缉 毒 警

文/刘广雄

 

第 一 章    青龙桥

1

  
  细如牛毛的雨丝雾一般笼罩着古老的驿道,驿道上深深浅浅地散落着千百年来牛马踩出的蹄窝,以及山民们的脚印。细雨丝丝缕缕地抽打着蹄窝和脚印里的积水。
  一棵很老的树,树皮像一只因苍老而皲裂的手。
  舒宁蹲伏在树后,皱着眉头睁大眼睛注视着雨中的驿道。王小刚蹲伏在驿道另一侧的一棵树后似乎睡着了,握在他手里的“五四”式手枪,宛若一只垂头丧气的鸟,似乎也睡着了。
  舒宁想要叫醒王小刚,就在这时,他看到雨雾中有两个模糊的人影正朝他和王小刚潜伏的位置走来。舒宁知道那就是他们要等的人。
  尽管他无法看清那两个人的面孔,甚至那两个人的身形也是模糊的,只能隐隐看到两个人都背着山民常用的那种竹篓。
  舒宁猛地站了起来,同时伸手去拔挂在腰带上的手枪。然而他没有摸到自己的手枪,他苍白的手触到的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枪套。
  枪哪儿去了?
  难以置信的舒宁迅速地又在自己腰间摸了一把。这次更糟,甚至连那个空空如也的枪套也消失了。而那两个背着竹篓,沿着驿道穿过雨雾朝他们走来的模糊身影却越来越近,现在已经走到了舒宁的跟前。黑影在舒宁的眼中仍然是模糊的,他无法看清他们的面容,甚至无法分辨他们是男是女。舒宁感到巨大的阴影正无法抗拒地朝着他压下来。
  天突然就黑了。
  舒宁大叫一声,朝那两个黑影扑了过去。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脑袋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打了一下。是一颗木柄手榴弹,手榴弹就举在黑影的手里。是的,他仍然无法看清那两个人的面孔,但他无比清晰地认出了那是一颗手榴弹,清晰得甚至可以分辨出弹身上的数字……

2

   吉普车陷进了一个深坑,舒宁的脑袋撞上了吉普车的右侧门框。舒宁醒了。
  “我怎么会睡着了?”舒宁咕哝着。他似乎仍然停留在刚才的噩梦中惊魂未定,本能地伸手朝自己的腰间摸去。他摸到了自己的手枪,他的手在枪柄上停留了一会儿,他需要确证自己的枪真的就在那儿。
  “一天一夜没闭眼,我都快睡着了。”驾驶员王小刚同样咕哝道,像是回答舒宁的疑问,又像是解释吉普车陷进深坑的原因。
  没有了引擎的声音,如注的大雨敲打吉普车篷布的声音越发响亮起来。舒宁推开车门走下车,先是右脚接着是他的左脚便陷落到了没过脚背的泥泞中。脚上那双崭新的登山鞋立即变得面目全非。
  舒宁愣了一下,用劲把登山鞋从泥泞里拔了出来。敲打到头顶上的雨水让舒宁猛地激灵了一下,他感到自己清醒了许多。
  “舒队你干吗?”王小刚叫了起来。
  “推车!”舒宁闷声闷气地回答道。
  “别推了!彻底熄火!”王小刚一边说,一边跟谁赌气似的猛拧车钥匙。电机发出干涩而刺耳的打火声,发动机就是不转。
  舒宁轻轻地“哦”了一声,仰头看天,雨水很直接地抽打着他的面庞,仿佛这样能够帮助他尽快作出一个决定。
  “走吧!”舒宁说出这两个字的声音很低沉,仿佛是在跟自己说话,而不是向王小刚下达命令。
  王小刚很快地推开左侧车门下了车。他不用听这两个字,他就知道舒宁会作出什么样的决定。
  两个人走到吉普车的后方,打开吉普车的后门。吉普车的行李厢里约略有些散乱地扔着两支微型冲锋枪,几包子弹,还有一个敞开的纸箱,纸箱里是几瓶矿泉水、几包方便面、几包袋装的面包、几包咸菜,还有两只竹篓。
  舒宁和王小刚无声地将武器、弹药和食品分装到两个竹篓里,他们用两块黑色的雨布将竹篓盖严实之后背了起来。舒宁拍了拍王小刚的肩膀,朝前走了,王小刚看了一眼抛锚的吉普车,紧随着舒宁迈开了脚步。
  这时,舒宁隐隐感到有些忧虑,女儿用压岁钱买的登山鞋,送给他的三十二岁生日礼物,第一次穿,就弄得一塌糊涂,女儿一定要不高兴了。
  雨更大了,地面一片泥泞,王小刚差点滑倒,舒宁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手,扶了他一把。
  “舒队,咱俩这样,像不像背毒品的马仔?”
  舒宁没有回答他。可怕的是,王小刚似乎恰好说出了他的梦境。有一会儿,他感到自己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旁观者,有了一双可以居高临下地观察自己和王小刚的眼睛。他看到自己和王小刚就像梦中的那两个黑影,他们在无边的雨雾和泥泞的乡村公路上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走越远,很快,那两个背着竹篓的黑影就消失在无边的雨雾和泥泞深处。

