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文/陈铁军

 

  
  事实上我在进入这条街时恰巧碰上了一个红灯。现在想想,这个红灯很有可能是老天爷故意设置的,以阻止我继续走向埋伏在前面的事件。如果这时候我就势打一把方向,将车拐向任何一条别的街道,那这天晚上就什么蛋事儿也没有了。
  不幸的是我却犹豫了一下把车停住了。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时候我的车正在大街上空遛着。事实上整个晚上我的车一直在大街上空遛着。从傍晚接过车到这会儿差不多半夜了,一共就拉了俩人其中一个还没给钱--我把王八蛋拉到他要去的住宅小区时,他除了把酒饭都哕在了我车里,而且像个死人似的睡着了,不管我怎么喊喝叱骂都弄不醒,最后我只得把他交给了社区保安。这时候我不论向左向右两侧都是广场和公园,不可能有我期待的向我招手的人,而过了红灯一直往前则是一条商业街,尽管在如此深沉的冬夜里,即使商业街上也很难见到什么人,但那抖瑟在风雪中的霓虹灯火使我总觉得机会可能更多些。就这样,当我在绿灯亮起之后再次开动汽车,那个人便命中注定地进入了我的视野里。
  我先是看到街道尽头变幻霓虹里有个小黑点儿。接着隐隐约约认出了那是一个栉风沐雪的人。接着看清了这是一个呼着热气的年轻男人,并且在这个不断放大的过程中,看清了男人穿着这年头已很少见了的军大衣,手里拎着一个硕大无比的蓝白条纹编织包。而这时候他也看清了我车上亮着的空车灯,就像电影中的落难者一样朝我使劲挥起了手。整个过程就是这么的简单,一个--怎么说呢--将要改写我生活的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好好行走着的我,仅仅是为了让他上来而停顿了下来。如果说这里面还有什么值得一说的,那就是,他是先将那个沉重的大包安放在车上,然后才上了我的车,上车后只说了一句非说不可的话:“去火车站。”当时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这其实不是一句只有字面意义的话,正是这句话为我们设定了一条有去无回的路,使得我们沿着这条路线目不斜视地走向了灾难。
  然后我们就驶到了又一个十字路口,这路口位于去火车站的必经之路上,而且在我们来到时正巧是绿灯。我当然按照信号的指示笔直行驶了过去。现在想想这个绿灯很有可能也不是偶然的,而是老天对我置之不理、听之任之的表现。既然它已在上一个路口给过我忠告,而我却置若罔闻执意前行,“那就让他见鬼去吧。”失望而气愤的它这样想。于是祸事发生了。我的车是由西向东行驶的,就在我将近路口正中的安全岛时,一辆日产载重货车由南向北呜呜呼啸着猛扑了过来。这辆开足马力的日产车发现我时,一个是距离已经太近再一个路面还结着冰,再想回避已经晚了。这是一辆难以想象的庞然大车,车轱辘比我车身还要高。我先是听到一阵尖锐刺耳的刹车声,接着在铿锵的金属撞击和玻璃碎裂声中,整个车身被撞得侧立起来在冰雪上滑行了一段,我的头则在这一刹那重重栽到了前面的挡风玻璃上……

  “你的意思是说你当场失去了知觉?”
  “不。”我说,“是那个客人当场昏了过去,我是在这之后才昏过去的。”
  我不是在事故现场而是在医院病房,接受警察--交通警察--的询问的。我也弄不清这时候距事发多长时间了。这时我的头脸扎满了绷带,仅露着眼睛、鼻子和嘴,猛看上去就像戴着一副防毒面具。当警察问道:“那个肇事司机对我们说,他在事发后采取了抢救措施。你还记得是这么回事么?”这句话就像倒一盘录像带一样将我的思绪又倒回了那个雪夜。
  我说:“是的。”尽管那个肇事司机把我害成了这般模样,做为一个诚实的人我仍然不想隐瞒这一点,他的确在事发当场对我们进行了抢救。我恍惚记得他先把客人从车里拖了出来,然后又揪着衣服把我也拽了出来。客人在拖出来时就已经浑身是血不省人事了,而我的头脸虽已一蹋糊涂,血流得差不多把脸都糊住了,但神智大致上还清楚。因此我至今还能想起当时事故现场的样子。整个现场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进口大车的无坚不摧和国产小车的不堪一击,日产车仅仅是保险杠凹陷了一点儿,而我的车却是整个一面车身都凹陷了进去,猛看上去就像一只被人踩了一脚的空纸盒子。这时正巧有一辆面包车途经此地,被肇事司机奋不顾身地拦截了下来。我隐约记得面包车司机起初还有些犹豫,但是当肇事司机将两张面值百元的钞票递到他面前时,他立刻动作干脆地打开了他的车门。我是在重伤昏迷的客人之后被抬上面包车的,上车之后才想起我车里还有客人一个大包,我都伤成这样了却还记挂着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虽然这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但是一想到客人伤愈后很可能找我索要他的东西,仍然硬撑着交代肇事司机道,车里还有我一个包你去给我拿上来。“直到这时候,”我对警察说,“我才昏了过去。”
  这里需要解释一句的是,我对警察所说的“这时候”,在时间上截止到被抬上面包车的那一刻。发生在那之后的我让肇事司机拿包这一细节,则不包括在我对警察的叙述中。我之所以没对警察提及这个包完全是故意遗漏,也就是说这个包出现在了我对事件的回忆里,但是却没有出现在我对回忆的转述里,我在讲述过程中像删掉一句话中的一个字一样删除了它。这里需要解释的是虽然我的遗漏是故意的,但遗漏的目的却不是为了隐匿什么。至少直到这时候我还没有隐匿了这个包的意思。因为一者我根本不知道包里装的是什么,从外貌看它丝毫也不像是那种用于盛细软的包;二者我也不知道包的主人此刻怎么样了,我还以为他跟我似的都快能起床找包了呢。我之所以删除了它,主要是因为与这起重大事故相比,它太小小不然、不足挂齿了,就像是小数点后面的那些数,完全可以四舍五入甚至忽略不计。因此我的遗漏虽然是故意的,但是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我遗漏了什么。
