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玩家

文/赵苏苏

 

第一章 缘起

  丘子仪是在一次大学的讲座上第一次见到那个小女生的。
  丘子仪刚从美国回来,筹划着在国内发展。这天晚上老朋友马大伟打来电话,说他任职的大学明天有个讲座,主题是企业融资与证券市场,本来安排好主讲的那位社科院专家临时被中南海召去了,一时没合适人替补,只好请他这位曾在国外大投资银行干过的精英给救救场。
  丘子仪说,这个时候你想起我了?不行不行,我没时间准备。老马说,你还准备个啥,扯扯华尔街,讲讲纳斯达克,再分析几个案例,不就结了?都是你亲身经历过的事,信手拈来,不会有问题的,你就当是帮我个人的忙吧。老马是个教育学博士,地地道道的“海归”学者,在洛杉矶时曾和丘子仪同租一套房子,相互照应,关系不错。他比子仪早回来两年,现在已是大学的副校长了,他的面子丘子仪磨不开,只好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讲座基本上是成功的。丘子仪尽管没当过老师,可口才不错,肚子里又装着现成案例,古今中外,天南地北,现场发挥得极其精彩,两个钟头一通侃儿,把学生们都给侃晕了,不时有掌声响应。
  中间休息的时候,一个面容姣好的小女生走了上来,说她正在写一篇中国证券市场的调查报告,丘老师能不能谈谈国际成熟股市与中国股市的异同?
  丘子仪对中国股市虽然没有多少感性认识,可这个市场他也还是一直关注着的。他告诉小女生,相同之处就不再赘言,两者的根本区别则在于:国际成熟股市是自然形成的市场,存在的目的是为了给投资者手中握有的企业股份以流通的机会;而中国股市是自上而下靠行政手段建立的市场,人造的成分多了一些,它存在的目的是为了给企业特别是国有企业以融资的机会。换句话说,国际成熟股市是投资者导向型市场,保护投资者乃重中之重;中国股市是融资者导向型市场,以企业融资最大化为第一要务,它的这种定位,注定会助长企业的资金饥渴症。
  小女生听得很认真,不时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她低头快速书写时,洁白的脖子微微弯曲,宛若优雅的天鹅。丘子仪不由心中一动,她很像一个人,像谁呢?他搜肠刮肚,乔虹飞——他当年热恋过的女友乔虹飞,跟她一样地清纯可爱,一样地透着灵气,只不过眼前的这位小女生在时间的坐标上位于“现在进行时”,言谈和穿着也更为时尚罢了。
  “丘老师。”丘子仪的片刻走神被小女生的快速提问拉了回来,“中国股市有三分之二的国有股和法人股不流通,国际成熟股市也有这种不流通的股票吗?”
  “也有。”子仪答道,“这种股票,在国际成熟股市叫做优先股,只参与分红,不参与决策,企业一旦破产清盘,优先股将排在债务之后普通股之前,对企业的财产享有优先权。不过,这种优先股与中国股市非流通的国有股、法人股不一样,数量没那么多,也决不会形成一股独大。”
  ——中国股市非流通股的一股独大与庄家炒作之间有什么内在联系吗?
  ——国际成熟股市也有庄家吗?如果有,它们的庄家与中国的庄家有何异同?
  ——国际成熟股市都采取什么具体措施保护投资人的利益?这些措施在中国股市可以复制,可以借鉴吗?
  ——国际成熟股市都发生过股灾,就连中国香港和台湾以及韩国、日本这类的亚洲股市,都发生过触目惊心的股市崩盘,这种情况,在中国内地有出现的可能性吗?
  ……
  小女生伶牙俐齿,唇枪舌剑,她的问题连珠炮般脱口而出,像武林高手娴熟挥舞的屠龙宝刀,招招直逼要害。这些问题有些是子仪熟悉的,能够从容作答;而有些却是他第一次面对,没有做过深入调研,回答起来未免感觉吃力。不过还好,凭着自己丰富的知识和敏锐的反应,他举一反三,腾挪躲闪,还能招架抵挡。逐渐地,又有一些学生围上来,七嘴八舌,纷纷提问,也有喝彩叫好的。直到上课铃再次响起,大家纷纷回到自己座位上,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丫头的问题好尖锐,他不禁这样想到。
  下课之后,收拾讲台上的东西时,丘子仪发现一个白皮笔记本,这个笔记本不是他的,对了,刚才那个小女生好像拿着它做记录来着,后来铃声一响,大家匆匆返回座位,她就把它落在讲台上了。他朝正在离场的学生们望去,却找不见那女生的身影,便问老马:“课间那个挺能提问的女同学是谁?”
