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关系

(长篇连载)

文/刘心一

7月22日 星期日 深夜

引 子

就像不久前突然失去意识一样,崔放的意识也是瞬间恢复的。整个世界一下子又回来了。各种影像和声音潮水一般涌向他,来不及感受,没办法控制。大量的信息使大脑无法招架。他觉得自己就仿佛是失重了,在各种断断续续的记忆组成的感觉上漂浮。他只能任由这种状态持续下去,他对此实在是无能为力。

在眼前毫无规律地闪过的那些影像中,崔放辨认出了那条他曾经很熟悉的街道,文昌街是它的名字。但实际上,这里既不“文”,也不“昌”。这里的人落魄、粗野、贫困,他们像野兽一样生活。到处充斥着毒贩、妓女、小偷、瘾君子、流浪汉,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肮脏的交易。接着,他看见了一个小男孩,那似乎就是八九岁时候的自己,又矮又瘦,面带菜色。男孩蜷缩在房间角落的一张小床上,尽管外面阳光明媚,可这个房间——小男孩的家——阴暗、潮湿、破败、肮脏,甚至有点恐怖。阳光透过屋顶的缝隙钻进来,一条条细细的光柱里无数尘埃在无规律地游动。独自在家的时候,男孩喜欢数那些光柱,他会把手伸过去,一次又一次切断它们,看着那些光柱落在自己的手掌上,形成一个个明亮的光斑。然而此时此刻,那些漂亮的光柱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挡住了。男孩背靠着墙,双手抱膝,把头埋在弯曲的双腿中间,紧闭着双眼,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

男孩的面前站着一个女人,卷发好久没有打理了,乱蓬蓬的。她身材肥胖,皮肤粗糙,一件白底带粉红色小花的皱皱巴巴的睡裙松松垮垮地套在她身上,前襟上还有两个破洞。女人怒气冲冲地走向男孩,一只手里拿着一把梳头用的绿颜色的木头刷子,嘴里不停地咒骂着,但听不清她骂的是什么。当她靠近的时候,男孩畏缩地把头埋得更低了,他闻到了她身上的烟臭味儿,还有她嘴里的酒气。女人用手里的刷子狠狠地敲着男孩的脑袋。男孩既不争辩,也不喊叫。他的手依然抱着膝盖,甚至都没有试图护住自己的头。他的沉默使女人更加愤怒,刷子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头上……

突然间,崔放感到脑袋里的血管在突突跳动,他的意识终于又回到了现实。刚才眼前出现的那一连串画面困扰着他。他分不清那到底是梦境还是回忆。他想动动脑袋,疼痛立刻在他的脑袋里爆炸了。剧痛像电流一样沿着每一根神经蔓延,似乎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都破裂了。感觉到疼痛,意味着真实的生活回到了他身边。

他觉得自己脸朝下趴在地上,但四肢的重量牵扯着他无法动弹。他任由自己的意识检查了身体的每一部分,还好都在。他的耳朵里听见断断续续的轰鸣。他想睁开眼睛,但双眼被某种黏黏的、暖暖的液体粘到了一起。他抬起右手在眼睛上擦了一把——那是血。他摸索着肿胀的伤口,伤口又大又深,从右眼上面的眉骨附近一直延伸到额头,而且仍然在流血。眼前一片朦胧,他无法确定右眼有没有受伤。想到右眼或许已经瞎了,他心里一阵颤抖。

他觉得呼吸困难,慢慢翻过身仰面躺着,大口喘息,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了一些,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只有一些简陋家具的昏暗的房间里。他挣扎着坐起来,分辨出周围断断续续的轰鸣是雷声。夜幕早已降临,在窗外遥远的地方,隆隆的雷声滚过夜空。他没有时间概念,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他费力地移到墙边,后背靠在墙上,扶着墙壁摇摇晃晃站起来。他试图站稳身体,但是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他想弯腰呕吐,只是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他知道这是脑震荡的前兆。他强迫自己深呼吸,但每次深呼吸都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靠着墙站着,试图让自己的身体适应直立的状态。整个房间在他的眼前旋转,忽而膨胀,忽而缩小,就好像他吸了毒一样。