  不仅仅是我,当我说到我昏过去的时候,就连警察也以为我能说的到此为止了。“如果你再想起什么,记着给我们打电话。”在这句例行公事的结束语中,我们全都觉得这事牵涉到我的那部分也就这样了。

  警察前脚走老胖后脚就来了。老胖说在这之前他已来过一次了,那时我还在昏迷状态中。他是从警察那儿得知我出事消息的,警察则是根据被毁车辆的号码,从管理部门的车辆档案里找到的他的住址。
  直到见到老胖我才知道我已在医院躺了三天了,这三天里发生了许多令我震惊的事儿。我虽然昏睡不醒了整整三天,幸好所受的还只是皮肉伤,脑袋撞开了一个瓢,头和脸扎了一些碎玻璃,至多也就是有点儿轻微脑震荡。但是乘车的客人却由于伤势过重,因为撞击部位正在他坐的那一侧,据说整个人差不多都被撞成扁的了,抬进医院的当晚便眼一闭手一撒死去了。死者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和证明身份的物品,身上只有一张由我们城市到东北四平的火车票,发车时间是出事那晚十一点。也就是说如果不是遭遇了这样的不幸,这个人此刻早已走在了四平的街道上。警方由此推测此人不是本地人便是四平人,在两地媒体同时刊登了认尸启示。那辆肇事汽车则来自山东聊城,司机是当地一个运输个体户,他是长途拉货途经我们城市的。本来根据他在肇事后的积极主动表现,是可以将车扣留在这里,回家等候责任认定和处理结果的,但是现在由于死了人,警方考虑到聊城那地方那么远,他又是个没有归属的个体户,怕放他回去以后再找不着人了,将他暂时关进了我们城市的拘留所。
  可以说这个时候我最怕见到的人就是老胖。此刻面对着老胖的我心里难过得直想哭。老胖从小到大一直是我的班同学,也是我在这世上最好和惟一的朋友,小时候我不管跟谁打架打不过都去叫他,正是仗着他那比谁都大的块儿,我从小到大才没吃过什么亏。中学毕业后我们各奔了东西。起初那些年我由于父母尚在衣食无忧,尽管年纪不小了却一直没干什么正经事儿。等到爹死娘嫁人再想回头干点儿什么时,才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什么都干不成了。那段时间可以说是我一生最不开壶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都在为下一顿饭在哪儿吃而犯愁,不久就饿成了一个形容枯槁、囚首垢面的人。而在这些年里老胖却跟着开公交车的父亲学会了开汽车,借钱卖了一辆二手车做起了车夫,过上了虽然汗流浃背但却有酒有肉的正常人生活,至少看上去比当年更胖了。也就是在我最掉链子的这段日子里他找到了我,什么废话都没说一见面就塞给我三千块钱,还怕我面子上受不了再三强调只是暂借给我的,让我拿着这钱先去学个驾驶执照,然后回来跟他伙开他的那辆出租车。“你哥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我至今仍记得老胖当时是这么说的,“你就全当是帮我一个忙。”
  我当然明白老胖这么做意味着啥。这意味着当我饿得要死时,他把仅有的一个馍掰给了我半拉。就像小时候跟人打架,老胖又一次在我最需要时站在了我身旁。也正因为此,我拿到驾驶执照后,一改从前的不三不四,变成了一个奋发向上的人。由于我和老胖只有一辆车,我们只能轮流开,他开白天我开晚上。我们城市一过半夜就很难再见到出租车了,但我每天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地一直坚持到翌日。尽管我明知道这么做几乎没意义,午夜到凌晨这段时间一般很难挣到钱。我是这么想的,哪怕能多挣一分钱,再苦再累我也认了。我这么做的意思很明白,老胖对我——叫他一声再生父母都不能算客气,我早已在心里暗暗立过誓,一定要重重地回报他,我不仅要归还他的钱,还要挣钱卖辆新车跟他一起开。没想到事到如今我不仅连欠他的旧债都没还上,反而把他吃饭的家伙也砸了。所以这一刻我面对着老胖,俩眼什么都看不见了能看见的只剩了事故现场那辆车。我已经说过那车是老胖借钱买的,其中一部分据说借的还是高利贷,为了还钱这几年他一直夜以继日地操劳着,直到今年才好不容易把钱还完,也就是说辛辛苦苦几年终于落了这么一辆车,而今这车却惨不忍睹地侧立在雪地里,整个一面车身都被撞得凹瘪了进去,远远望去就像一只被人踩了一脚的空纸盒儿……
  然而就如我意料的那样,老胖一看我如丧考妣的样子,不仅没有丝毫责怪我的意思,反而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一个劲儿地倒找着好话宽慰开了我。他说我操的:“不就是被人碰了一下车么,这是好事儿呵我的大兄弟。咱那破车若在日本早就报废几回了,我正巴不得让谁碰一下,讹着他赔我一辆新的呢。”老胖的话不仅没有使我感到宽慰,反而令我更加难过了,眼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这就是老胖。老胖一直都是一个这样的人--关心同志比关心自己还要重。明明是他在帮助别人,却说“你就全当帮我个忙”;明明是别人使他蒙受了损失,却说“这可是好事儿呵我的大兄弟”。面对老胖的我此时此刻耳畔回响的只有毛主席的一句话:“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被这种精神深深感动着的我,一边哽咽着一边对这个恩人说:“这辈子就什么也不说了,我也就是这个吊儿样儿了。下辈子我要能比现在混得好,一定一千一万倍地报答你!”