  “你是说冯灿灿吗?”看来,马大伟也对刚才的舌战印象深刻。“国际金融系的。怎么,你想找她继续探讨?”还没等子仪开口,他就朝一个四十出头的“眼镜女人”喊:“张老师,你们班的冯灿灿呢?”
  “她同宿舍的一个女同学肚子疼,她提前退场,陪着去医务室了,”“眼镜女人”很是殷勤,“怎么,有事吗?我让人去喊她。”
  马大伟看着丘子仪。
  “不必了。”子仪连忙说,笔记本仍在他手里捏着,不知怎的,他没提让“眼镜女人”把笔记本捎还给那个叫冯灿灿的小女生,而是对马大伟说:“我只是觉得她的问题问得挺新鲜,对我也有启发。”
  “好吧。”马大伟拍拍子仪肩膀,“我去喊司机把车开过来,你一会儿就去门口吧。”
  丘子仪望着转身走开的马大伟,怔了一下,把捏在手中的笔记本放进了自己的皮包。
  冯灿灿,名若其人,他飞快地想,她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阳光灿烂。
  回到家,丘子仪拿出笔记本,翻了翻,这个笔记本里记的东西主要是数据,还有一些学术上的问题,看来对她很重要。最后几页是今天的课堂笔记,是他所讲的,有些地方还画着大大的问号,小女生想必是另有自己的看法。
  在稍后的一页上,他发现一幅圆珠笔素描,画的是一个瘦高男人,神采飞扬,唾沫星子飞溅,十分夸张。他认出,这人就是他自己。这女孩可真够调皮的,不过画得很传神,讲台上的自己,一定人五人六,比较虚伪。他会心地一笑。
  忽然,他心头有点不自在起来,未经许可就翻看一个陌生女孩的笔记本,这算什么?他赶紧将笔记本合上,决定明天就把它给小女生邮回去。她叫冯灿灿,是国际金融系的,地址和邮编应该和马大伟的一样,笔记本邮到她手里不会有问题。
  第二天让“小红帽” 快递笔记本的时候,他一时心血来潮,往邮袋里插入了一本自己新近出版的专著——《企业融资全攻略》,并飞快地写了一张字条:
  冯灿灿同学:现将你落在讲台上的笔记本邮回,同时附上本人拙著一本,但愿能对你撰写调查报告有所帮助。
  想了想,又不由自主地添上了个落款:一个唾沫星子乱溅的人。
  邮件发走之后他如释重负,后来几天小女生的影子偶尔还在他脑海中闪现,但是他很快就把这件事给淡忘了,因为他开始忙了起来,他当上了安吉文化公司的常务副总。
  安吉文化公司是个注册资金并不很大的综合类文化传播公司。按说在这个领域中,就规模论,它只能算是个中等企业。可安吉却总干大事,电视剧拍了好几部,广告片也制作了不少,在业内说得上是卓有名声。公司总裁张吉利有句名言:关系就是生产力。张吉利对这句话的精神实质算是吃透了,可谓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中。张吉利为人处世八面玲珑,办起事来路路通,凭着机敏的头脑和巧舌如簧能把死人说活的一张嘴,愣是白手起家,把安吉从一个最初只有几个人的工作室,风风火火地发展成为一家本部上百号员工、在上海和深圳等主要城市都设有分支机构的上规模、有品牌、业务做得有声有色的经济实体。
  说实话,安吉之所以有今日,除了依靠张吉利本人过人的悟性和高超的公关能力外,还得益于一件正确时间所办的正确事情:九年前,公司初具雏形的时候,他把这个所谓集体所有制的私企,挂靠在了安德总公司的旗下。安德是个正儿八经的正局级国有单位,有了安德的大旗,安吉文化干起事来便顺风顺水,驶入了飞速发展的快车道。而一旦把总公司的一把手冯建设摆平,每年象征性地向上级单位缴纳几个钱的管理费,安吉文化便可以披着国有企业的外衣,而继续享受原来民营企业的种种灵活和实惠。
