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   人

(长篇连载)

文/朱维坚

 

第 一 章
难道,这又是一起影响自己命运的案件

  
  江泉市公安局刑警大队长胡学正是个成熟冷静的人,可是,接到指挥中心的报案电话时,一颗心却反常地突突跳起来。
   紧张吗?不,是高兴!
   刑警大队长接到发现无名尸体的报告,第一个反应居然是高兴,是不是有点反常?
   是反常。胡学正也清楚这一点。不过,他是个内向的人,高兴都藏在心里,并没有表露出来。副大队长兼大案中队长沈兵就没他这么沉着了,接到他的电话后,居然顺嘴就冒出一句:“靠,太好了!”
   胡学正理解沈兵此时的心情,所以没有批评他,而是让他马上通知大案中队的弟兄来局里集合,然后去现场。
   沈兵是个喜怒溢于言表的人,上车后,他居然抑制不住地捅了胡学正一下,低声说:“胡大队,机不可失啊,这案子如果能拿下来,刑侦副局长就是你的了!”
   胡学正嗔怒地瞪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
   沈兵笑道:“你就别装了。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
   胡学正答非所问:“看来,你是盯上我这个大队长的窝了!”
   沈兵毫不隐讳:“对,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就想着你尽快当上副局长,把大队长让给我,这有什么不好吗?”
   胡学正不知如何回答,沉默片刻,岔开了话题:“这案子报告李局了吗?”
   沈兵醒悟:“对呀,现在他正处于关键时刻,快通知他!”说着便掏出了手机。

   警车出了东郊,驶向江畔,李斌良很快就看到了胡学正、沈兵和刑警们的身影,还有穿着工作服的法医,他们正俯身观察着地上的什么东西。看到这种情景,李斌良立刻就产生了一种即将投入战场的激情,甚至还有一种兴奋感。真的,他真的有些高兴,尽管他知道这很不应该。
   为了避免破坏现场,李斌良把车远远地停在一旁。胡学正和沈兵看到他,都匆匆迎上来,陪着他向尸体走去。沈兵边走边介绍着:“……死者是个女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身份不详,我们已经对附近进行了搜查,没发现什么,她不可能是在附近入水的……啊,法医已经初步检验过尸体,死因暂时还不能确定,不过,死者的身上有一些轻微外伤……你放心,我们一定破案……”
   尸体就在前面了,一股腐臭味飘过来。这时,新调到大案中队不久的刑警任铁柱走上来:“李局长,别看了,太难闻……”他一脸关切地看着李斌良,阻拦他再往前走。
   李斌良并不领情,使劲一拨他的手,大步向尸体走过去。
   命案必到现场,到现场必亲自查看尸体,这是李斌良担任刑侦副局长以来给自己定的纪律。对一个指挥员来说,这好像没有十分的必要,因为,有侦办案件的刑警,有技术人员,法医也会写出详尽的尸检报告,可是,李斌良在实践中体会到,无论是侦查员还是指挥员,亲眼看到尸体和坐在办公室里看法医尸检报告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在现场看到的不仅是尸体,而且,心理、神经还会受到一种强烈的刺激,会感觉到一些听报告看材料感觉不到的东西。
   因此,当任铁柱阻拦他的时候,他心中产生了一丝反感。他认为,任铁柱这样做,一定和当前的形势有关,和自己目前的形势有关。这年头,人们在这方面都太敏感了。自石局长调走,自己主持全局工作以来,好多人已经把自己看成是未来的公安局长,各种关注、关心、关怀也格外多起来。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们的想象和传说落了空,会怎么对待自己。
   李斌良走到尸体跟前,弯下身去,沈兵匆匆走上前,把蒙尸布掀开。这时,腐败尸体的气味猛地增强了,毫不夸张地说,李斌良差点被熏个跟头。
   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手上拿着一卷卫生纸。李斌良想都没想地一把抓过,捂在嘴和鼻子上,并感激地扭头看了一眼。
   还是任铁柱,他正在关心地看着他。
   李斌良向任铁柱点点头,转过头查看尸体。死者的面貌仍然依稀可辨:她是个女人,看上去年纪还很轻,只是由于在水中浸泡了较长时间,身体和面部都肿胀得失去了原形。她沉默着躺在草地上,一绺散乱的头发遮挡在前额,面部毫无表情地对着李斌良。
   沈兵把蒙尸布往下掀了掀,李斌良看到了死者的衣服。上衣是件很普通的女式衬衫,看上去不像有钱人家的孩子,裸露的脖颈上有几处不明显的淤伤。死者的手也被水浸泡得肿胀起来,手上没有戒指什么的,掌心没有老茧,看样子,不是经常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死者的手腕上,有清晰的勒痕。
   沈兵说:“她手腕上捆着胶带,已经当做物证保存起来了。”
   这么说,是他杀无疑了。那么,这个被害人是谁?是谁家的女儿,谁的姐妹,谁的恋人?
