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姓埋名

文/津子围

 



  
  马永学对“好望角”的约会十分迟疑,在他看来,这本应属于一次会见,可这个会见是事先约定的,他和将会见的人只通过电话,对方什么样他都不清楚,所以,他觉得不应该使用约会这个词,约会这个词具有特定的含义,或许由于使用在某种事情上的次数多一些,就被独占了,几乎成了人们熟知的专用名词。马永学要会见的人叫冯叮当,是犯人周大川的妻子,而他的身份是狱警,正式称谓叫管教。这样说来,他们符合约会的外在条件。人物:孤男寡女。时间:晚上7点。地点:“好望角”。并且,这些条件形成的前提是冯叮当的电话,也就是说,是事先约定的。尽管如此,马永学觉得用约会这个词还是有些不妥,那么,姑且叫约定的会见吧。
  “好望角”是一家咖啡吧,整个下午,马永学并没搞清它在城市的什么地方,直到班车启动时,二监区区长宋连城告诉他好望角是个小咖啡店,没什么名气,就在离他家不远的世纪街上。马永学在记忆的沟沟壑壑里仔细搜寻,怎么费力都毫无结果。班车上的人开始抱怨了,马永学才匆忙上了车。
  马永学答应见冯叮当是接她的第三个电话之后,头两次电话马永学并没决定见她,他根本不认识冯叮当,就连冯叮当说的她老公他也对不上号,他只知道,冯叮当的老公在他的监区。说来也没什么奇怪的,你的电话再保密,如果对方想找到你也找得到的。办公室代理主任孙小军说,真他妈的怪了,我刚代理主任一个月,连南方小印刷厂都了解我的底细,邮来的材料、通讯地址、联系电话都他妈的对。你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那么有知名度。当管教也一样,常有些莫名其妙的电话,以前,七大姑八大姨的,同学战友同事,拐弯抹角,总能跟你联系上,现在这些干脆都省略了,直接给你挂电话,一边让你关照一边表示要感谢,来得直接并且理直气壮。冯叮当显然是充满自信的,她与马永学通常接的那些电话不同,她掩盖了目的性,没说让马永学关照,也没说要“重谢”他,只说要见见他。当然,这些不是马永学下决心见她的理由,那是什么,是冯叮当的声音?冯叮当的声音里的确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甜而不腻、清而不薄、柔而不飘。听那声音,就会对发出声音的人产生联想。当然也有这种情况,有的人声音很好听,可见了面却令人大失所望。对于马永学来说,这些都不应该是他考虑的问题,冯叮当长得漂亮不漂亮跟他没关系,连期待也不应该有,毕竟,他们之间的身份是“五行”犯克的,这些马永学都明白。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一种鬼使神差的力量促使马永学应承下来。
  “好旺角”就在世纪街与民主广场的拐角处,站在“好旺角”的店招下,他才发现这个名字并不是他理解的那个“好望角”,他犯了很多人都容易犯的错误——先入为主。
  “好旺角”的店面不大,生意也不“旺。”马永学走进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盏盏蜡烛灯,一盏蜡烛灯就是一个咖啡桌,那些咖啡桌旁似乎没有人。马永学正在四处观察着,听到了冯叮当的声音:“是马区长吗?”马区长是同志间的称呼,而执行犯都管他叫“政府”。马永学立即寻声望去,一个身材婀娜、娇小的女子站在他对面。马永学点了点头,说我是马永学,你是冯叮当吗?女子说是啊,我猜应该是你的。马永学的紧张感立即消除了,他笑着问,你怎么猜到是我?冯叮当说听声音,我就猜到你挺帅的,果然如此。马永学有些不自然,同时他也观察了冯叮当,他心里一惊,我的妈呀,冯叮当太漂亮了,比想象的还漂亮。冯叮当似乎在马永学的表情上察觉到什么,她很自然地拉了马永学一下,说,咱们到里面谈吧。
  马永学跟着冯叮当走到最里端的一个卡座里。坐下之后,冯叮当问马永学,你喜欢浓的还是香的?马永学愣了一下,问:“什么?”冯叮当好看地笑了一下,说咖啡呀。马永学说啊,……那浓点儿的吧。冯叮当熟练地点了“摩卡”和“”。把“摩卡”推给马永学,她自己留下了“卡布奇诺”。马永学端庄地坐着,一动不动,看着冯叮当应对招待、分配咖啡、一直到优雅地搅动咖啡杯。显然,冯叮当知道马永学正警惕地看着自己,她抬头笑了一下,说,你别紧张,我不会给你出难题的。马永学苦笑了一下,说我没什么可以紧张的,见劳改执行犯的家属是我的正常工作。话一出口,马永学又觉得过于生硬,他的话并不适合与冯叮当见面的氛围。冯叮当抿了一下嘴,似乎不太介意。“喝吧?”冯叮当笑着说。
