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风月
(长篇连载)

文/李春平

第一章

别人从网上下载情人,我从网上下载猫叫。据说,在我们上海1700万人口中,红尘男女们平均每天大约要从网上下载一万个情人供他们临时使用,这些情人的有效使用期从几个小时到几年不等。可我与他们不同,我就喜欢玩彩铃。我这个猫叫的彩铃美妙绝伦,安东硬说它是母猫发情的声音。我想也对。后来每当听到猫叫时,他都要情不自禁地说:“我靠!又来一只母猫!”

我不打麻将。我不跳舞。我不玩股票。我不炒基金。我不吃摇头丸。我不帅。我不酷。我不另类。我不把裤子反着穿。我不把头发染成杂色而成为国际主义者。我的日常生活轨迹就像几何线段一样,是“从一点到另一点有限的距离”。我把日子过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一种单一的色彩。我使用电脑很多年了,可一直坚持不上网聊天,不上网打游戏,我不会通过网络终端将我的生活延伸出去。偶尔登录一下,那也是查查资料,看看新闻,了解一下天下大事。我甚至相信,在上海,像我这种年龄不上网聊天的人,找不出十个。除了我,如果还有九个的话,那么,他们可能就是手指头残缺不全的人。

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有多么清高或多么迂腐。不是的。我只是没时间。我们这个单位是政府下属的经济工作部门,主要收集和分析各种经济数据,分析和研究经济形势,并对外发布有关消息,为政府提供决策依据。这样的单位,应该说都是学经济的。但恰恰相反,专业是学经济的人并没有几个,倒是学统计、学中文、学财务的多。各个专业学科的人走到一起,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大家可以从不同角度谈论同一个问题。我原本不是上海人,是在上海读大学,毕业后应聘到这里工作的。论个人条件,在同学中我算不上最好的。形象一般,气质一般,文章也一般,可偏偏是我这个一般的人被录取上了,比我更优秀的人却被拒之门外了。用我们李处长的话说,其实我比他们更优秀。我不知道这是鼓励还是真话。记得那天面试的时候,李处长问了一个问题:谈谈对上海的印象。别人都说上海怎么怎么好,有国际大都市的气魄,是一个令人向往和留恋的城市。只有我说上海不好。李处长问为什么说上海不好?我说上海人太小气,太精明,太细腻,我常常觉得在他们面前思维僵硬,甚至还带着几分傻气,他们令我望而生畏。比如我们和上海同学聚会,上头几道菜时,上海同学都不喜欢动筷子,全是一副食欲不振的样子。也许开头上的菜都是一般的菜或者是凉菜,到了中途才上好菜。好菜一上,上海同学就开始大吃特吃了。他们非常明白,赶一次饭局,就要吃下最有营养的东西。不像我们北方来的同学,管它什么呢,饿了就吃,只图把肚子填饱算数。很显然,我这样讲,上海人是很不开心的,而且严重偏离了面试的主题。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三天之后,竟然通知我被录取了。而同时参加面试的我们班上的才子辛小轩却落选了。

辛小轩说:“他妈的真是怪了,他们凭什么录取你,而不录取我?”

我说:“我也不知道啊!”

辛小轩说:“这说明什么?说明你运气好!也说明你给人的第一印象好!让他们对你有好感。”

辛小轩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对他的不解我也很不理解。我说:“你不服气了?还是妒忌了?”

辛小轩说:“不是不服气,更不是妒忌,而是觉得他们不录取我,是他们的重大损失呀!我不应该给他们造成损失,他们更不该与我这样的优秀人才失之交臂啊!”

