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与魔鬼

——“黑诊所”内幕揭秘

文/史 纪 刘显刚

 

1 天使上梁山

  
  我们无法回避一个现实:白衣天使也是人,也生活在柴米油盐大白菜之中。刘显刚医师来到全国民营医院出现较早的某省A市。他的理想并不高,希望有一套房子而已。

  我叫刘显刚,男,四十五岁,辽宁省沈阳市人,副主任医师职称。
  1984年我毕业于中国医科大学临床专业后,分配到辽宁省H市一所二甲医院担任内科医生。这家医院有一千多名职工,五百张病床,医疗设备也不错,承担所在区域四十余万居民的医疗工作。我蜗牛般一待十多年,月薪七百八十元。妻子卉艳是病房护士长,我们有了个儿子,院方分给我们一套两家合住的五十四平方米的二居室。一间较大的十一平方米的居室我们住,装下家具后连转身都困难。药剂员小黄,三十多岁的离婚女人拖着个儿子,住进另外一间八平方米的小居室。
  小黄是风风火火的脾气,三天两头找碴儿,而卉艳的伶牙俐齿也是半句不让人。上不得台面的琐事成为斗气拌嘴的借口,战争不断升级:厨房画了一道线,阳台拉着两条晒衣绳,厕所要放两个纸筒……
  我们下定决心攒钱买房,终于从三口人的牙缝里抠出七八千元。然而,2000年6月,“小病拖,大病扛,重病等着见阎王”的民谣不幸应在我父亲身上。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父亲肺癌去世不到一年,2001年8月母亲心肌梗塞抢救无效撒手人寰。“一人致病,三代受穷”真乃血泪箴言,我们那几千元只够几天药费,还向岳父母借了一万多元。
  妻子卉艳数落我:“看人家小徐、老于,和你一拨儿毕业,谁不是到底下医院寻找个阑尾炎切除啥的,就有千把元赚?你倒好,七尺男子人高马大,倒落下一屁股债!破内科有啥干头,当初院里叫你干外科,你吃错药还是脑袋进水了死活不干,这下好了,跟你受穷吧!”
  不久之后,医院传来的信息,又在一家人心头压上一座大山。院部下达通知,为了进三甲医院必须购买高水平的设备,每位工龄十年以上的医师必须交四千元,护士交两千元,三年后归还,否则下岗。院长新官上任三把火,把进三甲当成仕途政绩,账上没钱,又不能抵押住院大楼贷款,只好把压力转嫁到医护人员的身上。
  卉艳说:“只好再求我爸妈了,总不能双双下岗呀!”
  但我的自尊却不允许我这么做。
  卉艳的父亲是区教育局长,哥哥姐姐弟弟上的都是名牌大学,留在北京上海天津“出息着”。当初,她爸爸就极力反对我们的结合,后来把如花似玉的女儿成了黄脸婆归咎我一人。“全看在小外孙脸上”的话就是这个老头子说的。
  卉艳喃喃自语:“都怪咱们一个月才挣七八百元嘛,要是像沈老师他们两口子,在A市打工,一个月一万多,还愁啥呀?”
  我忽地打了个激灵,一个模糊的念头电光石火般在脑际一闪。人的命运常常取决于瞬间。我拍案而起:“老子不干了,你把沈老师的电话号码给我!我也是男人,我也是副主任医师!”
  沈老师是卉艳读卫校时的生理科教师,当医生也是半路出家,她的丈夫周老师是我实习时的指导医师,因一次肠套叠手术不成功,病人部分肠坏死,出了大事故,不得已带着老婆闯荡A市去了。如今周老师历练出来了,成了整形一把刀,专门在女人脸盘和胸部上雕刻美丽。据卉艳说:“他们一年赚十几万元哪!”
  于是我辞掉那个类似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一般的医生职位,离开了令我留恋也令我失望的H市。
  那夜,月色昏暗,秋高风燥,卷起尘土树叶,满天纷纷扬扬。卉艳拉着孩子送我上火车,挥手之际,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我带着一千元盘缠,于2002年9月4日上午踏上某省A市的土地,开始了人生新的历程。
  朗湖门诊部坐落在A市的河之北山之南,风景秀丽,环境清幽。门诊部对面的新建街道,大抵是右边一大片工业园区催生出来的。门诊部是一座五层楼,近五千平方米,白瓷砖贴墙,铝合金玻璃窗,在阳光下闪烁耀眼,应该是还不顾忌光污染的年代建造的。其规模,当然远不如我以前所在的二甲医院,但眼前这座白色小方块给了我赚钱的希望与憧憬,给了我源源不断的激情与活力。曾经,我听一位去香港谋生的同学说过,香港工厂只要几百平方米的车间,其产值就超过内地占地几平方公里的造纸厂制衣厂,人家那是高科技高效率。眼前这座白色小方块里,就有着“国际先进水平的诊疗仪器、技术手段和管理方法”,岂是那落后、陈旧、传统与贫穷的二甲医院可比?毋庸置疑,这小方块能让我和卉艳远离那人比星星近心比星星远的陋室,远离那犬牙交错剑拔弩张的小战场。