  “先说事吧!”马永学说。冯叮当笑了起来,她说不至于吧,喝一杯咖啡在哪个国家也算不上贿赂的。马永学不说话了。冯叮当说好吧,我要求见您,主要是想让你帮我好好教育周大川。马永学愣住了:“你说什么?能再说一遍吗?”冯叮当说我听说,人是铁,法是炉,希望周大川在你们那里真的能改过自新,重新做人。马永学听清楚了,同时也糊涂了,冯叮当这样的态度和说法在以前可能屡见不鲜,但他从警这些年来,极少从劳改犯的家属那里听到这样的话,因为这样的要求几乎不算要求,他们做的正是这个工作。“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马永学温吞吞地说。
  不完全是这样的,冯叮当说,我听说,有的人进去之后,反而染上一些恶习。马永学说,那是个别现象。冯叮当说,还有,我承认,犯了罪应该接受劳动改造,或者说应该受到严厉的惩罚,可光惩罚是不够的,还要教育他们,让他们悔过自新,重新做人。马永学又有些不自然,的确,他是个严厉的管教,甚至体罚过犯人,他在劳改执行犯的口俾里并不太好。周大川刚转过来不久,他还没收拾过周大川。难道冯叮当在暗示什么吗?
  “你所说的教育,重点是什么?”马永学问冯叮当。冯叮当说,这方面你们是专家,我只希望他出来的时候不再是恶棍。马永学小声说,你不会不知道,你丈夫要在监狱里关20年。冯叮当说这个我当然知道。马永学点了点头,说难得有你这么配合的家属。
  突然,冯叮当哭了起来,是饮泣那种。马永学不知所措,咖啡屋里就他们两人,他不知道应不应该去安慰她,如果不去安慰她,他应该干点什么。冯叮当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她说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马永学说当然。冯叮当问,一个十恶不赦的烂人,经过你们改造能改造成好人吗?这个问题也很厉害,马永学面对的毕竟不是带红领巾的小学生,一下子无法回答。“能吗?”冯叮当追问。马永学说,这有很多因素,有内因也有外因。冯叮当说我只问你能吗?马永学说也许吧。冯叮当说我跟你说实话,我非常恨他。马永学小心地看了看冯叮当。冯叮当说我并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好家属,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可能今年、可能明年或者后年我就跟他离婚……马永学说,可是,你不是让我改造他吗?冯叮当说那是两回事,离婚是离婚,改造是改造,这样说吧,我跟他离婚是为了我自己的幸福,他改造好了是他的造化。马永学说可有的时候……,以前,我帮助过一个人,他的表现也非常好,眼看就要出狱了,这个时候,他老婆跟他离婚了,他在监狱里又犯了罪。冯叮当瞅着马永学问:那个人判了几年?“5年。”马永学回答。冯叮当问:也是杀人罪吗?马永学摇了摇头。冯叮当说还不是的。接着,冯叮当眼噙泪水,跟马永学讲了自己的经历。冯叮当从小就能歌善舞,高考时没如愿考入艺术院校,就读于一家幼儿师范,毕业后分配在第十四幼儿园当音乐教师,她不太甘心,总想往演艺圈子里努力,为了演练舞台经验,她到大世界夜总会唱歌,从那时候起,她的噩梦就没再醒来。“当时,周大川在夜总会当经理,他在一次酒后强奸了我。”冯叮当说。
  后来,周大川开办了迪斯科娱乐场,一次与黑道人的冲突中,周大川持枪杀人,被送进了监狱。
  “可是,我不明白,既然你那么恨周大川,为什么还让我教育他。”马永学问。冯叮当说,我已经说过了,我希望他改造好,不仅对我,对这个社会也有意义。
  那次约定的会见之后,马永学开始被一个问题困扰着,他总觉得冯叮当的态度过于冠冕堂皇了,他不知道她美丽、柔情和伤感的外表下究竟隐藏了什么目的。马永学告戒自己一定要小心一点,不能钻入别人设计好的圈套。