看着他痛心疾首的样子,我很感动。辛小轩是有大局意识的男人,他为别人的损失而深感不安。也许正因为他对社会和事业的责任心,所以才使他的诗文写得很激烈,很尖锐,激情饱满。仿佛他一生的文学灵感就在这失意的时候涌来了。不久,他在《诗刊》上发表了一首组诗,还加了编者按,诗作在讲坛和同学们中声名大振,紧接着他就在上海一家大型刊物上发表了一篇三万多字的描写多角性关系的小说,迅速引起了争议。

于是所有好事都接踵而来了,诗歌和小说都成了他的敲门砖,他很快到一家报社做了副刊编辑。只是报社领导对他提出了一个要求:报社机关,不是艺术家生活的自由场所,工作人员一律不许蓄长发。其实,辛小轩的长发是毕业后才蓄起来的。他想把自己弄得酷一些,想让上海的人民群众一看到他,就能记住他的囧面孔,想到他的囧脑袋,理解他的囧表情。可是现在,为了饭碗,他必须忍痛割爱,把长发变成短发,把游民变成编辑。尽管削发了,但他心情是很好的。报到的第二天,辛小轩打来电话告诉了我这个很霹雳的消息。然后启发性地对我说:“陈雨诗,这下你知道什么叫天生我才必有用了吧?”

辛小轩是个喜欢上网聊天的人,曾经多次见过网友。他对网友见面情有独钟,见一次网友,体验一次新鲜。因为激情,因为暧昧,因为有一些让人沉醉的美妙感觉,所以,网络生活就成为他最精彩的个人诗篇。如今,做了编辑的他更是给他的聊天提供了好机会。有一天他在大聊天室,遇到一个想自杀的女孩儿。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袭上心头,无论如何也要劝阻这位女孩儿的轻生念头。聊了几次,效果不大,女孩儿依然绝望,自杀之心不死。辛小轩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鲜花般年龄的女孩儿香销玉殒呀。于是就把情况告诉了我,希望我能想想办法。因为我从不上网聊天,所以,我说我也不能提供任何帮助。见我这样说,辛小轩就急了,下班后,急匆匆地跑来找我,说:“你平时不是能说会道吗?有本事就劝她不要自杀呀!你不帮忙,我就报告公安局了!”

我说:“你告诉我,我能帮你做什么?”

“做她的思想工作呀!”

“我又不认识她,怎么做她的思想工作?那你把她的电话告诉我,或者其他联系方式也行。比如E-mail!”

辛小轩摇头,说:“没有她的任何联系方式!只知道她的QQ号。”

我笑了,原来也是无厘头。也许是人家小姑娘闹着玩儿的,哄他呢。可辛小轩说,她跟一个有妇之夫好上了,人家提出要分手,结束这种情感关系。她一时受不了,就想到了轻生,以死的方式证明自己对爱情的忠贞不渝。辛小轩说得很严肃,很真切,不像是开玩笑。

我说:“顺便问一下,她漂亮吗?你们视频过没有?”

辛小轩说:“我靠!你也太色了!告诉你,她真的很漂亮。但是,现在,一切和漂亮没有任何关系,我们的任务是挽救她的生命!”

我让辛小轩把对方的QQ号告诉我,我也上网聊天。对此,我专门向李飞非处长作了汇报:我现在要上网聊天了,目的不在于娱乐,而在于人道主义精神。我说得很神圣,很庄严,很让人感动的样子。李飞非处长脸上笑得像鲜花似的,说,小陈,我支持你的行为。作为我个人,我是不反对谁聊天的。我更应该支持为挽救他人的生命而聊天,这样的聊天意义重大。这个保养很好的中年女人一不小心就把我的义举提到了生命意义的高度,并且用那种欣赏的眼神看着我,给我以精神的鼓舞与动力。

可是,当辛小轩把那个女孩儿的QQ号给我后,人家拒绝加我为好友。一副热心肠顿时变得冰凉冰凉!