  我是在半个月后离开医院的,出院的时候创伤基本上痊愈了,除了头和脸上落下几块疤瘌,其它的地方都跟好人差不多。而这起事故在我伤好时也已处理得八九不离十。死者遗体按无主尸体进了火葬场,因为认尸启示在本地和四平媒体刊发后,两地都没有人在启示限定时间内来认领,就好像这是一个与任何人都毫无关系的人。尸体拉走那天我还躺在病床上,得知消息以后曾想跟车去一趟火葬场,不管怎么说我与这个无名之人也有一面之交,哪怕是出于礼貌呢也应该最后送一送,但是被医护人员坚决阻止了。就在死者独自离去的几天后,肇事的山东司机也被他远道而来的家人保走了,警方认定他应对这起交通事故负全部责任,但鉴于其事发后能够采取积极措施并主动报警,只判处他赔偿事故造成的全部经济损失,而没有再追究他的其它责任,赔偿数额虽然不如我和老胖预期的那么理想,但也勉强可以称做公正合理。由于一时半会儿凑不出那么多钱,他在临走前只交纳了警方的办案经费和我的医疗费用,其它的赔偿按着判处要在一个月内才能全部支付。总之这起事故的主要当事人该走的都走了,这使得我也没有了继续留在医院的必要和理由。
  我是在早上办理完出院手续的。然后我回病房收拾东西。我将日常用品和没用完的药品统统收拾进一个包里--这些东西都是老胖从自己家里拿来的,药品则是医院看到有人承担费用只管多开给我的。然后再次环视了一遍整个房间,看看是否遗忘了什么东西。这时我想起刚入院时由于大小便不能自理,医院曾配给我一个可在床上使用的一次性塑料便盆,后来用不着了我把它放在了床底下。虽然只是个盛屎的东西而且还是一次性的,但却是已经算在我的医疗费用中的,由于这时候的我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劳动人民,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舍不得,我想既然我已经掏了钱了当然得把它带走。于是我便掀起床单俯身到床底下找,而事情也正是在这一刻里发生的。当我像个偷鸡贼把头伸进鸡窝那样,撅着屁股把头伸进病床底下的一刹那,不由得僵硬在了这个极其难看的姿式上。直到这时我才又一次发现并想起了它--那个属于死者的、硕大无比的、蓝白条纹的编织包。
  就像在某种意外场合不期而遇了一个失散多年的亲戚,我先是有一刹那时间的难以置信。我的这种难以置信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因为这个编织包出现在这一时刻,的确显得太过突兀了。虽然我在大难临头、自顾不暇的那一刻,还不忘了交代肇事司机替我拿上它,但是这段时间里占据我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所以我几几乎乎将它完全彻底地遗忘了。而且我在事故现场便进入了昏迷状态,直到在医院里醒来这段时间完全没有意识,我甚至不知道那个肇事司机是否为我拿上了它,如果拿了放在了那里。仅从我俯身床下的最初动机便可见,它在我记忆中所据有的位置还不如一个屎盆子,我根本就没想到还会再次见到它。但是这种难以置信的时间很短很短,只一瞬间我的心情就被激动整个占领了。我一直以为我们并非裸体地生活在世界上,在我们身上或多或少地总会携有一些足以说明自己来历的东西,因而我对警方竟未能从死者身上找到什么始终心存疑惑,觉得这事儿太他妈不可思议了。现在我终于明白问题的症结在那儿了,死者不是没有携带这东西,而是将这东西不慎丢失在了我床底下。此刻的我只需要举个手那样的劳,就可以解开困惑人们的死者是谁这个谜。
  我没想到这个包比我估计得沉的多,以至于我猛地拎了一下竟没拎动,最后不是将它拎出来而是拖出来的。当我迫不及待地拉开拉链,暴露出被它包庇的内容物时,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变大了,就像被人冷不防砸了一黑砖。我所看到的东西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那是一大堆捆扎、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

  当我终于恢复思考能力的时候已经是这天黄昏了,这时我才发现我是在自己的家里。至于我是在什么时间、以什么形式回到家里的,无论我怎么费劲都丝毫回忆不起来了,从早上到这时这段时间在我记忆里是一段完全的空白。
  这时我才又一次想起了那些钱。此刻装钱的大包就躺在我面前。由于我已从最初的震惊和昏迷中清醒过来,看待问题的眼光理智了许多,所以这时候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这些钱是假钱。我所以会这么想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些钱实在太多了,我这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出人意料的东西总是给人以一种虚假感。我从钱堆里随意取出一叠,像抖扑克牌那样抖成扇面状,在灯光下反复、仔细地检验着。这是一叠平展光滑、刷刷作响的新钞,面值全是印有四位老同志的那种。我努力调动起我对这种钞票的全部知识和经验,一会儿对照真正的钞票,审视着它的图案、色彩和光泽;一会儿用力抖动着票面,倾听着它声响的金属感和清脆度;一会儿将钞票凑到灯下,辩认着它暗藏的各种防伪标识。虽然所有这些方式最后都证明了一点,那就是这些钱越看越像真钱,但却丝毫没有解除我对它们的疑问,反而使我越发认定了它们是假钞。以往的上当受骗经历告诉我,人们制假的目的就是为了乱真,有时候越是假东西越给人以真实感。我曾不止一次听说过有些假钞做得就连验钞的机器都难以识破。
  最后我怀揣钞票来到了风雪弥漫的胡同口。我想我他妈费那么大事儿干嘛,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是公是母掰开看看不就行了么。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能花出去就是真的花不出去就是假的。我只要随便买点儿什么东西真的假的就全现了。