   报案人老于一看就是干粗活的人。尽管发现尸体好一阵子了,他还是惊魂未定。在李斌良询问时,他语无伦次地说:这条江从西向东流,在这里形成一个徐缓的转弯,他是偶然发现这里有鱼的,就悄悄告诉了几个好朋友,来这里下网。今天起个大早来起网,当时,他感到手上的网很沉,还以为网到了大鱼,谁知……真是倒霉透了……
   听完报案人的讲述,李斌良把目光望向胡学正和沈兵。
   胡学正咳嗽一声:“尸体肯定在水中泡过很长时间,而江水是从西向东流的,因此,一定是从西边冲过来的。我已经派人沿江搜索,寻找她入水的第一现场。”
   措施基本正确。李斌良沉吟了一下,又叮嘱胡学正和沈兵,在搜索的同时,还要注意对附近群众进行走访,努力寻找目击者,又指示法医和技术员抓紧解剖尸体,注意现场物证的提取。在返回局里的路上,他先给治安副局长打了电话,把情况向他通报了一下,请他通知城区几个派出所的所长和主管治安的副所长到局里开会。
   做完这一切后,他清晰地感到,一种熟悉、令人刺激的兴奋感从心底升起,向四肢和全身扩散。每有大案发生,他都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这是一种临战的感觉。
   可是,在这种熟悉的感觉中,还隐隐夹杂着一种不安。难道,又是直觉在起作用?难道,这不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难道,这又是一起影响自己命运的案件?

   李斌良通过电话把大致情况向政委作了汇报,政委很重视,要李斌良全力指挥侦破,他负责后勤保障。石局长调走后,本应该由政委主持全局工作,可是,政委多年来一直搞政工,是个典型的文人,不懂业务,加之年纪大了些,就主动找市委领导谈,既然李斌良是未来公安局长的人选,不如就由他来主持全面工作,哪怕是主持业务工作也好,这对他将来接任公安局长也是一种考验和锻炼,而他自己将全力支持李斌良的工作。市委原则上接受了他的意见。
   放下电话,警车已经返回公安局办公楼门前,他匆匆走向办公室,当他拿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走进去时,立刻感到屋子里有人,而且立刻知道了是谁。
   她从他当做寝室的里间走出来,看着他。
   “苗雨,有事吗?”
   苗雨显然知道了发生的案件:“还没吃饭吧?”
   李斌良苦笑:“能顾得上吗?”
   “难道,不吃饭就有助于破案了?”苗雨说完,从里间拿出一个塑料袋,里边是几个包子,又端来一杯热牛奶,“抓紧时间吃吧!”
   温热的牛奶不但温暖了他的肠胃,也温暖了他的心。自苗雨从白山调到江泉市公安局之后,就承担起照顾他生活的责任,他的生活中也就重新升起了太阳,身上也增添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现在,他再次感受到这一点。
   因为心中有事,他狼吞虎咽地喝下牛奶,吃光了包子,对她说了声要开会,就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又感觉到什么,扭过头看着不出声的她,问是否有什么事。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摇了摇头,他就没有再问,掉头走去。
   会议准时召开。政委主持会议,李斌良介绍了案情,要求各派出所立刻行动起来,查找本所辖区失踪人员,特别注意年龄段与调查对象相符的年轻女性,还特别强调,谁漏掉了线索,将追究谁的责任。李斌良还不放心,和政委商议后,又召开了农村派出所长电话会议,把同样的内容重复了一遍。散会后,李斌良打手机给胡学正询问情况,得知他们正在沿江搜索,还没发现什么。之后,又跟技术大队联系了一下,他们正在解剖,说一发现情况立刻向他报告。直到这时,他才松了口气,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思绪也短暂地回到苗雨身上,忽然意识到她刚才要对自己说什么。是啊,怎么把这事忘记了……
   他们的交往始于前年。当时,山阳县委书记郑楠的妻子和女儿在家中被杀害,市局成立了专案组,他被调去任副组长,具体负责侦破工作,而苗雨是专案组的成员。就这样,二人开始接触,逐渐有所了解并产生了感情。后来,苗雨就调到江泉市公安局,来到他的身边,在刑警大队当内勤,成了他的下属。
   他和她昨天晚上说好了的,今天要去登记的呀!可是……
   果然,苗雨还在办公室等着他。
   他对她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忙得把那件事忘了。你看……”李斌良无奈地摊了一下双手,意思是说太忙,今天不行了。
   苗雨毕竟是女人,她固执地看着他:“这用不了多少时间的,咱们现在就去,半个多小时就回来了!”