  三天前,我带着家乡特产——三斤黑龙江大木耳、猴头菇和葵花子——去拜见周老师和师母沈医生。
  周家堪称豪宅。
  四居室套房的客厅布置得富丽堂皇。莲花艺术吊灯明亮柔和,打过蜡的木地板照得见人影,落地式淡绿窗纱湖水般荡漾着深情的涟漪,古铜色茶几上的咖啡壶飘溢着迎客的温馨。卉艳的老师沈医生,年过天命却细皮嫩肉光彩照人,和卉艳形成鲜明的对比。
  沈医生——我应该称她师母——热情接待我,笑声像珠子在地板上跳跃似的。当我问起周老师,师母以埋怨的口吻夸耀道:“他呀,去底下县城给人做手术呗,外科医生给美容院做隆胸、拉皮去皱、垫鼻梁丰下巴,有时能收入近万元!”
  师母知道我心里着急找工作,就宽慰我: “在A市找个工作并不难,你想,五百多万常住人口,七百多万外来工,需要多少医院呀。就那么几家公办医院够吗?你没去看不知道,人山人海排长龙拐了几个弯还伸到门外。那种医院咱们进不去,咱们是借民营老板的光,这帮人大字不识几个,却聪明绝顶,最早晓得把医疗当经商干。十多年前,电线杆、小旅馆、墙角落,到处贴着‘老中医、老祖传、老华侨’专治淋病梅毒广告的就是他们。佩服呀,不佩服不行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呀!今非昔比啦,他们资金雄厚,买下门诊部经营权,到民营医院承包科室,都身家百万啦……我们来A市干啥,学他们赚钱嘛。可医院和医院不一样,普通门诊,你干内科,一个月才两千多元,药品提成也很少,要是你处方开大了,病人就跑了。如果去专科,底薪虽然也是两千多,但提成是2%到5%。我曾经在妇科做过,底薪两千五,药品提成3%,手术费提成5%到8%, 一个月下来也有七八千哩!”
  “可我是内科医生呀!”我又羡慕又忧虑,卉艳骂得对,头脑进水啦,干啥子内科,唉,怪自己搞错科目。
  “内科医生也行呀,谁限制你呀?可以上肝病专科、胃肠专科、皮肤性病专科,还有高血压、失眠、脱发生发等等很多很多。最好干皮肤科,收入高,病人也好宰,不过这个科很紧俏,医生都满了。明天咱们看看报纸广告,打打电话,等你周老师回来,他是老江湖了,认识不少老板。”
  我的心宽松下来。那一夜我就住在师母家香幽幽的客房里,一夜无梦到天明。
  第二天,我们从报纸上找到两家门诊部,一家新开业的,要一名值夜班医生,包吃住,月薪两千五,是我以前工资的三倍多;一家内儿科主任,月薪三千多,3%的提成,只是地点比较远,工时又太长,上午八点到夜里十一点,假如输液没完还要陪着。我中意后一家,工时长不怕,咬咬牙熬一熬,抛妻别子离乡背井为的啥?心里一高兴,就想打电话约定时间面试。这时,周老师回来了。
  周老师看上去比实际岁数年轻,只是肚子腆起来了。他还是急性子,当着我的面把厚厚一沓百元大钞递给沈老师,我估摸着,应该可以买到我们住的那十一平方米了。而后,他连声道歉:“哎呀呀,让显刚久等了。我动身要回来的时候又被拉去做一例清胸手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让人注射隆胸,没做好,乳房又硬又疼。真是罪过呀,我替她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红的、黑的、蓝的小碎块,掏了几个小时也没能掏干净,所以回来迟了。”
  周老师说得我的胸部也痒痒起来。他听师母说了我们选择的那两家门诊部后,大手一挥,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别去!你是穷怕了,初来乍到,区区几千元就把你蒙得坐立不安。你的能力我还不知道?没必要一天十五六个钟头去为四五千元玩儿命。找个近处的、工时短的,一天八九个小时,做专科医生,每月至少五六千,要是遇到像样儿的老板,还不止哩!看看有没有皮肤科、肝病科、胃肠科,或者耳鼻喉科也行,月收入上万也是小菜一碟!”
  周老师终于给我钓到一条大鱼——朗湖门诊部肝病科。
  隔日上午,我离开周家。出门前瞥见那一袋我孝敬周老师的猴头菇和葵花子,像委屈的小黑猫一般躲在门后的角落里,恨无墙缝可钻。
  我乘车直达朗湖门诊部。
  仰望门诊部五层小白楼,我的心情仿佛要去觐见上帝似的。
  《路加福音》里,耶稣说:我又告诉你们,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因为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你们中间作父亲的,谁有儿子求饼,反给他石头呢?求鱼,反拿蛇当鱼给他呢?
  阿门!