我们没有办法,便想到了报告公安局。于是我们俩便找到了110指挥中心,辛小轩就他知道的情况向警察进行了描述。显然,公安遇到这类的事情可能也很多了,并不像我们这样焦虑,而是很冷静地告诉我们,他们设法通过IP地址找到她,然后再与我们联系。

毕竟已经向公安局报告了,像放下了沉重的包袱,我们心情轻松了许多。辛小轩提出到街上走走,我们要用目光好好检阅一下上海的都市风光,看看红男绿女的千姿百态。在路过南京路的时候,我们吃了块比萨,然后信步闲游。南京路步行街一向是外地闲散美女出没的地方,我们经常通过这种方式一饱眼福。辛小轩突然说,今天的南京路充满了一股妖气,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脂粉味儿,世界各地的香水都汇集到这里来了,让人分辨不出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是在南方还是在北方,给人以强烈的迷幻感。

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了外滩。我对辛小轩说,黄浦江就是一条充满了阴柔和恐怖的江浦,早在一百年前,就曾有过浮尸满江的灾难,造成了上海历史上最惨烈的伤痛。从那时开始,就不断有人跳江自杀。据公安机关统计,至今每年跳江的人数依然有三百多人,差不多每天一个。失恋的,破产的,犯罪的,忧郁的,总之,凡是对生活彻底失去信心的人,就希望从黄浦江里得到永生的解脱。

辛小轩说:“对,我那个网友就想跳黄浦江!”

“死的花样有很多。为什么她要选择跳江呢?”

辛小轩很有经验地说:“跳江可以保存一个完整的身体。卧轨太血腥,上吊太恐怖,跳楼太惊险,跳江柔和一些吧,那纵身一跃类似于高台跳水,还有点儿艺术创作的韵味。人本来就是从水里来的,跳江就是回到水里去。”

我问他:“你要是以后不想活了,也会跳江?”

辛小轩说:“我靠!像我这种人,对任何形式的美好生活都贪得无厌的人,会不想活吗?我恨不得活一万岁呢。”

外滩的美女真是很多,都是外地来的游客。像老夫少妻一般旁若无人地手拉手的,少量是父女关系,其他大都是二奶或三奶一类的角色。可是,那些孤身一人的美女中,我们也没有遇到想跳江的。而就在我们准备转身的时候,辛小轩的目光却定格了:他发现了他那个想自杀的网友!

辛小轩是在我刚刚感到异样的那个瞬间狂奔过去的。因为有许多游客,他得绕弯跑,还差点儿撞倒一个怀里抱着婴儿的年轻妈妈。旁边一个像她丈夫的男人在惊讶中瞪了瞪辛小轩的背影,也许因为辛小轩的惊慌失措反而让这个男人的脸色有所好转,也许他想到这家伙如此突然狂奔一定是有原因的。辛小轩在跑了三十多米远之后停下了。他一把拉住了一个靠着栏杆发呆的长发女孩儿,很显然,这就是他那位心情不好的网友了。

辛小轩拉着那个长发女孩儿的手,怕她会跑掉似的。长发女孩儿呈现出忧郁的表情,一双因为忧伤而变得更加美丽的大眼睛暗淡无神地看着黄浦江。她穿着一双黑色的高跟鞋,高跟鞋决定了她的自杀企图绝不会是一帆风顺的。

长发女孩儿说:“放开我。”

辛小轩说:“我不放开。你要是跳下去了,我不会游泳,别人会去救你,你不仅不会淹死,而且会在众多救人者的拉扯中活过来。他们会在施救的过程中拉你,抱你,托你,举你,总之他们会竭尽全力不会让你沉下去。你给这么多人找麻烦,于心何安?”长发女孩儿就不说话了,也没有挣脱的意思。她似乎在考虑是否真会给别人添乱。

这期间我就一直在辛小轩的旁边站着,长发女孩儿也许把我当做其他普通游客了,并没有在意我的出现。但我还是很清楚地看到,她那黯然神伤的目光从绝望的执著中抽出空来,软弱无力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轻淡而悠长,却到了深刻难忘的地步。

辛小轩好像也看到了她的眼神,不失时机地向她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陈雨诗!”然后又向我介绍她:“这是我的朋友,我们做了好久的网友了。哎,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啊?现在该告诉我了吧?”

