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敌

(长篇连载)

文/孙红旗

阳光穿过叆叇的云层,倔强地洒落在滨峰市上空,将整个城市映照得黑白分明。

风带着绝响呼啸地掠过,把金灿灿的光辉搓揉成碎片,一瞬间,滂沱的暴雨便接踵而来。

奔驰车飞速行驶在林荫大道上,凋零的树叶射向玻璃,转而在上空翩跹飞舞;轮胎溅起的积水犹如喷泉,洒落时化作朵朵彩虹。惊雷穿云裂石般霹雳而下,闪电发出令人惊骇的光亮,随之,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从车内响起。

“雷电击中汽车啦!”惊呆的行人在片刻的沉寂中惊叫着。尾随的汽车因突如其来的爆炸而刹不住,一辆接一辆地撞了上去,金属的爆裂声夹着雷电连绵不绝。

这是一起滨峰市从未有过的特大交通事故。

五分钟后,市交警支队、市120急救中心的数十辆车赶到现场。林荫大道846段被警察封锁。

现场勘查得出初步结论:

下午5时30分,一辆奔驰车行驶到林荫大道时被雷电击中,十二辆轿车相继追尾,酿成特大交通事故。被雷电击中的车体变形,车上三具尸体血肉模糊,其中有一名孩子。

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闷雷在云层里“隆隆”滚过,像一个不肯气绝的老人。爆炸中心还散发着强烈的机油味,附近的街灯基本给震碎,电力部门正在全力抢修。中心现场用警车车灯和勘查电筒照明,朦胧中穿雨衣的黑影在无声地游动。

“轩雨亭”作为现场临时指挥部,挤满了闻讯赶来的市领导及有关部门的负责人,许多人打着伞站在亭子外面。市公安局长向中挺正向市长王延松汇报情况。北道分局长金长弓在外围站了片刻,掏出手机正想给向局长打电话,抬头看见树上钉着警告标识:雷区,雨天禁打手机。金长弓退了几步,把手机伸进雨帽里。三分钟后,金长弓重新回到被炸的车子面前,几名交警早已停止手中的活。金长弓把交警支队长陈坚石拉到一边说了句什么,陈坚石推推罩在眼睛上方的雨帽,耸耸肩膀,然后招呼现场勘查人员离开现场。

警戒线内只有金长弓。雷电击中油箱引发爆炸是罕见的,但并非没有过。四年前,在他担任交警支队长时就遇到过一起,那起爆炸导致客运车上六人死亡、十二人重伤,车子被烧毁。让他感到痛心的是,刑侦支队大案队长阮虎就死在那辆车上。阮虎是他的同学、同事,他们从中学一直读到公安大学,又一同分配到这个城市的公安局,两年以后,他干交警,阮虎留在刑警支队。阮虎的去留和陈坚石有关;阮虎的死也可以说是陈坚石一手造成的。那次金长弓到过现场,本由交警负责的事故陈坚石坚持要刑警介入,市委市政府认可了雷电引发的意外事故的结论。四年后事故重现,金长弓心里一下子没了底,可他熟悉面前被炸的车主,这让他起了疑心。

雨水把金长弓浑身淋透了。

“局长,他们来了。”有人在身后提醒道。

金长弓扭头望去,见市局刑事勘查车驶过警戒线。他下意识地朝凉亭那边张望了一眼,市领导和相关部门的长长车队鱼贯而出,缓缓驶上林荫大道,消失在夜幕之中。

金长弓捏捏鼻子,对迎面走来的陈坚石简单介绍了情况,着重谈了自己的疑点。

陈坚石没有回答,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金长弓伸手拍拍陈坚石的肩膀:“谁的车就不用我说了,一会儿我让交警送去现场勘查资料。”说完转身走了。