2 三个处方包治百病

   一个二十四岁的小丫头,给中年的副主任医师进行上岗前培训,当然是商业培训。令人忧患的是,当商人和医生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职业合二而一的时候,又由谁来维护生命的价值和尊严呢?

  朗湖门诊部的一楼大厅装修得挺花哨,大门里吊着四盏小红灯笼,天花板底下对角交叉拉着两条五色纸环彩带,与小白楼朴素的外观形成鲜明对比。大厅两侧有皮沙发,茶几上摆着塑料花,供候诊病人休息。正中一个导医台,一位斜披绶带亭亭玉立的妙龄女子笑盈盈满脸春风朝每个进门的人频频点头,这倒是故乡二甲医院所没有的,令人有冬日沐浴朝阳的感觉。
  导医小姐带我上到二楼肝病科。右边走廊窗明几净的房间门口依次挂着“胃肠科”、“泌尿科”的牌子,“肝病科”在最里头。每一个科室都是一个大房间。
  肝病科用半人高的木板隔成两个小间,每间两桌两椅,没有诊疗床,正面墙上是一面王朗老板与某高层领导人的合影,右边墙上是一面精美的闪闪发光的“科技进步成果奖”金牌,左边墙上是一面两位患者赠送的“妙手回春,再造生命”的紫红锦旗。科里大抵有四个医生吧,但此时只有一个青年女医生坐在前面一张桌子旁,心无旁骛地修指甲。
  “大夫,我是来应聘肝病科医生的,请问王老板在吗?”
  “哦!”女大夫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随即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我带你先去找何主任吧。”
  女大夫路上告诉我,主任叫何冬。又自我介绍,她是做彩超的医生,叫林芳。
  我们来到门诊部后面一幢公寓的第十层。一到门口就闻到一股药味。林芳敲开门。一个披肩长发的高个儿女孩小声说:“你乱敲啥呀,老板还没起床哩!”林芳说:“何主任,刘医生来了,他说昨天和王老板约好的。”
  何主任就在门口和我聊起来。
  何冬说话带着东北口音,长相有明显的混血儿特点,深眼窝,眼珠子泛着微蓝色,鼻梁笔直,胸部饱满,十足一个美人儿。何主任说应聘肝病科的有二十多位了,要看我的证件,我赶紧把毕业证书、职称证、执业证、身份证和个人简历的原件和复印件,恭恭敬敬递过去。我的个人简历是周老师几经斟酌写出来的。他说:“千万不能说你初来乍到,就说已经在A市民营医院干过三年了,胡说几个门诊部,反正没人去查你。”
  昨天,老板王朗在电话里听了我的简历颇为满意,说:“你过来看看吧,我就喜欢在民营医疗机构做过的医生。”
  何主任看了我的证件,走进主卧室,关上门,大概是去向王老板请示。
  林芳医生已经走了,我独自坐在客厅里。这是王老板的家么?四房二厅,门窗地板都还没装修。厅堂角落堆着十几个装药的大纸箱:乙肝转阴因子、乙肝解毒胶囊、肝速康。正面有二十寸厦华彩电,方形木餐桌,塑料坐凳。墙上胡乱贴着花花绿绿的画报。虽说王老板勤俭兴家,也太清苦了吧!
  王老板露面了。一个又高又瘦又黑的五十开外的男人,那脸色令人怀疑他不是酗酒过度就是肝脏出了问题。他还穿着晃晃荡荡的大红绸睡衣,使自己完全成了一个衣架。我心目中的老板,应该是周老师那种形象,或者像我们二甲医院的院长,王老板没那派头没那气势,却很客气,见我毕恭毕敬站起来,拍拍我的肩头说:“别客气,坐下坐下,小何,倒水呀!”
  三个人都坐下后,王老板打了个哈欠,说道:“刘医生呀,实不相瞒,我这个科开四个月了,现在很不错,月营业额有十二万。原来的那个钟医生老公病了,她非回去不可。我也面试了一些医生,不合适,不满意。今天一见,就是你了!我看人先看合不合眼缘,你的长相我看了舒服。何主任,我把刘医生交给你了,你带他去科室,把工作给刘医生讲讲,今天就算上班了。然后去告诉钟医生,她不用再来了!”
  王老板交代完毕,转身回去继续睡觉。我看见他踩着一双明显不合脚的绣花拖鞋,红花绿叶的,无来由地有点心疼。
  乘电梯下楼的时候,我半讨好半献殷勤,笑着问:“何主任,你也是东北人吧,口音是大连味儿——”没料到她却沉下脸打断我的话:“不是,我是桂林人!”我一时无语。对这种在江湖上混迹、说谎跟吃饭一样的女孩,还真得小心提防着哩。