长发女孩儿木然地向我点点头,很有技巧地用眼角瞥了一眼辛小轩说:“以后告诉你。”

这时候,辛小轩的手已经放开了长发女孩儿。长发女孩儿重新获得了自由,便径直向外白渡桥的方向走去了,齐腰的长辫子在腰际左右摇摆着。辛小轩一边问她哪儿去,一边示意我们跟在她后面。长发女孩儿不满地嘟囔说:“别理我!”

辛小轩说:“我们不管你,只想看着你的背影走!”

长发女孩儿站住了,回头说:“谁让你尾随我?多事。”

辛小轩遭到喝斥,依然面色不改,他要做一个坚定的护花使者。他不屈不挠的态度给我增添了几分微弱的信心。尽管我和长发女孩儿不熟,可我还是希望能够参与进来,为她排忧解难,把她从绝望的边缘上拉回来。其实从一见到她开始,我就在反复琢磨着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让她快活起来,我希望找到一句合适的话,直接切入她的内心。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我说出了我的想法:“这位美女,说真话,走在你的后面,我有一种幸福感。”

“就怪这种幸福感害了我。”长发女孩儿脱口而出。

她终于说话了,哪怕是埋怨的话也让我感到非常欣慰。我告诉她:“只要不是糖衣炮弹,任何幸福都不会害人的。关键在于我们享受和处置幸福的态度,有时我们需要换个姿势去享受它。”

“可换个姿势,更觉得痛苦!”

“那是你姿势不对。”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吧。”辛小轩说,前面有个酒吧,条件比较好,是可以开心聊天的地方,长发女孩儿答应了。考虑到大家口渴,我到路边买了三瓶矿泉水。

这时,李飞非处长打来电话,问我在干什么,说我同学安东在她那里,想请我一起吃晚饭。我说我在外滩,现在正忙着陪一个失意的美女。李处长说,她失意你就得意了,陪失意的美女通常是会有故事的。我说本来就是在进行着一个故事。为了使故事进行下去,我就不能陪安东吃饭了。只听安东在那头说,我靠,重色轻友!

第二章

酒吧里奄奄一息的灯光,包裹着几分暧昧情调,城市人的爱情和激情就是在这种酒吧的浸泡中长大成熟的。我们选择了一个幽静的小包房坐下来,我和辛小轩把长发女孩儿夹在中间坐着,点了四个果盘,三杯鸡尾酒,长发女孩儿不胜酒力,在我的极力邀请下和我们碰杯了,三巡过后脸就变成了红苹果。然后她就端着鸡尾酒,神情专注地观察着红黄绿三种层次分明的不同色彩,有点执迷不悟的样子。辛小轩说:“真不明白,生活如此美好,你怎么舍得死!”

“如果活着受罪,有什么舍不得死的!”长发女孩儿说。

我说:“你完全可以不受罪呀!”

“自己喜欢的网友突然离开了,留下的是什么,就是受罪!”

我把椅子移动了一下,靠近她,用一副讨好和关心的口吻说:“能否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给你诊断诊断!”

长发女孩儿谨慎地看了我一眼,把目光转到辛小轩那里,说其实没什么,她就是喜欢那个网友。他叫“鬼子”,是个专业软件开发工程师,一个非常出色的男人。他们每回聊天的时候无话不说,互相信任。她对“鬼子”很依赖,一天不和他聊天就难受,就不思茶饭,就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在那段时间里,长发女孩儿觉得,“鬼子”是她生命的全部,是她的阳光、雨露、氧气,成了她生命中的必需品。她在给他买的西服的内层里偷偷地绣着自己的名字,她希望她的名字永远贴近他,永远陪伴他。可是,几次交往之后她才发现“鬼子”是个骗子,早已经成家了。就在她发现自己受骗上当之后,“鬼子”又突然提出要分手,她便有了轻生的念头。事情就是这样简单,简单得想自杀。

