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 难 文/水 土
引 子 寂静的深夜,总是被三个李姓少年搅醒。李大矿、李广太和李虎牛他们每天夜里趁着漆黑,从李家窑跑到不远处的国有大矿去偷煤,在偷煤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也在偷煤中遇到了一些稀罕事。 寒冷的冬夜,负责叫夜的李虎牛先到一座破落得没有街门的院子里喊叫李大矿,李大矿应声后,李虎牛正准备走出院子,北屋的灯啪的亮了。这个时候亮灯,一定有好看的。李虎牛便打消了立即要走的念头,蹑着手脚来到了北屋的窗前。窗里的窗帘挡得太严,什么也看不到,不过,一阵响动后,他听到了哗哗的撒尿声。也是急中生智,李虎牛一个箭步跨到门前,从门缝里看到了李大矿娘。李大矿娘赤裸着全身,白晃晃的,正咝咝吸着凉气往被窝里钻。李大矿娘刚钻进被窝,又有一个赤裸的身体,白晃晃地站到了尿盆的旁边。这个赤裸的身体背对着李虎牛,李虎牛仔细一看,那是个男人,但不是李大矿的爹。目瞪口呆的李虎牛屏着气,想再多看一会儿,谁知两股鼻涕垂挂下来,他猛地一吸,声音出来了,屋里的灯立马熄灭了。李大矿娘厉声问:“谁?”李虎牛急忙把头转向西屋的方向,扯开嗓子喊,“李大矿——”李大矿娘骂道:“你个小崽子,不知道李大矿在西屋!”李虎牛便撒开腿,一路喊叫着李大矿往李广太家跑去。 到李广太家,李虎牛把这个事情告诉了李广太。李广太问那个人是谁?李虎牛肯定地说,李长福。李长福是支书李来福的弟弟,那时是生产队队长。至此,两少年才相信了大人们传说的,在李长福霸占李大矿娘之前,做哥哥的李来福也曾霸占过一段。于是两个人都笑了,笑着李大矿就进来了,然后三个少年就往大矿走去。 大矿警戒很严,他们被撵了出来。不甘心空手而归的三少年,又跑到了距大矿不远的公社窑,下到斜井里想弄点煤上来。这时,有一帮矿工抬着一个血淋淋的人从他们跟前跑过去,愣了很长时间后,李大矿说,“那个血人是我爹。” 李大矿爹一死,李大矿娘的身世被翻出来了。原来,早些年她的家在淮河岸边,淮河发大水,她的男人和孩子被淹死,她便逃荒要饭来到李家窑,才嫁给窝囊的李大矿爹。但这并没影响对她的安排,村里和公社照顾她让她到公社窑当了保管。不久,李大矿也不上学了,跟着他娘到公社窑上班了。 因李广太爹在国有大矿当工人,李广太也被大矿招工,当工人去了,只有李虎牛一个人在村里混。谁也没想到,忍辱负重的李大矿,利用一次偶然的机遇,当上了公社窑的矿长。李大矿得志后,无意中得罪了一事无成的李虎牛,导致了李虎牛对他耿耿于怀。这个时候,公社和生产队解散了,原来霸占过李大矿娘的队长李长福,走投无路,投奔到公社窑来下窑了。也是这个时候,李广太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外出深造,当上了国有大矿的技术科副科长。 1 爆炸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天的太阳格外地暖。吃饱午饭,早早换上窑衣的矿工们,都恋恋地躺在北墙根的太阳地儿里。他们悠闲地闭着眼睛,贪婪地吸纳着温暖的阳光,好像要把那阳光尽可能多地储存到头发里、皮肤里、衣服上,好带到阴暗潮湿的煤窑里慢慢地享用似的。奇怪得很,那天也没人催,已经快到点了,当头儿的一个也没有出现,是不是都受到了那阳光的感动, 不忍心让矿工们离开温暖的墙根儿?就在那温暖的阳光中,矿工们突然感到大地抖了一下,好像还听到闷闷的一声响,紧接着,大地又抖了一下,闷闷的那声响清晰了一些。这时,懒散的矿工们不得不睁开眼睛了,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井口像炮口一样喷出一股浓烟,井架子摇摇晃晃被摧歪到一边。 “出事了!”矿工们都惊恐地站立起来。 “出事了。”大小头头们都从李大矿的办公室出来,他们在开一个什么会。这几天,李大矿总是在上下班的时候召集头头们开会,说些不得不说又毫无用处的话,因此把交接班的空当拉得很长。 “井下有人!” “谁?” “李长福。” 不知谁在惊恐中询问着,回答着。最后,窑上清点人数时,真的就缺一个李长福。这时大家才想起来,刚来窑上下井的李长福,和矿长李大矿是一个村的,这个受到了特别关照的人,总是在交接班的时候,拿着皮尺,去量进尺。有人好像还看到,李长福每次下井前,李大矿都亲密地塞给他一盒好烟。但不管怎么说,这次事故,公社窑创出了一个奇迹:只死了一个人。如此大的事故,只死一个,这在事故史上是极其罕见的。而与公社窑相通的大矿,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当时正值井下交接班的高峰,工人们稀里糊涂地就在爆炸中死成了一片。