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官 文/李 辉
一 村部里,支书钮兴东领着几个人在甩扑克,手里攥着牌,嘴里插着烟卷,屋子里云雾缭绕。水旺老汉走近牌桌,张口问事,钮支书用舌头把烟卷搅拉到嘴角去,连说没事没事,一水瓢扣仨的鸡巴蛋村子,哪来那么多的事。钮支书的样子有点不耐烦。水旺老汉就转身往外走。水旺老汉和钮支书有些不合头,因此见面时总是有事说事,没事就各干各的。 水旺老汉走到屋门口,钮支书忽然记起一件事,就吆喝说:喂,老金,差点忘了,老黑昨天来电话说让你去一趟。昨天的话今天才说,他这是干什么?水旺老汉生气了,气哼哼地往回走了几步,忍不住想呛他几句。只因牌手中有群众,当群众的面挨呛,钮支书脸上一定挂不住,传扬出去又会生闲话,说村班子不团结。水旺老汉忍了又忍,把到嘴的话咽回肚子,匆匆回到家里告诉老伴一声,抓起个馒头吃着大步往乡里走来。 老黑是乡派出所的所长,主管三个警察,兼管水旺老汉他们这帮子村治保主任。两年前的秋天,老黑所长来乡派出所上任,几天后便召集村治保主任开会。老黑所长兴冲冲走进会议室,目光一撒他瞪了眼:屋子里都是些老得不像样子的老年人,白胡子,白头发,麻团儿脸,嘴上都叼着旱烟锅,咳嗽声吐痰声此起彼伏。老黑以为下错了通知,召集的是个老龄人会议。弄明白没错后老黑的脸当场就黑下来,随便讲了几句什么便宣布散会。 对于基层治保组织,派出所只有兼管权,没有任免权,人员没法儿换。老黑所长就揪着头发想办法,几个夜晚没睡,老黑琢磨出一套措施,往老汉们的脑子里灌输知识,提高他们的治保素质。这法子说来简单,办起来麻烦,好在有点管用,两年时间弄下来,培养出了几个金水旺这样的认真办事的治保干部。事倍功半,老黑感到不平衡,每当见到那些弯腰撅腚的老治保干部,脸还是禁不住要变黑,怎么也克制不住,很快就落下个老黑的绰号。 水旺老汉来到乡里时太阳刚刚爬上屋顶,油光光的水泥大街上还没个人影。水旺老汉走到派出所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瞅了几眼,然后就弯下腰来跺脚,想把圆口布鞋上的泥巴跺掉。老黑所长说过的,治保干部等于编外警官,原话水旺老汉没记住,只记住了他们治保干部也是公安,不穿公安衣裳的公安。听过了老黑所长的这番话,水旺老汉就把自已看高了。嘴上添了个把门的,往日张嘴就可说话,而今却要三思了再三思。一睁眼就村里村外地盯事儿,盯到了就下手管,公安嘛!其它小事,例如衣帽整洁、手脚干净之类,也都讲究起来,尽最大努力符合公安条例。 十几步外的所长办公室里,老黑所长正在满屋转圈子,看一眼手表,看一眼窗子,这时他看到了大门口旁边的水旺老汉,便一把推开窗子,大声说,老金,我都等急眼了,你还在那里梳洗打扮,大闺女上轿呵!快过来,我手头还有案子呢!水旺老汉硬着头皮走进办公室,等着挨熊。老黑所长这次没有熊他,只是黑沉着脸说,金主任,麻老三要回来了。 啥?水旺老汉一下子跳起来。 麻老三要回来了。麻老三。老黑所长加重了些语气。 他……咋就回来了呢?水旺老汉的花胡子抖起来了。 你想把人家关一辈子呵?老黑没好气地说,麻老三这家伙改造得很成功,立功三次,减刑两次,狗日的照片竟上了报纸了! 水旺老汉愁眉苦脸地说,这咋办,村子刚安稳了这么几年! 麻老三回来就会不安稳了?你这话可不能往外说,传麻老三耳朵里去可就麻烦了!老黑打断水旺老汉的话,就算麻老三的事迹有些夸张,狗日的依然是个不安定因素,可咱们治保会是干什么吃的?老金主任,别光知道弄酸样子,平日里吹下的大话,该兑现了就要兑现吧! 老黑的话把水旺老汉提醒了。麻老三欺男霸女那几年,水旺老汉还没干治保主任,他经常给老黑所长说,要是他干着治保主任,麻老三一露头就把他掐掉了,不会任他胡作非为那么些年!现在,他干了治保主任,麻老三要回来了,说下的那些大话怎么能够收回呢!话往回说,如果他能把狗日的治住,让村子照样平平稳稳,这一功可就立大了!