警戒线往街道两边扩大,刑警手持电筒从爆炸中心一圈圈往外搜索,寻找爆炸后飞落的残片。

被炸的车罩在高大的帐篷下,专业的照明从勘查车上引下来,把帐篷照得白昼一般通明。车身几乎被拦腰截断,只有弯曲的大梁连着前后的车体。左后门像卷帘一样翻起,右门由于剧烈爆炸掀到了车背上。车顶基本炸开,像餐桌上被剥食过的螃蟹。方向盘好似玩具一样扭曲变形,车窗的玻璃全部震碎,洒落在车内和四周的街面上。三名遇害人已被送走,破烂不堪的座位上残留着发黑的血迹,几只苍蝇在污渍里飞舞,发出海螺般的吹奏声。技术人员认真仔细,动作敏捷准确,技术娴熟。

大案队队长屈敏急匆匆走来,将一样沉重的东西交给陈坚石。陈坚石借着手电光仔细观看,尽管那东西变了形,但还能判断出是个定时装置。

“这东西就吸在这片钢板上。”屈敏说着递过一片钢板,“这是油箱保护层。”

陈坚石反复看着两样东西,把定时装置往钢板上一合,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令他不能自主。

“这是什么?”现场一旁的向中挺局长关切地问。

“破碎的引爆装置。”陈坚石果断地回答。

向局长皱起眉头:“哦,死者身份能确定?”

陈坚石说:“向局,这是郝江的车子。”他沉吟了一会儿,又说,“死者一个是郝江的司机,另一个是保镖,叫余振中,他刚从监狱里出来不久。还有一个小孩可能是郝江什么人的家属。”

向中挺抬起头,亮出额头上的一道道褶皱:“真像你说的是爆炸,这就是一个重大阴谋。他们是冲着郝江来的。”

陈坚石没表态。

“陈坚石,你很了解他们,并且一直在调查。”向局长严肃说道。

陈坚石把脸转向一边:“是的。”

“那好,你这个支队长就是案件专案组的负责人。”说完,向局长坐车驶出了警戒线。

现场勘查进行得有条不紊。陈坚石对屈敏低声交待了几句,开车驶出林荫大道,往北转向了西昌路。

向中挺是他的老上级,专业就是刑警。在陈坚石十八年的警察生涯中,与向局长有过无数次合作,侦破了许许多多的大案。向中挺性格稳重,言辞简约,行动果敢。记得在一次劫持人质的案件中,歹徒杀掉了一名人质,劫持了二十四名小学生,硬是逼着前来的警察按照指定的账号打进三百万人民币。歹徒一直躲在老师的身后,谁也不敢下令开枪。当歹徒发现送饭的是名警察时,狂暴地打着了打火机要点炸药。向中挺果断地对身边的狙击手低声命令道:第一枪打人质的腿,第二枪干掉歹徒。他的话音刚落,狙击手的枪响了,人质身子往下一挫,第二声枪响的同时歹徒应声倒下,子弹从他的眉心穿过,后脑炸开了一个洞。清理现场的警察们都惊出一身冷汗。歹徒即将点燃的是十六公斤硝铵炸药,这些炸药就放在孩子们中间的玩具柜里。但是,警察向人质开枪,全国没有先例,新闻媒体将它作为有争议的热点来炒。向中挺拒绝所有采访,在接受检察官的询问时说了一句话:势在必行。其实,大家都知道,一旦歹徒点燃炸药,人质必死无疑,二十四名儿童也性命难保。理解归理解,人们在感情上始终不能认同。一个人质被歹徒掐着脖子,还被警察打了一枪,不管什么理由,警察总不能向人质开枪呀。

那场战斗,陈坚石一直在现场。一个成熟而有理性的警察都会赞同向中挺的处理方式,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胆略,哪怕是营救失败,只要按照操作规程,谁也不会承担法律责任。但向中挺的做法却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的身上。那时,他是省厅刑侦总队的副总队长、现场副指挥,却在关键时刻承担了最大的风险。

车子在滨海国际贸易大楼前停下了。

滨海国际贸易大楼坐落在解放路北端东侧,其所有者是郝江国际贸易集团。在创业的三十年里,郝江集团发展成全国屈指可数的国际型商业贸易企业。尤其近十年,郝江集团先后兼并了“滨海汽车”、“隆昌机械”、“恒滨油业”和“海城药业”等七家公司,组成“郝江国际贸易集团”上市公司,由郝江先生任董事局总裁。

