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发言人

文/张 策

 

1

  
 江洲市公安局新闻发言人李涧峰刚从电视台出来,就被几个记者围住了。
“李处,又来发布治安情况啊?”
“李处,你这发言人别净弄些虚的,多给我们点儿干货呀。”
李涧峰定睛细看,《江洲日报》的,《江洲市区报》的,广播电台的,《青年报》的……本市主要媒体差不多都在这儿呢。看来,这帮家伙是预谋好了在这儿堵他的。
每周四,李涧峰都在这个时间段来电视台《法制在线》栏目做录播,发布一周治安情况。记者们都知道。
所有的小子丫头们都一脸坏笑。
李涧峰若无其事地咳嗽一声,说:“哪位带水了,先来一口。今天节目录得不顺,费了半天唾沫。渴死我了都。”
马上有人递过一瓶矿泉水。
“农夫山泉的呀?我爱喝康师傅。”
记者们哗然。“李处呀,别装大头蒜了,平时在现场看你喝自来水跟饮驴似的……”
李涧峰干了多年的宣传处长,和媒体打交道是他的本职工作。整天跟记者们斗智斗勇,早就熟得不分彼此了。此刻,在记者们的注视下,他咕嘟咕嘟地喝了一气儿水,然后从容地擦擦嘴角,这才问道:“诸位哥们儿姐们儿,有事啊?”
“装糊涂是吧……李处,‘3.13’案什么时候公布?提前透露点儿啥行不?”
“就是呀,这种大案子,光报个二百字的消息你说有意思吗?咱总得搞个长篇通讯吧,你先透点儿内幕,我们好先期采访,做点儿准备。”
“3.13”案是一起抢劫银行储蓄所的特大恶性案件,不仅轰动全省全市,在公安部都是挂了号的。
尽管李涧峰对记者们的来意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听到“3.13”案,心里还是沉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微微有些发僵。
“3.13”案应该说现在已经破了,抓获犯罪嫌疑人一名。可是,李涧峰知道,关于这个案子,局里还在争论不休,就是否可以结案的问题已经开了三次会了,老局长都拍了桌子,可仍然定不下来。
三次会议李涧峰都列席了,所以情况他一清二楚。也正因为他一清二楚,所以,他不敢对记者们透露半点风声。别以为新闻发言人就是公安局的嘴,他还得是公安局的防火墙,很多时候得像防病毒似的把媒体和记者挡住,哪怕被记者们骂得狗血喷头。
案子争论的焦点是赃款没有起获。犯罪嫌疑人在拒捕时被特警开枪打成重伤,至今在医院里昏迷不醒,而且醒来的可能性不大,基本上就算是条死狗了。而他的家、他在作案过程中隐匿过的窝点,全被刑警们掘地三尺似的翻了不止一遍;他的所有关系人、所有亲朋好友,也都一个个被询问得灰头土脸的,可他抢劫所得的二百万现款仍然不见踪影。
熟悉刑侦工作的人都明白,这就表明“3.13”案还没有办法画句号,就是画了,这个句号也不圆满。和市委市政府没法交待,和老百姓说起来更是底气不足。更可怕的是,这还预示了一个大家都不愿见到甚至不愿提起的可能性:这个抢银行的王八蛋八成还有一个甚至多个同伙,而这些狡猾的同伙因为王八蛋的昏迷成了漏网之鱼。
这样,在会上就有人吞吞吐吐地提起,说在刚发案做现场调查时就有群众反映过,抢钱的家伙是冲出储蓄所之后从车后门上了轿车的。这就是说,有人在车上接应,有同伙。老局长就在听了这话后拍了桌子,说你们他妈的怎不早说?人家就解释,因为当时目击者就是两种意见,还有人说是那家伙从前门上车,然后发动车后逃跑的。而且持这第二种意见的人占多数,定性时就按这意见走了。李涧峰记得,老局长愣了半天,然后气哼哼地说:“那你们说,咱该怎么办?现在结不结案?”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就说该结案,物证是齐全的,没口供没赃款也算是铁案如山。也有人就反对,说那不行,上边要追究起来我们怎么交待?那毕竟是二百万啊。主抓刑侦的陈副局长年轻气盛,平日就有点儿好大喜功,这时就说:“老百姓可都看着咱们呢,不给老百姓一个交待咱上街都腰杆不硬。要我说,先把新闻发布会开了,大张旗鼓地宣传它一下子,给咱自己长长脸。案子,我们可以继续搞嘛。”