崔放贴着墙壁,挣扎着走进卫生间,摸索着打开电灯,看着镜子里那张被打得一塌糊涂的脸。前额上有一道至少三厘米的伤口,是某种有棱角的重物造成的。他估计自己的颅骨受到了严重伤害。要不了多久,脑震荡就要开始了。他知道这种伤情是如何发展的。他的伤口流了很多血,T恤衫上浸透的鲜血已经凝固。他洗了洗脸,把血迹洗掉之后,他发现他的右眼完好无损。这让他松了口气。他随手扯过一条毛巾按在伤口上。这个动作让他突然感到胸腔里的一股剧痛像过电一样不停地从左边贯通到右边,他差点摔倒——肋骨可能也断了。他想,当他失去反抗能力倒在地上的时候,那个袭击他的家伙肯定踢打过自己的身体。

脑海里闪过“袭击”这个词,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明明记得,在遭到袭击之前,他看见沈兰倒在地上。可如今沈兰不见了,大概是被袭击他的人带走了。这至少证明沈兰还活着。他暗骂自己愚蠢。刚才太粗心大意了,居然就那么走进来,像个白痴,像个新手一样。那个袭击他的家伙或许以为这一下已经要了他的命。他就这么把他留在这里,任他死去。崔放有点不寒而栗。

他蹒跚着朝门口走去,打开门,他记起这里是四楼。他扶着楼梯的扶手,一级一级走下这四层楼梯。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让他气喘吁吁,浑身冒汗。他觉得这四层楼梯永远也下不完似的。

院子里空无一人。他的车还停在门口。他小心翼翼地上了车,汽车里闷热的夹杂着浓浓的塑料味的空气让他再次想要呕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适应。他发动引擎,引擎产生的震动让他觉得天旋地转。他意识到自己的状况,脑震荡的确危险,但颅骨下面的血块才是致命的。如果要确保万无一失的话,他应该先去医院。但是来不及了,他知道他现在应该去做什么。他踩下油门,汽车缓缓上路了。他盯着路面上的白线,尽量集中注意力,但他的思绪却难以控制。仅仅在三天以前,他的生活还是平淡、单调、枯燥、无聊,可是刹那间,一切都改变了。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中。他曾经想要忘却的那些记忆,极具冲击力地、确定不疑地再一次进入了他的生活,尽管是以另一种形式,但毫无疑问的是,它又回来了。他有些困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云层中的闪电时隐时现,每次闪电之后,他默数到九或者十的时候,巨雷就开始炸响,像是一头困兽发出的愤怒的长啸。

暴风雨就要来了。

三天以前 7月19日 星期四

第一章

小高桥街位于二环路西北角,是一片老式民居,据说在清朝和民国时期住的都是官宦人家,因此至今还保留着一些古旧的风格,门前的上马石、屋顶飞檐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飞禽走兽,都印证着当年的奢华。如今,住在这里的虽然不再是皇亲贵胄,却也多是衣食不愁的人家。不论他们从事职业的高低贵贱或是银行账户里的存款是多是少,在二环以里寸土寸金的地段拥有一片房产,就等于拥有了永远保值增值的股票。

7月19日星期四晚十一点。小高桥街的大多数居民们没有意识到这个闷热的夏夜与以往有什么不同。表面上看起来确实如此。家家户户院子里或明或暗的灯光,三三两两出来乘凉或遛狗的居民,昏黄的路灯底下喝着茶下棋的老人和他们周围那些观棋不语的君子们,以及偶尔从谁家院子里传出来的一阵喧哗。人们用不同的方式打发掉伏天难熬的夜晚。

长时间盯着夜视望远镜,程霄晋的眼睛有点酸涩。监视点下方那条仅容两车并行的狭窄街道上,可以看到四五个人围着两个下棋的老头儿观战。程霄晋认出,其中一个是刑警队的外线便衣。

已经守候一个多小时了,对面那座二层小楼——小高桥街73号,依然毫无动静。宋佳拍拍程霄晋的肩膀:“队长,您歇会儿,我来盯着。”他接替了程霄晋的位置,猫腰通过夜视望远镜观察。程霄晋直了直腰,汗水从额头上淌了下来,顺着眉毛流进眼睛。带着盐分的汗水刺激着角膜,他的眼睛一阵刺痛,立刻觉得眼泪汪汪的。他不敢用手擦,抬起右臂,把汗水和泪水都蹭在短袖T恤上。T恤早已被汗水湿透了,他并没觉得眼睛的刺痛有所缓解。他眯缝着眼睛看了看身后的几个部下,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由于担心引起对面的怀疑,他们没开灯,没开空调,更不敢开窗户。窄小的阁楼里一共塞了六个警察,又不通风,每个人的呼吸都很粗重。

