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县长的九圈套

文/杜光辉

八点半,县常委会开会,十三个常委无一迟到。按照常委会的规定,开会前常委要把手机交给会议秘书保管。来了电话由秘书先接,除非重大自然灾害、人为政治事件、上级重要指示,秘书才把手机交给本人接听。不属于必须接听的范围,秘书就说领导在开会,会议结束后再打来。这时候,十三个手机按照主人在常委会里的排名,整整齐齐摆在秘书桌前。手机一响,秘书把它的位置一看,就知道它的主人是谁,绝不会送错。当秘书的要是没有这点儿能耐,早让领导踢到基层了。

十三个常委都抽烟,走进会议室第一件事情是把手机交给秘书,第二件事情就是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打火机,接下来才是从公文包里取出茶杯,茶杯里早就放好茶叶,等着秘书拿去给里面灌烧开的矿泉水。常委会不供应瓶装矿泉水,不供应茶叶,只供应开水,说是为了廉洁。秘书给茶杯里灌水的时候,领导们就从烟盒里抽出香烟点燃,吞云吐雾一番。领导们的公文包里一般都有两种烟,一种是群众抽的大路烟,很适合在会议上抽,表示自己的收入和群众一样,没有暗门子进钱;另一种是自己私下抽的烟,是群众抽不起的高档烟,人有了钱就是为了享受,不图享受要钱干什么?

开会前照样先拉一会儿闲话,当地人叫“谝闲传”。谝闲传无非是哪个男星把哪个女星搞了,哪个地方的局长养了多少个小婆娘,要不就是带颜色的段子,绝不讲政治段子。领导也是人,人喜欢的东西领导也喜欢,这时候说的话和一般人说的没有什么两样。比如常务副书记说某地方的交通局长养了十多个野婆娘,组织部长就说那么多野婆娘咋能照顾过来,婆娘多了害人哩!要叫我说,养两三个就够了,身体健康最重要。纪委书记接着说你老实给大家交代,养了几个野婆娘,小心我到时候查你!常务副书记说你看咱这身子,地是薄地,缺水少肥,不是旱就是涝,庄稼长得比秃子头上的毛都少,一季打不下几斤庄稼,连自家婆娘的肚子都吃不饱,成天给我闹意见、争权力,哪有剩余价值供应野婆娘。县长仇实雄接着说你是嘴里吃的油煊子腰里勒的席片子,把精华都给了野婆娘,剩下的残渣余孽才打发自家婆娘,难怪你婆娘天天跟你争权力闹意见。

仇实雄是常务副县长,但人们都称他仇县长,当代人称副职从来不提副字。实际上,正县长交流到外地已经一年有余,县长一职一直空缺,都是他这个常务副县长顶着。

仇县长说话的时候,把九圈套放在面前。九圈套是一个紫铜棍上串了九个圆圈儿,能解下来还能套上去,样子很古董,不知是哪个朝代的文物。除了打手机、卷漠河烟、批阅文件、作报告、洗澡、解手、给老婆交公粮,剩下的时间都是手不离那物件。他从口袋里掏出装漠河烟的盒子,从盒子里拿出卷烟纸,把细细长长的烟丝捏到卷烟纸上,几个指头一摆弄就卷成大炮筒,用打火机点着,用尽全力地狠吸一口。领导们都在抽烟,大路烟的味道确实不敢恭维,又苦又辣刺激得鼻炎咽喉炎猛力发作。会议室里就缭绕着浓浓的青烟,那是领导们大脑流出来的思绪。青烟缭绕中频频爆发出一声连一声的咳嗽。漠河烟的味道很特殊,从仇县长嘴里鼻子里排泄出来,带有浓郁的像是发酵过的醇香,香得人们恨不得把他吐出来的寡妇烟再吸进自己肚子。别的领导抽的烟是污染剂,仇县长抽的漠河烟像清洁剂,稀释了大路烟的苦辣味。有几个领导用力吸了下鼻子,故意让仇县长听见。仇县长说吸鼻子也不管用,把你们包里的大中华拿出来换,一盒大中华换一根大炮筒,市场经济,公平交易。没有一个人把大中华拿出来换他的漠河烟,书记单建平就说仇县长是抠雀屁嘬指头,一点儿亏都不吃。仇实雄说我的亏吃大了,我这个副县长都当了七年,再差一年都顶上抗日战争了,要是把这个副字去掉,我要多得多少好处。单建平说这话对我说有屁用处,要给省委书记说,他要是想把你县长前边的副字去掉,只是一句话的事情。我这个县委书记要是有权力任命县长,省委书记就有权力任命省长了。仇实雄说你多朝省上跑跑,在省委书记跟前替我美言几句。我就是跑到省上也不一定能见上省委书记,弄不好还落个跑官要官的名声。