  我们来到肝病科,何主任指定我坐在她的对面,然后开始对我进行上岗前的培训。那气派和语气令我想起电视里太监宣读圣旨的镜头,你只能叩头接旨。
  “第一,我们科是合作科室,也就是承包科室。工作时间不许串科室!第二,下班后和其他科室的人见面只许点头打招呼,不许交谈,也不许说你是啥地方人,在哪儿干过!第三,你的工作时间是早晨八点半到晚上九点,工作时间不准离开科室,去卫生间不许超过十分钟。第四,我们科室有两个护士,韩芮红是导诊,林芳做彩超,你和她们要好好配合。懂么,好好配合!第五,你的底薪一个月两千五,3%的药品提成,做得好,月收入能上五千。”
  我听得背上发寒。这不像解放前搞地下工作么?第一不许讲话,第二还是不许讲话,第三没自由,只有第五条,才使我心口有点温热起来。
  何主任拿出三张处方,指着第一张处方说:“这是三千元一个组合,你对那些比较大方的,看上去有钱的,大大咧咧的,爱显摆的,就给他开这个方子:白介素-Ⅱ二十万单位,一个月输十次;抗乙肝免疫球蛋白,一个月注射一次;肝复康十五盒,乙肝转阴因子十盒,乙肝扶正胶囊十盒。我们再免费白送乙肝解毒胶囊十盒。这张处方三千元,你一定要争取抓他五六个月。
  “第二张处方是两千二到两千五的组合。打八次白介素,注射球蛋白八次,肝复康十五盒,乙肝扶正十盒。我们免费白送十盒乙肝解毒胶囊。也抓他几个月。
  “第三张处方,是专门对付穷人的。不打针了,只开乙肝转阴因子十五盒,乙肝解毒胶囊、扶正胶囊各十五盒,一共一千五。记住,这是你开方子的底线,不能低于这张方子!”
  何主任自顾自讲下去,完全是一种填鸭式的培训。我的思维一时跟不上,仿佛一块木板被按在水深处慢悠悠慢悠悠浮上来似的。这里把病人分成三类,区分水果似的,大个的,中个的,小个的。辨证施治就是分析判断你是富人或穷人。不可思议,人类全部的医学智慧,在这里就这么简单!这种工作何主任可以做,林芳和韩芮红可以做,我那上中学的儿子是不是也可以来赚它月薪几千元呢?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可不敢表现出来。不听也得听,不懂也得懂,不论她怎么说,我一律都点头。
  何主任抬头看我一眼,认定我是好学生,颇为满意。她打开抽屉,拿出许多药品对我实物培训。一盒中成药乙肝转阴胶囊卖一百六十元,服五天;乙肝解毒胶囊像牛黄解毒片似的,两板二十四粒竟卖四十八元,服两天;肝复康二百五十元一盒……闻所未闻!前天刚看过电视,说看病、上学、买房被老百姓称为“三座大山”,百姓不怕死就怕病,“脱贫三五年,一病回从前”。今天,我知道症结在何处了。可是,我对何主任还是点头,不该点的也点一点,因为我头上也有“三座大山”。
  “听懂了?”何主任又把两张化验单摆在我面前。一张是肝功能五项加HBV-DNA定量,一张是乙肝两对半。
  何主任说:“你主要看第一张。第二张乙肝两对半很简单,全市乃至全国任何一家医疗机构都可以做,有没有抗体,是大三阳还是小三阳一目了然,你看第一张。
  “我们的化验,都把谷丙转氨酶和谷草转氨酶提高一点儿,但又不能提得太高,太高了病人换一家化验就露馅了。高一点儿就是露馅也好解释,仪器灵敏度啦今天明天就有变化啦什么的。你务必配合好!凡是超出正常指标一丁点儿,都要让病人挂吊瓶,吊它几天!还有HBV-DNA。”
  何主任把化验单压平展开,纤纤玉指划过电脑打印的一行字母说道:“HBV-DNA,我们要根据病人治疗的时间来定量。每个月降一点,比如这张上面姓王的病人,她是大三阳,来的时候是5.78×109拷贝/ml,她治疗三个月了,现在就是3.62×106拷贝/ml。你明白啦?”
  我点头。
  “我问你明白了吗?”何主任发火了,抬起头盯着我,她不满足点头了。
  我能不明白吗?十八年医院临床生涯,我也有过一些失误,比如对某个病人的病情判断不准确延误治疗,抢救时指挥失当,病人本不该死去却丢了性命。可是,我尽力了,精疲力竭了。病房如战场,战争允许死人,医生在现有医疗手段和条件下,用了全部知识与经验难以回天,虽有自责但不会有犯罪感。可今天,我还没有动手,我仅是听听、点点头,浓浊的犯罪感已经化成一团有物质属性的东西,梗在我心胸间。
  五千元,沉重的砝码呀!