主管新闻发言人办公室的政治处老丁主任推着眼镜苦笑:“陈局呀,记者们可不是好蒙的,他们会刨根问底,让你说都说不清楚,那可就被动了。要我说,先破案,再说发布的事儿。不急呀。”
李涧峰是在基层干过的,他知道,在任何一起突发案件中,目击者的证词都是会存在误差的。采用这种证词必须要审慎分析判定,大多数时候也只能是采信多数人的看法。“3.13”案如果顺利起获了赃款,那么,也许永远不会有人再提起有同伙接应的证词。可是现在,赃款没了,庆功会的酒没法喝了,这个证词必然就浮出了水面,让所有人都如鲠在喉,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这些,李涧峰不会对记者们吐露半分。他只能笑嘻嘻地和记者打官腔:“案子嘛,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有进展,而且是不小的进展。”见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大了,他马上把语气一转,“但现在不能告诉你们更多东西了。”
记者们立刻吵吵起来,说李涧峰狡猾,不够意思;说今后公安局再有什么大事也不管了,就不给你们报,看你们怎么办。
李涧峰仍然满脸是笑,拱手说道:“别价呀,你们各位都是爷,我李涧峰可从来没对不起你们。再说了,公安局有公安局的规矩,你们各位比我还清楚呢。这案子要真提前漏了风,那抢劫嫌疑犯跑了,我担不起你们也担不起不是?我无所谓,可我不敢让弟兄们犯错误。”
李涧峰的话软里带硬,笑容背后满是别的意思,让记者们悻悻的,一时没了话。
李涧峰见记者们蔫下来了,暗暗地松了口气。
可是,他这口气还没松完,《江洲日报》的小林就突然冒出一句:“你不说嘛也行,可是,就怕你不说也有人会知道底细。也许比你知道得还早还细呢!”
李涧峰的神经一下子又紧绷起来了。他知道小林说的是什么。从他当宣传处长的时候起,他就为新闻的难以控制而头疼。局长说某某事不能让记者知道,不能对外公布,可十有八九第二天网络上、报纸上就有了消息。特别是案子,公安局越不说,外边就越炒得热火朝天。每当此时,局长把李涧峰叫去臭骂,李涧峰就苦着脸琢磨,这消息是怎么走漏的呢?难道说我的手下有内奸不成?
听了小林的话,记者们顿时又精神起来,七嘴八舌地冲李涧峰开炮:“对呀,你们公安局控制新闻可以,但不能有偏有向啊!”“都是记者,凭什么有人有特权呀?”
李涧峰提高声音说:“哥们儿,哥们儿,听我说几句好吧?第一,我们公安局漏不漏消息我也不敢打保票,好几千人的单位呀,是不是?第二,你们媒体现在都拿钱买新闻,老百姓们碰上事儿不报案,可给你们报社打电话。他打给谁可不是我能控制的呀,这账可不能算在公安局头上。”几句话,把记者们又说哑了,他就赶紧又补一句,“可我敢保证,我这个新闻发言人是一碗水端平的。你们说,我啥时候偏向过你们谁?”
记者们沉默了一阵,又是小林说话:“有些事不公平,李处,你知道,我们都是凭发稿量吃饭的,漏报、迟报新闻就要罚钱。要是为了个别人出风头而我们大伙倒霉,这口气我们咽不下去。”
李涧峰急忙说:“好了好了,你们的意思我能不明白吗?我保证,‘3.13’案我会在第一时间同时通报你们每一个人,听明白了吧?同时!每一个人!开发布会时差你们哪一个,我也不说半个字,行吧?”话说到这儿,李涧峰的手机救命似的响了,他瞟一眼,马上把信息递给记者们,“看看,看看,局里有急事了,对不起诸位,我先走一步啊。”
李涧峰心里有数,这帮跑政法的记者们,处境其实挺被动的,他们再闹腾,最后也只能听他的。
这就难免李涧峰转身时暗暗有那么点得意。可得意过后,他心里不知为什么还是有点不舒服……