陈坚石知道,郝江的起家少不了一个人,那就是冯百方。

冯百方比郝江小十六岁,三十年前,郝江在天水村是个泥水匠,冯百方是他的放线员。冯百方有个堂叔叫冯长浩,当年是乡长,靠着这层关系,冯百方帮助郝江抢得乡政府大楼新建工程。当时不到十万元的工程,却是个大项目,县里希望由县属的国有建筑公司来承建,但郝江的造价预算却比建筑公司低百分之十。八个月后,工程如期完工,建筑公司经理亲自带着技术人员到现场验收。郝江在外墙角的地下搁置一枚铜钱,又在同一垂直线的三楼吊一根铁钉,冯百方登到三楼,风止气定后突然剪断线儿,那根铁钉不偏不倚地扎在铜钱孔里,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经理硬是不信,和技术人员折腾了一个上午,最后没说一句话就走了。此后,郝江和冯百方被破格调到国有建筑公司。郝江担任建筑二队队长,冯百方任公司技术员。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郝江率先承包二建公司,又赚了大把的钱,于是搞起了自己的建筑公司。

冯长浩随后相继当上了县长、市长,郝江拿下了滨峰市委大楼主体建筑工程,并奇迹般被评为国家级优质工程。作为滨峰市建筑史上的典范,郝江建筑成了滨峰市建筑业里最大的广告招牌。从那以后,市政府下属部门建筑项目不断,而那位比郝江还小十多岁的冯百方,一直做着郝江建筑的技术总监,成了郝江建筑名副其实的技术总管。

这些故事的部分从另一个角度被报道过,陈坚石也做过专门的调查。

陈坚石径直走进电梯,登上了七楼。

经理室的门关着,冯百方已等在办公室门口。他瘦高个儿,穿着一身仿唐装,脸上堆起了笑容,为陈坚石开门。

总裁办公室大得有些夸张,显得十分奢华。一张巨大的桌子置于最醒目的位置,背景是许许多多的楼房模型,右侧墙上有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上面插着不少小红旗。一名年轻人整个身子埋在办公桌后面,一脸悲伤。

冯百方说:“这是我们郝江集团董事局新任总裁。”见陈坚石有几分不解,接着说,“刚开过董事局大会,郝江先生因为身体原因,不再担任集团总裁,总裁一职由他儿子郝仁寰先生接任。”接着,冯百方向郝仁寰介绍陈坚石。

“我很难过。”陈坚石说。

郝仁寰咬着牙,腮帮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仁寰先生的公子才九岁!”冯百方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郝仁寰瞪了他一眼:“谢谢陈先生来看我们。我父亲还躺在医院里,请你先别打扰他老人家。”

陈坚石点了点头。

“陈先生,我刚从美国回来,希望这不是人为的案件。”冯百方递上茶,然后退了出去。

陈坚石看了郝仁寰一眼,突然换了话题:“郝仁寰先生还在继续角逐城西的开发权吗?”

“这毕竟是集团的主业,拿到城西开发权,整个滨峰市就都是郝江集团面向全国的广告牌。这是无形资产。”

“是您父亲的意思,还是您的想法?”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对郝江集团来说,资本原始积累阶段已经过去,需要的是国际性合作和市场的公平竞争。在经济全球化的时代里,郝江集团需要具备整体意识的领导,及时调整企业内部关系。拿下城西开发权是家父的意志,也是我个人坚定不移的信念。”

陈坚石疑惑地望着那双眼睛:“从集团本身发展来说,不会有人指责您的想法;但是中国的市场经济体系不够完善,刚起步的企业层出不穷,小公司是靠瓜分大公司的市场份额而发展壮大起来的。发展中的企业想生存,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就像当年的郝江建筑。”

“您想说什么?”郝仁寰两眼瞪着陈坚石。

“我不得不告诉您,您儿子不是死于雷击事故,而是一起真正的爆炸事件。”