   冯叮当和马永学见面之后,再也没跟马永学联系过。不过,马永学仿佛感染了叫“冯叮当”的流感病毒,每天,冯叮当的影子都钻到他的脑海里。
  马永学仔细研究了周大川的案卷,周大川是去年4月6日晚上9点做案的,当时,他在自己管理的迪斯科娱乐场值班,他喝了不少酒,和一个有黑道背景的人——二喜子发生了冲突。一般情况下,周大川不会自己动手解决这类问题的,他也豢养了几个打手。也许是喝酒的原因,周大川暴怒了,他掏出走私的自动手枪,抵住二喜子的肩胛连开两枪。二喜子应声倒地。由于枪击距离较近,二喜子的肺部受到损伤,子弹离心脏仅差2厘米。二喜子虽然被抢救过来,还是落下了终身残疾。去年10月,周大川被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杀人罪和非法持有枪械罪审判,数罪并罚处以有期徒刑20年。阅卷过程中,马永学发现有个现象很奇怪。原本,周大川枪击的位置似乎并不想要二喜子的命,如果想打死二喜子,他可以把枪抵在二喜子的头部或者心脏上。事实上,二喜子也没死亡。周大川的辩护律师认为定伤害罪更准确一些。而周大川在法庭上却承认,自己就是想“干死他!”
  马永学想,周大川不会一点儿常识都没有,他为什么不想方设法洗脱罪名,相反还要给自己增加刑期呢?
  当然,马永学不是侦察人员,他不可能去查证,去解这个疑惑,而这个疑惑也不足以向有关部门反映,毕竟,这个疑惑只是自己生发的,如果不是与冯叮当有过一番接触,既使他仔细查阅卷宗,也不会对这个细节特别注意并产生疑惑。
  除了解周大川的案情,马永学还留意观察周大川,周大川很少讲话,他表情沉郁,目光冷漠。由于他是杀人犯加之特殊的社会背景,他在二分监区犯人中似乎有些地位,有的犯人巴结他,他身边还有一个为他打杂的小马仔——惯偷孙强。那天中午,马永学在去厕所的路上遇到了周大川和跟随他的孙强,他们两人立即转过身去,背对着马永学。孙强说报告政府,中午好!马永学走到周大川身边,大声喊:周大川!周大川立即正了正身子,回答:到!马永学说:抬起头来!周大川抬起了头。周大川的头虽然抬了起来,可他的眼皮还耷拉着。“看着我的眼睛。”马永学厉声道。周大川看着马永学。一瞬间,马永学感觉到一种生硬的、冰冷的东西刺得他很不舒服。马永学与周大川的目光对视着,奇怪的是,周大川的目光并没有躲闪,也没柔软起来,在漠然中揣测着马永学的用意。一般情况下,劳改执行犯都是讨好管教的,敢于和管教对视的不多,尤其是与马永学对视,这几年,马永学以严厉出名,他凭借严峻的目光就可以让个别犯人吓尿裤子。这样说来,周大川是个特例,不过,从这短暂的对视开始,周大川就注定和霉运扯上了关系。
  马永学虽然是二分监区的副区长,由于他的个性和资历,他在二监区说话还是有分量的,按资历和能力,他起码应该提升监狱管理部门的副职了,而不是在中层干部里,而且还是个副的,二监区区长宋连城比他小7岁,也是劳改警校毕业的,刚毕业时马永学是他的“师傅”,带了他一年半。宋连城被任命为二监区的区长,第一次跟马永学谈话,就对马永学说:以后你还叫我小宋。这不是谦虚,而是态度。马永学没提起来,固然有很多因素,但重要的因素是他出过“问题”,因为严重体罚劳改服刑人员被省劳改局通报处分过,还一度跟监狱的领导玩“失踪”游戏。好在他的行为还没突破“红线”,他自负也罢严厉也罢,也就由他去了。监狱里的同事一般都让他三分,劳改服刑人员更是惧怕他,他们都暗自祈祷佛主保佑,千万别犯在马永学手里,私下里议论说,让马永学盯上了,不死也要扒层皮。
  周大川被马永学盯上了,即使他是铁打的汉子,也经不住沙石磨的。在那样的环境里,绝大多数劳改服刑人员都想立功减刑,就是一页稿纸写三分之一错别字的人都想给监狱办的《新生报》投稿,一篇稿是三分,三分就意味着提前三天的自由。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犯人之间打仗的,设计送谁关禁闭的,打小报告的、揭发检举的、甚至告黑状的。十天下来,周大川面色饥黄,身上淤青。这个过程中,马永学并没有直接对周大川做什么,他的一个眼神和暗示,就足以教训他心目中的“恶人”。马永学知道,周大川和他一样,都属于内心里有恨的人,所不同的是,他们站在法律这个河流的上游和下游,他手里控制着闸门,他可以放多一些水也可以放少一些水,而在水里挣扎的是周大川。