  张吉利在官场上也称得上如鱼得水,虽说他学上得不多,却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察言观色、揣摩上面意思之类的实际学问,他是无师自通。他深深明白,冯总是一位强势领导,安德总公司的大事小事唯冯总马首是瞻。安德,就像是一个大家族,而冯总,就是这个大家族中的族长。在这个大家族之内,搞掂了冯总,就搞掂了一切。冯总廉洁,不好钱,可冯总喜欢美女,尤其喜欢有品位的美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很正常。张吉利三天两头给冯总介绍演员,发模特儿,陪着吃饭跳舞什么的。美女围着冯总转,冯总高兴,冯总舒坦。可冯总决不会和美女上床,这是因为冯总有原则,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度,超过这个度,真理就变成了谬误。再说,冯总有糖尿病,男女之事动真格的不大跟劲,用句时下流行的术语来说,冯总有点ED,准确的医学名称叫勃起障碍。
  冯总的另一大特点是家庭观念强,听老婆的话。每一位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冯总背后的女人就是他的结发之妻。冯总出身低微,凭着苦干实干,也凭着当年老岳父的政治背景,才有了今日的辉煌。冯总的夫人许婷虽说是高干子女,可人很贤惠,放着好好的医生不当了,回家相夫教女,全力支持冯总。冯总对夫人是知恩图报的,也是言听计从的。
  张吉利和冯总的夫人早年就认识,所以,彼此走得比较近,他对冯总夫人很是热忱,一见面就大姐长大姐短,叫得倍儿亲。安吉文化投资的电视剧《雪后俄亥俄》剧组出国拍外景,张吉利特意把大姐安排进去做“监制”。他亲自陪同大姐,一路上殷勤有加。就拿住店来说吧,人人忙得贼死的剧组工作人员一律两个人合住一个标准间;导演和主要演员待遇特殊些,住单间;而什么实际工作都不承担的大姐则享受最高标准,不仅一个人住一个房间,而且这个房间还是豪华大套间。张吉利的工作重点不在剧组,在陪大姐游玩,陪大姐疯狂购物。大姐有逛街瘾,他就三天两头陪着大姐在大商场里逛,从早上逛到晚上。在国内最烦逛商店的张吉利这会儿也忘记什么是烦什么是累了,他屁颠儿屁颠儿,跑前跑后,大姐喜欢什么就给拿什么,一律他埋单。大姐说千万别,这样不好,张吉利说没关系,花多少钱回国后我找冯总要。钱当然不会找冯总要。抱着一大堆名牌回家的大姐说吉利这个人很实在。不久张吉利就被破格提拔成了安德的副总。虽然是总公司副总了,可除非万不得已,张吉利从来不去总公司的办公地点上班,仍然一心耕耘安吉那一亩三分地。张吉利深知,总公司是个是非之地,水深得很。自己和“上头”保持着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这样最好,他决不贪图国有企业中的权力。不过,张吉利还是很高兴,他看重安德副总这个名分,这毕竟代表着副局级,如今的社会很认这个。任命下来时他看似不动声色,但却跑到总公司合同医院的高干病房享受了一个星期单间,调理身体,并弄得尽人皆知,招朋友们车水马龙地前来探视。以前张吉利也住过院,住的是顶级医院的特价高级病房,按说那特价高级病房酒店式管理,比现在这合同医院的高干病房可豪华得不是一星半点,但张吉利不喜欢,那地方有钱就能住,鱼龙混杂,哪像这里,你瞅瞅,左边房间住的是高行长,右边房间住的是田局长,都算得上当今一言九鼎炙手可热的实力人物。朋友们看他时,他只需不经意间流露出一句谁谁谁住我隔壁,便会引来一阵啧啧的赞叹,这时候,他心里便格外得意。公司里的员工们多有疑惑的,张总活蹦乱跳得跟牛犊子似的,住哪门子医院?还是跟了他多年的王副总最了解他,一句话道出了他的心思:咱张总哪里是看病,分明是在找感觉!