   李斌良犹豫道:“可是,万一人多,要排队呢……哎,要不这样吧,反正信已经开好了,你一个人去吧!”
   苗雨脸上现出生气的表情,李斌良一下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是啊,这种事,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去呢?李斌良看了一下表:“好,咱们现在就去!”就在他要向外走的时候,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他接过手机后,歉意地望着她,“对不起,胡学正他们在江边的树林里发现了一些东西,可能和案件有关,我得去一趟……登记的事,等……明天吧!”
   苗雨脸上闪过明显的失望表情,她轻轻叹口气,示意他忙自己的去吧。
   李斌良走到门口,再次看了一眼苗雨失望的眼睛,觉得有些内疚。当他顺着走廊匆匆向外走的时候,忽然想到,自己今天要去登记,偏偏今天发生命案;刚才,正要出门去登记,胡学正又打来电话,唯心一点说,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他就带着这样的念头上了车,到了郊外江畔的树林中。当他看到胡学正、沈兵等人奔忙的身影时,他意识到,这起案件,不但对自己,对胡学正和沈兵同样非常关键。沈兵已经赤裸裸地对自己说过,如果自己当上局长,胡学正就可以提为刑侦副局长,而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当上大队长了。正因此,这些日子他们都急于表现自己,愿意发案,发大案,然后由他们破掉,这样,大家都有了成绩,对提拔是非常有利的。这也是他们特别热衷于这起案件的原因。
   一条活生生的年轻生命被人剥夺了,或许这个生命消失前曾非常痛苦,可是,负责破案的人想的却是自己的前程,是不是太残酷了,太自私了?

   “这里……这里,你看……一直到江边,看,脚印进水里了……你看,这是另一个人的脚印!”
   李斌良顺着胡学正手指的方向查看着。地下虽然有树叶和荒草,可是,仍然能清楚地辨出,一对脚印从背后的树林走出来,走到江畔,走向江中,脚印比自己和胡学正的脚印略小一些,极可能是一个女人的。
   李斌良向江中望去,沈兵正指挥着一些刑警和技术人员用渔网热火朝天地打捞着物证。
   “李局,咱们往回走,那边有个树丛,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脚印,不全是一个人的!”
   李斌良随胡学正走到一簇浓密的树丛前,果然看到几个模糊不清的足迹,而且,树丛跟前还有很多绿色的蒿草被压倒在地上,显然有人体在上边碾压过。
   一个技术员拎着个物证袋从旁边走过来:“李局,你看,都是在这里发现的!”