  恶人的形象是怎样在马永学的心目中形成的呢?仅仅是“对视”产生的厌恶情绪,显然不全面,后来,宋连城找马永学谈话,提醒他时,马永学才意识到,他对周大川这棵仇恨的种子是冯叮当给他种下的,他恍然大悟,冯叮当不经意的样子,就把子弹装进马永学这杆快枪的枪镗,马永学没受人之托,没收人家的贿赂,他被一种“道德力量”驱使着,理直气壮地对欺男霸女、持枪杀人的恶人周大川进行了点射和扫射。周大川已经挺不住了,好在他及时醒悟过来,点了刹车,不然,周大川就会出问题,周大川出了问题,他也得出问题。
  马永学再一次想起了冯叮当。
  那次见面之后,冯叮当只给他发过一个礼节性的短信问候,并没像马永学想象的那样频繁地给他打电话,只在下雨那天,冯叮当给他挂了电话,冯叮当似乎对监狱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声音纤细地问:今天忙吗?马永学说还行。冯叮当说,有时间请你喝咖啡啊。马永学说再说吧。马永学也没想给她打电话,他没想把惩罚周大川的事告诉冯叮当,他觉得自己在尽义务,对一个恶人的惩罚就是还社会公平,就是帮助他“改造”,这些都与冯叮当无关,他做这些并不是为讨好冯叮当。
  宋连城找马永学谈话的那天下午,他突然有了见冯叮当的念头,他觉得应该在冯叮当那里找回答案。




  
  冯叮当的“绿元素瑜珈馆”在商业街的副街,装修典雅别致,临街就可以看到写有“这不仅是一种健身运动,还是一种品味和态度”的广告牌。进入前厅,马永学看到湿婆神和他妻子帕瓦蒂的画像,旁边还是淡紫色、具有现代感的文字:“美丽的秘密武器,”“助你穿上性感比基尼”……。马永学从那些色彩当中慢慢穿了过去,到了训练厅的门前,马永学停了下来,他看到里面十几位衣着薄如蝉翼的女士正在蒲席上打坐。他迟疑着,不知道应不应该进去。好在冯叮当看到了马永学,她似乎很意外。
  冯叮当把马永学请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给马永学倒了一杯咖啡,小声说,你在这儿休息一下,我打点完就过来。临出门,她还递给马永学一摞杂志。马永学翻着《时尚》一类的杂志,并在确认冯叮当彻底离开时,全面打量冯叮当的办公室。那间办公室的面积不大,房间的色彩和摆设却充满了温馨感,四处都弥漫着女人的气息,那是一种气味的混合,马永学一边看一边想,比如窗台上的化妆品、写字台边喝了一半的鲜奶纸盒、挂在衣架上的衣服等等,那些东西共同混合了现场的气味,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冯叮当走过之后留下的,第一次见面,马永学就有过类似的记忆,冯叮当在他身边晃过,芳香的气息却停留在空中。坦率讲,马永学对冯叮当办公室的气味并不完全接受的,他觉得既有清丽的成分,也有俗艳的感觉,可不知为什么,恰恰是俗艳的感觉更能给他某种暗示,牵动他身体深处的某根神经。马永学控制自己不去联想,他站起来,在办公室的书架里,找到一本写瑜珈与宗教的厚书,那样的书一般都晦涩难读,恰好可以转移或消磨他的注意力。
  冯叮当回来了,显然她刚刚冲过淋浴,头发还湿漉漉的。冯叮当说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今天过来,不然,我会安排一下工作。马永学说没事儿,我本来也没计划的,刚好路过,就进来看一看。冯叮当好看地笑了,她说你能来看我,我非常高兴。马永学站了起来,他本想质问冯叮当,由于环境和氛围的影响,他的问话也柔和了很多。马永学说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冯叮当愣了一下,瞅着马永学问:听说什么?马永学冷笑了一下,他说你的目的达到了。冯叮当一付无辜的模样,她说我的目的,我什么目的啊?马永学说你不就希望我收拾周大川,给你出气吗?现在,周大川已经尝到了苦头。冯叮当明白了,她说我没想收拾周大川,只希望你好好改造他。“改造?你说的改造是什么意思?”马永学问。冯叮当说这方面你们是权威,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一个犯了罪的人要改过自新,是需要很好地改造的。马永学说,你很会说冠冕堂皇的话,本来这些话应该我说,现在反过来。