  张吉利春风拂面马蹄疾,可是再春风拂面的人也有不顺心的时候。有人给他上眼药。不知是谁越过安德总公司,把安吉文化的所有制情况直接捅到了顶头的上级单位——集团公司那里,说安德这个纯国有企业里还保留着个“白区”。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上半叶,姓社姓资的问题刚刚整清楚,有些事情大家还都比较敏感。集团领导对反映上来的情况很是重视,集团的陈总指示,安吉要么改制、收编为国有,要么离开本系统。那些日子张吉利那叫一个烦,吃不下睡不着。他向冯总叫屈:“老板啊,您可得给我做主,我可是领导的小金库呀,留着安吉这么个集体企业,您花个钱不是也方便嘛。”冯总正色训斥:“组织的决定一定要服从,决不能往歪处想!”随后又私下点拨:“你也不用太着急,等两天看看,我找机会帮你说说话。”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张吉利真算得上是一员福将,每逢遇上过不去的坎儿,总会有贵人相助,这回也不例外。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党中央提出了多种经济成分并存的所有制结构的构想。身为集团党组成员的安德总公司总经理冯建设顺水推舟,很策略地在集团党组会上为安吉说了几句话,情况发生了微妙转变,集团领导班子忽然觉得国有体制里保留一点集体成分也没啥不好,也算是符合中央最新精神嘛,于是再没人提让安吉出局这档子事了。

  丘子仪和张吉利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发小。
  丘子仪回国时原本打算自己创业来着。他在美国念完工商管理后,曾在当地的投资银行工作过几年。他有经验,也有些商业关系,所以,想在国内开办一家金融咨询公司,为有意在国际上融资的中国企业做财务顾问。目前国内这样的咨询公司凤毛麟角,市场需求却很大,只要操作得当,业务应该是很有得做的。丘子仪出国之前在机关干过两天,后来在报社当了一段时间经济记者,他发现自己是个不愿意让人管的人,尤其不适合在体制内吃官饭。记者工作倒是还对他脾气,他喜欢深度挖掘新闻时的那种激动,那种挑战性,可是他却讨厌弥漫于国内新闻机构中的官本位风气。明明是编辑记者,却都想当个什么长,或相当于什么长。人人削尖脑袋往上爬,钩心斗角,你踩我我贬你。这也是他后来坚决考托福出国留学的原因之一。虽然他在海外时就非常清楚,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干事业的大机会将在国内,但是他对国企的总体看法却是悲观的。在国有单位,你做不做事是次要的,要紧的是必须会“做人”,而这做人,说白了,就是吹牛拍马,见风使舵,搞好与上面的关系,博得上司的赏识。为了让上级认可你和你的工作,你就免不了要说假话,做假汇报,因此,所谓做人,做的是“伪人”。当然了,做伪人也绝非简单之事,要做到和真人一样,方见炉火纯青,方能最终胜出。这种两千年的官场陋习,丘子仪早就领教够了,现在是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体制内的机构他决不想再进。回国后曾有几个单位请他,有事业单位,也有国有企业,他都婉言谢绝了。这时候张吉利联系上了他。
  “子仪你不是还没落梃吗,就来我这儿干算了。”张吉利开门见山,见子仪没接他茬儿,便又用近乎恳求的口气说:“也算是帮帮我呗。”这小子还和当年一样,说起话来口若悬河,很有感染力。他们坐在酒店的咖啡厅里,近旁假山上的泉水淙淙作响。这么多年没见,张吉利,这个从小和他称兄道弟的朋友如今是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一丝不乱的头发向后背着,光洁得令苍蝇打滑蚊子劈叉。总体来看,张吉利的小模样较以前丰润了许多,不再那么尖嘴猴腮,不过,他嘴角上却依然挂着儿时的那一丝若隐若现的狡黠微笑。张吉利的身边还坐着一位身材高挑、眼睛明亮的姑娘,她是桌边的第三个人,谈话的唯一旁听者。张吉利介绍说,她是他新招的秘书刘丽丽,也是海归——打美国回来的,如果干得好,他准备让她搞业务。
  丘子仪继续绷着,对张吉利的提议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对方。他知道自己这个老谋深算的故交办起事来从来都是目的性极强,他请他加盟决不会仅仅冲着两人当年的交情,况且那份交情早已受到过伤害。他等着张吉利说下去。
  果不其然,张吉利眉飞色舞:“资本运作,资本运作。”他口口声声道。据他介绍,这些年他玩儿大了,现在准备上市,指标也已搞得差不多,可为了把IPO价格弄上去,除了将业绩做漂亮外,还需要些特殊题材。丘子仪想,这个世界变化真的很快,就连以前满嘴糙话的张吉利,如今说起洋字码也不打磕巴了,还文绉绉地把增量首发新股叫IPO,听起来怪怪的,正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数载?丘子仪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张吉利接着说,他知道子仪认识北美的一些大公司,他想请子仪给他的安吉文化牵个线,与老外搞个合资项目,以便给他未来股票的承销商和股民们增加一点点想象力。这就对了,丘子仪想,天底下哪里会有免费的午餐,绕了这么大一圈子,现在终于揭开了锅盖。
  张吉利正式邀请丘子仪担任安吉文化公司的常务副总,百分之十的干股。似乎料到子仪会有顾虑,他特意说明:“安吉虽然戴着‘红帽子’,其实却是集体所有制。公司里除了我就是你,说白了,公司就是咱家的。多好的平台啊,咱俩想咋干就咋干!”他如此这般侃侃而谈,一副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表情。
  话说到这份儿上,丘子仪不好再不表态。平心而论,张吉利的提议还是蛮对他心思的:和知根知底儿的老熟人傍着干,总好过赤手空拳闯天下,何况找项目融资、策划上市,这正是他的专业,是他想做而尚未能做的事情。当然了,张吉利这人鬼心眼儿多了些,喜好趋炎附势,有些俗气,可如今这只认权和钱的年头,有几个人不动心眼儿,不趋炎附势,不俗气呢?
