里的同事杨杰,两人边跑边扣着扣子,飞快地冲向事故发生地。
这次是西岭交警出警最近的一次,事故地点就在中队驻地大门外。谭东和杨杰来到事故现场,白色夏利车倒栽在距离路面五米左右的河边,车内没有人。
人呢?
谭东和杨杰四处寻找,没有。喊上几嗓子,也没人应。回过头看见身后的电站暗渠,谭东心里一凛,人要是掉进去了,这么冷的天,真不知道会出什么意外。
“小杨,你说人会不会掉进暗渠?”谭东说。
杨杰又喊了几声,还是没人应:“谭哥,他从车里钻了出来,会不会弃车到医院,或是搭便车走了?”
谭东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们沿着沟渠找找,驾驶员要是到医院或是回了家,那倒好,就怕他才从危险中解脱,又栽进危险中。”
两人打着电筒一路找去,他们绕到暗渠另一端,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呼救。循声找去,终于在两百多米外的渠水里看见了再次落水的驾驶员。
有人认出了水里的人是祝林,祝林一双手死死地抠着水渠石壁的缝隙,湍急的水流使他无法让脚在渠底站稳,人就那么漂在水面上。谭东心里一惊,在冰冷刺骨的水里,祝林每一秒钟都有可能再次被水冲走。
水渠边渐渐有人围上,人们七嘴八舌,就是拿不出一个实际的救人办法。谭东让杨杰赶紧去找根绳子,他让身边的人拉住他的腰,试着朝沟渠里伸下一条腿,他大声吼着,要祝林抓住他的脚,只要抓住了,他就会用脚把他拖上岸。
祝林看着悬到他头顶的脚,心里想着该如何松开抠着石缝的手抓那只脚。他想了又想,最终没敢松开手去抓谭东的脚。他早已冷得浑身麻木,手指正在一点点地僵硬,再有几分钟,不,也许再有几十秒钟,他的手就会不听他的使唤了,年纪轻轻的他说不定这一松手就会与家人永别。他不敢冒这个险,他用最后一点气力抖抖索索地说:“谭谭谭哥,我我我、我要是抓抓脱了你你你的鞋……”
谭东明白了,祝林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是啊,万一把鞋抓脱了,他就即刻会让急流冲走。他收回脚,大声对祝林说:“小祝,兄弟,你不要怕,只要有我谭东在,你就不会死,你是个男子汉,咬紧牙关再坚持会儿,我一定会把你救上来。”
说着,杨杰拿来了绳子,谭东把绳子抛下去,让祝林腾出一只手把绳子缠到腰间。祝林见了绳子,心里升起希望。他一把抓住绳子,试了试,手上却再也没有力气做任何动作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在电筒光的照射下,岸上的人们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祝林脸上放弃的神情。谭东见情况不好,他马上把另一根绳子拴到自己腰间,让岸上的人们抓住另一头,猛地一跳,恰好就落到祝林身边。一阵透彻骨髓的寒气顿时浸湿谭东身上的衣服,他什么也顾不了了,心里想的只是救人。谭东身体素质好,特别是十八年的军营生活使他练就了应对紧急事件时的冷静。他猛然一跳的目的就是要让自己的两只脚直插水底,他首先要做到在水里站稳,这才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救人。谭东用自己的身子抵住祝林,把绳子拿过来拴到他腰了上,然后死死地踩住渠底的石头,用双手托起祝林,拼命地朝上举,岸上的人也齐声呼着用力拉。
祝林终于得救了。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谭东的生命却进入倒计时。
谭东把祝林送上救护车,杨杰说:“谭哥,你赶快回去把衣服换了。”
此时的谭东已冻得上牙打下牙,他说:“这水真冷啊。”
谭东刚走进值勤点的院坝,那台太不懂事的报警电话又响了,铃声悦耳而使人心悸。谭东一听到报警电话,换衣服的事立马被他抛到了脑后。拿起话筒,一个声音急促地说着一起事故,花水湾走向西岭镇4公里处,一辆小车因为路滑翻下了护栏,车里的情况不详。
谭东弄清报案人是目击者,于是向对方说:“朋友,麻烦你找几个人,先下去救救人,我们马上就到。”
一旁的杨杰见谭东浑身瑟瑟发抖,于是说:“谭哥,你赶紧换衣服吧,花水湾还是我去吧。”