3

   凤城县青龙桥派出所所长老周坐在一张油漆斑驳的三屉桌后面,目光空洞地穿过油漆同样斑驳的木质窗框,听着屋檐上的雨水单调而执著地敲打着办公室门前的青石台阶。这样的声音很快就被两个人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他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在前面,后面是一个略显矮小的身影,两个人都背着山民们常用的那种竹篓,径直穿过派出所的小院,朝办公室走了过来。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时,屋子里的光线暗淡了片刻。老周费了点力气才认出这个浑身上下都在滴水的大个子是县局缉毒大队的副大队长舒宁,他身后同样全身上下都在滴水的是缉毒大队的驾驶员王小刚。
  “老舒……怎么会弄成这样?”老周站起来问。
  “车坏在半道上,走了两小时。”王小刚抢先咕哝着说道。
  “我们得上桥,老周,所里的车用一下。”舒宁说话的时候皱着眉头,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车在,没油。”老周答得很爽快。
  派出所的破吉普车停在院子里,宛若飘摇风雨中的一叶孤舟。看样子,搁那儿不是一天两天了。
  王小刚很响地叹了口气,卸下背上的背篓,像是被水浸泡得正在瘫软的一个泥人,拖泥带水地沉落到一把破藤椅里。他注意到老周望向背篓的目光有些异样,于是咕哝了一句:“枪、子弹,还有吃的。”
  “张斌、刘强他俩在桥上蹲一天了。” 舒宁自言自语般嘀咕道。他没有像王小刚那样卸下背上的竹篓,仿佛那只竹篓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静静地站在屋子中央,浑浊的泥水沿着他的裤管流到地上,蛇一样蜿蜒开去。
  “来了新情报,张斌他俩要等的人不是一个,是两个或者三个,也许更多,可以肯定,他们手里有枪。”王小刚又叹了口气。
  “张斌他俩只有一把手枪,七发子弹,还有一个手榴弹。”舒宁背对老周和王小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办公室的门口,屋子里越发显得暗淡,似乎所有的光都被舒宁高大的身影以及他背上的竹篓给挡住了。
  舒宁停在办公室门口,右手紧紧地摁在腰间。老周知道,舒宁摁住的,一定是挂在他腰间的手枪。老周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老周,”舒宁突然转过身来,两只眼睛有些直勾勾地盯着老周瘦削的脸,“给我弄头骡子来。”

4

   “你别抖啊!”张斌用肩膀拱了拱蹲在身边的刘强。
  “我没抖。”
  “你明明在抖嘛。”
  “那也不是因为我怕。”
  “怕就怕,你不怕,我还怕呐。”张斌三十出头,算是缉毒队里的老警察了,刘强年轻,刚从警校出来,干缉毒这活儿的时间还不到一年。
  “我还真不是怕,我就是冷。”
  “那我要是告诉你,我们要等的毒贩不是一个,是两个三个或者更多,而且他们肯定有枪,你怕不怕?”张斌问。
  “那我还是不怕,我就是冷,不光冷,我还饿。”刘强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上下两排牙齿打架的声音。
  “那是因为你没被人用枪口指过脑袋。”张斌这样说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刘强勉强笑了起来,他说:“斌哥,你也在抖。”
  张斌没有否认:“我是在抖。”
  既然张斌承认了,刘强就觉得有些无趣,两个人之间沉默了下来。
  “要不打个电话再问问队里?”片刻之后,刘强开口说道。
  “我看你不光是手机进水了,连脑袋都进水了。”张斌没好气地说道。
  “斌哥,那你说,会有人来吗?”
  “你说谁呐?毒贩?那是肯定要来的。情报不会有问题。”
  “我是说咱们的人。”
  张斌很快地摇了摇头:“整个缉毒大队就七个人,舒队他们昨天夜里还在山头上蹲着,你让谁来?”张斌阴郁地说完这句话,再也不吱声了。