事故发生后,李广太和机关的其他干部一起,全部投入到了紧张的抢险工作中去了。 当时,李广太被抽到了死人组,并任组长。事故发生后,矿上紧急行动,成立了指挥部,指挥部下设多个应急小组,有警戒小组、善后小组、接待小组,等等。因救护队救人时先救活人,活人被抬到井上得往医院运,得有人照看负责,就成立一个小组,叫活人组;最后弄上来的是死人,死人也得辨认、归整,所以负责尸体的小组就叫死人组。李广太为啥被抽到了死人组并任组长呢?这是因为发生事故时,李广太所在的技术科的科长恰好在井下,恰好在发生爆炸的区域,是这次发生爆炸时在现场的唯一一名正科级机关干部,估计已经殉难。假如殉难,作为副职,李广太负有辨认的责任,所以,他就被抽到了死人组,并任了组长。 最紧张忙碌的莫过于救护队了。救护队员们面容严峻地奔跑着,他们像跳进大海打捞似的,一会儿一趟地把一个个面目全非的人抬到井上,这些人有的呻吟,有的则无声无息。这些活着的人一上地面,就被众人抬到救护车上,然后一路鸣笛,开往医院。救护车不停地穿梭在井口和医院的路上,滚滚的尘土久久地飞扬在半空。活人可能救出得差不多了,接着就该搬运死人了,搬运死人时,就没这么多禁忌了。罐笼提升上来之后,人们常常能看到里面躺着好几具尸体,有的尸体胡乱放着,相互压着,给人以堆积甚至野蛮装卸的感觉。尸体源源不断提升上来,李广太带着人把尸体往救护车里抬,救护车盛不下,就往候在一旁的卡车上抬。李广太小组的成员和医护人员一样,都戴着口罩、手套,尽管这样,尽管是冬天尸体没有臭味,但当他们触到尸体上那烧焦的部位,触到那些滴答着黑黑的脓血和裸露的白骨时,还是从腹腔深处不可抑制地涌上来阵阵恶心。有一个新分来的大学生,搬运一具尸体时,看到那具尸体烧掉了鼻子耳朵、眼珠子往外翻着、舌头也长长地吊在外面,就怎么也控制不住了,哇哇地把肚子里的秽物吐在口罩里,口罩堵不住,秽物又挤出口罩,喷射到尸体上。李广太也恶心,也想吐,但他更多的是被眼前的惨状所震撼,他像一个杀人杀红了眼的将军,瞪着充血的双目,凶狠而大声地呼喝着、指挥着,他一看到那刚分来的大学生坚持不住了,就喊道,滚,往一边滚。这时,就有一双手伸了过来,接替了那准备滚出去的大学生。李广太仔细一看,这个人竟然是他的童年好友李虎牛。李广太匆匆地问他,你怎么进来了,问完以后,也不待回答,就用头往救护点偏偏,叫他快去领口罩、手套。李虎牛说声不用,就赤手替大学生抬起了尸体。正在紧要关头,正是用人的时候,李广太没再多说一句废话。他允许了李虎牛的帮忙。罐笼又一次提升上来了,这次罐笼里装的,不再是完整的尸体。里面有一具无头的尸体,还有尸体上散落的一些部件,其中有两颗没有了头发的光秃秃的头颅,黑糊糊的面部上,两排紧咬的白森森的牙齿格外醒目;有几条腿和胳膊,其中的一条腿的脚上,居然还穿着一只完整的胶鞋;所有的胳膊,都是赤裸的,焦黑的,手指则是一律弯曲着的。李广太带着李虎牛和其他的人,把这些与尸体分散了的部件一一搬到车上。 尸体被拉到了矿医院附近的一栋大房子里,李广太指挥着小组,把那些尸体搬下车,又一一摆放在地上。地上很宽敞,已扭曲为各种形状的尸体们,分成几排,一个挨一个地从这头排到了那头,远远俯视过去,就像秦始皇的兵马俑方阵一样。天黑了,从医院里传来消息,活着的人中,没有技术科的科长,那么,技术科的科长,就一定在大房子里的尸体方阵中。搬运尸体时太慌乱了,李广太小组没有辨认出来,看来,只能等到明天仔细辨认了,今天已经黑了,看不清了。此时,李广太想起了李虎牛,怎么不见李虎牛了? 李虎牛去哪里了? 李虎牛走出大房子,走出大矿,正昂首阔步在回家的路上。他走到河滩时,那轮散发了一天温暖的太阳,正羞涩地慢慢往西边的群山里藏。他的脚下是一股清澈的水流,那水流弯弯曲曲,哗哗啦啦闪烁着夕阳的细碎的光辉。李虎牛走下那座简陋的矮桥,来到水流旁,蹲下来,准备要洗洗手。他回家要吃饭的,他不能把死人身上的脏东西沾在手上,带进家里。他从水边抠了一团黄泥,在手上搓着。黄泥是最好的肥皂,它能把所有的脏东西洗掉。正搓着、洗着,他猛地觉得上游有个人影在晃动,他用沾满泥巴的手放在额头,挡着红红的夕阳,往上望去。他看清了,那是一位姑娘。那姑娘穿着红底儿蓝花小棉袄,棉袄有点瘦小,把个腰身束勒得分外好看,姑娘的胸前还垂着一对大辫子,辫子又粗又长,弯腰时,那辫子都挨到了地上。此刻,姑娘正捡起晒在石头上的衣服,板板正正地叠着,往篮子里放。姑娘做得很专心,一点也没发现不远处的李虎牛。而姑娘身后的李虎牛,像傻了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姑娘做着这一切,要不是姑娘脚下卧着的那条黄狗警觉地站立起来,并呜呜地发出警告,姑娘会一直忽略身后的李虎牛的。姑娘扭头一看,看到了李虎牛,笑了笑,加快了收拾衣服的速度。 李虎牛瞅着姑娘红红的小手,说:“冷不,雪儿?” 