谭东放下话筒:“小杨,来不及了,还不知道车里的情况怎么样,你一个人去万一人手不够就麻烦了,走吧。”
谭东驾上车,和杨杰又快速奔赴花水湾事故现场。
好在花水湾的事故不严重,他们赶去时车里的人已经在当地群众的帮助下爬了出来,而且只受了一点皮外伤。
花水湾的事故处理完了,谭东身上的湿衣服已被他自己的体温焐得半干半湿。
回程时,谭东说,小杨我们去看看祝林吧。
杨杰心里酸酸的,老谭呀,你就是铁人,也不能这么折腾啊。杨杰不吭声,只管驾着车疾驶。谭东笑笑,他知道杨杰是为他好,但祝林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不去看看,他心里不踏实。谭东拍拍杨杰的肩头:“小杨,你摸摸我身上,我老谭的身子骨结实着呢,别看我人过了四十,身上的火气一点也不比小伙子逊色,你看,差不多都干了。去吧,我们看看就回去,不然我今晚会失眠的。”
杨杰眼里噙满泪水,他仰起头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强行把泪水咽回去。
到了西岭镇医院,祝林已经睡着了,医生说他只是在水里冻的时间过长,加上惊吓过度,其他都没什么问题。谭东和杨杰这才放心地回到队里,时间已是凌晨两点。
冰冷的水中长时间的浸泡,加上连续奔波劳累,第二天谭东感冒了。过去的日子里也有过伤风感冒,所以对这次感冒谭东压根儿就没当回事。马上就是元旦了,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西岭雪山交警最忙的日子,那几乎就是一个人当成十个人用。谭东觉得头痛欲裂,不争气的鼻孔也一个劲地流清鼻涕,浑身还软绵绵地乏力,摸哪里都是烫乎乎的。他知道自己这是在发烧。他没告诉队里的任何人,他不愿在这个最忙的季节躺到床上去。
他悄悄来到医院,找到熊院长:“院长,你帮我开点药吧,这回感冒大概有点凶,看来不吃点药是过不去了。”
熊院长看谭东潮红的脸,他不管不顾地拉他到治疗室,强行把他按到椅子上,让护士拿来体温表,量过吓了一跳,乖乖,39度。这可不是发一点点烧了。院长说:“老谭,你这个感冒可不是一般的感冒,不行,你要住院治疗。”
谭东急了,他一蹦就从椅子上跳起来:“老伙计,感冒不就是个小毛病么,这段日子山上山下都忙成一锅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说大家都忙得连擦把汗都要偷空,我好意思在医院睡大觉?”
熊院长也急了:“老谭,你可不要不重视感冒,这可是百病之源,要不你输半天液,祝林也在输液,你陪他边输液边摆摆龙门阵,好不好?”
谭东摇摇头:“不行不行,你赶紧给我拿点吃了见效快的药就行了。”
熊院长犟不过他,只好给他匆匆拿了些药。
一月四日,谭东在妻子的陪同下再次来到医院,他对熊院长说:“老伙计,这两天我有点气紧,胸口还有点闷。”
汤静也说谭东过去任何一次感冒都没有这些症状。
熊院长担心地说:“老谭,这次你就听我一句,照个X光,看肺部有没有感染。”
谭东依然摇头:“山上雪越来越厚,游客也越来越多,打针可能来得快一点,你先给我打一针,我再吃些药,双管齐下,我身子骨的底子本来就好,这么一压肯定能见效。”
汤静一脸的愁容,她心痛地对谭东说:“老谭,你就听听熊院长的话吧,照个片,看实在了我也好放心些。”
谭东很少对妻子发火,听了妻子所说,他一脸急相地说:“汤静,你咋这么不懂事,山上人手本来就少,嘿,你呀你。”
汤静转身对熊院长说:“熊院长,他这人就是犟得像牛一样,还是按他说的整吧。”
熊院长无可奈何地转身给他准备针药。
已经在死亡的悬崖边缘舞蹈的谭东丝毫也没觉得危险正悄悄逼近。他要是能听从熊院长的劝告,要是能住上两天医院,不不,要是住上半天,输输液,好好睡上一觉,说不定……
这一切都已成为历史,一连串的如果只能是今天的人们一种带有强烈惋惜的设想,如果在那一刻他听了熊院长的劝告,把繁忙的工作压到战友们的肩上,那就不是谭东了。
谭东啊谭东,我们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天之后,谭东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