我对长发女孩儿说,世界上优秀男人很多,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像“鬼子”这种男人,你完全可以在你的记忆中忽略。从另一个侧面看,他提出与你分手,不仅对你是一种解脱,也给你提供了结识新的男人的机会。美好的爱情是在最相爱的时候见好就收,糟糕的爱情是在缘尽爱绝的时候突然终止。论结局,与其留下悔恨,不如留下回味。这就是悲剧与喜剧的区别。

长发女孩儿说,其实,许多人都有过死的念头,只是她比较严重一些罢了。失恋的感觉就是活着没味道了,万念俱灰。我说:“生命是很短暂的,好好活着才是硬道理。生存并不是永恒的,只有死亡才是永恒的。我们活着的时间十分有限,而我们一死就要死很久很久。死了就什么都做不成了,也什么都没有了,包括失恋,包括失意,包括失去所有的美好和不美好的东西。而我们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有爱情、有理想,有吃喝玩乐,有我们所需要的一切的一切。所以,你要好好活着,让我们一起陪你失恋,陪你痛苦,一起担当。你要答应我们:不死了!”

长发女孩儿盯着我迟疑许久,然后说:“那我就不死了吧。陪你们活着。”

我们碰杯了。碰杯的声音清脆而不利落。有点儿庄严,有点儿沉重,也有点儿喜悦。以后我们三人就是好朋友了。我对长发女孩儿说:“现在,你该告诉我们你的名字了!”

“我叫刘晓珊。”刘晓珊说,“我想,当年我妈给我起这个名字时,曾经是不俗的。一多了就俗了。”

没想到刘晓珊告诉了我们名字之后,却引起了辛小轩的不快。辛小轩阴着脸,握着杯,长叹一声说:“我还自以为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呢,看来还是混得背啊,我们在网上聊天这么久,你都没告诉你的名字。今天与陈雨诗第一次见面,就把名字说了。”

刘晓珊嘿嘿笑起来,说:“你别多心。真的别多心,其实你的杀伤力是很强的。否则,我怎么会和你聊下去呢?”

“那为什么以前不说,现在才说?”

“今天不是情况不同嘛。”刘晓珊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把目光转向辛小轩,“我是个很感性的人,非常注重记忆里的某些相似性。”

“什么意思?表达清楚一些。”辛小轩说。

刘晓珊指着我,毫不留情地说:“你这张脸,和我网友——就是‘鬼子’的那张脸一样难看!你俩真的很像!”

靠!我想起来了,难怪在外滩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盯住我看了那么久。我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优秀男人一般都是比较难看的——比如我和你那个‘鬼子’。”

“啊呸,丑男人的自我解嘲!”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请刘晓珊吃饭了。估计像她这种想死的人食欲都很差,心理和生理上都排斥任何食物,想必也是几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所以,我们要把请她吃饭当成一件大事。我们离开酒吧,找了一家杭州菜馆,按照刘晓珊的口味儿点了菜。吃饭的时候她说,她就是杭州人,出生在西湖边上,她出生后见到的第一个景致就是西湖。我说难怪你那么漂亮,原来是小时候看美景看多了,你也长成了西湖的样子,但我觉得你比西湖好看,只是胸怀没有西湖宽广,西湖在任何时候都非常自信,而你受到挫折就要寻短见。刘晓珊说:“闭嘴,以后不许揭我的短了!”