  我去的这地儿是我们胡同口一家烟酒小店。店主是个五六十岁的瞎子。别看只是个有眼无珠的瞎子,就像所有的瞎子一样,对这世道的七零八碎比许多明眼人看得还清楚。人们日常来这儿买东西,使用的什么面值、新旧、软硬的钱都有,他从来不问你给的是多少钱,只要用手那么一捋就知道了问题的答案,而且从未听说他曾收错过钱,在精确性方面比验钞的机器还机器。我掀开棉门帘儿进到店里的时候,瞎子正一边吃晚饭一边听着收音机。我给他一张一百的钱让他给我拿盒“希尔顿”,同时另一只手在裤兜里搦着一张真的一百的钱。我的想法是一旦那钱在这架人工验钞机上通不过,不等机器上的警报叫起来就把真钱换给他。却不料我刚把钱递出去立刻就傻脸了--瞎子只用手随意一捋便把那钱扔进了盛钱的纸盒子里。其后他不仅给了我一盒烟,还找了我九十四块货真价实的钱。
  半晌之后瞎子听出我还没走,问我是不是还想卖什么。我几乎是用花腔女高音那样颤抖的声音说:“是的,我卖。”别看瞎子已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在做生意方面却一点儿也不落伍,他的店里除了出售日常的油盐酱醋茶,还装了公用电话和福利彩票销售机,并且兼卖着我们城市的晚报和电视报。我说:“半个月前的报纸你这儿剩的还有么,要有你都拿给我。”

  我从报纸上看到半个月以前,也就是我出车祸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我们城市接连发生了许多大案要案,其中涉及钱财的就有好几起。一个黑帮绑架了某富商的独生子,爱子如命的父亲惟恐不测,先以巨金赎回儿子以后才报的警,等到警方前呼后拥介入此案时,绑匪早已各携利市各奔东西。一个女出纳在一名不明身份男子怂恿下,在单位开户银行支取巨款后逃之夭夭,最后警方只抓到已经身无分文的女出纳,而携带赃款的那名男子则去向不明。一伙蒙面歹徒各执凶猛火器,就在大白天抢劫了一辆银行运款车,当场打死押运保安和无辜群众数人后,各扛一麻袋现钞一哄而散……看完这些旧报以后我几乎可以认定,虽然死我车上那人不一定就是上述案件的涉案人,但仅从他敢用编织袋装钱,并且敢在深更半夜扛着钱袋独自行走这一点,不是也差不多。一个正常、正经、正当的人,其形象决不可能这模样。换言之,此刻堆在我面前的不仅千真万确是真钱,而且很有可能是来路不明、难以见人的黑钱。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哑然半天,然后彻底失眠了。这对我来说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已经说过我只是一个生活在最下层的体力劳动者,我们这种人由于每天累死累活、能吃能喝,加之从不患得患失和忧国忧民,所以从来都是睡不醒的时候多睡不着的时候少,爱国剧《霍元甲》的主题歌争相传唱那一年,仁人志士们都被第一句“昏睡百年”愤慨着,见到我们这种人都不叫名字叫“百年”。可是这个操蛋的晚上我却不折不扣、刻骨铭心地失眠了。侵占、折磨着我身心的当然只能是一件事儿--我该如何处理这么多的钱。
  我的第一个念头完全是出于本能的,那就是给警察打电话。我已经说过我出身于劳动人民家庭,我的父母虽然没文化,懂得的道理却一点儿也不比有文化的人少,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我不是被他们用饭而是用大道理喂大的,这其中被喂得最多的一条大道理就是,只有通过自己劳动得来的才是属于自己的,除此之外的一切东西都是非“礼”的,都不能贪不能占甚至连看都不能看。如今父母虽然早已不在了,他们的阴魂在我心里却一直没有散,每当关键时刻仍会起死回生地出来做祟,对我的思维、行为做出多管闲事儿的规范和局限。在此之前曾有乘客将一个装有手机、传呼的包丢在我车上,我就被他们两个死鬼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服了,主动寻找并归还给了失主,为此还受到我们城市晚报的表扬。所以这时候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钱是非礼的,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能据为己有。
  但是这种想法尚未在我心里进一步坚定起来,便遭到了另一个声音的愤愤不已的否决。“去你大爷个我的吧!”这个声音的嗓门儿要粗大响亮得多,就仿佛一个父亲被不成才的儿子气极败坏了一样。一时间我觉得似乎这个才是我自己的声音。这声音令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往日不堪入目的生活。说句不怕丢人的话,尽管我明知道自己的生活是那么的不堪入目,但我却一次也没有幻想改变过它。不是我没有追求和理想,只能说我知道再想也是白想,就像俗话常说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只会使自己的现实生活变得更加的不堪入目和难以忍受。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简直就像天上掉馅饼似的,一向不把我当人的命运意外地转变了态度,给了我一个脱胎换骨的机会,我只要说一声最常见的文明礼貌用语“谢谢”就行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机会啊!别看成语字典那么厚一本书,如果非要找个什么词儿来形容它,找来找去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千载难逢”。可是竟有人开玩笑地试图让我放弃它,自然而然的,我要表示我的愤懑和抗议:“我他妈的凭什么呀我?!”