冯叮当好像一个被误解而受了委屈的小女孩,眼睛湿润地望着马永学。马永学想了想,说,可能你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我的确有个问题想问你,我觉得周大川的案子很蹊跷,他的案子应该是重伤害而不杀人,他在法庭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反而强调自己想杀人呢?冯叮当说我怎么知道,你跟他接触机会多,你应该问问他。马永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一会儿说,我该走了。冯叮当愣愣地瞅着马永学,无辜的样子问:我哪方面惹你不高兴了吗?马永学说没有。“那,”冯叮当说“以后不见我了吗?”马永学说也许,……有事,你可以去监狱找我。
  冯叮当傻傻地站着,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那天晚上,马永学的心情也十分不好,他在母亲家喝了两瓶啤酒,觉得头痛,就躺在母亲家的长条沙发上睡着了,母亲不忍心打扰他,不声不响地给他盖了件毯子。大约晚上12点左右,马永学的手机凌厉地响了起来。电话是冯叮当打来的,冯叮当的声音很特别,颤颤微微,透着酒气。冯叮当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可我心里真的很难受。马永学说你醉了。冯叮当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马永学问冯叮当在哪儿,冯叮当说我自己也不知道。马永学再问,冯叮当那头已经没了声音。
  马永学立即站了起来,母亲问他“出什么事了?”马永学没说话,匆忙下了楼。外面的风不大,可经风一吹,马永学的头就痛了起来。马永学走到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冯叮当。马永学给冯叮当挂了电话,冯叮当的电话已经不通了。马永学本能地让出租车司机去了他和冯叮当第一见面的“好旺角咖啡馆”,在那里,他没找到冯叮当。马永学又让车去了“绿元素瑜珈馆”,瑜珈馆一片漆黑,一点灯光都没有。马永学把出租车打发走,去敲瑜珈馆的门,敲了半天也没有回应。马永学失望了,他不知道冯叮当住在哪里,而在酒店和酒吧找,全市有几千个,即便他找到天亮也不会有结果。马永学又尝试着给冯叮当挂电话,电话还是挂不通,马永学想,冯叮当的手机一定是没电了。
  找人的事往往就这样,你越焦急越找不到。马永学在街边溜达着,苦思冥想,就在这时,他看到街拐角处有一个店招叫“飘”的酒吧。马永学犹豫着走了过去。
  酒吧里很闹,有乌烟瘴气的感觉。马永学在身上变幻彩色灯光的人群里转了一圈,没发现冯叮当,就在他要离开时,突然看到昏暗角落里趴着一个长头发女人。马永学走过去,小心地打量着,他觉得应该是冯叮当,就轻轻拍了她一下。女人侧一下身子,果然是冯叮当。
  马永学坐在冯叮当身边,他摇晃着冯叮当说,你醉了,我送你回去。冯叮当吃力地抬着眼皮,一嘴酒气地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马永学说你刚才还给我挂过电话,你醉了,在这里不安全。冯叮当哭了,她说没人会管我的。马永学将冯叮当搀扶起来,他说我管你,我负责送你回家。
  出了酒吧,冯叮当就在路边的垃圾箱吐了起来。吐过了,冯叮当就坐在马路牙子上。马永学说这里太凉了,坐时间长了会落病的。走,我送你回家,你家在什么地方?冯叮当努力想着,说,我想不起来了。马永学看了看街对面的“绿元素瑜珈馆”,他说那我只好把你送到瑜珈馆了。冯叮当伸手在包里摸了摸,摸出一串钥匙。
  马永学把冯叮当送到瑜珈里,他刚要起身,不想被冯叮当两只纤细的胳膊环住了脖子,“抱我!”冯叮当说。顿时,马永学大脑一片混乱,他告戒自己不要超越界限,可身子不听调遣,还是把冯叮当抱住了,就在他抱住冯叮当的一瞬间,冯叮当湿润的嘴唇也准确地抵在马永学干燥的嘴唇上……