辛小轩接到女朋友的电话,催他回到住处。玩过十多次恋爱的辛小轩这回是当真了,从网上下载的女友可爱极了,带回家去后爹妈都喜欢,喜欢得像自家闺女一样。可辛小轩就是不敢告诉父母女友是从网上搞到手的。爹妈都是很传统的人。他们相信现实比网络可靠得多。辛小轩就谎称是他的学妹,认识多年了。他和女友在外面租着房子,对他的管理很严格。他一旦回去晚了女友就要咬他。他说他女友上辈子是狗变的,动不动就咬人,辛小轩的手上至今还有前天咬下的牙印。辛小轩住在浦西,我住浦东。问刘晓珊住哪里,她说她也住在浦东,我们都要过黄浦江,就算是同路人了。辛小轩让我送刘晓珊回家,我说一定会出色地完成任务。

我把刘晓珊送到她家的小区门口后,刘晓珊说:“你回去吧。不用送了。”我说不行,辛小轩交待过了,我必须把你送进家门,才算是完成任务。她淡淡一笑,说那好,到我那里看看也好。然后我们并肩前行。小区是个很陈旧的小区,是建设南浦大桥时为搬迁居民修造的住房,给人的感觉是悠长而纵深,从小区进去大约要走一千米才到她家楼下。

故事就在这时候出现了一点儿小小的转折。就在她家的楼下,因为光线阴暗,一不小心踩滑了,高跟鞋掉了,脚扭伤了。刘晓珊“哎哟”一声,便蹲下去护脚,一脸痛苦地对我说,好痛!我说那我送你到医院吧,她连连摇头说,不去了,医院太麻烦。我扶起她,说我背你上楼吧。她有点儿不好意思,拒绝了,她让我扶着她上楼。刚上一步台阶,她就痛得难受。就在第一个台阶上,我转过身子,蹲下去,她就乖乖地趴在我背上了。她趴上去时说,自从成人后,就没让男人背过我!我说我真荣幸,你把第一次给了我!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背女人,这个过程让人兴奋。我多希望她家住在高层建筑里,最好是二三十层,我就这样慢慢地往上背吧,今晚就这样背下去多好。可惜这楼只有六层,她家住在四层,几分钟就到了。到门口把她放下来,我扶着她在坤包里找钥匙,开了门,才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刘晓珊告诉我,这本不是她的住处,是她阿姨的房子。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一卫,五十来平方米,但装修得很精致,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她阿姨一家都移民到加拿大了,钥匙交给了刘晓珊,让她闲了照看一下。刘晓珊在川沙县工作,每周双休日回来看一次,有时放假也在这里住几天。

一边聊天,刘晓珊一边跛着脚给我泡茶,取饮料。我说我来做,刘小珊一定要自己动手,说我是客人。刘晓珊坐下来后问我:那个辛小轩是你同学?他是怎么告诉你我的情况的?

我说他也没有怎么多说,就说他有一个网友情绪不好,他很想帮助她。我们都没想到会在外滩这种地方遇到你。刘晓珊说不瞒你说,我就喜欢到外滩去,看到那平静的江水,就在琢磨,如果跳下去,一定不会马上卷走的,一定会有许多游客纵身跳下去救我。那一定是人生最惊险、最有味的体验。有时心情不好了,就想一死了之。我说你这么漂亮,万万不能死的。你死了不要紧,只是天下少了一个美女而已,可你却伤害了一片人:你的父母,你的亲人,还有你的朋友。人想死可以,自私也可以,但不能自私到不管亲人朋友感受的地步。刘晓珊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笑,说,你说得也有道理。