2

   李涧峰突出记者们的重围,到停车场去开车。走到车位时他发现,一辆红得晃眼的奥迪A4横在了他那辆蓝白道的警车面前。他的火一下子就蹿上来了,扯开嗓子嚷道:“谁呀这是?会不会停车啊?警车也敢挡,误了事谁负责呀?”
看车场的保安急忙跑过来:“没拉手刹,没拉手刹,我帮您推一下。”
李涧峰气哼哼地说:“你怎么也不管?没这么停车的!”
保安一边撅着屁股推车,一边赔着笑脸说:“车场太小,没办法……再说,谁我们也不敢得罪呀。”
李涧峰哼了一声,钻进自己的车里,嘴里边喃喃地骂着娘。
他的心情最近其实一直不太好。在他看来,自从他当上这个新闻发言人,他面对的事情就没一件让他高兴的。
半年前,市里要求各职能局实行新闻发言人制度,市公安局党委决定,从宣传处里把对外宣传这一块业务拿出来,成立新闻发言人办公室。宣传处长李涧峰改任市公安局新闻发言人,职级不变。
李涧峰开始不想干。宣传处的业务有小报,有影视,还有思想教育、立功表彰,男男女女的二十几号人,整天忙得脚朝天,李涧峰觉得这个处长当得挺有成就感。新闻发言人算什么?新生事物,谁也没干过,可责任之重大谁也明白。过去虽说是对外宣传也和记者打交道,但那时有回旋余地,稿子往记者手里一捅,有什么事都可以躲了。现在,要面对记者,要回答问题,还要上电视台直播,这太要命了。李涧峰推辞,老丁主任就诱惑他说,上级要求新闻发言人是副局级配备,你李涧峰在宣传处再熬也熬不成副局吧?现在局里没职数,所以让你先干着,职级不变,可是,这应该说是早晚的事……要说这话没让李涧峰动心,不客观,李涧峰眼前确实亮了那么一下。可是,这种诱惑对于像李涧峰这样的老警察来说,功效只能是短暂的,他太明白哪头炕热了。最后,在形势的压迫下,他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和记者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半天了,还算有经验吧,我他妈不干谁干呢?
可他刚干了半个月,老婆就正式提出了离婚。
矛盾当然不是一天半天形成的,但导火索却多少与李涧峰的新工作有关。那天,他邀《江洲市区报》的张总在鸿宾楼吃饭,被参加同学聚会的老婆给撞上了。李涧峰请客当然是为了谈工作,可要命的是这个漂亮的张总是他和老婆共同的中学同学,两人当年还多少有那么点意思的,老婆了如指掌。而女人之间,特别是漂亮女人之间,本来就除了仇恨没有别的。两口子为这个张总打架也不是一次了。李涧峰心里明白,这回其实老婆没真生气,甚至可能还有点高兴,因为她终于抓着一个理由和他分手了。可身为律师的老婆抓住这么个由头和他提离婚,反过来又让李涧峰很轻蔑:俗,太俗。离就离,谁怕谁啊。
现在,两口子分居快三个月了,李涧峰家里的盆栽全部死光,狗也送了人,屋子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饭菜馊味儿。李涧峰就在这令人作呕的味道里怨天尤人地生活着。
烦,什么都烦。李涧峰坐在方向盘后面愣了半天,给老丁主任回了个电话。
丁主任在电话里用他那沙哑得永远像在感冒的嗓音告诉李涧峰:“出事儿了。有个电影明星刘小梵,昨天深夜在咱们这儿被人扎成了重伤。”
李涧峰沉了一下问:“这家伙到咱们这儿干什么来了?”
“拍电视剧呗。你不知道?咱们交警队这两天净给他们维持秩序了。”
“那让我干什么?”
“刘小梵的经纪公司要在第一医院开新闻发布会,你得去掌握一下情况。谁知道这些文化人会捅出什么不着调的话来。案子还没破,不能给破案增加干扰。”老丁停了一下,又说,“你知道这个小明星吧?”