这个监视位置并不理想,但小高桥街没有高层建筑,二层楼以上的民房很少见。迫不得已,他们和这栋房子的主人协商,暂时征用了他们的阁楼。73号的围墙很高,在阁楼里,根本看不见对面院子里的情况。程霄晋本想在73号的院墙上方安个针孔摄像头以便观察,但外线民警发现房子的主人在院门上装有防盗报警装置,所有经过门口的人都不会逃过屋里人的注意,他只得放弃这种尝试。

两个小时前,程霄晋接到林柯的电话,今晚十一点老杜要发一批货,对方身份不明,地点就在小高桥街73号。时间仓促,几乎来不及准备,程霄晋召集刑警队现有的人手先行一步,同时和自己的顶头上司,主管刑侦的副局长钟囿联系。在钟囿的协调下,防暴大队的一队特警随后出发。林柯在电话里说,今晚是大宗交易,老杜有可能亲自出马。如果能人赃俱获,他的任务就可以告一段落。林柯说:“队长,能不能给我记个头功?”程霄晋回答:“我把队长让给你都行。”

林柯两年前从公安大学毕业,刚刚分配到B市公安局就被程霄晋看中了。虽然年轻,缺乏经验,但他有热情,反应敏捷,有冒险精神。最重要的,林柯不是B市人,这里没人认识他,背景清白,正是做卧底的最佳人选。最近,林柯连续提供的两次情报都很准确。可惜的是,这两次交易老杜都没有直接参与,警方仅仅抓获了几个小角色。

现在的贩毒组织越来越精明,进货、加工、分销、洗钱,都有专人负责,各个环节之间没有横向联系,警方或许会破获其中的一个环节,却难以摧毁整个贩毒网络。因此,程霄晋对林柯此次提供的情报格外重视。老杜是B市贩毒网络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只是警方一直没抓到真凭实据。如果能人赃俱获,确实是个不小的收获。

为稳妥起见,程霄晋只通知了城西分局刑警大队的人,但没通知当地派出所。倒不是不信任他们,派出所的人太显眼了,他们的面孔一出现,毒贩子恐怕都会被吓跑。先期赶到的民警在小高桥街73号对面的一幢民居里布置了观察哨,随后赶到的便衣控制了73号附近的所有出入通道,特警队集结待命。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毒贩子们出现。

副局长钟囿来过好几次电话,催问有什么进展。可73号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若不是二楼窗口空调机箱的风扇在转动,甚至无法确定里面是否有人。十一点了,73号无人进出。宋佳有点沉不住气了,扭过头问:“队长,今天还有戏吗?会不会有什么变故?”程霄晋摇摇头。他心里也有点着急,脸上却不露声色,他不能让部下看出来,这会影响他们的情绪。此时,他不能主动和林柯联系,这一点最让他担心。

关于是不是把林柯撤出来,他和钟囿的意见不太一致。钟囿认为前两次提供的情报虽然准确,但战果不明显,充其量是打掉了老杜的一两条毒品分销线路,对老杜没什么实质上的威胁。他希望林柯再坚持一段时间,因为老杜两次失手,一定急于再次交易以弥补损失,否则他的资金链就会出问题。

程霄晋的心情则比较矛盾。最近局里风传他的支队长职务可能会有变动,但政治处还没找他谈话。官场上的传言历来分两种,如果传说某人会被提拔,不一定是真的;如果传说某人要遭排挤,大多能应验。他不清楚自己属于哪种情况,于是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最近这段时间,他陆陆续续把手头的工作向副支队长金三顺移交。本来今天的行动应该让金三顺参与,但事发突然,金三顺还在两百公里外的省城办案,今晚肯定是赶不回来了。程霄晋估计,这可能是自己刑警生涯里的最后一桩大案,他希望能办出个结果。但林柯的安全始终让他担忧。持有五十克海洛因就是死罪,随便一个毒贩子都够枪毙几个来回的,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亡命徒。一般的罪犯在对警察下手之前或许有顾虑,唯独毒贩子不会犹豫——他们横竖都是死。老杜这么精明的人,吃了亏,他就要查原因。林柯是不是能够过关,程霄晋心里没谱。因此,他告诉钟囿,不论是否成功,今晚的行动之后,他坚决要把林柯撤出来。