3 “国际先进”管理方式

   A市朗湖门诊部肝病科,在广告上宣称他们有“国际先进技术手段和管理方式”,其实,它还不如八十年代初期中国南方城市出现的家庭小厂的家长式管理。它由老板的小蜜掌控着一切。

  我们的宿舍有同一个铁门,第一间是彩超医师林芳和导医韩芮红合住,第二间何主任住,第三间是药库,第四间现在是我住。我打算下班后去买些日用品,就向林芳要钥匙。她和韩芮红对视一眼,皱着鼻子说:“何主任不给我们钥匙,怕药丢了。她有时下班早,我们按门铃,她就开门。”
  “她要是不在屋里呢?”
  “我们打她的手机。实在进不了,就到附近的超市逛一逛,等呗!”
  怎么回事?
  韩芮红说以后你就知道了。第二天,她们就把何主任的风流韵事当成饭后茶余的谈资和盘托出:“王老板在全国各地办了许多专科许多诊疗中心,每个科每个中心都放一个何主任这样的人为他看着,给她10%的利润,不然她这么卖力,图啥子呢?才二十四岁,卫校毕业一年就跟王老板了,已经四年了。王老板一来,她就‘外出’;王老板一走,她才回来。”
  我问:“王老板的妻子儿女呢?”
  林芳说:“都在他老家。王老板有两个老婆,大老婆有三个孩子,前些年他又在成都娶了一个,有两个孩子。何主任这样的不算数,一个科一个太多了。”
  美色换金钱,早已见怪不怪。问题是何冬这小丫头心眼儿太多太毒,和她年纪太不相称,撒谎像吃豆子一口一个,还恶人先告状逼走了好几个医生。林芳和韩芮红整日里提心吊胆,背地里叫她王熙凤。这就是广告上标榜的“国际先进管理水平”?
  2002年9月10日教师节这天上午九点半,我接待了第一个病人。
  病人叫刘菲菲,IT行业的白领。她已在这里治疗了三个月,这是第四次来开药。
  遵照何主任的培训,我开了处方。价格表上赫然写着:
  白介素-Ⅱ      189元/支(10支)
  肝速康        248元/盒(10盒)
  宝慷盖肝颗粒      58元/盒(10盒)
  复方熊胆乙肝胶囊   117元/盒(10盒)
  刘菲菲一个月工资,恐怕不够支付这张处方。六千多元哪!我握笔的手有酸酸软软的感觉,字也写斜了。如果说我没有表现出迟疑,是因为何主任就在我对面盯着。刘菲菲身旁站着一位气质超凡脱俗的三十七八岁的护花使者,沉着冷静目光炯炯,叫我紧张得后背冷汗涔涔,生怕他指着那张HBV-DNA定量化验单说是造假。还好,一场虚惊。护花使者抽出皮夹子,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信用卡递给韩芮红,刷刷几千元。韩芮红过后说他潇洒的动作令人销魂,酷毙了!
  我上班这几天来,何主任从早八点半到晚九点,几乎寸步不离。我一直在她的视线之中。每张处方开出来,她都要审查一遍,再交给韩芮红去拿药。我明白自己的作用,不外就是拉病人进陷阱,把他们的钱从口袋里掏出来。不管怎样花言巧语,总有难以自圆其说的时候,一旦被撕去伪装,那就无异于身败名裂。我因此天天提心吊胆,直到晚上下班才松口气:一天又平安过去了!
  终于有一天我被吓破了胆。
  王老板走了。临走前在报纸和电视台一字不差地发布了他亲拟的肝病科广告。
  “刘显刚教授,中国肝病防治中心副主任,中国肝病网客座教授,同济医科大学博士生导师。从事乙肝防治二十五年,在国外权威医疗刊物上发表论文三十余篇,对乙肝大小三阳、脂肪肝及早、中期肝硬化的治疗有独到见解。本专科引进英法最新科学研究成果HOR-BO乙肝阻断因子,每月只需一针就能阻止乙肝病毒的复制……”
  我的脑袋胀得像气球,只要轻轻一弹,保准“嘭”的一声爆炸。二十五年前的刘显刚才十六岁,就从事乙肝防治工作啦?
  我拿着报纸以请教的语气问何主任这是怎么回事。何主任盯了我半天,恶狠狠地说:“怎么回事,你问老板去!”
  我一时无话。她又说:“你进了肝病科就是老板的人,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的前任还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专家哩!”
  我还是没想通,又问何主任:“HOR-BO是什么药?”
  何主任烦了:“蠢!HOR-BO就是抗乙肝免疫球蛋白呀!”
  “可是,抗乙肝免疫球蛋白的拉丁文或英文并不是——”
  “你干什么吃的?”何主任脸色铁青,“你要向病人解释,这是当今世界最尖端的药品,全国独家引进!你是我们的教授、博导,你自己都不懂王老板的想法,还想赚几千元工资?想做就做,不想做你立马给我走人,来我这里应聘的还有二三十个人呢,啥没有医生会没有?”
  我咬咬牙忍气吞声。科室里空气沉闷,好像有什么严重事件要发生一样。偏巧这个时候来了一个人,又引发了一次地震。
  结石科也是承包科室,是两个老板合股承包的。其中有一个叫赵永根,也是医生,喜欢人家叫他主任。赵主任也是东北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没挑时间来到我们科。
  “刘医生呀,这门诊部就咱两个是老乡。夫人来了没有?”
  “还没有呢,赵主任家属来啦?”
  “还在找房子,找好了就来。”
  我们还没聊几句,那边何主任就很不安了,眉毛像电视机天线似的挑了起来。见赵主任还有话说,她不禁杏眼圆睁:“刘医生,你有完没完,工作时间聊天?要聊辞了工去聊!”
  赵永根不高兴了:“何小姐,你不就仗着王老板那点儿势头么?告诉你,少跟我来这套!刘医生,下班后咱喝一杯,聊个痛快!”
  赵主任前脚走,何主任就迁怒于我:“刘医生,再有这种行为,我扣你三天工资!”
  当晚下班,宿舍门紧锁,掌管钥匙的何主任无影无踪。打她手机,没回应。林芳说:“刘医生,这是教训你呢,等也没用,一块儿去逛超市吧。”无奈,我和两个小丫头从超市一楼逛到五楼。
  时近午夜,林芳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何主任气断肝肠的骂声我都听得清清楚楚:“都死到哪里去啦?明天还想不想干活?”
  林芳乖乖甜甜地讨好道:“何主任,我们陪刘医生选手机,正讲价哪,马上就回!”这些小丫头,谎话张口就来,说得像真的一样。我说咱们应该趁机要钥匙。小丫头吓得直吐舌头:“可别有这念头,几个医生都要过,都炒了!狗仗人势的小毒妇,一手遮天的慈禧太后,惨无人道的拉登、希特勒!”