  马永学和冯叮当在空荡荡的瑜珈馆里演绎了一场激情,疲劳中马永学也睡熟了。等他醒来时,外面的亮色穿透巨幅纱窗,天已经亮了。马永学向右侧看了看,冯叮当不在身边,他正犹疑时,冯叮当赤身裸体地过来,一只手里端一杯奶。马永学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低下了头。冯叮当盘褪偎在马永学身边,她说你别有心里负担,是我情愿的,谢谢你,你才是我想要的那种男人。马永学笑了一下,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冯叮当将头靠在马永学的肩膀上,她告诉马永学,她以前见过他,就在马永学疑惑时,冯叮当说她在探望周大川时见过马永学,第一次有了心跳的感觉,后来就尝试着约马永学,同马永学谈话后更加深了对他的好感等等。马永学弹了冯叮当一个脑蹦,说,原来你是有预谋的啊?说是这样说,马永学还是觉得心里塌实多了,而且,他不得不承认,冯叮当的吸引力确是他难以抗惧的。马永学把冯叮当搂着怀里,他们在曙光中又激情了一次。事毕,冯叮当欣赏地抚摩着马永学光滑、坚硬的胸肌,用赞叹的口吻说,多么健壮啊!我太喜欢了。
  上午,马永学给宋连城挂电话请假,直到中午十一点,他才迷迷糊糊地回到工作岗位。




     马永学的心情很复杂,他不知道见到周大川时,他将是怎样的心境,在心里愧疚地跟周大川说对不起?还是解恨地对周大川说,你小子别狂,你老婆都让我给睡了?按说,马永学是个严谨、上进的好狱警,刚毕业的时候他书生意气,满脑子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在劳改警校时他就爱好文学,还写过大量歌颂友情、爱情的诗歌,一个写诗的警察,无论谁都不会把他和后来“凶神恶刹”般的马永学联系起来,这个转变是如何发生的呢?
  毕业第三年的秋天,马永学和在区医院当外科医生的江虹相识了,介绍他们认识的是劳改队(那时不叫监狱)政治部的鲁姨,鲁姨对邻居江虹的妈妈说,我们劳改队的小马可好了,科班出身,仁义厚道,毕业三年连续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回头,又对马永学介绍,我家邻居的小江虹可好了,人漂亮还懂事,很多漂亮女孩不懂事、任性,懂事的女孩子不漂亮,两方面都具备的真是不多。在鲁姨的撮合下,马永学和江虹见面了,不想,他们俩都有一见钟情的意思,于是,一场长达两年的恋爱马拉松开始了,他们经常走在医院外成排大叶杨的林荫路上,马永学给江虹朗诵自己写的诗,还用俄语给江虹唱俄罗斯民歌,江虹激动得浑身颤抖。应该说,马永学和江虹的感情基础是十分牢固的,他们用了两年时间进行交往和了解,走过春夏秋冬,走过风风雨雨,可不知为什么,当他们的婚姻遇到一些并不算特别的困难时,竟然爆发了危机,这时他们才发现他们精心构筑的情感大厦原来那么脆弱,那么容易坍塌。从现实的角度来说,作为狱警察的马永学的确在市场经济发展的年代里落伍了,监狱的待遇不高,工作机械又辛苦,江虹在同学中、甚至在医院的环境里毕竟是有比较的,当条件远不如她的人住好房子,开上了汽车时,江虹开始对工资很低仍一心工作的马永学抱怨了。马永学自然不能接受江虹的抱怨,他们之间就产生了磕磕绊绊。结婚头几年,他们本来有机会要孩子,江虹对马永学说,没有自己的房子她不要孩子,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过颠沛流离的生活。没有孩子连接两个人的注意力,两人的关注点越来越不同,对问题的看法也产生了较大的差距。有的时候,马永学下了夜班,江虹晚上又上夜班了。即便两人都休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什么话讲。马永学下班一进门,江虹就让他脱衣服,赶上马永学没跟劳改执行犯打交道,江虹也认为他身上有邪味儿。“这死味儿!”江虹说。马永学不光要脱衣服,还要洗手、洗脸、洗头。按江虹的话法,把晦气洗掉。这些马永学都可以忍受,他干的工作,按个别人的说法是“背死人”,他们管理劳改犯,就得陪着他们,经常有劳改执行犯刑满释放,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马永学意识到,自己却没有“刑期”,只要他在这个单位工作,他的“刑期”就没结束。江虹在家里不给马永学好眼色,马永学就把这种情绪转移到劳改犯身上,他的脾气坏了起来,尤其是单位调整领导班子,提拨了一些中层干部,按资历、能力甚至威信,马永学都应该当副队长,结果公布的时候令很多人都感到意外。队里的同事劝他,让他想开点,当时那届领导班子有不好的风气,想提拔不送礼是不灵的。马永学没钱上“态度”,所以没被重用成了“情理”之中的事。干部调整之后,马永学开始“水”了,他悠悠逛逛,顶撞领导,工作时间喝酒、体罚犯人,一个文文静静的小伙子,变成了横眉冷对的“酷吏”。在同事的印象里,马永学面子冷,不讲情面。在劳改执行犯的议论里,马永学有一个“铁扣子”绰号。“铁扣子”的象征含义是,冷酷无情,凶狠残暴。
