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乡官

(长篇连载)

文/陈 良

 

第 一 章

  
  年末岁首,诸事繁杂,本不是调整干部的最佳时机。然而,我们的组织部门却往往在这个时候对干部队伍大动手术。经年累月,有好事者遂编出闲话来,说:“新年到,官帽跳,有人悲来有人笑。笑的莫过头,悲的别太恼,明年岁末打颠倒。”因此,对于官场上混饭吃的人来说,年关既是龙门又是鬼门,既是福兮又是祸兮。
  这不,又被这句闲话说中了。大王乡党委书记刘实怀就“叭喇”一声,鲤鱼跃龙门,被提名选举为了高山县的县委副书记。
  平地一声春雷响,科级升处级,刘实怀倒是兴高采烈地打马上任去了。他留下的职位由谁来顶替的问题又成了焦点访谈,不但苦了县委和县委组织部的领导们,也苦了大王乡有心问鼎书记这把金交椅的人。
  据小道消息,最有竞争力的不外乎两个人:一个是大王乡的乡长王长生,一个是大王乡的人大主席李大奎。他们俩都是有根有底的人家:一个在政治上有靠山,一个在经济上有基础,可谓将遇良才,棋逢对手,半斤八两,不相上下。按照“朝内有人好做官”的古话,乡长王长生最有把握;依据“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李大奎也不赖。到底鹿死谁手,大家都拭目以待。

  大王乡是高山县的工业强乡。
  但了解内情的人却不敢苟同。他们心中有杆秤。大王乡的工作表面轰轰烈烈,红红火火,像天上光芒四射的太阳,金碧辉煌,气象万千,而其实质并非如此。他们说,对大王乡的评价,虽然不能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个词来形容,但各项工作都似乱麻一堆,剪不断,理还乱,掩蔽着许许多多的矛盾与问题却是不争的事实。谁当书记,谁就等于骑上了老虎背,虽然风光八面,但却是骑虎难下。又犹如坐到了火药桶上,不知哪天一觉醒来,伸手一摸,头上那顶煞费苦心搞到手的乌纱帽,早已被炸得粉身碎骨,了无踪影。
  不过,大王乡绝大多数干部是称职的,讨人喜欢的。他们的眼睛只盯着自己手头的工作,盯着家中的柴米油盐和身边的婆娘儿女,对政治这个东西不感兴趣。书记没了,他们仍然该干什么干什么,没有一点担忧和紧张。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谁当书记,谁当乡长都无所谓,只要每月十号能从总务手里领到自己足额的工资就心满意足了。然而,有部份人却非也,没有领导,乐得清闲。有的人甚至还“八点上班九点到,不到十点就溜号。”上班也是“上午一杯茶一只烟,一张报纸看半天;下午半打毛线半篼话,关着房门把棋下。”
  办公室主任曾少雄拿到起头痛,觉得到了书记或者乡长应该站出来吆喝一声的时候了。上午十点半,他好不容易在乡长办公室堵住了王长生,问:“王乡长,怎么办?”
  王长生系全国首批招聘的乡镇干部,文化高,基础扎实,很有些政治头脑。后来,他踹掉糟糠之妻,睡到县人大主任女儿肚皮上后,靠了大树好乘凉,借岳父大人的庇护,他在仕途上就像吴承恩笔下的孙猴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顺得让人瞠目结舌。刘实怀一走,他信心百倍,踌躇满志,意在必得。按照干部螺旋式前进的惯例,书记走了,乡长理所当然地向上跨半步,接过书记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但他还是有点提心吊胆。煮熟的鸭子都有飞的时候,更何况这还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这几天,他正忙着四处打点,早已无心过问乡政府的事情。他对曾少雄提的问题有点反感,觉得曾少雄提得真不是时候,皱了一下眉头说:“组织纪律的问题是干部的作风问题。这一块归董书记管,你去请示董书记看怎么处理好了。”
  董书记大名董志康,今年四十二岁,乡党委副书记,主抓党的建设和意识形态工作。董志康这个人原则性强,性情急,做事雷厉风行,批评起人来也一点不讲情面。大王乡很多干部都被他批评过。大家是既怕他又喜欢他。怕他的严厉,喜欢他的率直。他是县委机关下来的干部。在县委办当了五年秘书。他是三十八岁上下来的,先当了两年副乡长,然后才改任乡党委副书记。副书记与副乡长虽然级别一样,但政治待遇迥然不同。在党内,副书记是第二把手,与乡长平起平坐。
  曾少雄跨出王长生的办公室后,却并没有直接去董志康办公室。他知道董志康昨天下村,没回乡,就住在村上。他朝后瞄了一眼,踅足转身闪进了乡人大主席李大奎的办公室。他有自己的小揪揪,现在大幕尚未揭开,谁走马上任,谁闪亮登场,还在两可之间。哪尊菩萨都小瞧不得!