  这天晚上下班时,何主任说要开个会,叫韩芮红把门关上。气氛一时显得严肃紧张,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她身旁的一个女子身上,这女子五官清秀,只是肤色略黑,但黑得恰到好处,更显别样魅力。我们后来叫她“黑美人”或“黑牡丹”。她可能是王老板派来的“巡按大人”,或者干脆是新添的小蜜。
  “王老板昨天来电话,对我们科这个月的业绩很不满意。他决定重新洗牌,重新洗牌懂吗?就是大换血,就是全部辞工重新招聘。我给大家讲了情,说再看一个月。王老板后来答应了,还给我们派来化验员孙晶晶,就是她。大家听着,这个月的营业额再不上十五万,大家就拜拜,王老板决不客气!”
  孙晶晶就是“黑牡丹”。她也是卫校毕业,兼着七八个专科的化验员,一星期只来两次。她的化验报告只有两对半和肝功能五项是真实操作,而另一份HBV-DNA则不必真做。
  “小孙,你记住,凡乙肝两对半是大三阳,你就在HBV-DNA的报告上打印:HBV-DNA定性阳性,定量3.69(或7.68、8.91)×109拷贝/ml,记住没有?”
  孙晶晶随意点点头,分明透露出一种无所谓的情绪。这女人似有城府,何主任也默许她不用话语回答。
  “好了,大家先把肝功能五项表格拿在手上听我讲解,才听得明白,你们的水平我都知道,谁跟谁呀?你们不要以为你是彩超你是导医什么的,病人才不管你是谁,在他们眼里你们统统是医生,有时会拉着问这问那,咱们要是不统一口径,只要有一丁点儿说岔了,他们就不信任你了。不但几万元的生意跑掉了,还会影响别的患者。大家都得喝西北风!
  “大家看明白啦?关键是刘医生和孙晶晶要默契配合。孙晶晶要根据刘医生的需要打印肝功五项的检查报告。大家也知道,大三阳病人95%肝功是正常的,但正常的肝功就没法儿动员病人静输白介素-Ⅱ,刘医生必须让孙晶晶把肝功变成轻微异常。比如,胆红素略微提高一点,就可以静滴苦参注射液。你不把他的胆红素提高,能连挂十天苦参素吗?
  “又比如,把谷丙转氨酶或者谷草转氨酶提高一点,也能对病人说:你的转氨酶已经不正常了,再拖下去,肝细胞受损更加严重,你现在是处在危险边缘,不输一个疗程抗病毒药,根本不行!
  “有的病人听进去了,有的未必。如果这个时候病人稍有犹豫,你就得立马把刚才说的HBV-DNA化验单摊到他面前,语气要沉重,要有救人危难的真诚,告诉他:你看看,你的乙肝病毒复制得太快啦!7.68×109拷贝/ml,就是说,一毫升鲜血里有七个亿病毒,七个亿呀!你全身有十斤重的血,算一算,有多少万个亿,吓死人哪!而且,这些病毒一直以秒为单位飞快复制,几万个亿几万个亿!告诉他,据科学统计,中国有十分之一的人是乙肝病毒携带者,他们都在治疗,否则十年内就转为肝硬化、肝腹水、肝癌,那是无药可治的!病人听你这样一讲,再看看化验单,谁不乖乖掏钱治疗?生命无忧时,钱很重要;生命危险时,钱是大便!刘医生,你明白了吗?林芳、韩芮红,病人拿到化验单也可能先碰到你们,你们也要明白!”
  何主任盯着我:“刘医生,这个月的营业额上不去,你要负主要责任,你要不想干,立马走人,别把我们大家害了。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韩芮红,还有你,林芳,你们要学会观察人。可以在楼下和来看病的扯扯话,了解他的身份、经济情况。也可以告诉他,好的药转阴快,一般的药一年多才能转阴,看他态度如何。人要活络,嘴要甜,话要乖巧。病人相信我们,看了我们的广告才来找我们的,没有防范心理,三问两问就问出来了。每次广告后,都有大批病人来,一个也不许漏掉。你们先把病人分个等级,上来就给刘医生一个暗示。三千以上为甲,两千以上为乙,一千以上为丙,都得有个暗示方法。你们不要以为只有我们才这样搞营销,全国的医院都这样。前天报纸说,一个姓黄的病人第一天的检查费就六千多,我们算啥?”
  懂点儿医学常识的都知道,如果病人果真是肝功能异常,系迁延性乙型肝炎,那么,王老板那些低价批发来的各种胶囊、解毒片、中成药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必须让病人另购降酶药物。当然,输白介素-Ⅱ有一定效果。而对谷丙转氨酶、谷草转氨酶高的病人,则必须输450个单位的甘利欣,才能降下酶来。
  如果病人只是乙肝病毒携带者,肝功能完全正常,我们动员病人大量输入白介素-Ⅱ,那就是谋财害命!特别是十六岁以下的儿童、少年,免疫系统没有发育完善,乙肝病毒在肝细胞里本来并没有破坏作用,一旦大量输入提高免疫能力的药物,病人的免疫系统过早激活,会攻击自身肝细胞,造成大量肝细胞死亡,有些人因此会出现长期肝功能异常,或早期肝硬化。对年纪大的大、小三阳病人和已经肝硬化的病人,大量输入白介素-Ⅱ,也是火上浇油:肝细胞再生能力会大大减弱,体内免疫细胞的频繁攻击会加剧肝脏损伤。且不说一支二十万单位的白介素-Ⅱ进价七块九,而卖给病人却是一百八十多元,必须用药几个月。真是一次生病,一生赤贫。
  如果是慢性化的乙肝大、小三阳,目前,在国内和国际上都没有任何药物和医疗手段能保证转阴。虽然贺普丁有较好的HBV-DNA杀灭作用,但必须常年服用,平均每月花五百元以上,普通工薪阶层很难承受得起。况且,已有不少关于贺普丁长期服用造成乙肝病毒变异的报告。
  当然,也不能说我们对乙肝病毒毫无办法。实践证明,对乙肝病毒有确切杀灭作用的药物还有干扰素。 二十几年来,我在临床上对乙肝病人(黄疸、肝功异常)就是用干扰素治疗的。
  此外,还有一些免疫调节药物、保肝药物可用。
  但是,王老板和何主任不许用疗效确切的干扰素和贺普丁,因为干扰素副作用大,病人用后会高烧、恶心、乏力,而且进价高。贺普丁更是没有多少利润空间。






4 只有杀手才见死不救

   一些白衣天使的道德底线一降再降,医生越来越像杀手,心狠手辣。朗湖门诊部肝病科的刘显刚医生无奈之际,先狠宰病人一刀,又动仁慈之心救病人一命,立即引起了一场风波,被当场勒令滚蛋。刘医生孤单无助之际,为了月薪五千元,就把尊严和良心交给何主任了。