  然而,丘子仪还有一个不好说出口的重大顾虑:他和张吉利之间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往事,张吉利的前妻乔虹飞,曾经是丘子仪的初恋女友,后来的一件意外,铸成了他们三人乾坤大腾挪般的角色易位。长期以来,这件事一直是他们共同的心结,是压在三人心头的一块沉重的大石头。为此,丘子仪曾对张吉利耿耿于怀,张吉利也曾好长时间羞于见他这位老朋友。但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回过头来细细想,他和张吉利两个人全都已经结婚又离婚,乔虹飞也早已远走他乡,改了嫁,过去的恩怨,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淡化消弭。张吉利今天能诚心诚意找上门来邀他出山,还主动提出给他股份,这么做的潜台词就是向前看,旧恩旧怨一笔勾销。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再大度一点呢?小时候一起淘气,直至长大成人,从全过程看,张吉利毕竟也算个热心肠的人,是自己所了解的发小,他俩共事,至少比较踏实,可以省去彼此间的磨合。于是,丘子仪有保留地接受了邀请:干一段试试,股份他暂不接受——无功不受禄;来个三年为限,干出成绩,这百分之十的股份他照单全收,不给他也会开口要;若是没干好,他会拍屁股走人,不用谁轰。
  张吉利站起身,端起手中的杯子:“那好,我就以茶代酒,庆祝咱老哥俩旧缘重续。”说罢,他拍了一下一同站起身的丽丽那圆圆翘翘的小屁股,招呼道:“还不快叫丘总,从现在起,丘总就是你的顶头上司了。”




第二章 功夫更在学问外

  丘子仪到公司上班后,发现安吉文化公司与他所了解的现代化企业大相径庭。
  公司里的部门设置倒是真像那么回事,一应俱全,运转得也算有条有理。但是问题在于,这些部门相互之间却很少配合,各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原因很简单,各部门都是承包了的,相对独立,定期缴给公司一定数额的“租子”,然后赔了赚了就都归自己了。各部门头头干事情的积极性还是蛮高的,可由于公司实行的是松散管理,这些部门头头和分公司领导就逐渐演化成了割据一方的诸侯,尾大难掉,除了总裁张吉利,他们一个个都谁的账也不买。从小就长于谋略的张吉利现在是深谙老板之道,他举重若轻,抓大放小,在财务上卡住各个部门的脖子,自己当甩手掌柜的,具体业务一律不管,一天到晚琢磨着平衡各方面的关系,或者怎么上点大项目,造些大声势。他的口头禅是:我是抓大事的,只要你们按时完成指标,我就对你们大撒把。可谁想犯各,那没门儿!