  一点儿不假--我他妈的凭什么呀!这钱又不是我偷来抢来骗来的。现在想想,它的确是老天看到我实在太困难了,专门施舍给我的一份爱心救助。难道不是么?那夜整整一夜我都在寒冷空街上孤独而固执地行驶着,明知道前面没有人可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前开,遭遇了红灯宁可等着都不拐弯,这一切似乎都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我其实不是在向前进而是在向钱进。而另一个人不早不晚地,偏偏就出现在了本应无人的地方而且上了我的车,上车之后屁股还没坐稳就死了,直到他死了人们连他的身份、来历都不知道,仿佛他在整部电影里只有一场戏,就是把装钱的大包送到我车上,这事儿做完了他的群众角色也就完成了,难道除了天意世上还会有这样的巧合么。既然这一切都是老天刻意安排的,我在里边只是一个完全被动的角色,我为什么就不能听天由命、照单收受呢。何况我就是真笑纳了也不能说是不劳而获,相反我为这一刻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被撞得脸都开了花脑袋都开了瓢,我们都知道有句话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算是对我的损失的赔偿,我收下这钱也是名正言顺、受之无愧的。因此我在收不收钱这个问题上,完全应该像毛主席教导的那样做到“三要三不要”--要顺其自然,不要特立独行;要大大方方,不要忸忸捏捏;要理直气壮,不要自惭形秽。惟其如此才算对得起老天的一片好心好意。
  我内心的激烈矛盾斗争说起来不过三言两语,其实真实过程却十分的漫长,因为当矛盾双方好不容易分出胜负时,天也差不多大亮了。我等于是眼睁睁地一直熬到了天亮。天亮时分我终于最后决定了,这些钱哪儿都不能去,从此它们姓谁我都不答应要姓只能姓我的姓。这么决定了的我斯时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其实是放弃了坚守了半生的立身处世原则,就像俗话常说的“出身不能选择,但是道路可以选择”,第一次背叛了我的劳动人民出身和阶级。

  事情说起来就是这么的简直,等于一切都看我自己的意思了--如果我愿意继续做个穷光蛋,我就仍然是个一文不名的人;只要我希望从此变成大富翁,一眨眼间我便能拥有万贯钱。直到我已经是个大富翁了,对这一点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我成为巨富后的第一秒钟,就遇到了一个只有富人才会遇到的苦恼,那就是我应该把这些钱放到那儿。我在昨晚的阅读旧报过程中就已经注意到,如今我们社会的治安状况越来越差了,这使得我无法不为这些钱的安全而强烈担忧。我先是设想将床垫里的棕掏出来然后把钱塞进去,之后又考虑将房门改成夹层的把钱藏到门里面,再后又打算将顶棚扯个窟窿把钱放到屋顶上,最后甚至企图在墙跟儿挖个坑把钱埋在地底下……但是这些离奇构想最终都被我痛苦地否决了。因为我的思想越是离谱和奇特,我就越发意识到我是在低估着恶人的能力,事实上真实生活中的他们没有一个是白吃饭的,凡是我能想到的地方他们也都能想到。后来我终于想出了一个万无一失的隐匿处,那就是火车站前的小件寄存处。那地方虽然正在人多杂乱处,却偏偏最不为人们所注意。一般人们都以为贵重物品已被人随身带走了,只有无足轻重和不便携带的东西才会存在那儿。因此尽管那里的防范比哪儿都松弛,由于连最小的恶人都看不到眼儿里,从未发生过任何抢劫和失窃。
  存包之前我将钱取出来几墩,装进了左右裤兜儿里。钱只有在花时才是钱,不花只是一堆纸。以前没钱的日子里我一直有个梦想,这梦想跟当年骆驼祥子的差不多,那就是等到有朝一日有钱了,头一件事就是买一辆自己的车。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我驾驶着我们城市最好的出租车,在大街小巷狼奔豕突的情景。此刻我的这种向往当然没有变,但是我对整个过程做了小小的调整。现在我已经是个大富翁了,而在此前我从来不曾富有过,所以买车的事情可以暂时放一放,我要首先体验一下做为一个富有者的滋味。我已经说过我是个劳动人民,拥有着劳动人民健康向上的人生观,我们劳动人民的终极向往从来都是物质的。因此我在火车站上了一辆出租车后,对司机只有一个要求:“你把我送到一个吃饭最贵的地儿。”
  司机将我拉到了我们城市星级最高的大酒店,这地方其实离火车站只有几步路,我却在这短短距离中接连几次露出了劳动人民的小麻脚。说明由穷人到富人这段路说短也短说长也长,一个人可以一夜之间变成物质富有者,但要想具备富有者的气魄却还需要循序渐进的过程。先是在正常行驶的出租汽车上,虽然我从晚到早几乎很少离开出租车,但正儿八经作为乘客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因此俩眼总是不可救药地要往计价器上瞅,而且毫无理由地怀疑这车的表比我见过的都要快。车子在高耸的酒店楼前停下后,过来一个民国元帅打扮的门僮为我开车门,由于此前从未被人如此殷勤地侍候过,受宠若惊的我又胁肩媚笑着说了声谢谢,使得本来毕恭毕敬的门僮当即流露出蔑视的神色。最后好不容易被引进了餐厅里,其中的富丽堂皇又令我十分紧张和局促,虽然打的就是来这儿花钱的牌儿,点菜时大脑却仍不听使唤地暗暗核算着菜价,就好像饭店比事先估计的档次高生怕带钱不够似的。好在这种窘迫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随着酒菜源源不断地被端上来,困扰我的一切很快烟消云散了。当我的脑袋被酒精灌得昏昏然飘飘然,整个身心终于舒展、铺张开来,开始体验到了财富带来的巨大欢乐。这是一种始料不及的欢乐,就像警匪电影中的一个匪徒听到敲门声,本以为是同伙但门一开冲进来一群警察样。是的,我此刻是在一个闻所未闻的离奇地方,饕餮着闻所未闻的飞禽走兽,享受着闻所未闻的殷切关照,所有这一切都令我始料不及、瞠目结舌。我只一会儿便神思恍惚、晕头转向,就像吸食了过量毒品一样,产生了一种似是而非的幻觉,觉得金碧辉煌的酒店包间就像国王的宫殿,摞满圆桌的山珍海味就像王宫的廷筵,笑意殷勤的女服务员就像宫中的仆役,而那个为所欲为、恣意享乐着的国王就是此刻的我。我以前从未体验过如此别开生面、彻头彻尾的欢乐。我只能用一个最最庸俗的字眼儿来形容此刻的心情,那就是电视综艺节目主持人经常挂在嘴边的--“哇”!一切的一切都他妈的“哇”极了!