“我从来不看电视剧。”李涧峰说。其实,他当然知道那个有点娘娘腔的、号称正进军美国好莱坞的小男生,昨天他还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说是本市一个刘小梵的“粉丝”因为没能得到他的签名而悲愤自杀。报上还配了一张刘小梵作痛苦状的照片。他盯着那张分不大清男女的清秀面庞看了半天,也实在找不出可以为这个小男人上吊的理由。
现在,那张报纸大概就在老丁手里攥着。
“我闺女还是他的什么‘粉丝’呢。这年头的孩子,也不知都怎么了,偏喜欢这种小白脸儿,还弄得寤迷三道的。我开始看不惯,再一瞧,人家男朋友都不管!我一打听,原来那男孩儿也有自己的偶像,他迷李宇春!”
李涧峰从耳机里仿佛都能听出老丁那一脸的愤懑。他放下电话,从后座上扯过西装,换下身上的警服,发动车子,立刻又往市人民医院赶。
李涧峰是那种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的人。开着车,他的心思就全在这起不大不小的案子上了,他想:这年头,像刘小梵这种人比什么劳动模范、英雄人物厉害,人家是偶像。据说这刘小梵身后就有若干个“粉丝”团,其中还有一帮都是五十上下的老女人,她们管自己叫“繁花花”,刘小梵走到哪儿她们就跟到哪儿。所以,刘小梵被扎这事儿恐怕是还得掀起点风浪的。而且,这事儿对公安机关恐怕会有负面影响,会有人拿治安说事,骂公安局工作不力。经纪公司开发布会,大概就有这个意思吧。但是,他也知道,只要案子破得漂亮,对公安局的非议就会马上平息,甚至变成赞扬。想着,他把车停在路边,给刑侦支队打了个电话,直接找冯支队长询问案子进展情况。
老冯一听他问这事,口气顿时变得轻蔑起来:“这破事儿啊?你放心吧,不出两天,我就让你看见案犯。”
“这么说有线索了?”李涧峰问。
“你以为那演电影的是什么好东西呀?我只要告诉你发案地点,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小子,是在苇子沟被扎的。”
苇子沟,是本市城乡接合部的一个开放公园,说是公园,早年间不过是条排水沟,一条不那么干净的水在芦苇的包围中缓缓地流,周围则全是农田。随着城市的开发扩大,农田慢慢没了,市政府就投了点资把这里改造成了一个有点野趣的小公园。这儿游人不多,挺安静,久而久之倒成了一些同性恋者活动的场所。这事儿一传开,来的人就更少了,个别男妓就在这儿肆无忌惮地做起了买卖。
公安机关也组织过打击,连李涧峰都参加过一次集中行动,可情况总是时好时坏。苇子沟,就成了本市一个几乎人人皆知的地名,谁说起来都会带出暧昧的微笑。
李涧峰觉得一阵恶心。人前那么光鲜的小子,背后竟是这样的龌龊。这要是让老丁主任那个丫头知道了,她还不得哭死!
关了电话,重新发动汽车,李涧峰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苇子沟的活动人群不大,且多在公安局有案底,找他们并不难。看来,这案子就算是有了眉目了。
李涧峰的车速慢下来了,心情松懈了,连开车的姿势都似乎变得潇洒起来。他打开了收音机,调出一个音乐频道,周杰伦正在唱着《菊花台》,悠扬而婉转。他尖起嘴唇,用口哨和着旋律,有腔没调地跟着吹,一直吹到了医院门口。
市人民医院的大门外依旧人头攒动,一列轿车蜗牛似的排着队,一点一点地向停车场里移动着。指挥着车队的保安看见李涧峰的警车,殷勤地跑过来想让他加到前边去,李涧峰摆手拒绝了。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想让人们骂他耍特权。反正经纪公司的发布会肯定也没什么意思了,他来也就是听听而已,晚一点也没什么。
他前面的车主可没这么好性子,车门一开,一个女子站出来指手画脚地冲保安说什么,大概在指责那小伙子维持秩序不力。李涧峰看着,突然地觉得那窕窈的背影很熟,一愣神,才反应过来,那是他那已经分居的老婆、律师王婉琴。
她怎么跑这儿来了呢?李涧峰愣了。