  这是一种虽不正规却很奏效的管理模式。奏效归奏效,但习惯了海外规范运作的丘子仪却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总公司领导冯总一语道破天机。张吉利你是山大王式管理,太粗放了,都什么年代了,你也该学着正规化一点了,不然怎么上市?张吉利忙说,那当然那当然,您看我不是把丘子仪给弄来了吗,人家可是喝过洋墨水的工商管理硕士。冯总您放心,我们马上正规起来,和国际接轨。见张吉利一味油腔滑调,冯总摇摇头,不再跟他费嘴皮子。
  丘子仪也看出在公司里搞正规化几乎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搞,当然可以,那就要打破原有格局,取消部门承包,搞成全公司一盘棋。而这样一来,就动了每一位“诸侯”的“奶酪”,也动了老板张吉利多年来颇为成功的运作模式,所以,这在短时间内是行不通的。改革暂且先算了,还是来点改良吧,比如加强部门之间协作之类的。但是即便这一点,也很难做到。公司里人事关系相当复杂,盘根错节,小山头林立,在内斗内耗方面,毫不亚于国有单位。只要你稍不留神,你说过的某句话就会添上作料传到当事人耳朵里,造成芥蒂,从此后把彼此之间的关系弄得疙疙瘩瘩,而你自己还不知道究竟是咋回事。
  公司的中层干部之中,丘子仪发现,有两个人是不能小觑的。一个是广告部经理李建华,一个便是业务部经理刘丽丽。
  李建华在公司的地位,主要来自于他的营业额大,上缴利润高。俗话说,啥将带啥兵。说起来,这位三十多岁的广告经理在为人处世方面还真有几分像张吉利。此人的特点也是心眼儿活,嘴上功夫特别好,倍儿能白话。当年他来公司应聘时,长长的头发扎成马尾辫,摆出一副很酷的艺术家派头,他号称自己是法兰西混血——老娘是正宗法国人。至于学历嘛,普罗旺斯大学艺术硕士,他生怕人不知道,还特意解释了一番:普罗旺斯,那可是大画家塞尚的故乡!论艺术,全法国数一数二,直接和巴黎叫板!闻听此言,在场的招聘者和应聘者,全都不得不对他肃然起敬。他天生一张高鼻梁大眼睛的“雅利安”面孔,一开始就连见多识广法眼如炬的张吉利,都被他给唬住了,以为他真的像他自己声称的那样,是个半拉洋人,于是立马礼贤下士,给了他个部门经理当。要说起来,这个职务李建华干得还算不错,他懂设计,也会画上两笔,业务很快就上了道。公司来外宾时,张吉利想起还有李建华这么位大能人儿,就叫他来当翻译。他很有分寸地推辞说:“不成啊,张总,我们法国不说英语,我只会讲法语。”没承想,有一天还真有一位法国商人来安吉谈业务,张吉利寻思,这回建华的法语特长该派上用场了。他赶紧让人把李建华喊来,给沟通沟通。结果这个号称法兰西混血的东北大馇子,朝法国客人瞪着俩大眼珠子,吭哧半天,半句话都没吭哧出来。把张吉利气得直翻白眼儿,骂道:“一边儿去一边儿去,什么玩意儿!”
  不过,尽管李建华说话水分大,有时不太靠谱儿,可总的来说他仍然是张吉利的一员爱将,这不仅因为他嘴巴甜,张总爱听什么他讲什么,马屁拍得很舒服、很到位,而且也因为他在广告方面确实有两把刷子。他人机灵,点子多,见了客户能忽悠,云山雾罩,满嘴新词汇,三下两下就把客户拿下,让对方晕晕乎乎地与他签约。平心而论,他为客户做的策划和创意,有的还真的挺不错,大气之中透着巧妙。其中的一些佳品,在京城乃至全国广告界都产生了影响。几年下来,李建华本人手里逐渐攥住了一大把有实力的客户,所以,公司里无论是影视部、演出部,还是展览部,或者外地的分公司,都得买他的账,因为他们的业务都需要他的客户来支持,来埋单,他们都想从他锅里分杯羹吃。
  这样一来,李建华的地位就有点特殊了,他也就不太把别人放在眼里了。而大家呢,明面上抬举他,私底下却都觉得他太狂,等着看他笑话。特别是,近些日子李建华倚仗着自己利润大户身份,对老板也有几分不尿,四下里散风,说张总在公司任人唯亲,拍脑瓜子决策,这样的经营管理,是没有前途的。
  一来二去,话传到了张吉利耳朵里,张吉利当然大发雷霆,他自认为待李建华不薄,要不是自己对他的信任和赏识,为他提供施展才华的平台,放手让他拳打脚踢,这个只有高中学历的大馇子(张吉利调查过了,李建华根本没有什么法兰西血统,只是一个来自绥芬河的小混混——要说老毛子血统,往八辈儿以上捯,也许能捯出点线索来)哪会有今天?这小子居然敢犯各,还反了他呢!张吉利在经理办公会上不点名地大骂了一通:“妈拉巴子,安吉文化就姓张,别的什么都不姓!谁要是觉得在这儿不痛快,给他妈我滚蛋!”经理们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没人言声。李建华梗着脖子,眼睛看着窗外。会议室充满了火药味,剑拔弩张,大家都僵在了那里。最后,主抓行政的王副总把红脸唱到底:“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在安吉,张总的指示就是最高指示!张总是咱安吉的缔造者,没有张总,就没有安吉的今天。现在宣布一条纪律,从今往后,凡是对公司经营管理有想法有意见的,一律到经理办公会上提,谁要是在底下犯自由主义,休怪公司不客气,一定严肃处理!”王副总是公司草创时期跟着张吉利摸爬滚打的老人儿,业务上能力有限,但在捍卫张总革命路线方面,却一向是很坚决的。有了王副总这番总结性发言,张吉利肚子里的气才算顺了几分。
  散会后张吉利对丘子仪发牢骚:“你说李建华多他妈不是东西,整个儿一白眼儿狼。给他妈我等着,有丫好瞧的!”