  李大奎与王长生一个属兔一个属龙,仅一岁之差。李大奎比王长生大一岁,今年四十一。李大奎是全县最年轻的人大主席。在中国这种现行体制下,人大主席的位置从理论上讲是非常重要的,位列党委之后,政府之前,监督政府工作。但是,在实际权力上,却远远不及政府实在。不过,乡人大主席的级别却不低,正科,与书记、乡长平起平坐,均属大王乡的重量级人物。
  李大奎踏进仕途的时间其实不长。他是搞企业起家的,至今都还兼着大王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大王集团公司是全县有名的民营企业,每年所缴纳的税收,占到了全县税收总额的百分之三十。大王集团打一个喷嚏,高山县就要感冒三天。因此,李大奎在高山县是响当当的人物。只要李大奎想干的事情,没有干不成的。两年前,他在一次酒宴上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问县委书记李爱国:“我给高山县做了这么大的贡献,可不可以赏我一顶乌纱帽戴戴?”李爱国二话没说,当场表态:“没问题!明天我和几个副书记碰一下头,后天就安排组织部派人下来考察。你这不是先例,好办得很!”李大奎就这样一句话混了一个正科。虽然他是乡人大主席,但他的工作还是以企业为主。县委破例在大王乡增设了一位人大副主席,专门从事人大工作。
  曾少雄进来时,他正在打电话。他朝侧面的沙发努努嘴,示意曾少雄先坐坐。
  李大奎对着话筒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一丁点表情。从神态上,曾少雄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气愤,或者介于二者之间。曾少雄静静地抽着王长生给的那支烟,思忖着如何启齿。烟灰在手上一点点地延长,烟雾在头顶一圈圈地增厚。大约过了五分钟,李大奎还捏着电话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嗯”两声,没有撒手的意思。曾少雄暗自思量,李大奎可能在打什么重要电话,自己在这里蹲着不是个事。他便把烟头摁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起身欲走。李大奎见状,忙伸出左手向下压了压,以示他坐下。曾少雄见李大奎的态度非常诚恳,只好把刚抬起的屁股又放回原处。
  正在这时,曾少雄的手机响了。他掏出一看,是乡长王长生打来的。他揿下绿键,放到耳边,王长生告诉他,刚才组织部来电话,叫通知全体党政领导下午两点半开会,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吴宏伟要来宣布大王乡的代理书记。他关上机,李大奎的电话也打完了,正毫无表情地盯着他,让他感到心跳加快,脊梁骨发麻。李大奎是出了名的阴险狡诈之徒,就像一条凶狠的鹰犬不露声色地躲藏在暗处,觊觎着它的猎物,随时都可能一跃而起,伸出钢钎般锋利的爪子,露出铁锥般尖锐的牙齿,把捕获的猎物撕扯成一堆渣渣肉。
   “少雄,上来坐。你有什么事吗?”李大奎指了指自己对面那张椅子,很亲切地招呼着。
  曾少雄站了起来,边走边把组织部下午要来宣布代理书记的事告诉了李大奎。坐到李大奎对面后,他又压低嗓音,流露出一副非常关切的表情,谗媚道:“李主席,您怎么还在办公室里坐着?王乡长可跑得欢着呢!您还是应该去跑跑才对!”
  “跑什么?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李大奎不愠不火,意思也非常含糊,不知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说王长生。
  “李主席,我不是吹捧您,王乡长是靠拽着夫人的裙带起家的,他怎么能和您比。您是实干家,是凭真本事一步一个脚印地干起来的。我觉得,大王乡的党委书记非您莫属,您是最合适的人选了。管那么大的一个企业都管得好,还管不好一个小小的乡政府?我们都支持您!”曾少雄一脸的虔诚,十二分的忠心。
  李大奎仿佛对曾少雄的话题不感兴趣,脸上白板一块,没见一丝云彩跑过。几秒钟后,他才慢慢悠悠地开了口:“少雄,你这个办公室主任当了三年了吧?也应该动动了。你说是吗?当然,你不愿意也可以继续当。当办公室主任也好,大大小小也算个人物。”
  李大奎的话云遮雾罩。曾少雄还没明白过来,又听李大奎说道:“你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县委李书记都十分欣赏你的文章,前途无量呀!你去通知人吧,别误了下午的会。”李大奎接着下了逐客令。
  曾少雄说了声“谢谢!”便晕乎乎地走出了李大奎办公室。他被李大奎这番话整懵了,没搞明白李大奎究竟要暗示他什么。不过,他隐隐觉得,这不是坏事。
  李大奎心计过人,善于察言观色。他清楚曾少雄造访他的目的。他还清楚乡政府很多干部都瞧他不起。因此,他对乡干部也没有什么好感,看乡干部们的眼睛也总是怪怪地,夹杂着几许怀疑,几许蔑视。他内心有一个愿望,非常强烈,总想逮着机会证明一下,证明他李大奎不但是一个企业家,而且也是一个政治家。不但能治理好一个企业,而且也能治理好一个乡。刘实怀的高升,无疑给他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他暗下决心,要抓住它!