3


夫妻俩绷着脸,并排在楼道里走,中间留着两尺距离。
“你接什么活儿不好,干吗要蹚这股浑水啊?这影视圈乌七八糟的,有什么意思呢?”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们马上就不是夫妻了,你无权干涉我的自由,特别是工作自由。”王婉琴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整理文件,好像身边就没李涧峰这个人。这让李涧峰很恼火。
“我是无权干涉你,我也不想干涉你。咱俩在一起的时候我干涉过你吗?可就算离了婚,我们还算朋友吧?我是建议……”
“好好,我谢谢你的建议,你别再说了好吧?你还是想想怎么面对刘小梵这样的被害人吧,平白无故就挨这么一刀……”
李涧峰心里的火腾腾地往上顶。
两口子当年还算是志同道合的。一起从中学毕业,分别上了两所大学,可一直联系着。毕业后,李涧峰先是在基层工作,当过派出所内勤,还干了几天刑警。王婉琴则大学一毕业就进了律师事务所,从打杂跑腿干起,直至现在当了主管律师。两人的工作都与执法有关,性格又都是积极向上不服输的主儿,那时候他们的生活清贫却相当愉快。为了工作,他们连孩子都没要。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争吵了呢?李涧峰不记得了,他只知道,他们现在是不可能破镜重圆了。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突然他觉得累,觉得无趣。他不想再和王婉琴争执下去。不管谁对谁错,没意思了。
王婉琴也慢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看四周无人,态度放诚恳地说:“涧峰,其实,我很尊重你,你是个好人;我也尊重你的工作,我不是为了你有多忙而要和你分手的。我也在忙啊。但是,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值得尊重、值得关注的不是只有你的公安工作,这个世界丰富得多,有太多东西值得我们拥有了。”
李涧峰抬起头,平静地打断她的话:“用你的话说,这你就不用管了,你也无权干涉我的自由。”
王婉琴定定地看了李涧峰几秒钟,然后转身走去。她那保持得很好的身材在李涧峰面前晃啊晃,拐过楼道拐角,消失了。
少顷,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在开门与关门的间隙里,他听见隐约的掌声,还有人在介绍着:“王律师来了。王律师是……”
门关了,声音就消失了。这里是医院的行政楼,没有病人来来往往,此时,楼道里竟空无一人,除了淡淡的消毒水味,没有了一点医院的感觉。李涧峰呆呆地站着,心里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渐渐地,这种失落感又化成了一种痛,钝钝的痛,像有人在他的心房上用什么有棱角的硬东西在磨来磨去。
半天,李涧峰才抬起腿来。王婉琴去的地点,也是他应该去的。不管怎么样,他得工作。
可就在这时,突然地,他背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李处长?你怎么也在这儿?”
李涧峰狠狠地骂了一声娘。真是烦什么来什么,怎么在这儿碰上她了呢?李涧峰迅速调整了神情,转身,把一张尽可能灿烂的笑脸送给对方。
“韩大记者啊,怎么这么巧呢,正思念着你你就神兵天降了。”
韩玲不说话,笑吟吟地向他走来:“思念我?你自己信吗?”
李涧峰知道自己逗不过对方,主动投降,指指腕上的手表,说:“你来是看病还是采访啊?我得开会去,有急事。改天咱再聊吧?”
韩玲却不慌不忙地停下了。显然,她是有备而来,李涧峰恍然觉得她就是奔他来的。这女人心机太重,李涧峰不能不这么想。这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不算漂亮,可有一种挺独特的吸引人的气质。保养得很精心,衣着不显眼,可绝对是名牌。她接见外宾似的伸出手让李涧峰握了握,然后浅笑着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
李涧峰说:“我也知道你知道。我们江洲公安局,还有什么事你韩大记者不知道呢?”
韩玲的笑容越发神秘了,还有点自得:“我还知道,你刚从电视台来。在台门口,你呀,还碰上了一堆熟人。”
李涧峰突然醒悟过来了,刚才在电视台的停车场里,他隐约觉得那辆挡在他车前的红奥迪A4有点眼熟,现在他想起来了,那就是韩玲的车。
他的脸有点沉了:“你跟踪我?”
韩玲本来是《江洲日报》的记者,李涧峰认识她时她还只是个刚刚从新闻系毕业的实习生,跟着前辈跑政法新闻。李涧峰曾经很佩服她。这丫头能干,而且会干。跟着公安局跑行动,哪儿危险敢往哪儿钻;和刑警们喝大酒,醉了就往刑警宿舍一钻,倒在床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自顾睡去了。就这样,一年多下来她就和公安局里上上下下的不少人都混熟了,都和她称兄道弟的,乖乖地给她提供新闻线索。后来,甚至连李涧峰都还不知道的案子,她也能提前钻到现场采访。再后来,带韩玲的老记者老丘提前退休,韩玲把政法系统完全控制在自己手里了。