“你来就是告诉我这个?”郝仁寰突然脸色铁青地吼道。

“是的。现在我们还没有基本的判断,甚至不知道爆炸的动机。任何竞争对手都可能做出这样的事,郝江的仇人也可能对郝江家族的任何一名成员下手。”

郝仁寰不语,脸部青筋凸显,他用双手捂住了脸,泪水从突出的指关节中渗了出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当他抬起头时,陈坚石从他的眼里看到和郝江一样的光芒。

“谢谢你,我不能为你做些什么,你走吧。”说着,郝仁寰起身推开侧门走了进去。

陈坚石觉得背后阵阵凉意,头皮竟像触电一样发麻。来到国贸前,他有一个明确的想法,从年轻的总裁身上摸到一点案件线索,至少他应当感觉到,谁可能对他儿子下了毒手。作为被害人家属,理应义无反顾地向警方提供线索,但是他想错了。从郝仁寰的目光里,他看到了不易察觉的现代文明人的兽性本能。

郝江在滨峰市活跃了几十年,维系着许许多多悬案,现在他疲倦了、隐退了,把权力交给了儿子。郝仁寰应当对父亲的处世观有个正确的判断,儿子的不幸会不会撕碎了他所有美好的梦想呢?

市公安局小型会议室在五楼。椭圆形桌边坐着省厅刑侦总队长廖宇生、市公安局长向中挺,还有一名是公安部刑侦局的王赋处长。王赋与陈坚石在四年前的爆炸案中见过面。

向局长环顾四周后说:“会议开始吧。同志们,昨天市区发生了一起爆炸案,车上三人当场死亡,其中一名是儿童。在座的有不少到过现场,详情我就不多讲了。交警支队立案后进行了初步的调查,许多技术问题正在鉴别。下面请陈坚石支队长分析案件情况。”局长说完把目光落在陈坚石脸上。

会场很安静,能听见滋滋的吸烟声。“这是一起有明显伪装的爆炸事件,而且目标精确。被害人是郝江集团的保安部经理余振中、汽车司机和郝江的孙子郝明明。案犯使用的是民用硝铵炸药,有定时装置。从现场上看,炸药安放在油箱下端,剂量虽小但足以引爆油箱。我们说它伪装,是因为滨峰市发生过雷电引发的汽车爆炸事件,这样的时间、地点与气候,罪犯是有选择的;我们说它目标精确,想置于死地的就是车上的人。目前我们还不明白凶手的动机。”

“杀一个孩子?”公安部刑侦局王赋处长问。

“是的。郝明明九岁,生在中国,长在美国,这次随父亲回国,到家才十天。”

“你们都做了哪些工作?”总队长廖宇生问。

“案发后,按照爆炸案件的现场操作规程,开展了一系列搜寻和调查工作。”陈坚石沉着地答道。

“经过二十六个小时的调查,市局对作案动机、犯罪嫌疑人刻画、作案工具来源、现场物证和侦查思路都作出了什么样的判断与思考?”王赋处长望着向中挺局长问。

“我们倾向于报复杀人,目的是为了争得城西开发的承建权。”

“这样的判断有什么理由?”王赋处长继续问。

“城西开发的承建权尘埃落定前,商家竞争异常激烈。到目前为止,来自全国的十二家投资商角逐这个项目。作为滨峰市乃至全省建筑王牌的郝江集团,占着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也是最有希望中标的公司,这可能引发其他投资公司的仇恨。我想这是基本的动机。”向局长说完看看大家。

陈坚石接着说:“我们把时光往回拉10年,在无数次竞标过程中,都伴随着犯罪的发生。到目前为止,已发生过七起命案。令人发指的是四年前的‘7.19’雷电引发的爆炸案,六人死于非命,十二人受重伤,五人终身残疾,其中一名是支队的侦查员。今天的爆炸案,‘7.19’就不得不引起我们再次思考。我想,这之间有着联系。在过去所有谋杀案中,我们侦破了五起,抓获罪犯十一名。令我们费解的是,所有的人被害都会给郝江集团带来无限的好处或是为郝江解除了经济上的困扰。但从侦破的案件来看,凶手和郝江集团没有一点关系,每一次罪犯都有合理的杀人动机,而合理的动机最后都能得到法庭的认可。”

陈坚石旧话重提,大家都不说话了。还是廖总队长打破了沉默:“死者余振中你们抓过,还判了五年,是吗?”