  子仪劝道:“他所说的话未必一点道理都没有,咱们的管理水平的确应该有所提高了。再说了,他虽然不是东西,你也没必要现在招他,他毕竟攥着那么多业务呢。”
  “什么他妈狗屁业务!”张吉利忿言,“还不都仗着我安吉的牌子,看我早晚把狗日的给废了!”
  至于丽丽,之所以不能小觑,是因为她是张吉利的“情儿”,也就是李建华抱怨张吉利任人唯亲的那个“亲”。丽丽大专毕业后也曾去美国上了两年学,说是上学,其实上的只是语言学校,而且上得有一搭无一搭,直到回国,英语也没完全过关。丽丽很放得开,旧金山附近有个嬉皮士村,那里的人一律不穿衣服,男女混居,据丽丽自己讲,她愣是在那儿住了两个星期。“你穿衣服没?”张吉利问她。“别人都不穿我干吗要穿,”她没事儿似的回答。张吉利望着她火辣辣的魔鬼身材,倒吸一口凉气,真他妈个小婊子!
  丽丽刚来公司时给张吉利当秘书。她一身女人味儿,除了打字接电话安排总裁日程等分内工作外,她还很有眼力见儿,时不时给总裁端个茶倒个水洗洗袜子,在生活上对总裁体贴入微,照顾得无微不至;另外,她也很乖巧,知道啥时候说啥话。一来二去,她就把动不动骂咧子的张吉利给和平演变了。张吉利逐渐离不开她,出门总带着她,对她的进言也开始采纳。早先,总裁办公室门槛儿很低,比较接近一线,只要事关业务,经理们敲敲门便可进去。而自从丽丽把在了门口,大事小事就先得和丽丽说了,丽丽认为能行,就放进去见总裁;丽丽认为不行,就会推说总裁这会儿没工夫,给挡了驾。长此以往,经理们不得不对丽丽另眼相看,敬上三分。有那么一个星期,张吉利和丽丽一道失踪了,不在公司也不在家,手机也都不开,就连丘子仪都找不到他们。一个星期后再露面时,张吉利告诉子仪,他们一起去了巴厘岛度假,丽丽现在是他的人了。子仪有几分不屑,劝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天下女人多的是,你何必在公司里搞啊,这样公私不分,最容易制造矛盾了,闹不好就会军心涣散。”张吉利则戏言相答:“谁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不吃白不吃,不吃别人也得吃!”几句话说得子仪哭笑不得,没脾气。张吉利又悄悄透露:“知道吗,这小娘们儿在床上那叫一个疯!我跟别的女人都不太行,唯独跟她痛快。” 他还说,他俩愣是三天三夜没下床,睡得腿发软,走路直打晃儿。子仪定睛一看,张吉利果然眼圈发青,疲态尽显,不禁感叹:“都什么年纪了,还跟小伙子似的。悠着点儿吧!”
  不久后,张吉利专门成立了一个业务部,让丽丽当经理。这个部有两个功能,一个是为公司上市做筹备;另一个是开展各类业务,所谓开展各类业务,说穿了,就是给丽丽个挣外快的机会。这个部和别的部门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吃的是“皇粮”,没有指标,不必上缴“租子”。这一点未免引起了各路“诸侯”的嫉妒,称业务部为御林军。话从李建华嘴里说出来就更难听了:“什么他妈业务部,整个儿一‘夜部’。你们没看见,人家丽丽经理总是夜里上班,为张总特别服务。”一传十十传百,于是公司里的人都管这个业务部叫夜部了。
  没过多久,张吉利又把丽丽提拔为总裁助理。总助的分管部门,除了丽丽自己的那个业务部外,还有李建华的广告部。宣布此项任命时,李建华脸色铁青,气得肚子鼓鼓的。后来,公司上上下下传说,气不忿儿的李建华要拉着自己部门的人马离开安吉,挑摊单干。但是李建华出走的事到最后又无声无息了。
  “你是怎么把李建华这个刺儿头摆平的?”有一次丘子仪好奇地向张吉利打探。
  “跟我玩,他还嫩了点!”张吉利撇撇嘴,“整个一生瓜蛋子。他以为自己是谁?我想让他怎么死他就得怎么死!”