5

   驮着两只竹篓的骡子像一个老年哮喘病患者,一直在舒宁的屁股后面呼呼地喘着气。雨小了一些,崎岖的山道依然泥泞不堪。
  “翻过这座山,就上桥了,这是条近道。”牵着骡子的舒宁一边走,一边扭头对走在骡子侧后方的王小刚大声解释。
  “你是活地图嘛,整个凤城县,不是人走的道你全知道。”王小刚尽管卸下了背上的竹篓,但看起来却越发疲惫不堪。
  “咱们还得再快点。”舒宁忧心忡忡地看了看弯在山脚下的江流,使劲拉了拉骡子的缰绳。
  “我知道,晚上两分钟,说不定斌哥他们命就没了。”
  王小刚声音不大,但舒宁听得很清楚,他感到自己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舒宁扭过头,吼了一嗓子:“别瞎说!”
  王小刚垂下了头。
  骡子就是在这时候倾翻的,它仿佛只是趔趄了一下,紧接着就像一块沉重的岩石翻下山道,朝着山脚下的江流滚落而去。
  天和地似乎一下子倒转了过来,舒宁甚至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缰绳拉扯着,跟骡子一块打着滚儿朝山下滚去。
  “舒队——”王小刚声嘶力竭地呼喊。

6

   “雨停了。”刘强无话找话地说。
  张斌“嗯”了一声。
  雨后的天空稍稍露出了一丝亮色,青石板铺成的桥面反射着铁器般的冷光。
  “斌哥,你说他们会来吗?”
  张斌摇了摇头,又肯定地点了点头。
  “毒贩?快了!”张斌说。
  “他们真的有枪,而且不止一个人?”刘强又问。
  “两个以上,肯定有枪!”张斌故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一些。
  “可咱俩,只有一把枪,七发子弹,还有……这个。”刘强说着把一颗手榴弹从腰后抽了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叹了口气,慢慢地旋开了手榴弹的安全盖,随后轻轻地将手榴弹搁到自己面前。
  “你把盖子打开干什么?”张斌闷声闷气地问。
  “大不了,到时候一拉弦儿,同归于尽,谁都活不了。”
  张斌的脸色有一瞬的凝固。他缓缓从腰间拔出一支陈旧的“五四”式手枪,摁住卡榫,退出弹匣,很仔细地数了数弹匣里的子弹,七发,没错,是七发。这时候,他似乎拿定了主意,“咔”的一声将弹匣塞进枪身,倒转枪柄,将手枪朝刘强递了过去。“这个,你拿着。”
  刘强连连摇头。
  “拿着,手里有枪,心中不慌。”张斌说。
  “那你呢?”刘强问,“把枪给了我,你就不慌?”
  “我使这个……”张斌抓住刘强的手,把手枪用劲拍进他的手心,然后缓缓地拾起了地上的手榴弹,细心地合上了手榴弹的安全盖。“这玩意儿,是拿来炸毒贩,不是拿来炸自己的……”张斌的声音很低,而且低着头,所以,他不可能注意到刘强的眼窝子里突然就涌出了泪水。