被称做雪儿的姑娘又笑笑,说:“不冷!” 李虎牛又把目光移到雪儿的腰上、胸上,最后停在脸上,问:“都洗的啥啊?” 雪儿说:“有我娘的衣裳,有我爹的衣裳。”雪儿把一件灰蓝色有补丁的上衣从一块大石头上捡起来,抖了抖,又对李虎牛说,“我爹下窑的衣裳。” “你爹去公社窑上不是不用下窑吗?不是在井上就能挣钱吗?” “先是不用下窑的,后来李大矿叫我爹下窑了。” 说到这里,雪儿已经收完了衣裳,挎上篮子,叫上黄狗,准备要走了。可李虎牛觉得机会难得,很舍不得让雪儿走,很想抓住机会和雪儿多说几句话,就没话找话地说:“你爹下窑走时,我见了,这会儿衣裳在身上穿着,你怎么就洗了?” 雪儿边走边说:“我爹两身衣裳,丢在家里的衣裳脏了,上边都是煤,都是汗,我就洗了。” 李虎牛实在找不出别的话说了,就一边和雪儿做伴走着,一边逗着雪儿身边的黄狗,说:“大矿上出事了。” 雪儿大概认为大矿出事与自己没啥关系,也不搭腔,只默默地往前走。 “死了那么多人,光尸体就拉了好几车。有一个人,没头了,也没胳膊了,后来,有几个头还有几条胳膊才弄上来,弄上来也对不起来,不知道谁是谁的头,谁是谁的胳膊……”李虎牛说到这里,雪儿哇哇叫起来,喊着快别说了,吓死人了,就跑了起来,黄狗不知道怎么回事,跟着雪儿飞快地跑。 雪儿跑到家里,一下子就被家里的气氛吓住了。她的病恹恹的娘正被几个人围着,那几个人中有两个是公社窑上的人,他们絮絮叨叨地劝说着雪儿的娘,但雪儿的娘很坚决,反复说着去看看去看看的话。见雪儿进来了,雪儿娘就挣脱大家,对雪儿说:“走,咱去看看你爹。” 雪儿问:“我爹咋了?” 雪儿娘还是说咱去看看你爹,就往门外走,雪儿急忙放下篮子,扶着她娘往外走。门外停着一辆小大斗汽车,这辆车村里人都认识,就是李大矿娶媳妇时,接媳妇的那辆车。雪儿娘和雪儿被大家簇拥着上了车,车很快就到了公社窑,雪儿娘和雪儿又被簇拥着,来到井口,这时簇拥的人解说,看看,看看,窑筒子都崩塌了,想下去救人都下不去。直到此时,雪儿才明白,窑下发生了瓦斯爆炸,爆炸把窑崩塌了,她爹李长福被埋在了窑里。 镇里来了人,李大矿陪着镇里的人在研究着怎样灭火救人。突然有人提议,说公社窑和大矿已经通了,从大矿那里下去,兴许能把人弄出来。李大矿就赶紧打电话跟大矿那边联系,大矿那边说人已经救完了,活人死人全部上来了,并告知救护队也曾到公社窑那边搜救过了。李大矿就把这个信息告诉了雪儿娘和雪儿,雪儿娘二话不说,扶着雪儿就要往大矿去,众人劝不住,只好将雪儿娘和雪儿往大矿送。 天已经完全黑了,大矿里的灯都亮了,整齐的路灯和整齐的宿舍窗户,透出一种叫村里人羡慕的城市文明。矿医院里,人影憧憧,哭喊和呻吟声响作一片,雪儿娘、雪儿还有护送的人,几次试图闯进医院的大门都失败了。有人把守着,不让他们进去。雪儿娘和雪儿只好又被送回了家,等待消息。 这一夜,雪儿和雪儿娘无法入睡。半夜里,雪儿突然想起了白天在河边,李虎牛给她说的话,她一个激灵爬起身,跑到了李虎牛的家。 半夜里雪儿能跑到自己的家,令李虎牛非常意外。他有点诚惶诚恐,一点睡意也没有地听了雪儿所说的话,他告诉雪儿他确实没看到有她爹,不过他向雪儿保证,他明天再去,一定打听到她爹的确切消息。 带着信任和重托,李虎牛第二天一早就跑到了大矿,他先找到李广太,向李广太说明了来意。因为李广太是死人组的组长,可以随便出入医院大门,就领着李虎牛来到病房,逐一查看伤员。李广太和李虎牛都认识雪儿爹李长福,如果有,肯定能认出来,可他俩查看了两遍也没发现有李长福。 李虎牛跑回村里,告诉了雪儿娘和雪儿这个不幸的消息。雪儿娘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李虎牛就说,要不,他再到停放尸首的大房子看看。李虎牛通过李广太,又来到大房子里,在尸体的方阵中,李虎牛认真地翻找着,李广太则捂着鼻子,在一旁远远地看着。李广太问:“人都变样了,你能认出来?” 李虎牛掀起一具尸体的后背说:“他脊梁上有一颗大痦子。” “你怎么知道的?”李广太在门口那里问。 李虎牛又翻了一具尸体,说:“他和李大矿娘睡觉时,不是起来撒过尿?我看见过。” 李广太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做伴拾煤时,李虎牛夜里去叫李大矿,回来给他说过他看见李长福在李大矿娘那屋撒尿的话,就说:“这么长时间,你还记得?” 李虎牛顾不得和李广太说话,一具具翻找过去,差不多都翻完了,还是没有。这时,他已经累了,他最后试探着来到了墙角那具无头尸体旁。他扯开那具无头尸体的衣服,衣服很好扯,一扯就脱落了。他把尸体翻过来,露出后背,低头一看,后背上有一颗像苍蝇大小的痦子。许是爆炸的瞬间他靠在巷道壁上?抑或是躺在底板上的?反正后背有一大块皮肤是完好的,就在那块完好无损的皮肤上,凸显着那颗完好无损的痦子。