  老住宅区动迁后,马永学和江虹因为房子问题分居了,江虹住到她母亲家,一住就是三个月。三个月后,马永学听到了江虹“红杏出墙”的传言。马永学情绪失控地找到医院,当着医生和护士的面羞辱了江虹,冲动的结果使得马永学和江虹的婚姻彻底破裂,无法挽回。
  马永学和江虹离婚后,他曾试图离开监狱,联系上调司法局,忙活了整整一年,搭了精力搭了积蓄,愿望终究没有达成,一气之下,他又向单位请病假,跟几个朋友下海经商,在商海了折腾了半年,胃喝出了血,也没挣到大钱。那天秋天,马永学望着天空南飞的大雁,他感慨唏嘘了许久,他想,也许这是命运的安排,他注定要在监狱里完成他的人生故事了。
  重新回到监狱的马永学平静多了,尽管他内心的不平之气仍潜藏着,可他温和大度了很多。那年,监狱主要领导出了问题,省司法厅对监狱的领导班子进行了调整,新任领导班子重新聘用了中层干部,马永学在竟聘中竟得了高票,担任二监区的副区长。就在这时,冯叮当出现了。
  一直到晚上,马永学的脑子里始终摆脱不了冯叮当的影子,他知道,他和冯叮当的关系算不上社会认可的正常关系,他是单身,可冯叮当却是别人妻子,重要的是他的身份特殊,他上的可是在监犯老婆的床啊。这是一种危险的关系。马永学想。
  正是下班时车辆拥堵时间,单位的班车在马路上漂泊着,一会儿搁浅,一会儿抢行。路灯、车灯透过车窗在马永学的脸上闪烁、跳跃。马永学闭着眼睛,他想,他不应该见冯叮当了,可奇怪的是,当车停在民主广场站点时,马永学下意识地下了车,那个站点离冯叮当的“绿元素瑜珈馆”不足100米。下了车,马永学给冯叮当挂了一个电话,冯叮当柔和地问,你下班啦?马永学说是啊,我现在在民主广场,刚下班车。冯叮当说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哦。马永学的心里荡漾起温暖的潮水。
  马永学和冯叮当如同山坡上的石头,一旦启动了,往下滚动的速度就会越来越快。两人显得十分疯狂,马永学仿佛在弥补江虹离婚后的损失,像一个古代骑士,一进入阵地就左冲右突,撕杀正酣,而冯叮当也像干旱了很久的草原,需要马永学这个“甘霖”很好地滋润。马永学开始住在冯叮当家里,他们不避讳什么,出双入对,关系亲密,甚至有些“腻”。有天夜上,冯叮当突然哭醒了,马永学问她怎么啦,她将冰凉的脸贴在马永学的胸脯上,抽泣着说,我梦见你不要我了。马永学很感动,他搂着冯叮当说,傻丫头,我怎么会不要你呢,不管怎样,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马永学和冯叮当之间发生激情之后,周大川也被马永学解禁了,他不再享受额外的“关照”。过上了劳改执行犯的正常生活。
  在马永学和冯叮当的“蜜月期”,马永学跟冯叮当讲了自己的生活、婚姻经历以及工作上的苦恼,冯叮当劝他说,如果你不想干,干脆辞职算了,我们一起搞一个买卖。马永学说我做买卖不行,我的F商不高,冯叮当有我呀,你当老板,我做职业经理人,我管具体的。马永学说我没本钱,冯叮当说,我们可以想办法。就在那天晚上,冯叮当提出了一个令马永学呼吸困难的计划。
  冯叮当问马永学,还记得问我的问题吗?“什么问题?”马永学问。冯叮当说你不是觉得周大川的案子有疑问吗?马永学抬头瞅着冯叮当,冯叮当说你别用那种眼神瞅我,很冷哦。马永学立即笑了一下,他说我是觉得有些奇怪,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给自己加刑期。冯叮当说,那是他的诡计。“诡计?”马永学又抬起头来。