“队长,你看……”宋佳指着小高桥街的尽头。远处亮起两道灯光,是车灯。接着传来引擎的声音。屋子里的人都提起了精神。外线的便衣通过无线电向程霄晋报告:“一辆宝马SUV,车里的人看不清楚,至少有两个。”

宝马SUV缓缓驶到73号门前,响了两声喇叭,停住了。车灯依旧亮着,引擎没熄火。73号院子里的灯光亮了,大门随即打开,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白色圆领T恤和一条大裤衩的中年男人。程霄晋仔细辨别他的相貌,与户籍卡上的照片有些相像。73号的户主叫闻见安,四十岁,是个汽车销售代理,妻子女儿都在澳大利亚。

驾驶员一侧的车窗缓缓降了下来,里面露出一个年轻人的脸,不是林柯。他和闻见安打了个招呼,把宝马SUV倒进了院子,院门又关上了。几分钟之后,二楼的窗帘后隐约透出灯光。

外线便衣通报,根据开关车门的声音,可以确定宝马的后座也有乘客。车里至少有三个人。他们请示是否开始行动。程霄晋犹豫不决。他向钟囿请示,电话里,钟囿沉吟片刻,“有没有可能找个人试探一下?”

“时间太晚了,不论以什么理由敲门,恐怕都会引起他们的警觉。”程霄晋说。

“那你的意见呢?”

程霄晋心里暗骂钟囿滑头。没把握的事钟囿从来都不表态。可这个时候自己不能和他扯皮,他说:“既没看到林柯,也没看到老杜,说不定这是老杜的试探。如果我们贸然行动,又找不到毒品,小林就危险了。”

钟囿沉默了一会儿:“那就再等等吧。”

除了二楼隐约的灯光,73号院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们这是去哪儿?”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林柯觉得方向有点不对头。小高桥街在二环路西北角,可江泉却没上二环,而是从二环路的立交桥下穿过一路往西驶向三环路方向。

“临时决定换个地方。”江泉开车的同时,不停地看着后视镜,以防有人跟踪。

“怎么事先不告诉我?”林柯回头看看坐在后座的曾亿凡,“你知道吗?”

曾亿凡阴沉着脸,默默无语。他手里抱着个黑色皮箱,林柯知道,那里面是五公斤四号海洛因。

“换到什么地方?”林柯又问。

“别问那么多了,临时换地方是对方提出来的,又不是第一次。”江泉不耐烦地说,“具体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个大方向,杜哥到时候会告诉咱们。”

丰田普拉多越野车驶出三环路,渐渐远离了夜晚的喧嚣,路两旁的高层建筑也越来越稀疏。前面不远处突然出现了几个巨大的黑魆魆的阴影,孤零零地矗立在漆黑的天幕之下。那是几幢盖了半截子的烂尾楼,见证着上世纪90年代那场房地产热潮的疯狂。如今,它们成了那些无家可归者和传销组织的栖身之地。

出来之前,老杜收走了所有人的手机,就江泉身上有一部。林柯估计程霄晋在小高桥街那边肯定很着急,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行至一幢烂尾楼前,江泉的手机响了,丰田越野车降低了车速。

林柯问:“是杜哥的电话吗?”

江泉并不理他,对着电话说了几声“是”。从他恭敬的语气,林柯判断出对方是老杜。

等江泉挂了电话,林柯又问:“杜哥什么时候来?”

“谁跟你说杜哥要来?”江泉把车停在路边,却没熄火,车灯依旧亮着。他眯缝着眼睛看着远处,似乎是在寻找接货方。

老杜也不来,林柯失望地意识到今天晚上的行动算是泡汤了。

对面不远处亮起两道灯光,晃得林柯睁不开眼。原来接货方早已经等在这儿了。

“下车吧。”坐在后座的曾亿凡说。

三个人下了车,砰砰砰关车门的声音在夜幕下显得有点令人心悸。曾亿凡提着箱子走在中间,江泉和林柯在他的左右。借着车灯光,林柯看见对面也走过来三个人。双方各三个人,不许带武器,这是事先说好了的。

两拨人逐渐靠近,大约相隔十米的时候,双方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林柯看到对面那三个人的面孔,他早已把B市警方掌握的所有毒贩的相片牢记在心,可对面那三个人里,并没有他熟悉的脸。走在中间的那个男人是个光头,三十多岁,身材中等,右手也提着个黑色皮箱,那里面应该是现金。林柯隐约看到他的右臂上有文身,似乎是蛇或者龙,也可能是蜈蚣,周围光线不好,他看不清。