   物证袋里边是几团被染成棕红色的卫生纸。李斌良问怎么回事,技术员说应该是两个人做爱后留下的,上边极可能有男人的精液。李斌良问红色的是不是血。技术员说需要检验,不过,他判断,女孩子可能是第一次做爱,造成处女膜破裂,所以出了不少血。技术员继续说,经过初步比对,江边发现的足迹很可能是那具女尸的,现在,只要把卫生纸上的血和死者的身体样本检验比对一下就能完全确定了。当然,送省厅做DNA鉴定需要一定的时间。
   李斌良又问这里的足迹提取得怎么样,技术员说难度很大,因为地上都是树叶和青草,脚印模糊不清,很难完整提取。李斌良要求他们尽最大努力,提取到完整的脚印,以便比对,又要求胡学正一边在附近和江水中搜索其他物证,一边抽调人员,进行调查走访。如果死者真的是在这里出的事,那么,她一定来自市区方向,一定有人看到过她。
   这时,他的手机又响起来,是技术大队长打来的。他报告说,他们的解剖已经初步完成,死者年纪在二十岁左右,其脖颈、胸部及手臂上的伤痕,可以认定是他人掐扼形成的,而且,其胃内有很多水。可以确认,她在入水前还活着,或者说,是入水后才死去的。更重要的是,通过解剖发现,死者的处女膜新鲜破裂,只是因为尸体在水中浸泡了很长时间,很难提取到精液,他们正在努力。
   目前,最紧迫、最关键的是确定死者的身份。可是,身源调查进展缓慢。
   李斌良回到办公室后,逐一给城镇派出所打了电话,都说正在调查,还没发现线索。
   手机急促地响起来。他以为是哪个部门打来报告情况的,没有看号码就把手机放到耳边:“我是李斌良,发现什么了……”
   电话里响起一个女人的笑声:“李老弟,是不是出什么案子了?是大姐我呀……”
   听上去,声音并不很熟,可是,口气却是如此亲昵,是谁呢?他歉意地说:“对不起,请问您是……”
   对方又笑起来:“李老弟,是不是要当局长了,架子大了,不认大姐了?是我,你程大姐,这回听出来了吧?”
   李斌良恍然大悟,原来是一高校长程玉芳。“啊,是程校长,对不起,是出了一起案子,我都忙晕了……程校长,有事吗?”
   程玉芳说:“没事能打扰您公安局长老弟吗?怎么样,今天晚上行吧?”
   今天晚上干什么?李斌良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是说好了吗,我们学校安排一个场面,咱们两个班子都参加,一方面对你们表示感谢,一方面加深一下咱们姐弟的感情。怎么样?就今晚吧!”
   李斌良急忙说:“不不,程校长,今天晚上不行,我刚才说了,出了案子……”
   程玉芳打断李斌良的话:“出案子怎么了,出案子就不吃饭了……”
   李斌良只好解释:“不不,是命案,我们要全力以赴,晚上也要工作,真的没有时间……这样吧,等案子破了我们一定参加,对不起了程校长……”
   好说歹说,程玉芳才悻悻作罢:“好吧,那就等案子破了,到时你可不能再推辞啊……哎,对了,你说是命案,是杀人吗?有没有需要大姐帮忙的,有就尽管说,大姐一定当自己的事办!”
   李斌良客气了好半天,才好不容易放下电话。
   这个程玉芳,明明是个校长,怎么说话的口气好像哪个山头的大姐大?虽然说话不太像校长,可是,程玉芳确确实实是江泉市第一学府的一号领导。江泉市的高中虽然有三所,可教学质量最好的是第一高中,也就是人们简称的“一高”。前些日子他带队为一高破获了一起盗窃案,程玉芳很是感激,说什么也要请他吃饭,他推了几次也推不掉,这不,又找上来了。
   且慢,难道她真是为了表示感谢才请自己吃饭吗?她刚才说什么来着:“老弟,是不是要当局长了,架子大了,不认大姐了……”可是,自己真的能当上局长吗?
   李斌良心里有点乱。一个月前,石局长调走前曾郑重向上级推荐李斌良接任局长,市委和市政府也向地委推荐了李斌良,可是,地委一直没有研究决定。据说,有不少人在争这个位置,有的找后台都找到省里去了,而李斌良却什么也没有,他只能靠破案来让领导认识自己,希望以此得到重视和重用。现在他就希望尽快破案,破得漂亮,让地委领导知道,让他们产生好印象,因而能在任命公安局长时投自己的票……
   等一等……李斌良的脑海中忽然亮了一下,闪过一个念头——
   一高!





第 二 章
原本阳光灿烂的校园变得昏暗起来……

   明媚的阳光下,一高校园在迎接着他们。校园敞开了热情的怀抱,造型美观的教学大楼绽开了笑脸。校园很静很静,操场上没有一个人影,学生们一定都在教室里专心学习……李斌良眼前突然闪过自己在农村念中学时的情景。那低矮简陋的教室,那糊着塑料布的窗子,每到冬季,还要烧炉子,弄得教室里灰烟狼藉,离炉子近的学生烤煳了裤子,离得远的学生又冻得受不了。每天的值日生还要早早到校,劈木柴,架火点炉子。有一阵子学校困难,还要值日的学生自备引火柴。眼前这样的校园,这样的学习环境,那时真是想都想不到,现在的学生们可真幸福啊……但愿,这个案子和这里没有关系。
   苗雨的心情和他一样振奋,她悄悄靠近他,在他耳畔低语着:“哎,我想好了,就是这里,就这么定了!”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扭头看着苗雨绯红的面庞:“你说什么?”