想到这里水旺老汉挺了挺腰杆子,说道,你放心,我保证把这个狗杂碎管得死死的! 你这是什么话?老黑着急地抢白说,麻老三是合法公民了,用你这样去管!水旺老汉轻轻哦了一声。至此水旺老汉才恍然大悟过来,麻老三已经不是那个麻老三了!用不着害怕他,也用不着提防他了!水旺老汉的心弦松弛下来,问老黑所长道,麻老三已改造成了好人物,那就不用费心管教了吧?老黑说,不管找你来干什么?只是不能跟管制犯人那样去管,也就是说,要管,还要上劲儿管,但是要装出不管的样子。还有,要好好关心他的生活,及时问寒问暖,帮他解决实际困难。水旺老汉说:这个我明白,就是要把麻老三当成咱的孙子,让他知道咱们公安好,不好意思再给咱们添事了!老黑赞许道,这一条你领会得好!不过,这件事也要背着他做,不能让他意识到自己是个必须关心的人。总之,你要牢记一条,千万不能小看了这件事,一发现有不对头的地方立即告诉我!水旺老汉点点头,问麻老三几时回来,老黑说三月六号,就是大后天。这时水旺老汉的心里有点乱了,老黑所长把话说得这般严重,可见麻老三的事情还麻烦着哩。 二 麻老三成为人物,成为不是村官的村官,是在十年以前。
十年前的一九九六年,水旺老汉还是个普通老百姓,钮支书已经干支书六年了。这一年的九月,秋庄稼收进家里时,钮支书做出了兴建村部的决定。因村子有点穷,集体的开支全靠村民集资,村民也不是很富裕,部分主儿还吃不上干粮。村部因此不能往好看里盖。钮支书盘来算去,只能盖个中上等的,四十几间大房,一圈院墙,造价三十八万元。集资人均三百元,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收缴上来,随后就开始了招标建筑商的事儿。 老百姓们清楚,公开招标只是个幌子,不相干的人,出什么价儿也捞不到手的。因此招标之事无人问津,就像没这回事儿。钮支书对百姓们的通情达理很满意。事实上在他这里,人选的确早已敲定,是湾东村的钱若法。钱若法是个工程贩子,他已经给钮支书放下五千元票子,还有一万元等签完合同后再给。预备签合同的前一天夜里,钱若法挟一只熟狗腿来到钮支书家,两人啃着狗腿喝着啤酒,把合同稿完整地打出来。万事齐备,只等明儿走过场了。钮支书送钱若法出门,送出院门口。明晃晃的月亮地里,他发现麻老三蹲在院门一旁抽喇叭筒烟,样子像一只挨了揍的狗熊。钮支书说,你蹲在这里干嘛。说完解开裤带撒尿,也不管尿水是否溅到麻老三身上。麻老三懒洋洋地站起来,等到尿水不响了,这才开口说道,钮支书,我想求你一件事。钮支书没做声,系着裤带往院里走,心想这个赖皮大约又没钱花了。 走进客厅,钮支书仰躺进沙发里,闭目养神。就像没麻老三这个人。麻老三也取个舒服姿式坐下来,从茶几上的泰山烟盒里抽出一根,放鼻子底下闻了闻味儿,点燃,贪婪地一连吸了好几口,感慨道,他娘的,好东西就是舒服死个人,福都让你们当官的享了!说罢,麻老三敲了敲茶几:哎,钮支书你不忙睡,我真的有事找你,我想承包咱们的村部工程哩。钮支书没当回事,连嗤笑都懒得嗤笑,顺嘴说,你是不是喝了几盅,哪来的钱。 麻老三的爹娘死得早,八岁的麻老三只好自谋生路,捧着个大瓷碗满村乞讨。那年头谁家的日子也不好过,麻老三时常乞讨不饱肚子,慢慢地就抄起了捷径,天黑后摸到野地里去,刨地瓜掰玉米回家煮了吃。日久不见肉,馋,他就做了一把大弹弓,瞄见鸡呀鸭呀什么的,瞅四下里无人,一弹弓射昏过去,塞进化肥袋子提上就走。胆子渐做渐大,被人捉住的次数就渐多,隔不多天就要挨一顿揍,出血了,在伤口上摁一撮干土,照干不误。十八九岁时,想娶媳妇了,正经了几年,几年后见媳妇没指望,把脸一抹恢复了原形,昼伏夜出,相中什么就往家鼓捣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又琢磨出一些新招数,月头月尾找村干部讨救济。讨到钮支书脸前,钮支书高兴就给一点,不高兴时连话都不给。求到什么了,麻老三满脸堆笑,打躬作揖;白跑一趟也不恼。承揽村部工程这一年他二十七岁,名声已臭得没法子提。 