  这顿饭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已记不清了,反正结束的时候差不多已是薄幕时分了,其时高耸巍然的酒店灯火熊熊、通体透明,越发像似一座神话传说中的宫殿。本来我准备饭后到某个汽车营销商那儿谈谈买车的事儿,然而酒足饭饱之后又一次推迟了原定的买车计划,哪儿也没去直接住进了这家酒店的总统套间,进门后衣服都没脱便拨通了酒店旅行社的电话。不就是再回到街头做个车夫么--我一边拨着电话一边想--这桩苦差在此之前我已做了很多日子,而且在此之后很有可能还要再做更多日子,换句话也就是还有的是时间,因此完全可以再朝后推一推。既然享乐是如此美好的事儿,而我现在又不是没条件,我为什么非得那么着急地苦难自己,而不趁热打铁地多多享乐几天呢。这时候的我还以为我可以先放纵一下自己的欲望,等到把好日子过足过够了,再重新去做一个劳动人民完全来得及。我对电话那头一个女声说我要去外国,甭管哪国只要是个资本主义国家就行。对方问我为什么非去那种地方。我说什么都不为:“我就是小时候老听人们说,那儿的生活极度的荒淫、极度的腐朽、极度的糜烂,既然他们把那地方说得跟花似的,做为一个有志青年我能不去转转么。”

  我是在春节过后回到伟大祖国怀抱的。在这之前整整十天里我都随着一个旅游团做泰国游。我们参观了金碧辉煌、风格迥异的泰王宫和玉佛寺,人舟如蚁、市声嘈杂的湄南河水上市场,奇花竞放、异兽麋集的热带植物和动物园,别开生面、惊心动魂的驯鳄表演和大象表演……由于新奇景观源源不断、目不暇接,整个走马观花过程中,我最突出的感受就剩了个晕字儿,自始至终都处在一种眼花缭乱、晕晕乎乎的状态中。当空调大巴驶向最后一个目的地芭堤亚,我以为所谓的泰国也就这样了,人们却告诉我我们只不过才看到了一本书的封面,真正的泰国游可以说现在才刚开始。
  芭堤亚是个仄长的海滨小城,其规模和我们国家常见的小县城差不多。我们团是在夕阳西下时候到达的,吃过晚饭便开始了此行的主要活动,观看千奇百怪的各种表演。最先观看的是正儿八经的人妖歌舞表演,所谓正经也就是不含色情内容的意思,门票是包括在整个旅游费用中的。以前一说人妖表演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跟国内那些走穴性质的演出差不多,都是临时凑和着糊弄观众的,但是这天的演出一开始就令我深感意外,不论剧场、舞台、布景、灯光、音效、艺员,水平之高都跟我们国家级文艺团体的演出有一拼。载歌载舞的人妖们或妖冶性感,或古典高雅,或杨柳腰肢,或硕乳丰臀,无不给人以强烈的粉脂气息,看着她们我几乎完全忘记了导游说的一句话:“今天晚上的艺员没有一个是女的。”
  走出剧场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沉睡一天的芭堤亚这时终于醒来了,整个闹市区被灯火霓虹浸淫得淡紫深红,道路两侧栉次鳞比的露天酒吧纷纷开始了营业,所有吧台前都坐满了身着黑色背心短裙的年轻女子,这种黑短衣裙在这儿是标志性服装,但凡这身打扮的女子全是等客的妓女。随着芭堤亚夜生活的正式开始,我们所观看的演出也进入了精华部分,也就是从这时起所有门票都由游客自费了。整个晚上我们都在赶场似的观看着演出,最后一场是在一家叫“夜巴黎”的夜总会里。我们到那儿时已经是深夜了,里面的脱衣舞表演仍然如火如荼,成群结队的亚裔女郎在小舞台上边舞边脱。当集体裸舞到一个段落的时候,小剧场里突然灯光全熄,音乐也换成了轻柔舒缓、如梦如幻的那种,整个舞台只剩下一个舞女,在幽蓝色微光中隐约可见地摇摆着腰肢。在她若隐若现、缓慢舞蹈的过程中,一个约模是剧场美工的男人,用萤光涂料在她肚皮上描画出一枝玫瑰,深红花朵和亮绿枝叶在黑暗中格外醒目,伴随她的摇摆犹如在风中起伏摇曳一样。男人画完之后出人意料走下台来,热情邀请观众上去在她身体上即兴作画。我们这个团的成员听口气都是某城市的男女官员,只有我一个人是散客,他们虽说自费看表演比我还踊跃,但无一不是边看边骂“真恶心”,所以那个男人所到之处无一不是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没有一个人肯上去捧人场。我一看再这么下去等于把人家舞女晾那儿了,我这种劳动人民平时最受不了的就是对我们劳动的不尊重,便挺身而出走上舞台走到了舞女身边。尽管由于舞台光线十分昏暗,我只能感受到舞女的大致轮廓,但由于以前从未如此贴近过如此动人的女性裸体,我的心情仍激动得不能自己。此时此刻的我想来想去,觉得只能用一句话来表达我激动的心情,我几乎是用一笔一划那样的庄重态度,将这句肺腹之言萤光闪亮地写在了她香喷喷的屁股上--“某某某(我的名字)到此一游”!