  冯叮当望着窗外,慢慢地说,他所以那样做是为了避免自己有杀身之祸。马永学更加糊涂了。冯叮当对马永学说,早在七年前,周大川就利用娱乐场经理的身份从事贩毒活动,从卖摇头丸发展到卖冰毒。“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马永学问。冯叮当说这个你不要管,……你别用那种眼神瞅我,我没参与啊。马永学说我想你是不会参与的。
  冯叮当告诉马永学,周大川很狡猾,他采取是游击战术,避实就虚、避重就轻,所以公安局侦破几个贩毒组织都没把他牵连进去。可纸里毕竟包不住火,他的事还是被他的老板,也就是娱乐场的老板知道了,他是用老板的钱做自己的生意,老板很恼火。那个老板有大背景,还有黑社会势力,周大川很怕他。后来那个老板派二喜子来调查他,他和二喜子之间发生了冲突,他就向二喜子开枪了。
  “这些,你都对刑警说了吗?”马永学问。
  冯叮当摇了摇头。她说周大川已经定案了,我没必要说,况且我也没有证据。
  “那你怎么说是周大川的诡计?”
  冯叮当说我猜测的,我想,枪杀二喜子也是预谋的,只有发生了命案,才能转移老板对他的注意力,所以,他强调是杀人。事实上,他没想杀死二喜子。马永学说是啊,如果他想杀死二喜子,他就不会把枪顶在对方的肩胛,向下移动一点,就可以击穿心脏。
  冯叮当说这一点周大川心里有数,他所以要给自己加刑期,目的是让你们保护他。“我们保护他?”马永学愣住了。冯叮当说是啊,以他现在的处境,他住在监狱里比住在外面安全多了。
  马永学觉得很吃惊,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件事里充满了玄机。他说,周大川完全可以逃跑,不需要通过犯罪来自讨罪受。冯叮当说逃跑肯定不是办法,他逃不出那个老板的势力范围,我想这一点周大川比我们想的还明白,他所以杀人,就是要了结这事儿,自己毁了自己,也在他老板面前示了威。马永学还是有些不明白,他说通常情况下,两利相加取其重,两害相加取其轻,周大川为什么要自己毁自己,没别的办法了吗?冯叮当说这正是周大川的狡猾之处,他把所以发人都蒙在鼓里,惟独没瞒过我。这些年,周大川赚了不少钱,至少上千万,谁都不知道这笔钱藏在什么地方。他一定想熬过这个难关,十年后还不知道他的老板在不在人世,形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而且,在周大川看来,只要他有钱,就没有摆不平的事,到时候拿钱来打通关节、来买刑期,关个十年八年的就出来了,蹲十年监狱,挣一千万,什么人能挣那么多钱?
  马永学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事情这么复杂……可是,二十年刑期,谁敢保证他健健康康,不出问题。说到这儿,马永学突然瞅着冯叮当,有些警觉地说,你不是想让我把周大川折磨死吧!
  冯叮当说你把我想得太坏了,我没那么恶毒,把他折磨死对我有什么好处。况且,他的钱在什么地方我还不知道。马永学笑了,他说你是想让我帮你撬开周大川的嘴,找到他藏的钱,对不对!冯叮当说那也没什么错,我和他有婚姻关系,他的财产应该有我的一半。再说了,有了钱,我们就可以一起做买卖,到时候我跟他离婚,我们永远在一起。马永学的脸色变化了,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他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感情?原来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你事先设计和导演的,你不过是想通过这种的方式抓住我,把我当成你达成目标的工具,的确,以我现在的身份接触周大川很方便,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冯叮当愣愣地站在那里,突然泪如泉涌,停顿了好一会儿,她跺着脚说:滚,马永学你滚,我瞎眼看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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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