   “你不是说,万一你真的当上公安局长,我就得回避吗?我想好了,如果一定调出公安局,我就调这儿来!”苗雨的声音虽低,可是,明显地透出几分激动,“我大学是学文的,教高中语文应该不成问题,历史、政治也可以,即使不教课,做些辅助性的工作也行,只要能让我看着这美丽的校园,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就行。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李斌良觉得有点好笑,对不起,我还没当上局长,再说了,你定了,人家学校就一定接收吗?听说,各个学校现在也都超编,如果真想调来,起码要市领导说话、教育局领导同意、程玉芳点头……
   “李局,李老弟,你们来得真快呀,欢迎,欢迎……”
   看上去,程玉芳四十四五岁年纪,穿的衣服很像电视和大街上的广告上见过的那种,什么牌子李斌良没有记住,但肯定是名牌,显得很有风度很高雅。精心修饰过的头发一丝不苟,脸上化了淡淡的妆,几乎看不出来,但是,整个人却显得容光焕发,还有一股特别幽雅的香气淡淡地飘过来。
   今年一高的高考成绩特别突出,考入大学本科的人数和录取比例不但历年来最高,而且,在全区位居第一,就是在全省也名列前茅,程校长因此也就声名远播了。前两天白山电视台还播过,因为一高高考成绩突出,市里专门开了表彰会,地委行署有关领导都出席了会议。会上,行署主要领导亲手给程玉芳胸前戴上了大红花,主管文教的副专员在讲话中对江泉一高和程玉芳给予了表扬。听说,市里正在积极向上争取,要破格给程玉芳提副处,还申报了教育专家职称。
   可是,尽管如此,李斌良还是觉得,程玉芳在气质上似乎更像一个行政或者企业的领导。
   程玉芳握住李斌良的手,眼睛却转向一旁的苗雨:“李老弟,这位就是……”
   李斌良怕程玉芳说出别的来,急忙打断她的话:“啊,这位是苗雨,刑警大队内勤,这位是大案中队的侦查员任铁柱。”
   程玉芳分别和二人握手,但是,明显地,和苗雨握手的时间要长得多。在向校园里走的时候,她悄悄靠近李斌良:“李老弟,这位漂亮的女警官就是您那位吧……”
   李斌良含混地应答着,随程玉芳走进校园,向教学大楼走去。这时他才感到,整个校园太安静了,没有一点声音。暑假早该结束了,不能没开学吧?
   程玉芳听了李斌良的询问,自豪地笑了:“你挨个儿教室走一遍看看吧!”李斌良从一楼的窗子向里望了望,果然个个坐满了学生。这时,李斌良在大楼门厅里看到醒目的校规:在校期间不许大声喧哗打闹……
   管理可真够严的,是不是太过分了?李斌良疑惑地问程玉芳。程玉芳又是自豪地一笑:“过分?我觉着这还不够呢!大楼里近两千名学生,要是让他们随便闹起来,成什么样子了,学校就要像军队一样来管!”
   李斌良不置可否。管得是严,可是,学校是军队吗?李斌良和苗雨交换了一下目光,看得出,苗雨产生了同样的想法。
   程玉芳叹息一声说:“这都是为了学生好啊,要是不管住,他们野起来,还能专心学习吗?家长把孩子交给我们,我们要对得起他们哪……对了,李局,是有什么案件牵扯到我们学校吧,别瞒着我了,说说吧!”
   真是个精明女人。李斌良把简要案情和要调查的内容告诉了程玉芳,她的脸上立刻现出戒备的神情:“怎么,你们怀疑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不会吧……”
   李斌良急忙地说:“程校长,您别多心,这只是一种可能,是我们要调查的一条线索。”
   “我是觉着,我们学校和这种事联系起来,影响不好。不过你放心,只要是你老弟的工作,大姐我一定全力支持。说吧,怎么调查?”