  原来,张吉利悄悄查了李建华的账,问题不少,特别是广告制作费的发票,票面上二十万元的,到出具发票的单位查原始凭证,底联上写的竟是二十元的录像带。这样的发票有好几张,算下来,李建华至少利用与底联不符的空白发票“黑”下了七八十万元。当然了,人人心里都明白,这种事在文化广告界其实也司空见惯,这些钱并不一定真的让李建华个人给吞了。广告经理得给客户回扣,给业务员提成,有时还要给媒体的具体办事人员私底下塞好处,这种灰色支出从哪儿走账?于是就出现了用空白发票冲账的做法,这已成为文化广告界的一条潜规则,大家心照不宣,这层窗户纸谁都不捅破罢了。张吉利对这样的规则不是不明白,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因为不管怎么说,倒腾假发票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他若较起真儿来,李建华还真得吃不了兜着走。要知道,七八十万元,按照侵占罪,也够判个多少年的了,而且说不定还会拎出一大批人来。所以,张吉利用这件事敲打李建华,李建华只好服软。“张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是您一手栽培的,您就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今后您说啥是啥。”说着,他“扑通”一声单腿儿跪地,鼻涕眼泪一块儿往下流。
  张吉利其实也并没真打算把李建华整死。李建华毕竟是公司的利润大户,谁也不会跟自己的钱袋子过不去。再说了,把案子一竿子捅到底,事态就会扩大,牵扯出客户、媒体之类许多今后还用得着的单位和个人,这样的局面,他是万万不愿意看到的。他放过了李建华,显得大人大量。李建华服服帖帖,不敢再奓刺儿。非但如此,第二年广告部的定额李建华还主动在原有基础上增加了两成,成了安吉文化货真价实的利润上缴状元。当然了,李建华之所以这么舍得出血,似乎有些将功补过的意思。
  张吉利摆平李建华,说到底靠的是牢牢掌握着财务部的控制权,能够把各部门的账目一查到底。张吉利办公司走的是部门承包之路,可他却非常懂得牢控财权的道理。业务部门的事情随承包人各自弄,只要缴够“租子”就行,可财务部却决不许乱来,财务部的权力他从未下放过须臾。每一名会计都是经他点过头才进公司的,其中有一些还和他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比如财务部经理林小琴,就是他表姑的闺女,论起来也算是远房表妹,有人说他们俩还曾有过一腿。在安吉文化公司的财务部,会计的业务水平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老板的忠心程度。每两名会计负责一个部门的账目,直接对老板负责。所以,张吉利对每个部门的资金进出都了如指掌,这样也就捏住了各路“诸侯”的命门,他们也只有乖乖听他话的份儿了。
  张吉利的这一手果然厉害,就连丘子仪也不得不自叹弗如。他说吉利你是手中无剑心中有,公司琐事看似不闻不问,其实却大权独揽,生杀予夺,他们哪个孙悟空都跳不出你的掌心!
  闻听此言,张吉利十分得意,不禁向老朋友传授起经营之道:“记住吧,哥哥,商场如战场,小胜在于计,大胜在于权。《孙子兵法》是必须要读的,三十六计招招管用。”
  一旦探讨起经营管理,丘子仪对张吉利的这种投机色彩颇浓的伎俩就有些不敢苟同了,不禁正色道:“你说得不错,商场的确如战场。可我总觉得,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小胜不是在于计,而是在于智;大胜不是在于权,而是在于德;权变与诚信是一柄双刃剑。经营管理看似复杂,说开了却也简单:若想治人,应先学会做人。依我看,读《孙子兵法》,倒不如读孔子的《论语》和老庄的辩证法,老祖宗的这些东西里包含着大学问呢。”
  张吉利似乎有些扫兴,说:“你忒较真儿了。”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丘子仪原本想借这个机会进一步同张吉利谈谈公司现存的管理问题,张吉利却话锋一转,扯起了他最近开始热衷的高尔夫球。丘子仪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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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 曙 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