看完这处记号,李虎牛直起腰,踢了那无头尸一脚,长出一口气,说:“就是他。” 李虎牛又看了看那两颗孤零零的头颅,不像李长福,便对李广太说:“算了,不要头了,就要那个身子吧,你去给我找个麻袋。” 李广太没去找麻袋,李广太看着窗外,说不行不行,这么多人都在看着呢,尸体辨认完了,一两天就要火化的。李广太让李虎牛快些回家,给李长福媳妇报个信,就说尸体找到了,叫她死了再找活人的心就是了。李虎牛果真回到村里,径直来到李长福家。院子里的黄狗已经和李虎牛熟了,摇着尾巴欢迎他。家里,雪儿寸步不离地守着娘,很多本家的人都在商量着事情,雪儿的伯伯李来福也在。李来福现在不是支书了,但威严还在,李来福好像正向他家人安排着什么,见李虎牛冒冒失失进来,就停住说话,首先问了声咋样儿。李虎牛看到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向他射来。在众多的目光中,有两道目光特别的清澈明亮,那就是雪儿的目光。李虎牛接住那两道特别的目光,告诉大家,他到医院找过了,一个一个都看了,没有,他不甘心,又跑到停尸的大房子,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翻,最后,翻到墙角,总算找到了。李虎牛说到这里,雪儿的娘一歪脑袋,昏了过去。雪儿抱着娘,拼命地喊,李来福一边支使后生快去叫大夫,一边上前掐雪儿娘的人中,不一会儿,村里的大夫来了。折腾一阵后,雪儿娘醒过来了。李来福让雪儿陪着她娘在炕上歇着,然后招一下手,把众人叫到另一间屋子,继续听李虎牛报告矿上的情况。李虎牛说他本来想把尸体背回来的,可矿上不让,有人站岗看着,说是一两天就要火化的。就听有人抗议说,那怎么行!又有人说,咱去抢回来算了。李来福不愧当过支书,他说的话句句在理,他说硬抢不行,硬抢那是犯法的,他说得兵分两路,一路等天黑了,悄悄地把尸体弄出来,只要不造成太大的影响,谁也不会太计较的;一路就到公社窑上,找李大矿要人,人是在他那里没的,他得负责。 于是,就依计行事。李来福是场面上人物,见识过大世面,就带人到公社窑上找李大矿要人;偷尸体的一路人马,则由李来福指定另一个有威望的人带领,这路人马一致地请求李虎牛帮忙帮到底,说他们家不会忘记他李虎牛的。因李虎牛和雪儿早已出了五服,不是一家,李来福就代表雪儿这家,向李虎牛鞠了一躬。其实,李来福这家完全用不着这样,他们就是不求李虎牛,李虎牛也会帮忙的,因为有雪儿的那两道目光在他心里存着,他回到家中也不会安生的。 李来福带领的那队人马,早早地就往公社窑上去了;偷尸体的这一路,则拉着排子车,等候在大矿的大门之外。李虎牛带上李来福家的一个年轻人已经进去了,他们先去找到李广太,把情况说明,请求李广太帮忙。都是同村人,且又是儿时好友,李广太岂有不帮忙之理,他就和李虎牛约定好,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动手。到了晚上八点,李广太便把看守大房子的几个人叫到一处暖和明亮的地方,给他们开会,讲上头的精神。几个看守的人很感激李广太科长的开会。谁愿意在夜晚老围着那么多尸体转悠呢?所以都兴趣盎然地听李广太胡诌,盼望他胡诌的时间越长越好。这时,李虎牛带着那个年轻人,就像当年他和李广太、李大矿偷煤一样,悄悄地潜入到大房子里。那个跟随他的年轻人,一进入到这栋阴森恐怖的大房子,一瞥见那么多尸体瞪着的眼睛,就两腿颤抖,浑身软得不听使唤了。李虎牛看那年轻人瘫软在门口,就骂他一声,自己往前走去。他一手提着事前备好的麻袋和麻绳,一手握着手电筒,小心地跨过一排排的尸体,直接走到墙角那无头尸身边。认准了无头尸后,他把打开的手电筒放在一边,搬着那无头尸往麻袋里装。冰凉的无头尸很硬,装到麻袋里还露出一截,那一截是一条腿,幸好那条腿在大腿根断过,他就把那截腿折叠一下,塞进了麻袋。装好了,他忽地想起了这无头尸还缺两条胳膊和一条腿,就晃着手电筒,找了两条胳膊和一条腿,胡乱地塞进麻袋,然后用麻绳结结实实捆好,一用劲,就扛到了肩膀上。走出大房子,那个年轻人还浑身抖动着,李虎牛踢了他一脚,把手电筒给了他,由他照着路,李虎牛扛着尸体,雄赳赳地往大矿的大门口走去。 把尸体搁在排子车上,李虎牛已经浑身是汗了,脖颈处和额头上,热气蒸腾。与李虎牛同去的年轻人,裤裆冰凉,两条裤腿都是湿淋淋的,那是不知什么时候尿到里面的。大家每人点上一支烟,互相壮着胆,一齐拉着李长福的尸体往村里走去。 2 闹丧 李长福的尸体没进村就被迎住了,迎候李长福尸体的是他的哥哥李来福。李来福带一帮人站在村口,闹哄哄地喊叫:“弄到李大矿家!” 人们拥着李长福的尸体,像随意的水一样被引到了李大矿家。李大矿的院子已经放好了一口棺材,李来福和众人抬起那个大麻袋,念叨着兄弟,到家了,就放进了棺材里。 