  下午两点半。党委会议室。
  按照组织部的要求,大王乡所有的党政领导都到齐了。大家围坐在圆桌周围,等待吴部长讲话。党委副书记董志康也急匆匆地从村上赶了回来,办公室都还没来得及进,一脸的汗水。大家都悄无声息地坐着,各怀心事,都在揣度代理书记是谁。
  代理书记是当书记的第一步。照理说,乡党委书记调离后,县委应该直接下任命文件,任命某某某为大王乡党委书记。那县委为什么不这样做,而要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呢?内行人都明白,这“代理”二字背后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县委还没有考虑成熟,对此人的工作能力和协调能力尚存质疑,先叫其主持一段时间的工作试一试。行,就上;不行,就另行委派。二是县委已有合适人选,但人选太多,争执不下,与其硬裁伤和气,还不如缓一缓,谁也不上,以静制动,让时间来帮忙。当然,这两种形式的背后都会发生许许多多的故事,那些欲意问鼎的人便是故事的主角。
  王长生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时地用眼角瞄瞄吴部长,瞄瞄李大奎。他心里是十五只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中午,岳父大人来电话告诫他要沉住气,只要不是李大奎代理书记,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并安慰他说:“我这个人大主任不是白当的!”
  李大奎还是那付表情,绷着个脸,就像阴冷的天空,除了灰蒙蒙的阴霾,什么也没有。他已经知道代理书记是董志康,而不是王长生。李爱国书记打电话告诉他说,现在,对于谁来担任大王乡党委书记,县委几个领导的意见很不统一。对他和王长生是一半对一半。李书记是偏向他的,但也不好硬砍。于是,便决定采纳县长张良明的意见,先找一个人代一代,主持一下工作。李书记还说,年关年关,领导难堪。这个时候,让你来主持工作也不太合适,稍有不慎,便给人留下话柄。过了正月十五,县委就会正式确定下来由谁来做大王乡的党委书记。李大奎算算,今天离正月十五,还有四十六天时间,没问题,慢慢做工作。火到猪头烂,水到船扬帆。在高山县,还没有我李大奎搞不定的事情!
  吴部长宣布代理书记人选后,除了李大奎,在坐的人都不知其理,众皆谔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整个会场,悄无声息。大家都在心里直嘀咕:“这怎么可能呢?早就传疯了,不是王长生就是李大奎吗?怎么黑松林里冒出个李逵来了!看来董志康的水深得很,平时那付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神情完全是装腔作势。这个人太假了!”
  董志康更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也惊讶得不知所措,大张着嘴,两眼盯着吴部长,傻愣愣地坐在那里,心想:这是哪跟哪呀?这种好事怎么可能落到自己头上呢?在县委办混了那么多年,官场上的道道自己或多或少还是知道一点点的。这无缘无故的爱……吴部长是否喝醉了酒,给搞错了?
  董志康惶恐不安,一脸疑惑。
  吴部长见大家都傻愣着,听不见一句祝贺的话语不谈,甚至连稀稀拉拉的掌声都未响起,倍感奇怪,责问道:“你们怎么了?没听清楚?”目光利剑般划过众人的面庞后,板着脸说:“没听清楚,我再重复一遍。经县委研究决定,董志康同志代理大王乡党委书记,主持大王乡全面工作!”