光头右侧的一个大汉向他们走了过来,曾亿凡冲江泉点点头,江泉会意,也向对方走去。两个人在中间相遇,同时站住,礼节性地互相点点头,然后轮流搜对方的身。一切正常,他们继续向前走。江泉走到光头面前,光头很合作,抬起双手任江泉搜,看上去很放松的样子,右手提着的那个箱子晃晃悠悠。这边也是一样,那个大汉先搜曾亿凡,接着搜林柯。然后他们回身向自己人打招呼,示意双方都没有武器。

林柯看到对面的光头慢悠悠把两只手放下来,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此时江泉已经回来了。双方再次向前走,在距离一米左右的时候都停了下来。

光头冲曾亿凡说:“货带来了?”

曾亿凡并不回答,而是反问:“钱带来了?”

“先看货。”光头说。

“先看钱。”曾亿凡也不让步。

不过,林柯想,总有一方要先让步。

光头很坚决,“看不到货就免谈。”

曾亿凡犹豫片刻,大概是考虑到老杜急于出货的心情,终于点了点头。他把手里的箱子平举起来,打开箱盖,把里面的东西亮给对方。箱子里是五个透明塑料袋,里面是白花花的粉末。刚才搜身的那个大汉上前一步,林柯知道他准备验货了。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以前看过的警匪片里涉及毒品交易的场景,电影里验货的人总是用手指蘸一点毒品放到嘴里尝,然后装模作样地冲自己的同伙点头。不知这是谁的创意,林柯想,这么尝可是什么都尝不出来。而且,如果真正的毒贩们看过这些电影的话,恐怕都会笑得满地找牙。

大汉用手指抠破一个塑料袋,拈起一小撮白色粉末,又从兜里掏出一张锡纸,把粉末倒在锡纸上,拿一个打火机在锡纸下点燃。锡纸上泛起一股白色的烟雾。这才是最常见的验货方法。如果烧过之后留下许多黑色的渣子,说明货不纯。如果烧过之后锡纸很干净,说明是上等货。这次老杜的货绝对没有问题。大汉冲光头点点头。光头冲曾亿凡微笑着,看样子很满意。

“该看钱了吧?”曾亿凡问。

光头笑着点头,举起钱箱,准备打开箱盖。这回林柯看清了,他右臂上文着一条蜈蚣,张牙舞爪的,在灯光下看着有些让人心惊肉跳。

江泉走上前去,这时候林柯突然意识到问题在哪儿了。按谈好的价钱,五公斤海洛因换五十万现金,这是批发价。五十万现金是什么?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币,一捆一百张,一共五十捆,分量不会轻。可自从交易开始林柯就注意到,光头提着箱子的样子很轻松,不是一般的轻松。箱子是空的!

他想提醒江泉,可是太晚了,光头闪电般打开箱盖,从里面抽出一支手枪顶在江泉的脑门上。瞬间的变故让江泉和曾亿凡目瞪口呆,林柯迅速思忖着脱身之策。

“这玩笑开大了吧。”曾亿凡极力保持镇定。

“谁他妈跟你开玩笑!”光头的笑容早不见了,代之以一副恶狠狠的表情,他用枪口点着江泉的头,“这小子是他妈条子!”

在场的人没有谁比林柯更吃惊。林柯心想这话应该对我说啊,我才是警察,怎么也轮不到江泉啊?林柯亲眼见过江泉动手杀人,他想,他怎么会是警察?

曾亿凡同样吃惊,“兄弟,误会了吧?”

“误会个屁!”话音没落,光头的枪已经响了。江泉的后脑漫起一片血雾,整个头盖骨都被掀开了,他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接着光头的枪对准了曾亿凡。

林柯明白了,光头是要黑吃黑。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谁是警察,就是个借口而已。林柯权衡着形势,思索着怎么脱身。光头身后的两个大汉正在向他靠近。

曾亿凡猛地把手里的箱子往光头身上扔过去,转身向汽车的方向飞奔。飞到空中的箱子暂时挡住了光头的视线。趁光头的注意力在曾亿凡身上,林柯也迅速转身向烂尾楼的方向跑去。他觉得跟着曾亿凡跑是死路一条。除了最近的那幢烂尾楼,四周一片空旷。在这种地方乱跑没有一点机会。他听见身后传来两声枪响。他没有回头。

7月20日 星期五

第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