7

   “舒队——”
  王小刚连滚带爬地滑下山坡,冲到舒宁的身边。半跪在地上,试图把看起来已经晕了过去的舒宁扶起来。
  舒宁没晕,他仅仅是需要短暂地喘上一口气,需要短暂地闭上一会儿眼睛。他的右手,紧紧地摁在腰间,摁在他的枪柄上。金属的枪柄带给舒宁异常真实的感觉,这不是梦,只要睁开眼睛,他就能站起来。于是他很快地睁开了眼睛,喘了一口粗气。
  “我没事。”舒宁低声说道。
  “舒队,你的脑袋在流血……”王小刚叫了起来。
  “是吗?”舒宁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脑袋,把手举到眼前,他可以看到沾染在手指上的鲜血,雨水淋到他的手上,血水渐渐淡了。
  “皮外伤。”他说,“看看骡子还能不能走?”
  骡子斜躺在离舒宁和王小刚大约五米开外的地方,像一个绝望的老人,翕动的鼻翼里呼呼地往外喷着白气,大大的眼睛平淡而漠然地望向仍在下雨的天空。它像是完全屈从于自己的命运,躺在那儿,再也不愿站起来。两只竹篓压在它的身上。
  “恐怕不行了。”王小刚悲哀地摇着头。
  “得把它弄起来。”舒宁一咬牙,伸手在王小刚的肩上使劲摁了一把,站了起来,身形晃动了两下,总算是站稳了。
  王小刚连忙扶住了他。
  “检查一下,东西丢了没?枪,还有子弹。”舒宁说话时骡子一样呼呼地喘着气,很显然,他伤的不仅仅是脑袋,身上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地方也受伤了。
  “舒队——”王小刚似乎担心自己一松手,他的队长就会再次倒下去。
  “快去……”舒宁轻轻地推了王小刚一把。
  王小刚掀开遮住竹篓的黑色雨布,大声报告“东西都在”的时候,舒宁已经在骡子的身边蹲下了。
  “它没事,把它弄起来。”舒宁简洁地命令道。
  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在骡子的身侧蹲了下来。舒宁半跪下去,用肩膀顶住了骡子的腰。王小刚也半跪了下去,两只手托住了骡子的屁股。
  “一二——三!”两个男人同时使劲,骡子四蹄胡乱地挥舞、踢打一番之后,终于站了起来。
  “我在前边拉,你在后面推,把它弄到路上去。”
  古道西风瘦马。苍凉得几乎不长一棵树的大山,凝固的、几乎没有一朵浪花的大江,崎岖而泥泞的山路,两个男人一头骡子。没有声音,只有两个男人和一头骡子喘息的声音。

8

   “斌哥,你听,好像有人来了。”刘强一个激灵,低声说道。
  “不是前面,是后边来人了。”张斌的身子突然颤抖不已。“是自己人!”张斌说完这句话,像一个突然被戳了一针的气球,原本蹲着的他,缓缓地坐到了地上。
  “张斌……刘强……”果然传来了王小刚压着嗓子音。
  刘强一跃而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扑了过去。
  刘强欣喜若狂的声音不断被风隐隐吹来。
  一动不动的张斌眼珠子转了一下,他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喉管里“咕”的一声,像是硬生生地吞下了一个鸡蛋。然后他就看到了舒宁,他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舒宁,这个像一座大山般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男人就是舒宁,他的副大队长,但张斌已经认不出他的队长,舒宁浑身都在往下流水,宽大的脸庞上满是泥浆,红得发黑的血正从他的额角丝丝缕缕地流出,混合着雨水和汗水,穿过脸庞,流向嘴角。
  “舒队……”张斌叫了一声,他站了起来。
  舒宁伸出一只手,重重地压到了张斌的肩上。
  张斌却一转身,走开了。
  片刻之后,一前一后走来的王小刚和刘强约略有些惊奇地发现张斌蹲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旁,头埋在膝盖上,两只手捂着脸,肩膀在不停地抽动着。
  两个年轻人看了看正在无声抽泣的张斌,又看了看静静伫立着的舒宁,他们看到他们的队长正努力地把脸仰起来,仿佛这条高大的汉子正抑制着,不让他的眼泪像张斌一样流出来。