  结束了这天晚上的全部集体活动,我独自坐进了街边露天酒吧里,边喝酒边与黑短衣裙的女子调笑。此刻这些女子犹如众星捧月簇拥在我周围,我只要肯花钱就可以想要那个要那个。这时我听到了芭堤亚远远近近时断时续的烟花爆竹声。直到这一刻我才注意到,其实这天晚上到现在,小城一直笼罩在烟花爆竹的隐隐声响和火光中。我呓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夜不是一个平常的夜晚,而是我国劳动人民的传统节日除夕夜,那烟花爆竹显然是这儿的华人在欢庆。意识到这一点我才突然意识到,原来我已在极度欢乐中不知不觉守过了旧岁迎来了新年。这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往年这时候。自从我父母相继离去后,每年除夕都成了我一年当中最为漫长难熬的一天。一到这天我就成了孑然一身、无家可归的人。虽然头几年老胖都叫我到他家去过年,但是他们家的欢乐融洽气氛使我更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不仅无法缓释反而更加浓重了我的孤苦无依感。后来我索性哪儿都不去了,每当除夕都把自己反锁在小屋里无节制地喝酒精,企图将自己从精神到肉体都麻翻了,以不省人事的形式将这一天从我生命中删除掉。但是这时候就连酒精似乎也变成了假冒伪劣的,不仅不能麻痹我反而使我的神志更清醒,对城市高潮叠起的烟花爆竹声感受越发真切和清晰,内心因而越发的茕独和凄凉,觉得我有可能再迈不过这一天这个坎儿了。当然我在这一刻不禁忆起这段往事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就像俗话常说的忆苦才能思甜,正因为有过如此不堪回首的苦日子,此时此刻的我才更加的满足和幸福,满足和幸福得我直想永远地闭上眼。我曾在一本乘客遗弃的杂志中看到一个小说,小说写得就那回事儿但名字叫得很难忘,做为一个无比满足和幸福的人这时我不由地想起了它--是的,我之所以会拥有现在这一切--《多亏这两年有点儿钱》!

  我回到祖国怀抱的时候最寒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气温还没有完全回升天气却已经格外晴朗,积雪还没有彻底融化阳光却已经格外明媚,人们还没有摆脱臃肿笑容却已经格外灿烂,这一切使得我的心情也格外的豁亮。这时候的我已经完全放弃了买车开车的打算。“人生七十古来少,前十年是小,后十年是老,二十五年睡去了,二十五年悲多欢喜少。”既然活着是如此之苦的一件事儿,我为什么非要更苦着自己,而不能挑肥拣瘦一回、拈轻怕重一回、喜新厌旧一回、好逸恶劳一回,换一件又省心又好玩的事情干干呢?这桩事业我在泰国就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搞个“夜巴黎”那样的好去处,既务了营生也不耽误自己吃喝玩乐。
  我在我们城市的繁华商业街上租了一幢两层楼。我对前来投标的几家装修公司经理说:“你们先回去给我拿出设计来,把吃喝嫖赌抽这些个项目,总之凡是改革开放时代喜闻乐见的东西统统包括上。你们只管怎么好怎么来,钱的问题不要管那是我的事儿。”直到目前我的那些钱还在火车站白躺着。当成群的装修工人进入现场,开始叮叮哐哐施工时,我也开始为未来的事业招兵买马。我招聘的第一个员工不是别人,正是曾对我有再造之恩的老胖。
  我已经说过老胖对我犹如再生父母一样,我对他一直怀有感激涕零的心情,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重重报答他。现在的我终于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而老胖恰巧在这一时期里混得非常不如意。毁了他吃饭家伙的肇事司机自从放回去就再没了消息。巴望着赔偿的他找到当初处理事故的警察,交了几次申请执行费也没执行回来一分钱,什么时候找到山东对方都不赖账,但每次都是两手把衣襟一敞说没钱,虽然是警察可在人家地盘上也没什么好办法。忧心如焚的他看到指望警察是没门儿了,不得已只得一趟一趟亲自往山东跑,试图以痛哭流涕的形式感化对方,没有多还没有少么哪怕少赔点儿也行呵。对方倒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对他的态度比对警察好多了,每次都给他一百二百的总之不让他白跑。“我操他妈那点儿钱还不够路费呢!”他说这话时满脸都是歹毒和激愤,这一时期的郁郁不得志已经将他变成了一个愤世疾俗的人。我是在回国之后才得知这一切的。望着贫困潦倒的老胖我的心情很激动,他落到如此地步可以说完全是因为我。我几乎是哽咽着抱着他肩膀说:“那俩小钱实在要不回来就算了,你到我这儿来给我帮忙吧,一个月工资五千块。”这时候我已经买了一辆明黑锃亮的本田车,老胖不仅会开车而且块头大,我想让他做我的私人司机兼保镖。当然这种角色对我来说是在委屈他,按我的意思他什么也不干我都情愿每月给他五千块,但我知道老胖虽穷在钱字面前却从来不是个没骨气的人,我若是白给肯定会被他视为嗟来之食,我也只能选择这种他能够接受的方式。对于我的口气老胖当然表现出了强烈的吃惊,直到这时他才知道我发财了。我是个什么东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因此他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盯视了我老半天:“你他妈没做什么缺德事儿吧?”为了让他放心我斩钉截铁说没有:“骗你我是你儿子。”
  夜总会开业的前夜我在它面前呆立了好半天,就连我都没想到它修整后的模样如此光怪陆离,整幢建筑被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火烘托得犹如魔鬼宫殿一般。尽管我对我所拥有的财富已经习已为常,但是想想如此庞大的一份产业竟然是属于我的,我对之拥有法律认定的一切权力,内心深处仍然感到十分吃惊。我想我的这种惊异可能要归咎于我身上仍残留的某种劳动人民本色,有时候我们劳动人民就是这样的彻底惟物主义,仅凭钱数远远意识不到自己的富有程度,只有将钱具体物化为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时,才会感性认识到自己已经多么的富有,而这种认识的结果往往是连他们自己都难以置信。难以置信的我此刻只有一个感受就是无比的充实,就如同一个农民在收获季节里望着自己硕果累累的土地一样。这时候的我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这种感觉其实是有害的--当一个人将财产视为生命一部分加以守望时,一旦有人企图觊觎和攫掠,他肯定会要钱不要命地去保卫它。