把李长福尸体弄到李大矿家,在李大矿这个全村最好的院落搭起灵棚,正合李虎牛的意,因此,他一会儿前一会儿后地忙碌着。将要给李长福更衣盖棺时,李虎牛突然想起了雪儿娘儿俩,就大声地提议,先让雪儿娘儿俩看看李长福再盖棺。李来福同意了,李虎牛就急忙忙地往外跑,刚跑出院子,忽地一想,李长福是具无头尸,胳膊腿也不全,就那么一截和烤煳的红薯似的,让雪儿娘儿俩看到了,还不吓个半死!如此恻隐之心一闪,他就又跑回来,把想法给李来福说了,李来福觉得李虎牛说得在理,也一时没了主意。李虎牛却灵机一动,从李长福的尸体上扯下半拉烧坏的衣裳,一边对李来福说着穿衣裳吧穿衣裳吧,就跑走了。 李虎牛拿着李长福的半拉衣裳,跑到了雪儿家。雪儿正端着一碗米汤,一匙一匙喂着娘,见李虎牛站在了屋子的地上,就放下碗,坐起来,等着李虎牛说什么。李虎牛把手里的那些破布片递上前,说:“弄回来了,这是他换下来的衣裳。” 雪儿娘接过布片,放在灯下细细地辨认,辨认了一会儿,就呜呜哭起来:“是啊是啊,这块补丁就是啊。” 雪儿凑到灯下,看一会儿,也说:“还是我补上去的,那么大针脚。” 雪儿娘和雪儿要去看李长福,李虎牛拦着,说:“已经入殓盖棺了,明儿再去吧。”但他却没拦住,雪儿娘非要去不可,他就和雪儿一起搀着她娘往李大矿家走。雪儿娘的一只脚迈进李大矿院子的时候,盖棺的最后一颗钉子已经钉进了木头里,雪儿和雪儿娘便一头扑到棺材上号啕起来。号啕了一阵,很多人就拉她娘儿俩,就劝,当大伯哥的李来福向雪儿娘汇报说:“给他穿了一身新衣裳,是四个兜的干部服。” 这时,电灯也拉到了院子里,棚子也搭起来了。灶火是现成的。李大矿过喜事时的灶火还在墙根放着,李大矿家又有的是煤,人们把灶火移到棺材旁,燃起柴,填上煤,灶火里很快就冒出了旺旺的火焰。就这样,不到半夜,一个崭新的灵堂,已经像模像样了。 李大矿家可是全村最好的院落啊!把灵堂搭在李大矿家,可真是天大的稀罕事。因此,方圆几里的人都被惊动了,纷纷地跑来看。很快,人们就弄明白了,李长福死在了公社窑里,而李长福之所以会死在公社窑里,是因为李大矿把李长福从井上调到了井下,并且,李长福死了以后,当哥哥的李来福到公社窑找李大矿,李大矿还说了不好听的话。 现在,比李长福辈分小的人,统统穿戴着孝衣孝帽,白花花地聚拢在李大矿的家里。李大矿家的几个房门也被砸开,窗上的玻璃全被砸碎,家里的被褥毛毯之类全部披在了穿孝人的身上,家里的器物也拿出来供丧事上用了,家里的粮食也弄出来在丧事上吃了。李长福的白事,李来福打算大办,准备创个纪录,只要李大矿不出面,不跪下来求他,他要一直把白事办下去,让棺材在李大矿家过年,反正寒冷的冬天,也不怕尸体腐烂。谁知,还不到七天,在闹哄哄的第六天上午,一辆警车就呼啸着开到了李大矿家院门口,从车上跳下来几个警察,径直来到灵堂,把正在说话的李来福架到了警车上,当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警车早已呼啸着开出了村子。 更令人们始料未及的是,下午,李来福独自回来了,手上没戴铐子,身上没有伤痕,也不像逃跑的样子,只是面部表情复杂了许多。李来福一进灵堂,就安排出殡,马上出殡。……人们简直呆住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虽说他坐警车去了一趟,也可能这一趟是带着指示、任务和压力回来了,可哪有午后出殡的!再怎么急也得等到明天啊!有人不解地问着他,他也不多解释,只说叫你们干啥就干啥,先埋了人再说,不埋,一会儿人家来车把棺材拉走,烧了,谁管?人们看他说得很严重,就有点惧怕,都默默地按他的指示去办。 李虎牛听说了,跑过来,问李来福:“李大矿还没来磕头,为啥出殡?” 李来福说:“谁稀罕他的头!” 已经有人在撤祭品了,有人在捆绑棺材了,李虎牛看看纷乱的场面,知道出殡已是必然的了,就说:“放鞭炮吧,上锣鼓唢呐吧。” 李来福当即制止,告诉大家一切从简,随棺材到坟墓的,也不要去那么多人,只让穿大孝的雪儿和几个很近的侄儿去,也不要哭了。雪儿娘不解,问李来福这都是为啥?李来福就告诉雪儿娘,这个事故是个政治事件,是有意破坏,人家怀疑是李长福搞的,但没有证据,也不好定,不过对这个大事故,上边要求保密,不能向外透露消息,为了保密,大矿上把死的人都火化了,咱把李长福偷出来,入土,就已经很不错了,再耽搁,再造影响,万一上边来追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村里那些四类分子游街挨斗的场面雪儿娘见过,公社和城里揪反革命的场面雪儿娘也见过,雪儿娘看大伯哥说得乌云满天,那么怕人,加之死了男人悲伤欲绝,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全仗着大伯哥做主了,不过总觉得这事儿不大对头,便问:“那人,就这样白死了?” 