领导们把烟抽够了,玩笑也开够了,时间也过了十五六分钟。单建平干咳一声说现在开会。领导们马上刹住话头,有的把话说了半句也截住了后半句。会议室一片寂静。领导的素质和一般干部的素质就是不一样,要是一般干部开会,没有十分钟静不下来。就是领导讲话,下边的嗡嗡声仍然不断,领导要不是依靠麦克风,声音绝对压不过下边的声音。几个刚提拔起来的年轻常委,还从公文包里取出笔记本摆在面前,拿出自动钢笔,摆出认真记录的样子。

单建平看了他们一眼,心里很得意,就像休闲中心的洗头小姐用棉球在耳朵里挑逗一样。啥是领导权威,这就是领导权威,领导说话下边洗耳恭听,做出绝对服从的样子。要是领导说的话没人答理,跟放个屁有啥两样,屁还要臭一阵子哩!

这个时候,仇实雄也不抽漠河烟了,却拿起九圈套,旁若无人地把玩起来。单建平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继续宣布会议的内容。别的常委也把仇实雄看了一眼,都没有吭声,连单建平都让仇实雄三分,别的人有啥说的。

骤然,会议室里爆起一阵凄厉的猪叫唤,是猪挨刀前那种绝望拼命的吼叫,聒得人耳朵根子都发麻。单建平停住讲话,把秘书看了一眼,又把仇实雄看了一眼。秘书急忙拿起放在二号位置的手机,摁了接听键,肥猪挨刀前的吼叫停止了。秘书刚听了一句,脸色就有了变化,对着手机说我马上请领导接电话。接着,目光转向仇实雄说,刚才木柳镇来电话,房地产开发公司和镇上的农民要打起来,镇派出所都出动了,农民又和派出所民警对上劲儿了。县公安局马局长要带防暴队赶过去,这是马局长的电话。

仇实雄冲到秘书跟前,从秘书手里抢过手机,对马局长吼起来,你狗日的带那么多人去打仗呀?马局长说我接到木柳镇派出所的电话,还接到新鑫房地产开发公司牛总的电话,说他们的拆迁人员到了木柳镇,遭到当地几百个农民的阻挡,差点儿发生冲突。木柳镇派出所出动了十多个人,也制止不了对抗的局面。我怕不及时控制局面,发生冲突就不得了了。

仇实雄对着手机吼,你就这样去控制局面,要是打起来怎么办?想到后果没有?你马上把防暴队撤回去,你本人开车到县委来,我和你一块儿去木柳镇。说完把手机朝口袋一装,对单建平说你们继续开会,我去处理。说着,立即返回自己座位跟前,把漠河烟、九圈套装进公文包里。

单建平说这么大的事件,我们咋能安心开会,我和你一块儿去,政法委书记也去。

仇实雄说这又不是去打仗,去那么多人干啥。

单建平说你一个人摆不平怎么办。我不去万一酿成重大事件,咋给上头交代。

仇实雄琢磨了一会儿,说你就跟着去,到现场少说话,啥事情由我出头。你是一把手,要是先把一把手推出去,到时候就没退路了。咱俩去就行了,政法委书记就不去了,打不起来的。

单建平看了仇实雄一眼,目光里充满感激。

公安局马局长开着越野车,停在县委大楼门口,见仇实雄和单建平走出大楼,急忙跑过去替他们拉开车门,等他们上了车,又跑回驾驶员位置,车子高速冲出县委大院。

越野车里又爆起肥猪挨刀前的吼叫,凄厉的叫声肆无忌惮地在车里横冲直撞。仇实雄从公文包里取出手机,电话是木柳镇书记杜改革打来的,说是新鑫房地产公司来了一百多人,公司老总牛奔前亲自督战。他们镇上也自发聚集了七八百人,十几个公安根本阻挡不住。

仇实雄对着电话吼,你要尽最大努力防止冲突,要是发生冲突,我不把你送到牢里就是野婆娘生的。说完又问单建平,单书记有话给他说不?单建平接过手机说杜书记你一定要想办法让双方克制住情绪,千万不能发生冲突。这么多人一旦发生冲突,肯定是重大事件,弄不好会惊动中央,到时候咱们谁都逃不脱责任。

单建平把手机还给仇实雄,仇实雄又对着电话说新鑫房地产公司的牛奔前在你跟前不。杜改革说在跟前,仇实雄说你让他接电话!