  甚至就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夜总会开业第一天就吸引了那么多人,而且全是不请自来的,他们的到来使得我的事业至少看上去热闹非凡。只是这些人的成份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他们分别来自工商、税务、物价、技监、卫生、防疫、公安、文管等部门,总之就像老百姓谣传的:“穿黄的穿蓝的,来的全是要钱的。”以前倒是听说过“有财不露白,露白惹祸害”,但是没想到他们来得如此之快,我连一点儿精神准备都没有。当然由于这时的我还沉浸在不切实际的欢乐中,不想那么快就陷入到具体、琐屑的俗务里去,没跟他们计较那么多,只要好意思张口的差不多都给了。但是没几天我却发现,这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
  接着来了这样一群人。为首的是个谁都看不到眼里的瘸子,五官虽有但长得似乎全不是正地方,每走一步整个身体都要朝瘸腿这边侧歪一下,给人的感觉就像要倒似的。别看就这么个俩腿都不一般齐的主儿,后面簇拥的却是一群身强体壮的人,而且剃着一模一样的板寸头,穿着一模一样的黑皮衣和黑皮鞋,顾盼中透露着如狼似虎的气势。瘸子进得门来只是朝身后摆了下手,那群黑衣人便各从腰后抽出一根铁鞘子,乒乒乓乓胡乱砸开了我东西。对我安全负有责任的老胖跑上前去:“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话音未落也被砸趴在了那儿。直到我不得不硬着头皮挺身而出,对瘸子抱拳道:“有话好商量。”瘸B才开口说我拆了他的台,他是街对面“芭芭拉”夜总会的,他们有个叫小雪的小姐被我撬到了我这边,他们今天就是来说这事儿的。本来我一听就这吊儿事儿已经松了一口气。夜总会开业前确有不少小姐找过我,联系到我这儿来坐台,我也按照品貌兼优、德才兼备的标准录用了一部分,隐约记得其中是有个叫小雪的。我说怨我怨我:“都怨我事先没问清楚。要知道她是你们的人,打死我也不会留下她--老胖你去看看小雪在不在--我这就把人给你们送回去。”我所以这么说当然是想息事宁人,一看瘸子那B样儿就知道不是好惹的,我不愿贪为片语龃龉跟这种人弄僵了。却没想到瘸子根本不就我送上去的这梯子,反而跟我瞪眼道:“你以为把人送回去就完了?小雪是我们最红的小姐,差不多的客人都是冲着她去的,你这一撬等于把我生意撬掉了一大半,这损失你得给我赔出来。”我问他得多少钱他张口说了一个价儿,本来我一直给他陪着笑一听他说的价儿脸上的笑意立时僵化了--我若还开着车就是把叫小雪的撞死大不了也就是赔这个价儿!这一瞬间我意识到我不可能跟瘸B好话好说、相安无事了。
  事后老胖告诉我小雪是从“芭芭拉”过来的不假,但瘸子却跟“芭芭拉”压根儿没关系,他很早以前就是这一片儿出了名的杂碎,后来混进了我们常说的“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再后来撬起了那团伙的头子自己做了他们黑话说的“大哥”,他的一条腿就是在这个由小到大的过程中被打瘸的。这个团伙的主要事业就是对其地盘儿上的各种生意敲诈勒索,业主稍有不从便会遭到他们的打砸抢,老胖说他已经到“芭芭拉”问过了,他们也曾被这伙人以同样手段讹诈过。老胖的一只眼都被瘸子手下打得没了缝儿,说这话时稍微不慎便会痛得倒吸一口气。听他这么一说我好长时间都没说话。老胖在社会上混的时间比我长,对这之间的弯弯绕绕比我清楚得多,他要是这么说肯定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了。我没想到如今的世道竟然变成了这熊样儿--本来大家都是一模一样的受苦人,其中一个因为比别人都勤劳(当然也有运气的成份),当其它人只是顾影自怜、怨天尤人时,他却通过劳动过上了人们连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可是他的成功不仅没有使其它人受到鼓舞,以他为榜样从此发愤图强,反而令他们产生了自暴自弃、不劳而获的想法,就像又开始土改了似的一哄而上抢开了。这令我无论怎么想都想不通。但事到如今已不是我想通想不通的问题,瘸子临走时已经把丑话说在了前头,今儿个他只是先打个招呼,明儿个这时候再来拿钱,到时候拿不到钱就把我的腿打成他一样。为了给他的话加上着重号,他那帮手下不等他说完,抡起铁鞘子嘁哩咔嚓又是一通砸。也就是说不论我想通想不通,都得立刻拿出个对付明天的主意来。
  我他妈当然不能就这么认熊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竟然有人如此明火执杖地吓诈我,简直太他妈无法无天了。因此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打电话,呼叫我们城市的110。然而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愣那儿了,觉得蓦然遇到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那就是我将对电话那头说什么?我总不能说我因为容留妇女卖淫,正受到另一个黑帮的敲诈勒索吧?这个突如其来的难题令我不由地吃了一惊--在此之前我虽然一直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不足挂齿的人,但却从来不是一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喊一声“来人哪”,立刻就会得到王法的支持和佑护。可是如今,我却猝不及防地、难以置信地,变成了一个不受法律保护的人,不管别人怎么欺负我都没有资格寻求任何救助了。愕然不已的我不由地扪心自问道,事情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究竟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事儿?别看这只是个小小不然的事儿,但是反映的问题却十分严肃和重大。这也是我近一时期第一次从麻醉中清醒过来,以正常人的目光观照、反省我自己。这对我来说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儿,因为我们劳动人民一般情况下都宁肯卖力气而不愿动脑子。事后我曾想过如果这次观照和反省能够善始善终的话,很可能我最后的结局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只可惜善始善终这词儿到我这儿得删俩字,也就是说这一切才刚刚开始便草草结束了。因为恰在这个紧要关头老胖给我领来一个人。



......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