李来福说:“哪能白死呢?赔偿的事儿,等埋完了人再说。” 埋完了李长福,就该过年了。李家窑的人,谁也不知道李大矿家里的人去了哪里,雪儿娘也不知道。雪儿娘让雪儿把李来福叫来,又问:“人,就这样白死了?”李来福说:“不能,哪能白死啊。”雪儿娘说:“李大矿家也没人,咱逮不住人,咋弄啊?”李来福说:“公社窑也完了,窑筒子都塌了,窑上没人了。”雪儿娘说:“那,人就白死了?就没人管了?没人管,我就领上雪儿,到省里、到北京告状去,反正我也是快死的人了,我啥都不怕!”李来福说:“那可不行,这事儿咱不但不能上告,咱还不能给外人乱说。”接着,李来福又把出殡时的那套话说了一遍,这回说得比上次还要厉害,说这事儿一吵吵出去,全家都得遭殃,轻的坐牢,重的枪毙,到那时,怕雪儿也要受牵连,怕连个婆家也找不到了。李来福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低低的,表情弄得特严峻,让雪儿和雪儿娘再一次感到了恐惧,但雪儿娘还是喃喃了一句:“那,人也不能白死了啊!”声音听上去软弱无力,就像重压之下一棵小草轻轻弹起一样。 3 回乡 自公社窑瓦斯爆炸,李广太出主意让李大矿到市里躲一躲,已经一年多了。李大矿做梦也没想到能在市里待这么长时间。此刻,李大矿娘身体不好,媳妇也身怀有孕,从公社窑弄的那点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担当养家重任的李大矿,几乎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他不得不苦闷着,一边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一边寻思来钱快的门路。新年过后,遍地都是寻钱的人们。他也加入到寻钱的人们中,他思谋着、忧愁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乱哄哄的长途汽车站。 李大矿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个人。莫非被小偷盯上了?盯上就盯上吧,反正自己已是身无分文,爱怎么盯就怎么盯吧。李大矿非常坦然地坐在台阶上,故意不理不睬,看他到底能把自己怎么样。这么思想着,就听身后瑟瑟地响,响了一会儿,一只手便从身体的右侧伸了过来,李大矿斜眼一看,伸到自己脸前的是一支烟,那支烟弯弯的、皱皱的、黑黑的。捏着那支烟的手,也是黑黑的,指甲里藏着很多污垢,每根手指都特别粗,指关节都特别鼓,就像粗粗的麻绳打了几个结似的。整个手掌宽而厚,犹如大象的皮肤一样粗糙。胳膊往上,穿着一件脏脏的浅灰色的西服,脏脏的西服里面,又套着一件西服,再往里,则是一件红色的带领子的秋衣,秋衣的半边领子,翻在了外面,盖住了西服的领子。这时,李大矿就看到了一张单薄的男人脸。这个男人头发是柔软的,有点偏黄。年龄看上去不算小,因为嘴唇两旁和额头上已经有了密密的皱纹。 就听这个男人说:“大哥,向你打听个事。”那支烟又往李大矿的脸前送了送。李大矿没接,那支烟有些抖动。李大矿又同时发现,那支烟在这个男人的粗大的手掌中显得是那样弱小,而这个男人的手与他并不高大的身材又是那样的不协调。 “烟酒不分家嘛。”那支烟又执著地往李大矿的手里送去。 李大矿推着那只手和烟,就发现这个男人另一只手上握着半盒烟,也是被挤压得皱皱的,显然是刚从胸口处掏出来。这个男人屁股翘翘地半蹲着,脚上穿着一双沾满泥巴的解放鞋,鞋的一旁,放着一卷行李,行李用透明的塑料布包裹着,塑料布用绳子缠绕着,绳子和塑料布上,沾着很多尘土和痰渍。 “打听啥事?”李大矿挪了一下屁股,给这个男人让了一个地方。 “你知道李家窑吗?” “啥?”李大矿瞪大了眼睛,盯着这个男人看了半天。难道他知道我是李家窑的,故意和我开玩笑? “李家窑啊大哥,你听说过吗?” 李大矿从这个男人的目光里,没有看到开玩笑的成分,更没有不恭的成分,相反,那目光里,却有不少的天真和淳朴。就说:“我不但听说过,而且还很熟悉。” “那,往李家窑该咋走?” “你上李家窑做啥?”李大矿又一次盯住了这个男人看起来。 “到李家窑下窑啊!我老乡在那里,捎信让我过去。”这个男人开始把手里那支烟慢慢往烟盒里插。 李大矿倒感到奇怪了,“李家窑有窑?” 这个男人便笑起来,但绝不是讥笑,是很纯净的那种笑。“你还说熟悉呢!李家窑有窑,有好多煤窑呢。最大的煤窑是李来福煤窑。” “啥?你还知道李来福?”李大矿的脸惊讶得变了形。 那个男人呵呵笑着,已经把那支烟装好,“没关系大哥,你不知道我再去找别人问问。” 李大矿一把抓住了他,“我就是李家窑的。” 这回该这个男人吃惊了,他急忙又掏出刚刚装好的烟,一边给李大矿递烟,一边笑盈盈地说:“那太好了,以后说不定还得给大哥添麻烦呢。” 