   进入程玉芳办公室不大一会儿,几个高三的班主任陆续进来了。可能是死者面部严重变形的缘故,几个班主任都认不出,有的还说不一定是本校的学生,最后,才有一个迟到的女老师反复看了照片后说,好像有点印象,但是又想不起名字,经过启发,她才不确定地说:“如果她还在我们学校,应该是重读生,问问补习班的老师和学生吧!”
   程玉芳告诉李斌良,本校有两个补习班,并立刻派一个老师去找两个补习班的班主任。过了一会儿,两个班主任来了一个,她看过照片后,摇头说认不准,有可能是补习二班的,可是,那个找人的老师说:“钟老师在上课,他说,下课后再来。”
   程玉芳皱了皱眉:“李老弟,那就等等吧!”
   李斌良问:“还有多长时间下课?”
   程玉芳看看墙上的钟:“刚上课不久!”
   苗雨站起来:“这样吧,我和任铁柱去找他!”
   李斌良看着程玉芳,程玉芳有点为难:“这个人脾气有点怪,你们……”
   苗雨说:“协助公安机关破案是每个公民的义务,我们这就去,请问怎么走?”
   程玉芳勉强点头说:“这……好吧。黄老师,你带二位同志去吧!”
   苗雨和任铁柱随黄老师向外走去,李斌良站起来欲同行,被程玉芳拉住:“干什么,老弟,这种调查还用你亲自参加吗,你这是不信任下属。让他们去吧,咱们姐弟难得凑到一起,扯一扯……对了,午间就别走了,吃顿工作餐!”
   “别别,我们有规定,严禁在工作时间饮酒,再说了,案子正忙着,我哪有心思吃饭……”李斌良好歹把午饭推辞了,可是,却只能让苗雨和任铁柱去见补习二班的班主任,自己坐下来,没话找话地和程玉芳闲扯,把话题扯到今年的高考上,表示对程玉芳的敬佩。
   程玉芳却缺乏兴趣:“李老弟,和你破那些大案比起来,大姐这点成绩算什么?还是说你吧,怎么样,大家都说公安局长是你的,有把握吗?这年头,你可得活泛点,不能干等着……对了,听说你挺清廉的,有活动经费吗?需要的话就吱声,大姐赞助你点……”
   李斌良听得心里很不舒服。“程校长,照你这么说,你当这个校长一定没少花钱哪,花了多少?”
   程玉芳一愣,马上就反应过来,亲昵地拍了李斌良肩头一掌:“死老弟,怎么跟大姐开这个玩笑……哎,老弟,咱们不说这个了,还说你吧,你这位女警官真不错呀,多漂亮,你们什么时候办事啊,对了,早拿下了吧!”
   这话哪像个校长说出来的,还是女校长?李斌良脸上发热,不知说什么才好,急忙又转了话题:“哎,程校长,苗雨他们怎么还没回来?我们去看看吧。”

   还没到补习二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迎面而来,正是苗雨和任铁柱,二人都是一副悻悻的表情。李斌良迎住他们,问怎么回事。苗雨气恼地说:“别说了,这个钟老师一点也不配合,黄老师把他叫了出来,我对他作了自我介绍,说有案件需要他配合调查,谁知他说,‘对不起,我正在讲课,等我下课再说吧。’然后就走回教室把门关上了。我再敲门,他却恼了,还训斥我们说,不要以为警察就了不起,他的工作同样重要,同样需要尊重,然后就又进教室了。”
   程玉芳赶紧说:“真对不起,钟老师就这样,他上课的时候,谁也不能打扰。不过,他教学能力很强,工作也特别负责,你们要有意见就对我说吧,都是我平时惯的。可是,一个老师,课教得好,工作负责,脾气怪一点又算什么呢?李老弟,你手下如果有这样的警察,脾气怪,可是能破案,你还能要求他别的吗?”