临走时,刘晓珊没有忘记把她的联系电话告诉我,说周末我们可以在一起玩玩儿。

走出小区我才发现,我的住地与刘晓珊阿姨的房子只隔两条马路,是可以步行回去的。此时此刻我心花怒放,我用我的规劝挽救了刘晓珊的生命,我的成就感在夜上海的星空下油然而生。回到家后,我还给刘晓珊的手机发了短信,让她早点儿休息,甚至可以在梦中玩点儿自杀游戏。她连连说了几个“谢谢”。在她身上我发现我是个特别有爱心的男人。美丽可以激发人的爱心。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李飞非处长问我昨天是不是和女朋友在一起,为什么安东请我吃饭也不参加?其实,吃饭只是由头,是想去看看安东正在装修的房子。安东的房子在买的时候就花了很大工夫,我先后陪他看了近十处房子,才从中选择一套价位和位置都比较满意的小高层。九十平方米的房子花了近一百万,除了按揭贷款,还有他父母给的五十万。所以,安东把装修的事儿看得很重要,恨不能装修得让天下所有人都满意。安东请我去,就是听听我的意见,是否需要在设计上进行临时改动。李飞非说,你昨天有事耽误了,这让安东很失望。听她那口气,有点儿兴师问罪的意思。我不知道李飞非跟安东是什么关系,但我知道他们很熟悉,甚至关系很好,安东经常到我们单位找她。

这个漂亮的女处长人还是不错的,相貌也可圈可点,特别是小嘴上的棱角和眼睛上的长睫毛,都具备美女特征。尽管年龄比我大十多岁,但我感觉她比我年轻,比我有活力。从她身上能看出一个领导者的风范和气质。她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当班长,一直当到高三。大学时代当学生会主席,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当副科长。也许是上帝早就安排好的,她天生就是块儿当领导的料。处里十多个人,不管年龄大小,资历长短,都对她服服帖帖。作为单位的中层干部,她管的,管她的,都很听她的话,这就了不起了。我发现她最大的凝聚力来自于她的公平心和关心他人,人人她都关心,每个人的生日她都会记得清楚,总会让人觉得她心里装着别人,想着别人。

我就不明白,像李飞非这么优秀的女人,她怎么会有不幸的婚姻呢?在我的眼中,她这种女人应该是遍地鲜花,遍地阳光,先天赋予了她们天生丽质,后天又赋予了她们聪明才干,她们的人生道路就是一条黄金通道。可偏偏李飞非就离婚了。据说离婚的理由很简单,老公在家地位不高,总是觉得老婆太强了,在家里他就是个受委屈的丈夫。华东师大校友偶然聚会的机会,他和一个小巧玲珑的中学女老师认识了,并飞速发展到如胶似漆的阶段,相比之下老婆就黯然失色了。更重要的是,女老师对他百依百顺,小鸟依人,他从这个女人身上找到了做男人的尊严和自信。

我在两个小时之后完成了李飞非布置的公文写作任务,然后打印出来交给她审阅。李飞非签字后,说晚上把安东叫来,我们在一起坐坐,吃顿晚饭,然后去看他正在装修的房子。

正说到此处,猫叫了,声音煞是妖娆。是长发女孩儿刘晓珊的电话。刘晓珊问我在干什么呢,我说在上班。问她有什么事,刘晓珊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打个电话问候你。我说非常高兴你打电话问候我,很久很久以来都没有美女打电话给我了,你真叫我感动。我说你还好吧?她说还好。脚好些了吗?她说好多了。我说心情还好吧?她说心情也还好。我说作为回报,我决定从今天起,一定要坚持经常给你打电话,问候你,关心你。她就哈哈大笑。

李飞非可能也听到我们的对话了,便说:“是你的朋友吧?何不把她叫到一块儿去!”

我说:“就是那天想自杀的那个女孩儿!她有好长好长的辫子!”

李飞非说:“你放心,长辫子女孩儿最不容易自杀的。”

“为什么?”

“因为她们比一般女孩更热爱生活,热爱身体,热爱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分,包括头发。女人的头发是个令人不厌其烦的东西,她乐意把这个不厌其烦的东西蓄得那么长,每天都要用心经营,说明她很有耐心,承受挫折的能力比一般女孩儿都要强得多。”

我重新拨通了刘晓珊的电话,告诉她,我们领导李飞非对你评价很高,还说她邀请她今晚和我们共进晚餐,然后去一个朋友家看房子。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开车来接你。刘晓珊说:“他们不是坏人吧?”

我说:“基本上都是良民。”

第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