  病人叫程叶辛,男,五十二岁,2001年2月查出大三阳,长期肝功能异常。
  林芳和韩芮红这两个小丫头,都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对富豪和土财主有很高的识别力。程叶辛的富并不体现在一身名牌上,脖颈上没有能拴住狗的金链子,手上也没有硕大的金戒指。他的富是一种把握人生的从容、自信、谦和,只有车钥匙、腕上的名表和恰到好处的礼节使你感到与他有尊卑之分。他在我面前坐定,从公文袋里抽出一摞整整齐齐的病历报告、检验单。
  “刘主任,我在电视上看到你的大名,十分仰慕。我是去年查出乙肝的,很不幸呀,北到上海,南到广州,吃了一年多的药了,没什么效果,现在,请你帮帮忙。”
  程叶辛从台湾来大陆办厂,上千个工人,身家上千万,对生命尤为珍惜,一查出大三阳,便惶惶不可终日。他到过几家公办大医院检查,因为肝功能正常,被告知好好休息,不要用药,注意饮食搭配。但他从此多了一个心眼儿,留意报纸上有关治疗大小三阳的广告,开始收看电视广告和讲座。当他听到电视里的专家教授说“大三阳病毒复制特别快,对肝细胞破坏非常严重,很快会导致肝硬化、肝癌”时,简直吓破了胆。他不想死,他事业有成,有儿有女有娇妻,正是如日中天的时期。他当然不惜一切要保住生命。
  程老板以为,能在省市报纸和电视台做广告的医疗机构必然是正规的,是经过审查的,至少不会是假医生假药品假化验假器材吧。他哪里懂得,一些黑医院黑门诊部,不惜重金请来一男一女,一本正经地在电视里一问一答一唱一和,把各种疾病的起因、危害、治疗手段,声情并茂地讲几十个来回,让你充满枯木逢春的喜悦和起死回生的信心。他更是做梦都不会想到,所谓的从美国德国加拿大留学归来的张博士林博士杨博士朱博士,仅仅是中国土生土长的赤脚医生或者干过几年不景气县镇医院的医生;而那些“集中全世界二十几个国家医学精英、一百零八位医学教授、费时三十余年研制出来的最顶级的高科技肝病新药”,是在任何门诊部都能花钱买到的抗乙肝免疫球蛋白;祖传十八代的治肝病秘方不过是黄芪、党参、柴胡、茵陈……磨成粉,掺上碾碎的五酯胶丸、联苯双酯等具有降胆红素、降转氨酶功能的有西药成分的中成药丸子。就是服用这些有“纳米”技术的丸子和新药,程老板本来正常的肝功能现在不正常了,黄疸指数升高了。他的肝功检验单上,许多指标已达危险状态。程叶辛已从原来无须治疗的乙肝病毒携带者转变成迁延性乙型肝炎,或弥漫性活动性乙型肝炎,可怜可悲!一家公办医院为程老板检查的HBV-DNA指数已达6.09×108拷贝/ml!
  我常常在埋头看病历和检验报告的两三分钟里,确定攻打山头的作战方案,今天无须费心什么方案,从程老板身上拿下一两万元他不会皱一下眉头。
  按照何主任的意思,我应该给程老板开个大处方。但他已无法承受大处方之重。
  想当年,我在我们那个二甲医院消化科工作时,接触过很多程老板这样的病人,我用中药方剂为长期肝功能异常的病人调治,疗效很好。面前这个程老板,脸色暗灰,神色倦怠,自诉“一年来吃什么都没有胃口,特别怕冷,空调房里待久了,浑身发抖,但又很怕热,天气稍有变化,总是头晕……”这是典型的脾气阳虚,他体内的阳气已经衰微。那么他一年来不间断服用的每月四千八百多元的高价“八代秘方”药丸子为什么不见丝毫功效呢?我要过三粒“仙丹”放进口里细嚼良久,苦、涩、寒、凉,无疑是下列几种中药:茵陈、虎杖、垂盆草、苦参、栀子、黄芩、黄连、大黄……这对于程老板的病情,无异于雪上加霜。
  大处方是不能不开的,尽管明知道是生命的杀手。抗乙肝免疫球蛋白、白介素-Ⅱ和三种中成药,都非开不可,否则,何主任这一关就过不了。
  开了大处方之后,我又给他开了一个中药方剂,处方中的附子、姜片、桂枝温阳,党参、木香、砂仁健脾胃,茯苓利水化湿。我向程老板解释:“中医认为,因为每个人的体质不同,所患的病虽然相同,但和大自然的花草树木一样,或荣或枯,各呈特点。乙肝通用的药物你当然要用,同时,还要驱邪扶正。比如,你常感到疲劳,没胃口,是脾虚气虚;腰酸尿频,乃肾气不足;面色苍白,手指冰冷,脉细弱,是阳虚体质。我用中药汤剂为你调理调理……”
  何主任就坐在我对面,我知道,昨晚刚开完会,今天这样做,绝对冒犯了她。但病人慕名而来找我看病,不是花钱来送命的。金钱也不可能把每一个人的智力和是非观念都改变。何主任的座椅吱吱嘎嘎地响,那是她的斥责和抗议。我索性不抬头看她的脸色,继续对程老板说:“中药的价格并不贵,外面药店有的配,你一定要服用,同开给你的针剂配合,效果会更好!”
  程老板连连点头。临走时要我的名片,我说没名片,你打科室电话好了。其实科室也没电话,只有何主任一部小灵通。独裁使人忘乎所以,权力叫人变得愚蠢,何主任不让我们与外界联系,以免坏她的赚钱大业。
  程叶辛刷了八千八百一十六元信用卡,提着一串点心盒子一样的中成药,跟着韩芮红到一楼挂吊瓶去了。何主任早已怒不可遏,“砰”的一声把门摔上。我抬头一看,但见她那搭配得十分好看的五官全都移动了位置。
  “刘医生,你开哪门子中药?你什么意思?他有钱,你就应多开我们的药,你叫他外面配,安的什么心?”
  我耐心地解释:“我已经开了两种针剂、三种中成药,他也花了八千八百多元,中成药太多了,程先生也会怀疑的。再说,我们那几种熊胆胶囊、肝速康都是性寒药,程先生肝功很差,无法承受呀。”
  “你别给我装专家,狗屁专家,你以为你是谁?”
  “博导是你们吹的,教授也是你们吹的,并没有预先征求我的意见,但我的副主任医师绝对是真的!”
  何主任浑身瑟瑟发抖。“你立马给我滚蛋!”
  只有杀手才见死不救。
  可我不是杀手。