慢慢地,李涧峰发现,这女孩儿的优点和缺点是一致的,她的吃苦耐劳,她的聪明睿智,都源自她的功利心太重。他曾和老丘在一起喝酒,老丘就醉醺醺地说过:“你记住,韩玲早晚是你的一场噩梦,只要你还在公安局管对外宣传。”抢发新闻是韩玲常干的事,因为抢发也就不免常常出错。例如,犯罪嫌疑人还没有讯问结束,她就把结案的消息捅出去了,结果连嫌疑人名字都是错的,报纸隔天还得发更正。为此,其他媒体和记者多次抗议公安局偏心,漏新闻,开小灶。老局长也曾拍着桌子骂她干扰了公安局的工作部署,甚至下令不准她再进公安局的门。李涧峰被逼得上蹿下跳地想了不少办法,找报社,找宣传部,在局内重申宣传纪律,试图控制她的行动。可后来,韩玲扶摇直上,成了报社政法部主任,当上了全省十佳记者。李涧峰却挨了市委宣传部的多次批评,说他思想跟不上形势,说公安局对记者封锁消息是违背了公正、透明的原则。
终于,李涧峰知道了一点儿韩玲的底细,原来她和省委宣传部的某位副部长曾经是夫妻。说曾经,那就意味着现在离了。可向他透露内幕的人只是暧昧地笑,不肯往下说。
现在,韩玲当了《江洲新闻周刊》的主编,更是把“针砭时政,揭露内幕”当成了办刊宗旨。几篇爆炸性的大稿子让她声名鹊起,成了本市乃至全省的名人。
从挨批之后,李涧峰怕了她。他现在见了她就头疼。此刻,李涧峰看着她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地就流露出了警惕。
韩玲当然看在眼里。
她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好像漫不经心地说:“‘3.13’案我们搞了个通讯,三千字吧,我给你发到邮箱里了,你把把关。”
李涧峰一惊:“什么?你——”
“不抢时间不行啊。”韩玲把电话举到耳边,说,“我们是周刊,发行周期上就抢不过人家,所以我就先走一步了。”见李涧峰的脸色难看了,她就妩媚地笑起来,又说,“对不起啊,时间紧,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我已经批评我们那采访的小家伙了,怎么能水大漫过船呢?小家伙刚毕业,愣头青,不太懂事。”
李涧峰绷着脸说:“你既然已经采访了,你就应该知道,那案子还没结。”
“知道知道,所以还得求你通融一下,案子一结,第一时间给我打个电话——”她的电话通了,她便朝李涧峰点点头,径自走到一边接电话去了,“喂,刘院长呀?我是周刊的小韩。您好,我在你们办公楼呢……”
李涧峰气哼哼地转身就走。他想起来,《江洲新闻周刊》创刊的时候省委宣传部专门下了一个文儿,说这是本省第一份新闻周刊,要求各单位提供稿件支持刊物,要求给周刊记者采访开绿灯。宣传部还提出要把周刊办成像《三联生活周刊》、《中国新闻周刊》那样的名刊物,为省里争光,为建设文化大省出力。看来韩玲是真有背景。他看着韩玲打电话那眉开眼笑的神情,心里就恨恨地想:这个娘儿们,插上翅膀她就能上天。
李涧峰突然想起两小时前在电视台门口记者们说的话了。原来,这帮家伙不是在指责公安局漏新闻,而是话里有话的。他们已经比他李涧峰先知道韩玲派人采访“3.13”案的事了。他们对这种不讲游戏规则的行为愤愤不平。
他索性又走回来,问韩玲:“我想知道,是谁批准你采访的?”
韩玲听着电话,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李涧峰,倒好像在反问:“你需要问这个吗?”见李涧峰的态度很坚决,她关掉电话,把声音放低,很认真地说:“李处啊,你没必要生气嘛,如果我的做法让你不能接受的话,我再次向你道歉。但是,你要知道,我相信你也知道,我是在为你工作,为公安局工作。我和公安有感情,和民警有感情。这感情是一起摸爬滚打培养出来的——”见李涧峰脸上现出一丝冷笑,她宽容地摇摇头,“你可以不信。但是,咱们从我进报社当小记者的时候就认识了,你可以去回想一下我做过的所有事情,就算我有时候有点不择手段吧,可我损害过一次公安局的利益吗?”
李涧峰无语,因为他不想说。有什么可说的?他面对的是个聪明透顶的女人,抢新闻这种事尽管让李涧峰恨得牙痒,可他也明白,这是他和记者之间一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永远没个完的。韩玲是把这之间的分寸拿捏得十分到位的人,他对她永远无可奈何。
韩玲当然看得出李涧峰内心的所有变化,笑吟吟地拍拍他的肩说:“算啦,从根本原则上讲,我们还是战友嘛,目标是一致的。你快去开会吧,放心,刘小梵这事儿我绝不抢,这种臭事,只配那些小报去炒冷饭。”
李涧峰刚想说什么,远处突然响起一阵混乱,一听就知道,经纪公司的那个发布会结束了。
韩玲嘻嘻笑道:“坏了,误了你的工作了。”
李涧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4

  
……
 






 

 

责任编辑/杨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