李大矿拨开这个男人再次递来的烟,“你等等,我先往家打个电话。”李大矿要给李广太打个电话,证实一下村里是不是有人开窑,是不是李来福在开窑,怎么这么大的事,他李大矿就一点不知道呢?李大矿就近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拨通了李广太的电话。李广太告诉他,村里确实在开窑,很多人都在开窑,李来福不但在开窑,而且他的窑已经见了煤,已经发了财。看来,这个远道而来的瘦小男人说的是确实的,村里开窑的消息,越过他跑到了远方,跑到了这个瘦小男人的老家。李大矿放下电话,心里立刻产生了巨大的冲动。这时电话亭的老头儿叫住了他。他问老头儿干啥,老头儿说你还没给钱呢,李大矿哎呀一声赶紧掏钱,可是,掏遍了所有的兜,一分钱也没有,他就和老头儿商量,说真不巧,没带钱,等下回来了再给。老头儿很倔,说那不行,谁知道你是谁啊!你一走不来了我去哪找你啊,再说了,出门谁不带个钱,就五毛钱你也想赖!老头儿说得李大矿的脸一阵阵地红。这时,向李大矿问路的那个瘦小男人背着他的行李卷过来了,他从兜里摸索出五毛钱交给了老头儿,老头儿这才罢休。 李大矿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好感,问:“你叫啥啊?从哪来的?” 这个男人说:“我叫秦志民,从安阳来的。” 李大矿就说:“秦志民,那我带你去李家窑吧。” 秦志民欢天喜地地说:“那太好了。” 车上已经坐满了人,没空位了。秦志民把行李放在过道上,坐了上去。李大矿则站在秦志民的前边,斜靠在座背上。车开了,一位长相粗糙的姑娘喊着要人买票,当卖票的姑娘走到李大矿身边时,李大矿方想起来身上没有钱,这可怎么办?他巡视了车内一圈,除了秦志民,没有一个熟人。难道还得求助于秦志民吗?说实在话,李大矿是从心里看不上秦志民的,就他那穷酸样、猥琐样、下人样、注定一辈子受苦样,他是不屑于与他为伍的。但是,今天他李大矿不得不求助于他了。李大矿心里说,我这不叫求助,我这叫支使。李大矿有把握,他让秦志民掏钱,秦志民肯定会掏的。在李大矿看来,秦志民基本上属于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人,待人接物缺乏戒心,比较傻,如果他狠狠心,把他卖了都非常容易。李大矿就转过头来,轻轻地对秦志民说:“嗯秦志民,我出门太急,又忘带钱了,你先替我垫上,到李家窑我再还你。” 秦志民爽快地说:“看你说的,大哥!”说着,解开裤腰,从裤衩里掏出一张十元票子,递给李大矿。李大矿接过温热的票子,买了两张到终点的车票。 汽车驶出市区,路面出现颠簸,车身摇晃起来,秦志民站起来,拽拽李大矿,“大哥,你坐会儿吧,别摔倒了。” 李大矿看看过道上肮脏的行李卷,摇摇头:“不用,你坐着吧。” 秦志民又坐下了,可坐了没多久,又站起来。“大哥,你坐会儿吧。你要是怕我站着累,咱都坐下,来,一人一半。”秦志民话到手到,弯下腰来,往李大矿这边拉行李卷。李大矿觉得可笑,他没想到秦志民把他不肯就座,当成了是照顾他、心疼他。行李卷拉到了李大矿的脚下,秦志民又伸手往下拉李大矿,李大矿只好坐下来。 坐下来的李大矿,与秦志民紧挨着,他甚至能感觉到秦志民硌人的骨头,能闻到秦志民嘴里的臭味。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坐下来舒服,李大矿就伸伸胳膊伸伸腿,掏出一盒烟,说,来抽支烟。秦志民极快地抓住李大矿拆烟盒的手,说,还没拆口就别拆了,先抽这个,秦志民又掏出他那半盒皱皱的烟,从里面捏出一支给了李大矿。 李大矿接过秦志民的烟,说:“你老叫我大哥,可我看着你比我大啊!” 秦志民说:“大准比你大,我今年快三十了。” 李大矿说:“知道比我大,还叫我大哥?以后别叫了。” 秦志民说:“行。” 这趟长途汽车的终点是大矿。车到大矿,已是傍晚时分。李大矿打算先找李广太。带来的秦志民可不能一起去找李广太,他就指着一条大路告诉秦志民,一直走下去,走到头便是李家窑。秦志民千恩万谢朝着李大矿指引的道路走去,背上的行李卷一晃一晃的。看着秦志民走远的身影,李大矿想,真他娘的,这叫什么事,这么大老远的,竟给狗操的李来福带来一个壮工。 复杂着心情,李大矿敲开了李广太的家门。 李广太家正吃晚饭,家里有点凌乱。李大矿这个不速之客,让李广太家更加地凌乱。李广太的爹娘起身相迎,热情地往饭桌上让李大矿。李大矿也不再客气,坐下来就吃。这才发现,饭桌上,还有一位好看的姑娘,白皙秀气,穿戴大方,气质高雅。李广太介绍说:“石颖,我对象。哦,我正准备告诉你呢,我们近期结婚。” 吃完饭,石颖因尚未过门,不便和李广太一起睡,就早早回去了,李广太便和李大矿睡一个房间,李广太爹娘睡一个房间。