麻老三抽完那根泰山烟,又续上一根,嘴里吐出来的烟雾连环套似的一环一环套到钮支书脸前,慢慢说道,钮支书,我知道,我要揽这桩活儿,一两句话你不会相信;相信了时,也定准不会给我做的。但是钮支书你听好了,我先把话挑明了撂给你:村部这个工程,你给也得给,不给还得给,我麻根全揽定了!这时候的麻老三还不叫麻老三,叫麻根全。 这家伙还动真格的了?沙发上的钮支书躺不住了,他这才注意到,今黑日的这个麻老三,跟往日那个涎皮涎脸、低三下四的麻老三相去甚远。尤其是刚才的言谈作派,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这不是在做梦吧? 这就需要敷衍一下子了。钮支书冷冷地开了腔:麻根全,我们的招标是公开的,只要你能交足二十万元的押金,明天上午到村部里去投标就是了。 钱我没有,我知道也用不着,只要有你钮支书一句话,一分钱押金也不用交。二十万元,除非你钮支书,咱们村谁能拿得出这个数?麻老三站起来,我不想多说废话,时候也不早了,你要点个头,我立马走人,要是还想罗嗦的话,我麻根全可就在这里安家了,什么时候搬家由你定! 钮支书捺着性子说,麻根全,你想来这一手? 麻老三笑了笑,然后,破夹袄一脱,一甩,躺倒在了长条沙发上。 钮支书恼了:麻根全,你给我出去! 麻老三闭着眼睛说,今天晚上,你不给个话想让我出这个门,除非见血! 钮支书感到头皮有些发麻:你走不走?见麻老三没反应,他推了推他的胳膊,你想逼我动手是不是?撒野你得看看地方! 麻老三忽地坐起来,啪地一拍茶几,唾沫四溅地吼叫:姓钮的,现在我把实话吐给你,我麻根全今天来,压根就没打算活着出去!我窝囊了二十多年,窝囊够了!要么就死这里,要么就打翻身仗!说到这里,他从腰里摸出一把半尺余长的刀子,“当啷”丢在茶几上。 钮支书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脊梁沟阵阵发凉。他稳了稳阵脚,仍然端着架子说,麻根全,你想脱贫致富是好事,我们村干部会大力支持的。但是你可不能寻思歪门邪道,更不能干违法的事! 你住嘴,这话我听了恶心!麻老三又拍了一下茶几,之后就说一句话拍一下茶几,你这个村官是咋样致富的,你以为老少爷们都不知道?单是从招待费里抠钱这一项,就能戳起一方小楼哩!你吃着村民的肉,喝着村民的血,肥得要拉油了,反倒还要挨表扬受奖励,人模狗样地吆五喝六!我麻根全仅仅偷只鸡摸只鸭,只能填饱个肚子,却遭到千人戳万人骂,活得不如一条狗!这他妈的太不公平了!为了一口气,老子也要把这件事摆平! 这狗舅子是穷疯了!钮支书肚子里叫骂不绝,嘴上说,麻根全,你可以去告状嘛!麻老三冷冷道,你以为老子告不倒你?但老子不告!把你龟孙告倒,老子得不到丁点好处,没好处的事情老子从来不干!老子要和你劈份子,喝口汤!说到这里,麻老三抓起一杯茶水灌下去。钮支书满脸乌青,忍气吞声,你不要老子老子的,你眼里没我这个村支书,还得论论辈份哩! 狗屁!麻老三一把抓起了刀子。 钮支书蓦地睁大眼睛: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想给你放血哩!你这身子,放个十斤八斤的血保证没事!钮支书脸色蜡黄,眼珠子直骨碌,随时都想往外窜。麻老三看在眼里,接着说,可眼下我还不想给你放。现在我要回家去睡觉。在这里你不会让我睡安稳的。他用刀子刮着胡子,嚓啦啦响。老子这几天伤透了脑筋,攒下他妈的一百年的瞌睡哩。要不是走投无路,哪个王八羔子愿意寻死!发现钮支书暗暗松口气的样子,他忽地扬起刀子,刷地抡向钮支书的脑袋。 钮支书“啊”一声惊叫,扑通坐到了地下:快来人哪…… 你喳呼什么?想把你的老婆孩子喊过来一块挨刀子么?麻老三拇指拭着刀锋,嘿嘿冷笑,姓钮的,你睁大眼睛看好了!说着,他左手捏住了自己的左耳轮,右手突地挥起刀子,一道寒光闪过,半截耳朵已经捏在了他的手中。 钮支书眼睛一黑,一腚坐了下去,不敢睁眼了。