   别说,程玉芳还真有用人之能,怪不得能当校长。可是,既然这个老师是这种性情,校长来能顶用吗……
   李斌良就带着这样的想法来到补习二班门外。
   “这堂课就上到这儿,下边的时间大家自学吧……老师的教学固然重要,可是,对一个真正的学习者来说,最主要的途径还是自学。作为高三的学生,自学能力尤其重要,甚至决定一个人的前途,特别像郝柏生你们这样的,更要刻苦自学,这是你们的唯一出路。你们不好好学习,不但对不起家长,也绝了自己的生路。你们不像有的人,靠老子就能养尊处优地活一辈子……对了,我也对那种同学表一下态,今后,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督促你们学习了,你们爱学不学,学习再好也不如你们有个好爸爸……刚才你们注意没有,找我的是两个警察,他们很威风是吧?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们学习再不好,只要有关系,弄个假文凭,照样可以当警察,甚至可以当公安局长……”
   李斌良有点瞠目结舌。这个老师的话既是对学生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说的。他看看苗雨和任铁柱,二人同样惊讶不解,任铁柱脸上更是一副难堪的表情。李斌良又望向程玉芳,程玉芳脸上现出怒容,上前使劲儿敲了敲门。
   讲话声停止了,脚步声向门口走来,门猛地打开了:“你们等一会儿就不行吗……”钟老师从里边走出来,一副没好气的表情,看到是程玉芳,愣了一下。
   或许,程玉芳平时默许这个老师的特权,或许是当着李斌良等人的面不好发作,她只是声音不大地说:“课讲完了吧,这位是公安局的李局长,他们有重要案件要请你配合调查!”
   钟老师这才把脸转向李斌良。李斌良也完整清晰地看到了这位老师的全貌:四十七八岁的样子,瘦瘦的,背挺得很直,穿着一件白衬衣,上边沾了一些粉笔灰,虽然没拿课本教材,可是看上去却很有中学教师的气质。当然,身上也透出一种特殊的劲头儿,像孤傲,像自负,又好像……叫人一时说不准到底是什么劲头儿。
   钟老师冷淡地看着李斌良:“李局长,破案是你们警察的事,找我干什么?”
   李斌良说:“钟老师,你说得对,破案是我们警察的事,可是,每个公民也有责任协助警察破案。请您看看照片上的死者,她是不是你教过的学生?对不起,很难看的!”
   钟老师看到照片,表情立刻改变了,渐渐地,脸上的肌肉颤抖起来。
   苗雨问:“钟老师,她是你的学生吗?”
   钟老师没有回答,突然回身打开教室的门,把身子探进去:“李秋莲,你出来一下!”
   一个女学生走出来。这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姑娘,她用询问的目光望着钟老师。
   钟老师把拿照片的手放到背后,看看李斌良,又看看程玉芳,有些为难,想了想,对女学生道:“李秋莲,你和吴颖是好朋友,对吗?”
   李秋莲疑惑地点点头:“是,怎么了?”
   “你最近见到她了吗?”
   “见到了,她前几天在我家住来着……昨天上午刚走……钟老师,到底怎么了,吴颖出什么事了?”
   钟老师慢慢把手从背后拿出来:“李秋莲,这很难看,你别怕,要认准……”
   李秋莲接过照片,先是恶心恐惧的表情,接着又变成了震惊,继而捂住了嘴巴。“天哪,是她,是她……不,怎么会,天哪……”
   钟老师已经完全改变了刚才的态度,沉痛无法掩饰地写在他的脸上。“她是我去年教过的学生。去年她就参加高考了,差一点没考上本科,就重读了一年,今年考上了……对了,她早该入学了,怎么会……”
   李斌良摇手打断钟老师的询问:“钟老师,您知道吴颖的家在哪里吗?”
   钟老师略一思索:“她家在农村,好像是幸福乡……”
   钟老师的话很快得到了证实。李斌良把电话打到幸福乡派出所,派出所王所长说,他们所经过对各个村子的排查,发现发展村吴明仁家的女儿吴颖不在家中,不过,她父母说,孩子到市里来打工了……
   接着技术大队长也打来电话。他说,经过检验,现场发现的卫生纸上的血样和死者的血型相同,而且,对卫生纸上的精液已经进行了检验,目前正在努力提取死者体内的精液。现在已经可以认定,死者在死前不久曾与男人发生过性关系。
   虽然血型检验并不能最后确认什么,但是,最起码,给分析判断提供了依据。李斌良指示技术大队长,想办法在死者体内提取到精子,然后连血样一起送省公安厅技术总队做DNA鉴定。
   李斌良对李秋莲说:“非常对不起,我们还有话要问,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没等李秋莲说话,程玉芳在旁边接了过去:“李局长,有这个必要吗?有什么不清楚的,就在学校问呗。她是补习生,学习很紧,一分一秒都很宝贵!”