“是的。”

“余振中怎么会在爆炸现场?”廖宇生问。

“余振中去年12月假释,回来后继任保安部经理。”

“出来后,你们曾继续追踪过三年前的案子?”王赋处长突然皱着眉头问陈坚石。

陈坚石没正面回答:“法院仅对查证的罪行进行了宣判。”

“这有可能成为余振中被害的原因吗?三年前被他们伤害致死的对象,在滨峰同样很有实力。”

陈坚石没有表态,他知道,王赋指的是万财集团公司。

“陈支队长,下一步你们打算从哪里着手?”廖宇生问。

“就案查案。”陈坚石干脆地回答。

几位领导交换了一下眼色后,向局长说:“这个意见我赞同,这样可以排除更多的干扰,破案了才有说服力嘛。”

向局长就围绕着“就案破案”作了布置,王赋处长和廖宇生总队长分别提了要求。会议一直开到凌晨才结束。

夏夜,风依旧醒着,犹如一群顽皮的孩儿,无拘无束地漫游,把整个城市通体吹拂了一遍。陈坚石喜欢在夏夜里徒步,风里夹杂着海水的腥味,给人以舒畅的感觉。他不禁又想起了阮虎的死。阮虎的死,陈坚石有说不出的疼痛与自责。“7.19”案件的头八天,原市药业公司老总方进成乘车去往竞标的途中,与一辆运送土方的大货车相撞,司机和方进成当场死亡。陈坚石认为,方进成的死和医药公司拍卖有关,并且摸到了线索。没想到阮虎在乡下诱捕犯罪嫌疑人时,途中他坐的小型客车爆炸。

在分析会上,陈坚石是有所保留的。对眼前爆炸案的侦破,陈坚石有自己的打算:常规的收集证据非常重要,但是把案件放到大背景里去搞,往往会引起上层另一方面的关注,这样不利于案件侦破,反而增加来自社会各方面的压力。“就案查案”容易得到各方面的认可。

与以前截然不同的是,此次被害的是郝江集团的人。城西开发前期工程需要投入上百亿资金,这是本届政府五年规划里的一个巨大工程,也是国家级的开发项目。这么大的工程,商界鹬蚌相争不足为怪。但是,在全省,能和郝江抗衡的只有万财集团。万财像是两栖动物,一脚踏着政府,一脚在市场上行走。这个公司既搞建筑工程,也搞国家道路工程。和郝江不同的是,万财本是省交通厅下属企业,有强劲的资本;郝江却是市场里拼杀出来的蛟龙。两家的较量哪怕是兵刃相见,也非离奇。但是从现场勘查回来后,两点疑问一直萦绕在陈坚石的脑际里,让他对原先的判断产生了动摇:一是凶手非常了解对手的活动情况,并且有机会在他们上车前装好定时炸弹;二是杀害的对象与竞争城西开发没有直接利害关系。也就是说,杀害郝江的孙子并不影响郝江集团对城西开发的竞争。这与杀人者动机相悖。这两点是陈坚石无法想通的。

郝江让在美国UPF公司担任总经理助理的儿子回来,无非想增加自己的竞争实力,抓住商机。如果对郝江和郝仁寰下手,一切都说得过去;但是一个能预先了解到出车时间并从容装上定时爆炸装置的人,却不知道郝江住院或郝仁寰不在车上,似乎不合情理。郝江住院后,郝仁寰每天下午都让余振中领着九岁的儿子到医院看望父亲。从下午1点到5点,凶手将炸弹安装到了车上,从爆炸的精确程度推断,凶手的目标就是车上的余振中或是郝仁寰九岁的儿子明明。但是,如果这样的推断成立,会让案件的侦破陷入迷茫的泥淖。

陈坚石想着,竟漫无目的地走起来。一辆宝马车轻巧地滑到他身边,他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林荫大道。他如梦方醒,警觉地将手伸进腰里,却听到驾驶室里传出“咯咯”的笑声。

“陈支队长,你不会草木皆兵吧。”接着又是一阵浪笑。

借着街灯,陈坚石看到了一张漂亮的脸:“唐美玲!”