麻老三踹了他几脚,把毛茸茸、血淋淋、还在痉挛着的耳朵递到他的眼前,你听着,眼下老子还不想死,也没打算让你死,但只能让你再磨蹭一天。明天这个时候,你要还说这说那,老子就要让刀子跟你说了!老子只留下你的女儿,老子要让她做老婆,公安局什么时候逮住我,我什么时候再捅她! 麻老三甩扑克牌样把半截耳朵啪地摔在茶几上,提着刀子出了门。 茶几上的半截耳朵还在微微颤动,钮支书看得心惊肉跳,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它,抖抖索索地伸出手去,想把它扔出去。手伸了几伸没敢碰,抓了一只茶碗扣起来。他跳起身破口大骂:我日麻根全他祖宗!骂完放声大哭。 村部工程包给了麻老三。 这件事显然会引起老百姓们的非议。非议不非议的,钮支书从来不在乎,但这码事会影响他钮支书的威信。人们会说:咦,钮支书怎么跟这么个人勾搭上了?这就不是一件小事了。他必须想办法提高麻老三的威望。 招标结束后的第三天,钮支书想出了办法。他吩咐老婆四处散布流言,说麻老三得到一个崂山道士的指点,学了一身气功,三十步内,指头一指就能指得死人。眼下他已成了这一带黑势力的头儿,正计划着找人复仇哩。钮支书为了不让打过他、骂过他的村民吃亏,只好用村部工程收买了他。这几年,黑帮黑派出了不少,打砸抢掠,弄得人们胆战心惊,谈虎色变。把黑帮的帽子扣麻老三头上去,这一手保准管用。 果然,麻老三的威望一下子高起来了,从孙子辈里窜出来,忽地窜到了爷爷辈的高度。老百姓眼睁睁看麻老三为村部工程招兵买马,昂首挺胸地走来走去,不敢说一个字的闲话,要是走对了头儿,大老远就给他预备下了好看的笑脸。麻老三的头就昂得更高了,除了钮支书,他谁都懒得理睬了。 麻老三没有动用专业建筑队,他搜罗起一帮土瓦匠、土木匠,土法上马弄下了工程。钮支书暗暗估算了一下,麻老三至少赚了七八万元。钮支书干瞪眼没办法。他娘的,计划了三四年的一块肥肉,吃到嘴上了又被狗抢去了! 这天傍晚,钮支书窝在家里喝闷酒,思索新的生财之道。麻老三推门进来,从腰里摸出一捆钞票撂到钮支书跟前。钮支书一时摸不着头脑,望着钞票发愣。麻老三大大咧咧地说,老钮,这是三万块,归你啦! 这真是喜从天降!钮支书兴奋得眼里冒绿光,两个月来的晦气、愤懑情绪一扫而光,激动得连连搓手:根全,你坐,你坐!心里喜滋滋地道,这个麻根全竟然比钱若法一流人还值得交往呢!麻老三继续说,老钮,咱麻根全够意思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以后看吧,咱不是抹嘴忘恩那号人!钮支书吩咐老婆炒菜,两个人你敬我让地喝将起来,酒越喝越热乎,话越说越投机,几个回合下来已经好成一个人了。麻老三提议,过些日子把山神庙后头的那片树行子卖掉,还是他出头把它买下来。钮支书同意。 麻老三没有满足于现状。村部工程结束不久,他拢络起一帮地痞二流子,真的要以黑帮人物的身份打天下了。帮内成员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光杆司令,因此就号称“司令帮”。麻老三出任司令,改麻根全为麻老三,他说,天地是老一,爹娘是老二,我是老三,除了老一和老二,全天下我谁都不怕! 麻老三领着司令帮,一连整治了几个老冤家,村庄便被他征服了。他的声望渐渐盖过了钮支书。麻老三继续扩大战果,替帮内成员报仇,去各乡镇开辟挣钱新路子。隔不多天就要打一仗。麻老三常常被司令帮成员抬回村。他躺在担架上,衣服撕破了,脸被打烂了,浑身是血,半死不活,却还挥舞着胳膊吼叫:回去,回去!我要打死他,打死他全家!我还没死,没有死!我麻老三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战斗到底! ......
责任编辑/杨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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