  何主任冲天一怒走了,林芳和韩芮红也跟着她走了。我心乱如麻,两只手掌撑着扑扑直跳的太阳穴。罢罢!我走我走,我他妈的滚蛋!可是我滚到哪里去呢?
  林芳和韩芮红回来了。她们先是批评我不该拿鸡蛋碰石头,说肝病科开业七个月炒掉四个医生了;接着说何主任手头有一串医生护士应聘名单,早有大换血的想法,她们俩要是被炒了,一家人都得跟着饿肚子;最后说她们求何主任宰相肚里能撑船,原谅这一回,何主任才稍稍消了气。她俩要我“认个错救了大家也救自己”。
  我长叹一声,把良心卖给五千元吧!
  大家商议一阵以后决定,让我买一件礼物送给何主任,先表示道歉,而后四个人一块儿去酒家吃海鲜,消除分歧合作共事。我忍痛拿出一千元交给林芳和韩芮红。上个月我的工资五千出头,寄了四千给卉艳,留这一千元想买部手机。我活这么大,连手机都没用过。
  下午,林芳把一件名牌连衣裙送到何主任面前,说是刘医生略表寸心,真诚认错。何主任皱着眉头问道:“不是地摊货吧?”韩芮红赶紧发誓说是真货,专卖店买的,原价六百九十八元,打折后近四百元。
  “打折货你们喜欢,我才不稀罕!”何主任细细的眉毛拧成一条线,把衣服往桌上一扔,头也不回地出去了。我们三人愣了好久,说不出话。我是心如油煎,敢怒而不敢言。妻子卉艳半辈子没穿过一件上百元的衣裳,儿子想吃麦当劳,也只有生日才能解解馋。虽然现在一个月赚五千元昧良心的缺德钱,但我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呀,要还债,要买房,一家人要过日子……现如今,一切都化成泡影了。
  何主任气走了,一下午没有再回来,她是乌龟吃秤砣铁了心要炒我鱿鱼了。我想了一个下午,眼下离开就是失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于是尊严没有了,良心没有了,啥都没有了。
  记得王老板临走前给过我一张名片。夜里十点,我到门诊部对面的公用电话亭里拨了王老板的电话。他的名片上有九个省份的座机电话,手机也有三部。我哆哆嗦嗦的手指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拨,前八个电话均无人接听,第九个电话通了。
  “谁呀?”
  “我,王老板,A市朗湖门诊部肝病科的刘显刚。”
  “哦,刘医生,什么事?有事你找小何呀,我正忙。”
  语气冷淡,可见何主任的邪风已经吹得王老板昏昏沉沉了。
  “王老板,”我只得长话短说,“我并不是非在你这边做不可,但有些事情得说清楚。这个月的情况很不错,完全能破十五万指标,你炒掉我是个损失,我做不到两个月,也是个遗憾……”
  “你在我科里做,就得用我的药!”王老板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你叫病人到外面去配药,我还赚什么?”
  “王老板,我为程叶辛开了八千多元的药,很不少了。但是恕我直言,他的肝功能很不好,如果不采取措施,把肝功能调到正常,我们就会流失这个病人。程老板是千万富豪,我们可以抓他一年,一年下来,他开十几万的药,岂不对你更有利?”
  “我们的药也有调节肝功的,甘利欣、五酯胶囊、苦参素,你为什么不用?”
  “王老板,肝功能不是只有胆红素、谷丙转氨酶两项,有十几项呀。程先生只花几百元到外面买些草药就调好身体,但他会认为是用你几千元的药才调好的,还会在我们这里继续治疗。否则的话,他会去大医院,他钱多,人又聪明,下个月见不到效果就不来了。”
  王老板沉思无语。良久,才又传来他的声音:“何主任有时话没说明白,我都不知道你还开了八千多元的处方。那好吧,我不会炒你了,不过你要注意和何主任搞好关系。”
  王老板“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我心里七上八下不安稳,一夜无眠。何主任恃宠而骄,她会不会怪我告状?
  翌日早八点我来到科室,惊讶地发现何主任今天没睡懒觉,先于我坐在里面,正和林芳、韩芮红还有一星期来两三回的孙晶晶一块儿说说笑笑,眉飞色舞。她见我进来,吊梢眼一眯,咧嘴一笑说道:“刘医生,说给我的裙子怎么没拿来,我今晚和她们一块儿去参加派对,那裙子颜色、款式都还凑合!”
  一块石头落了地,我连忙取出那个礼品盒,双手托给何主任:“其实你穿挺合适的,你身材好,简直就是广告上说的魔鬼身材,绝对漂亮极了!”
  “光身材好吗?”何主任自个儿格格笑得欢,一边拿裙子在身上比画着,一边说,“王老板太土,给我买的衣服全都土得掉渣。刘医生,那我就谢谢你啦!”
  晚上七点,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何主任说:“刘医生,我们要去参加派对,有开药的你就自己跟单吧!”我犹豫地说,这不好吧。她说:“没事没事,你放心吧!”
  我用尊严和良心,换来了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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