   没等李斌良说话,苗雨在旁边开口了:“程校长,我们警察在你们学校进进出出,不但不方便,恐怕会影响更多的同学学习吧!”
   程玉芳想了想,换了个语气:“李局长,这个吴颖已经在我们学校毕业了,按理,也就不是我们的人了,对吧?”
   这是什么意思?李斌良有些诧异。
   程玉芳紧接着解释道:“啊……我是为学校着想。如果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出了这种事,传出去影响总是不太好!”
   李斌良明白了她的意思:“从法律意义上说,死者确实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了,可是,案情还要继续调查,恐怕还得麻烦你们!”
   程玉芳把李斌良等人送到教学楼外,还要往前送,被李斌良劝阻了,程玉芳也没再坚持。可是,直到走出校门,李斌良还觉得她的眼睛在盯着自己的后背。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发现不知何时天上出现了一片浮云,太阳钻进了云中,原本阳光灿烂的校园变得昏暗起来。李斌良看了苗雨一眼,发现她也在望着校园,眼中闪着迷茫的光。

   李斌良把几个人分成两组,胡学正和苗雨去询问吴颖的母亲,自己和任铁柱询问李秋莲。
   李秋莲说,吴颖和她从高一起就在一个班,两个人是非常好的朋友,同样在去年差一点没考上本科,又同样重读了一年,而且又在同一班。可是,在今年的高考中,她们俩又是同样命运,没能考上本科,接到的是三表的通知书。她决心再重读一年,可吴颖却不想上大学,也不想再念了。前几天,她来到她家,默默地不说话,问她打算怎么办,她说想在城里找点活干,昨天早晨就离开了。
   可是,吴颖为什么在那么晚的时候,一个人去树林深处呢?她是不是和谁约会?
   任铁柱问到了点子上:“李秋莲,你说说,谁有可能杀害吴颖?”
   李秋莲急忙摇头:“这我可不知道,她平时就在学校上学,交往也很简单,更没得罪过谁,谁会杀她呢?”
   李斌良心里也在想这件事,如果是随机作案,那么,吴颖手腕上的胶带是怎么回事?既然凶手带着胶带,极可能是为犯罪准备的,那就不是随机作案。如果不是随机作案,那么,作案人就有可能是吴颖的关系人,所以,调查必须从这里开始。
   李斌良正想继续询问,手机又响起来。是沈兵打来的:“李局,我们大案队查出一个新情况,有人看见,昨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有一个男青年从郊北树林走出来。目击者说,如果再见到他,一定能认出他来!”
   “你把这个人带到技术大队,运用人像组合技术画像!”李斌良放下手机,再次询问李秋莲,“你再想想,在学校里还有谁和吴颖关系比较密切,譬如,同学中间,特别是男同学中间,有这样的人吗?”
   李秋莲想了想,轻轻点点头。
   “霍涛。也是我们班的同学,也是去年没考上本科重读的。他和吴颖初中就是同学,还是一个乡的,他对吴颖很好,好像……”
   李秋莲不说了,李斌良却敏感地意识到她要说什么,急忙追问道:“好像什么,是不是霍涛追求吴颖?”
   李秋莲点点头,又急忙补充说:“这是我感觉出来的。可是,他们是很纯洁的,霍涛喜欢吴颖,不会杀她的。”
   这时,胡学正匆匆来到,把李斌良叫到一旁,低声告诉他,吴颖的母亲询问完了,她提供了一个重要情况,吴颖有个男朋友,叫霍涛。
   下午一上班,技术大队把目击者看到的那个青年画像画出来了,李斌良自己先看了看,是一张端端正正的面孔。他又把画像拿给李秋莲看,李秋莲睁大了眼睛,认真看了一会儿,抬起头说:“这……有点像霍涛!”
   李斌良不动声色,在胡学正的引导下,前往吴颖母亲住的旅店,请她再辨认一下。
   吴颖的母亲眼睛显然已经花了,她费力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咋……咋有点像……霍涛啊!”
   不用再问了。李斌良转过身对胡学正低声说:“必须尽快找到霍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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