“没想到,陈支队长还能认出我。你这是往哪走呀,快上车吧。”

“不用了,谢谢。”

“你是不知不觉走上林荫大道的吧。你满脑子都是昨天的爆炸,你要找的也许正是我这个普通公民知道的,你不会拒绝轻而易举获得的消息吧。”唐美玲开着车在陈坚石身边跟着。

陈坚石站住了,望了一眼唐美玲,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唐美玲不由得笑了,轻轻点了一下油门,车子飞了出去。

“到‘皇后宫’喝杯茶。”唐美玲不容陈坚石回答,车子已经上了解放街。

陈坚石认识唐美玲是在一次“扫黄”行动中。作为这次行动的成果,唐美玲交代了不少领导参与了狎妓。令人惊奇的是,唐美玲把交往的时间、地点和交易金额都记在本子上。陈坚石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笑而不答。案件没处理,电话却来了,唐美玲望着陈坚石笑。这一笑,让陈坚石明白本子的用意了。行前,陈坚石与她作了一番长谈,陈坚石的本意是想通过交谈激发她的自尊,希望她寻找一个正当的职业。没想到她的一席话让陈坚石哑口无言:“这个社会,并没有为类似我这样的女孩子创造一个发展的条件,环境太适合女孩走这条路了。自尊,会在每次付钱中一点点丧失掉。成为这样的女人,已经不是你们想象的被迫了,这是职业。我喜欢这个职业。丢开自尊和所谓的道德,没有比这个职业能赚更多的钱了。你说靠自己的力量赚钱养活自己,我有过。刚出来就是打工,每天干十二小时,每月六百块工钱,到年底才能拿全,你不愿做还不行,因为你交了保证金还押了身份证。如果有姿色,自然要忍气吞声被上司占有。打工的不是人,只是被老板圈养的猪,高兴了,倒下几勺泔水。那种生活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在陈坚石的惊愕中,唐美玲扭着腰肢走出了公安局的大门。

“想什么呢?”唐美玲问。

“哦,没想什么。”陈坚石支吾地应付道。

“是想着我的坏吧。”

陈坚石往后仰了仰身子没回答。唐美玲应当快三十了,仍旧保持着少女般的身材。

“我从来不会在你面前轻薄。”唐美玲手里转动着方向盘,没有看陈坚石。

车子到了“皇后宫”。“皇后宫”是综合性娱乐场所,投资商就是唐美玲所在的万财集团。这里有世界上任何一种名茶。因此,“皇后宫”的茶座是要预订的。

跟着唐美玲,仿佛走进了一个绿色世界,包厢四周的墙变成了一幅整体的山水画,突兀的岩石、参天的古树、殷红的山花与幽静的深潭浑然一体,纤细的泉水啼啭有声,“叮叮咚咚”在密林中游动,送出大自然阵阵的馨香。屋的顶端犹如山巅上的蓝天,致远而又飘逸,令视觉空间无限扩张。

“不俗的设计。”陈坚石道。

“这是我的创意。它很像我的家乡。” 唐美玲深情地说。

“我到过你的家乡,没看到这样的景致呀。”

“那是因为你无心。你满脑子狩猎,哪怕走进天堂,也不会为美景所动。”唐美玲没等陈坚石回答,对身边的服务生吩咐道,“还是龙顶茶。”转过脸正面对着陈坚石问,“你喝过龙顶吗?”