9

   “站住,我们是警察!”
  刘强这一嗓子喊得中气十足,因为他不仅刚吃了东西、喝了水,而且他的手里还有了一支微冲,满满一匣子弹。但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刘强就感到自己的眼前黑了一下,一条大汉一个虎扑挡在他身前,一眨眼的工夫,就干净利落地将毒贩压倒在桥头上。
  是舒宁很重地推了刘强一把,趁刘强一个趔趄,冲到了他的前面,挡住了他。
  “快!东西在腰上!”
  刘强愣了一下,明白了队长是让他搜毒贩的身。被舒宁摁在地上的毒贩死命地挣扎着,舒宁死死地摁住毒贩的两只手。刘强蹲下去,很快地在毒贩的腰间摸到了一个冷硬的铁器。“枪!”紧接着,他又摸到了一个砖头样的块状物,“海洛因!”
  舒宁叫:“铐子!铐子!”
  刘强“唉”了一声,反手从后腰上掏出手铐,“咔嚓”一声铐住了毒贩被舒宁紧紧摁住的右手,舒宁腾出手来,拧住毒贩的左手往后反别,又是“咔嚓”一声,毒贩被上了背铐。
  舒宁接过刘强从毒贩腰间抽出的手枪,这是一把同样略显陈旧的“五四”式手枪。舒宁摁住卡榫,退出弹匣,弹匣里的子弹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天光照耀下发出橙黄色的光芒。舒宁一拉枪栓,一颗子弹蚂蚱一样从枪膛里蹦了出来,准确地落到舒宁的手心里。
  “子弹都上膛了。”刘强说。
  那一边,王小刚利索地把另一名毒贩也给铐上了。王小刚叫了一声“舒队……”一只竹篓倾翻着,几块黄色砖头样的海洛因散落在地。离海洛因不远的地方,赫然是一支“五六”式冲锋枪,和两个冲锋枪弹匣。

10

   张斌打开毒贩的一只手铐,铐到自己的手腕上。刘强打开了另一名毒贩的手铐,像张斌一样,把自己和毒贩铐到了一起。
  “走吧!”
  六个从装束上看没有任何差别的男人在渐渐暗下来的天光中缓缓迈开了脚步。群峰与黑云之间的缝隙里,夕阳的余晖像伤口流出的鲜血,洒落到近乎凝固的江面上。
  王小刚突然“嘻”地笑了一声:“舒队,就差一副手铐,把咱俩也铐一块了。”
  舒宁没理他,他也累了,懒得说话。
  王小刚又说:“不是毒贩和警察,也不是一根绳上拴的蚂蚱,我真是走不动了,要能把咱俩也铐一块,舒队你就拖着我走吧!”
  舒宁就说了:“废话!我三十四,你二十七,我拖你还是你拖我?”
  王小刚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从兜里摸出一块小小的鹅卵石,朝舒宁递过去:“给梅梅的。”
  舒宁一伸手,也从兜里掏出一块江边的鹅卵石:“我记着呐!”
  舒宁举起鹅卵石,和王小刚递过来的鹅卵石碰了一下,两石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最困的是走在队列最后边的张斌,每走一步,感到拖动的都不是自己的脚,而是两根灌了铅的柱子。他的眼睛也快要闭上了,走在前面的舒宁、王小刚、刘强以及和刘强铐在一起的毒贩,他们的背影在他的眼中渐渐模糊起来,渐渐成了几个漂浮着的阴影。就在这时,他感到自己被毒贩拉扯着,正无法阻止地朝着身边的大江奔去。
  江流就在那一瞬间改变了静止的状态,宛如猝然醒来的睡虎,汹涌着、奔腾着,发出震人心魄的狂吼。张斌伸出没有和毒贩铐在一起的那只手,一把抓住了江边的一棵小树,同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舒队——”
  小树像一张弓,在两个男人的重力拉扯下,弓已满,欲断。
  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了张斌的胳膊,然后是另一只。张斌感到自己,以及和自己铐在一起的毒贩,被舒宁和王小刚手忙脚乱地拖回到路上。
  “你他妈的干什么!”这是王小刚的声音。
  “被你们抓住了……横竖都是死,拉个垫背的……”一丝绝望而苍凉的光闪过毒贩死鱼样的眼睛。“不是我们死,就是你们死,横竖都是死……”
  舒宁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毒贩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渐渐恍惚,只有最后的那个“死”字,仿佛茫茫群山中的回音,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
  “死”字渐去渐远的回音中,舒宁听到了张斌宛如梦境般虚浮的叹息:“舒队,我这条命,算是又被你捡回来了。”






 

 

责任编辑/杨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