第 二 章

   董志康辗转难寐,在床上翻了一晚上的烧饼。早晨六点,他便摸索着穿上衣服,翻身爬起来。妻子曹竹君被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哝:“你在瞎琢磨啥,一夜没睡踏实,今早又起早?”
  曹竹君是县医院的护士,昨晚上中班。下半夜回家时,董志康正斜靠在床上看书。董志康见曹竹君一付疲惫不堪的样子,便什么也没说,向里边挪了挪,躺下了。昨晚,他本来想叫曹竹君帮着分析分析,今天发生的事情太蹊跷了。谁都知道王长生与李大奎争得利害,垫起脚地抢,没承想,书记这顶帽子竟然落到了自己头上。这不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吗?不可思议,真的不可思议!
  曹竹君听完董志康的感叹后,觉得董志康有点多虑了,便宽慰他说:“管他的,想那么多干啥?让你干你就干。县委用你是对你的信任,相信你能干得好。把心放下来,踏踏实实地去干吧,别辜负了组织对你的期望!”曹竹君边说边穿衣服,也爬了起来。她知道,丈夫此时需要她的关怀。她要好好弄一顿早餐给丈夫吃。这是结婚十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她知道丈夫这个人能力强,品性好,但就是有点清高,有点固执,与人不大好相处,有时还有点多疑。每当这个时候,只要自己给他打打气,宽慰宽慰他,丈夫满腹的心事就会烟消云散,走出门,伫立在人前的,又是一个信心百倍,精神抖擞的伟岸男人。
  董志康住的这套房子是八十年代末修建的,县委的家属楼,两室一厅,六十多个平方。厨房狭小,一个人打转身都有点擦身,一下进来两个人,就更显得拥挤不堪。曹竹君叫董志康出去,要么去阳台上站站,要么去看看书。董志康不理这个茬。他喜欢看曹竹君做饭,这和曹竹君喜欢看他做事一样。他们有个习惯,只要夫妻俩在一起时,做家务都是一齐动手。即使谁不做,也要在旁边陪着。否则,不做的人心中就会不踏实。这也是他们结婚十多年来,一直十分恩爱的原因之一。对此,董志康说,劳动增加友谊。曹竹君纠正道,劳动产生爱情。
  搁在茶几上的电话突然嘟嘟嘟地响了起来。这么早,这是很少有过的事情。特别是他下乡后,几乎莫得。董志康说:“你快去,我来。肯定是找你的,是不是有重病人。”董志康轻轻地推了曹竹君一把。
  曹竹君扬了扬粘满鸡蛋清的手,撒娇道:“老公,你去吧!帮帮忙好不好?快去吧!
  董志康转身走进客厅,提起电话问到:“喂,你好!你找谁?”一个熟悉的男中音很亲切地对董志康说道:“董书记,我是少雄呀。您今天上班就不要乘公共汽车了,政府的桑塔拉七点半准时到您楼下接您。”
  董志康犹豫了一下,回答说:“这个,不用了。乘公共汽车很方便的,不用麻烦小赵了。”董志康回绝了曾少雄的好意。
  “董书记,当仁不让,您就甭客气了。这是大王乡的规矩,谁当书记谁就坐这辆桑塔拉。况且,照顾好您的生活也是我这个当办公室主任应该尽的职责。董书记,您该不会让我不称职吧?”曾少雄真不愧一张铁嘴,两句话三层意思,说得巴巴实实的。他想想,坐就坐吧,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自己真的拗起不坐,还显得生份,这对工作也不利。于是,他爽快地应允:“好吧。就这样吧。”