陈坚石说:“没有。”

“这茶产于钱江源头开化。那里很美,山清水秀,气候宜人。这龙顶原先是贡品,皇帝特别珍爱。坐在这里喝龙顶茶,茶的颜色与馨香伴着潺潺的流水,你会忘记人间一切琐事。”

“是吗?我还没机会享用。”

唐美玲嫣然一笑,服务生已将两只干净的玻璃杯放到了桌上。只见杯里茶叶银绿翠隐、坚直挺秀,置入水后,或沉或浮,片刻便见一片“海底森林”。唐美玲举杯一闻,便醉了一般。陈坚石不懂茶道,但闻得包厢内质香高雅,吮了一口,觉得鲜醇甘爽。

“怎么样?”唐美玲问。

“很好。”

“可惜不是当地的水泡制的。”

“那只能说遗憾了。”

“你还记着我们第一次见面?”唐美玲望着陈坚石。

“是的。”

“那时我很蠢。”

“只是角色不同。”

“是社会把我们推向另一边的。”

“环境没有改变,你却改变了很多。”

“我只是变得更坏了。”

陈坚石盯着唐美玲皱着眉头。

“你从来不笑吗?从认识你开始,就没见你笑过。”

“你要告诉我什么。”

“如果老是工作,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对了,你的女朋友呢?”

陈坚石摇摇头:“我没有女朋友。”

“我见过她的,她长得很漂亮,性格文静,她叫林静媛。”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她可能已不在这个城市,也许早有了家室。”

“不。她还在这个城市,还在美术学院,只不过从讲师升到了副教授。”

“你怎么知道?”陈坚石一本正经地问道。

“这个城市里有我不知道的吗?”唐美玲抬头看着陈坚石,脸上显出多年前那种玩世不恭的笑。

“对不起,如果没事我先走了。”陈坚石说着起身要走。

“报纸上说,林荫大道是一起雷电引发的灾难,而后又说是人为的爆炸。你相信哪一种?”唐美玲突然问道。陈坚石站住了,转身看着唐美玲,见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不慌不忙地点上。

“你是想告诉我什么,还是想知道什么?”陈坚石问。

“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好奇,好奇是女人的专利,尤其像我这样的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

“我现在不卖身。”

陈坚石看着她没往下问。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也知道她什么也不会说。“对不起,我没这个意思。你对报纸上说的感兴趣?”陈坚石坐下问。

唐美玲没直接回答。“我说过,这个城市,你是我唯一不敢轻薄的人。这个想法有点可笑,但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人与人的纽带只有金钱,这是有形的,非常结实,每件事都在利益驱动下进行。国家讲GDP,提拔使用干部讲GDP,企业不用说了,老百姓追逐金钱和享乐,上下都在争利。相比之下,其他的东西显得微不足道了。这是现实,谁也无法改变它。因此,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的。”

陈坚石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明白了。”说完转身走出包厢。

晚风掠过,有丝丝的凉意,陈坚石耸耸身子环顾四周,把手插进口袋里。唐美玲无疑是充当说客,她代表着她的那些人。那年,唐美玲刚出道,交通厅规划处万金下派到北峡县当工业副县长,和她相识。两年后,万金调回交通厅当处长,把唐美玲带到了省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整顿政府办企业,万财集团从厅里分离出来,公司进行重组和资产转换,万金自愿担任总经理。根据厅长的意见,提拔唐美玲当总经理助理。

唐美玲代表万财的利益。她明确地告诉陈坚石,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释的。这显然是指爆炸事件。如果把唐美玲当成万财的说客,表明爆炸事件与万财有关。这样的推断像是合理的,但合理的推断又是唐美玲想告诫他的。陈坚石有些不解。

唐美玲还透露给陈坚石另一个信息,就是关于他女朋友林静媛。他和林静媛分手四年了,已不知道她的工作、住处和联系方式。一切都与她无关,他们就像陌路人。总之,四年来他极力排斥有关她的一切,他用自己坚韧的手捂着流血的创口,只有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默默地舔干凝固的血迹。

这个时候,唐美玲为什么会提起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