夜里,李广太和李大矿说了很多话,李大矿也获知了很多信息。李大矿知道了,石颖是大学生,学新闻的,分到了矿宣传部。李大矿还知道了,爆炸事故后,因大矿技术科的正科长在井下遇难,李广太顺利地升为了正科长,目前是全矿最年轻的中层干部,前途无量。李大矿还知道了,爆炸事故后,李来福一家人不依不饶,追究得厉害,李广太在镇里干部参加的事故分析会上,说了那段关键的话,李广太当时说,爆炸先是在公社窑引起的,强大的爆炸,摧毁了与大矿相隔的煤壁,又引起了大矿的煤尘爆炸,李广太特别强调,瓦斯爆炸,必须由明火引爆,当时在现场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李长福。这么一说,就扭转了局面,李长福的哥哥李来福就不再闹了。李大矿最想知道的村里人开煤窑的事,李广太也详细地告诉了他,李广太说个人开矿,是国家提倡的,村南的河滩里,煤层埋藏最浅,打个筒子下去就是煤,所以都抢着在那里打井筒,现在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开窑。 李大矿一夜没能安睡。第二天,他嘱咐李广太往市里打个电话,告诉他娘和媳妇他在这里,就跟着李广太的爹娘回村里,准备帮李广太翻盖房子。走出大矿,踏上土路,很快就要到达河滩。远远看去,河滩上竖起了很多三脚架。那密密麻麻的三脚架,都快要把整个河滩布满了。李大矿看到,每个三脚架的顶端,都飘扬着一面红旗,所以,整个河滩看上去非常红火。再往前走,就看清了三脚架下面的东西和人。原来,每个三脚架下,都忙碌着一群人,每群人,都挖着一口窑,从窑口源源不断提升上来的,绝大部分是些泥沙石块,也有一些是黑色的东西,那可能是煤也可能是矸石。但提升上来的这些东西,统统地沿窑口四周堆积,就像大雨来临之前,蚂蚁打洞把沙子堆积在自己洞口四周一样。李大矿的目光从东到西,把河滩扫描了一遍,就停留在西边的一个窑口上。那个窑口上不是三脚架,而是一个又高又大的钢铁四脚架,四脚架顶端的红旗,也是最大的,只不过红旗经过风雨,有些退色,泛出了白色。就在这个高大的四脚架下,堆积着很大的一堆煤,煤堆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不用说,那就是李来福的煤窑。”李大矿的自言自语,得到了李广太爹的回应,“可不是吗。李来福的煤窑最先开,出煤不少了,见天有外地的车来拉煤。”果然,煤堆旁,停着几辆卡车,还有几辆拖拉机。李广太爹很健谈,指点河滩里高高飘扬的红旗:“看看,多热闹吧,五八年大跃进也没这么热闹……”李广太爹没说完,不远处的一个窑口突然响起了鞭炮,李广太爹说:“又一个窑筒子见煤了。” 李大矿想先到自己的家里看看,李广太娘说,孩子,甭看了,就在李广太那屋住下吧,被褥都是现成的。李大矿就在李广太的屋里住下了。李大矿要到村里找人,给李广太翻盖新房,李广太爹说,不用找、不用找,见李大矿纳闷着,李广太爹娘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告诉李大矿,李家窑出了个精明人,这个人叫李青林,生产队时当过会计。如今这个李青林没钱开窑,就到没有煤窑的村庄,找了些会盖房子的人,大家凑钱买了些工具,成立了一个“青林建筑队”。 李青林不但成立了建筑队,还成立了丧葬队。他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帮人,那些人既有力气又懂风俗,且吹拉弹唱什么都会,再有,谁家死了人,过白事,他管入殓、出殡、抬棺材,还管举幡、放炮、吹打吼唱。再后来,他连哭丧的活儿也包了。他的人,能哭爹、能哭娘、能哭爷爷、能哭奶奶,总之客户需要什么,他们就能哭什么,而且能哭出花样、能哭出质量,比任何孝子贤孙哭得都情真意切。正这么说着,李青林进来了。李青林尽管穿着西服、梳着背头、脸上油光锃亮、手里提着当时非常稀罕的大哥大,李大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李青林看了一会儿李大矿,也认了出来。一认出李大矿,李青林就奔放起来:“哎呀,这不是李大矿吗?你咋回来了,一年多没见,我还以为你到联合国了呢。发大财了吧?” 李大矿上下打量李青林:“别笑话我了。看你,都用上大哥大了。” 李青林摆动一下大哥大:“这算个啥!看看人家李来福,拿着大哥大,还骑着摩托车。” 听李青林这么一说,李广太娘便补充:“人家父子仨,可是一个人一辆摩托车啊,突突突,那威风劲! ......
责任编辑/姜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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