手机里传来牛奔前的声音,仇县长,咋把你都惊动了,实在不好意思!

仇实雄说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给你实话实说,今天要是发生冲突,你就是罪魁祸首,公安局第一个逮的人就是你。你现在就把人给我撤回去,要是我赶到木柳镇,人还没有撤,看我咋收拾你!

牛奔前说仇县长你说得轻巧,我的施工队都拉上来了,他们挡着不让施工,我耽误一天损失多少工钱,谁替我赔这些损失。

仇实雄说我不听这些,我要的是不发生事件。不要认为你有钱,拿钱能摆平事情。要是把事情捅大了,恐怕拿再多的钱都不一定能摆平!说完又把手机递给单建平,说你给他说几句。单建平接过手机,说牛总你一定要克制,起码等到我们赶到,咱们坐下来谈。要是发生重大事件,上头追查下来谁都逃不脱。

这里离木柳镇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仇实雄从公文包里拿出九圈套,闭着眼睛认真地把九个圆圈儿一个一个解开,又一个一个套上,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解开还是想套上。马局长一边开车一边问他,仇县长你把这些圆圈儿解开了又套上,套上了又解开,到底是要套上还是想解开?马局长说这话的时候,单建平也看着仇实雄,也好奇他的这种做法。

仇实雄说我把这九个圆圈儿全解开,再全套上,才可以解开一个圆圈儿。要这样做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回合,才能把这九个圆圈全部解下来。这个九圈套是清朝的东西,我祖上在清朝是县太爷,我爷在民国时候当过县长,我爸在部队干到团长级别上,几代人都是干到县团级。这个九圈套上带着祖训,给官家干事情不能有一丝马虎,有一丝马虎就会酿成大事情。就像解这九圈套一样,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回合,每一回合都是十八个动作,有一个动作错了,过去解的就全部不能用了,又得从头开始。我祖宗朝下传这件东西时说,要把这九个圆圈儿全部解开,除了不能错一个动作外,还得用四十年时间。也就是说我一辈子只能把这九个圆圈儿解一遍,开始解错了问题还不大,可以重新解,现在再解错就不行了。我今年四十六岁,不可能再有四十年的时间解这九个圆圈儿了,所以格外小心,不能错一个动作。

单建平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眯缝着眼睛做思考状。

马局长说仇县长,你祖上哪是让你解这九个圆圈儿,是给你传授为官之道!

仇实雄说我三十岁从部队转业到政府,把这九个圆圈儿解了十六年,把为官之道悟了十六年,也悟出了一些道道儿。

马局长问你悟出了啥道道儿,说给咱听听。我当了五年局长,还没有进步的征候,可能还是为官之道没有悟透。

仇实雄说咱单书记就在车上坐着,你不怕他收拾你。

马局长还没有说话,单建平就说大家坐在车上没事干,说笑话闹着玩儿的,咋能上纲上线,又不是“文革”年代。

仇实雄说还是咱单书记开明,咱们在单书记手下干,真是咱们的福分。

单建平说老仇你当面拍我马屁,背后不知道咋骂我哩!

仇实雄说天地良心,谁要是在背后骂你,这次到木柳镇就叫人家打死。要说我没骂领导也不对,我骂那些让我县长前边的副字挂了七年的人,以后儿媳妇生娃都没有尻门子。

马局长又催着说仇县长你还没有说悟出的为官之道哩。

仇实雄说我把这九个圆圈儿解了十六年,才悟出来把这九个圆圈儿解开了能咋,解不开能咋。把官当大了能咋,当不大能咋。把这一层悟透了,这官就当得轻松了,就当得坦然了,该管的就敢管,该得罪的就敢得罪,见了上头也不去摇尾巴,人家愿意提拔就提拔,不愿意提拔就不提拔,顺其自然,心情愉快,健康长寿,退休以后多活几年也多领几年退休费,比死得早的人还多占便宜。

马局长说仇县长你刚才还骂不提拔你的领导,这阵儿又说顺其自然。

仇实雄说你这就不明白了,那些一心想当官的人不敢在书记面前骂不提拔他的领导,我敢骂领导就证明我不在乎他们提拔不提拔。

马局长点了几下头,说也是,咱们县还真没几个敢像你这样说话的。

单建平说仇县长你悟出了那么多的为官之道,木柳镇发生的这件事情,你说该怎么处理。

仇实雄知道这才进入主题,说顺其自然。

单建平说顺其什么自然,要是双方打起来也顺其自然。

仇实雄说我说的是顺民心的自然,木柳镇的老百姓心里想的啥,咱们尽最大的努力满足他们就是顺其自然。

单建平说他们要是贪得无厌怎么办。

仇实雄说能无厌到什么程度,他们总不会提出要当县委书记吧。

单建平笑了笑没有说啥,仇实雄感觉他笑得很勉强,还有点儿为难的样子。这和他平时的作风大不一样,他在工作上基本还算是雷厉风行的人,处理问题大刀阔斧,常委一班人除了仇实雄没人不怕他。

仇实雄又琢磨一会儿说,新鑫房地产公司的牛奔前敢这么狂妄,带一百多人去打架,身后肯定有背景。

单建平看了他一眼说能有啥背景,这个车上坐着咱们三个,你我是党委行政的一把手,小马是公安局的一把手,我们不是他的背景,别人当他的背景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仇实雄说我们上边就没有人了。

单建平说如果他在咱县上有什么背景,一定要好好查查,现在官商勾结得很厉害,绝不能允许这种现象在咱们县出现。要是人家和上头勾结起来,咱就无能为力了!

仇实雄从公文包里取出漠河烟,卷了个大炮筒点着,抽了一口才说今天的事情闹不起来,你不要着急。要是真正有官商勾结,人家自然隐蔽得很深,花费很大工夫也不一定能查出来。再说,商家勾结的一般都是主要领导干部,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查人家,是很不严肃的事情。

单建平点了下头,轻轻叹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马局长一根儿,自己点着一根儿,用力抽了一口。

马局长从驾驶台前拔出车上装置的点烟器,把香烟点着,也狠狠抽了一口。

又过了一会儿,仇实雄说我觉得当代中国,当官是风险最大的职业。河南一个地级市连续倒了三任市委书记,他们的任职加起来刚好八年。说完又取出九圈套,一下一下地把圆圈儿解开、套上,一边动作一边说,我把这个九圈套解了十六年,到现在还没有解错一个动作。要是以后解错了,再从头解就来不及了。年龄不饶人,人年轻时犯个错误还能从头来,到了一定岁数再犯错误,就没办法从头再来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头顶弥漫着一团青烟,半睁半眯着眼睛,显得一派高古。

单建平说仇县长这些年肯定读了不少哲学书,说话充满哲学味儿。

仇实雄又抽了一口漠河烟说,狗屁,干咱们这行当的哪有时间读哲学,从早忙到晚回家还有电话跟着屁股打,夜里睡觉手机都得放到枕头下边,提防突发事件。上头发的红头文件都读不过来,要是真有时间读几本哲学书,真是享了天大的福分。

单建平也抽了一口香烟,点了下头说不入其内不知其苦,人人都想当官还想当大官,就没想到当官的难处。

仇实雄哈哈一笑说,人们只知道贼吃肉,不知道贼挨打。

单建平琢磨了一会儿说,要是木柳镇的事情处理得顺利,我这几天想到省上去一趟,县委有些工作要给领导汇报一下,尤其是干部的配备问题不能再耽误了。

仇实雄摁下车窗玻璃,把烟屁股扔到车外边,说你替我跑趟组织部,我担心打字员打干部名单时没把我打上去,小姑娘工作一疏忽把我一辈子都耽误了。这个副县长干了七年前边的副字都去不了,不知道底细的人还以为我搞了女干部养了二奶犯了作风问题哩。

单建平看着马局长的背影说,我会尽力的,你的事情也不能再拖了。

仇实雄哈哈笑了一下,把九圈套装进公文包,说咱是闹着玩儿哩,你以为我多想当官。单书记到省上恐怕不只这些事情吧。

单建平阴阴一笑说有些事情只能做了再说,没做以前不能说,我不说你也明白。

仇实雄朝车外看了一阵儿,舒了口气,对单建平说马上就到木柳镇了,咱们还是按刚才说的,你尽量不要表态,我朝前冲,我了稀屎你擦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