  董志康赶到乡政府的时间是早上八点,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这是他当秘书时养成的习惯,一般要比领导提前半个小时上班。到乡上后,也没改过来。他觉得这样有很多优越性:一是上班不容易迟到,给同志们一个好印象;二是可以回顾一下头天的工作,检查有无疏漏,如有,及时弥补;三是有充足的时间来筹划当天的工作,提高工作效率,提升工作质量。
  他下车后,把皮包挟在左腋下,甩开手,一步两梯地朝楼上的办公室走去。
   “董书记,这么早?”随着话音,从大厅门后闪出一个人来,差点碰了个满怀。
  董志康定眼一看,见是摩托车配件厂的厂长申吉富,便疑惑地问道:“哦,是申厂长,有什么事吗?这么早,还没上班呢!”董志康没有停步,边说边往楼上迈步。
  申吉富一步不拉,亦步亦趋,大踏步地紧随着董志康上楼。他边走边火冲冲地对着董志康数落道:“董书记,现在是你主政了,你可得帮我想想办法呀!国家建设我服从,损失上百万块钱我认了,但你叫我把机器设备往哪儿搁?放在露天坝,不需一周,全部都要报废。那可是生产摩托车精密配件的,不是铸造厂的翻沙模子,随便哪儿都可以撂!你们招商引资的时候说的那些信誓旦旦的漂亮话跑到哪儿去了?早知今日,我当初真不该到你们乡来投资!”申吉富一直从底楼抱怨到了董志康办公室门口,才停住了嘴。
  董志康掏出钥匙,打开门,把公文包放到办公桌左手边的小柜上,又弯腰从小柜里取出一只纸杯,倒了杯水放到茶几上,对一直站着的申吉富说:“申厂长,您老请坐!别急,喝口水,有什么事慢慢说,办法总比困难多。”
  申吉富六十多岁,重庆嘉陵江摩托车制造厂的退休工程师。三年前,还是董志康任分管工业的副乡长时,通过在县委办建立的关系招商引资进来的。整个厂投资二千五百万元,年产值一亿元,年税利三千万元,是全乡的十大规模企业之一。
  申吉富毕竟年级大了,加上又心急火燎的,董志康步伐又快,累得他气喘吁吁,大汗涔涔。他坐下来后,赶紧掏出纸巾擦汗,好半天没有力气说话。
  董志康了解申吉富,知道他是个急性子,遂为自己泡了杯茶,坐到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等着听申吉富的下文。
  申吉富见董志康在等他,便解开黑色毛呢大衣扣子,从内面的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成小长方形的三十二开白纸,起身,展开,递到董志康手上。
  董志康接过手,快速地扫了一遍,是一封求助信:

求 助 书

尊敬的大王乡刘书记及各位领导:
  我厂是由几个退休老工人响应你们的号召,投资近三千万元办起的一个以生产摩托车精密配件为主的企业。在您刘书记及大王乡各位领导的亲切关怀下,建成投产三年来,共生产摩托车配件一亿五千件,总产值三亿六千万元,为国家贡献税费四千四百多万元。五天前,接到大王乡政府通知,要求我们必须在一个月内搬迁他处,否则,后果自负。县上要修公路,改善交通条件,我们举双手赞成。但是,一个月的时间,实在太短,我们无法在一月内现找厂房,立马搬迁完毕。因此,请求延期一个月。
     此致!
敬礼!
                          大王乡摩托车配件厂全体职工
                             ×××年十二月十一日
  董志康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县里为改变山区几个乡的交通条件,决定上马修建高自路。高自路从县城出来,路过的第一个乡就是大王乡。在大王乡涉及到搬迁的企业有两家。另一家是一个家庭作坊式的小厂,很简单,两三天就行。另外还涉及到十一家农户,麻烦事也不少,通知发出去半个月了,一点音讯也没有。今天的农民有中央政策撑腰,地方政府再使用高压强迫手段,不管用了。有些胆子大的书记、乡长向县上反映过多次,但县上一点让手都不打,反复重申禁令,谁不按期完成拆迁任务,谁就提着乌纱帽来见。
  刘实怀是以左出名的,凡是领导交办的事情,无论符不符合客观规律,有没有不良后果,他都坚决执行,而且变本加厉。就拿这次公路拆迁来说,县上明文规定,两个月之内搬迁完毕,他为了一已私利,在党委会上强行通过,要求所有拆迁户必须在一个月之内完成拆迁。群众是怨声载道。
  董志康也收到不少反映,但这是书记定了的事情,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做群众的思想工作,讲些空洞的大道理。群众虽然没有当面顶撞他,但也不听他的劝告,稳起不动。
  须臾间,董志康也拿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来。他问申吉富:“你找过刘书记没有?他怎么说?”
  “我怎么没有找?三番五次找他,他都置之不理。而且,脾气暴躁,态度强硬,与过去和你同我谈引资办厂时的态度截然不同!那时,我就是被你的诚恳和他的谦恭所感动,才选择你们乡投资的。要不,我哪会落得今天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下场!”申吉富不知是对刘实怀不满还是对董志康的问话不满,情绪激动,话语尖锐,话锋伤人。说着说着,竟“嗖”地一下站了起来。
  董志康扬了扬手中那张还沾着申吉富体温的求助信,问道:“你把这份求助书拿给刘书记过目没有?”
  “我怎么没有拿给他看?他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就还给了我。还冷冰冰地威胁我说:‘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这是通了天的,谁阻挡国家建设,谁就是千古罪人。群众会骂他,国家的法律会制裁他。’”申吉富把手一挥,接着又愤愤然:“我们没有办法,我们无路可走了。当初是你们请我们进来的,请神容易送神难,我们坚决不搬!就等着你们的推土机来把我们的厂房、机器和几十号工人一起埋葬!”说完,申吉富如释重负般,一屁股坐回了沙发上,端起纸杯慢慢悠悠地品尝起白开水来。
  董志康意识到了事情的复杂性,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边是县上的高压政策,一边是群众的实际情况,如何做到扁担挑缸钵,两头都不失落,这是相当棘手的问题。申吉富这老头子显然是无路可走,急红眼了,逮着谁就骂谁了。今天自己不给他一个妥贴的答复,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董志康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说:“申厂长,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代书记今天是第一天上班,工作尚未接手。虽然说你这个事情我略知一二,但不是我分管。你容我半天时间,我找王乡长和分管工业的陈副乡长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拿出一个较为全面的办法来。”董志康扫了申吉富一眼,接着又说:“下午,我抽空到你的厂里去看看,帮着想想办法。我可以这样说,保证不让你的机器放在露天坝。而且,我还有个想法,最好能分期分批的搬迁,生产不间断,晚上加班加点,保证你按时交货。你看怎么样?”
  董志康向申吉富投去了五分自信、三分真诚、二分期待的目光。
  申吉富是信得过董志康的。他清楚董志康的为人。董志康这个人不是那种言而无信,欺上瞒下,不讲诚信的人。董志康的特点就是一言九鼎,办得到就说办得到,办不到就说办不到。无论你是领导还平头百姓,他都不打逛语。虽然,他在官场上不左右缝缘,但在大王乡干部群众中口碑不错。申吉富想,这件事其实也怪不着董志康,自己刚才冲他发火已属唐突。刚才,董志康所说的话也在情在理,完全是朝着解决问题的方向在努力。如果自己再一意孤行,蛮不讲理的继续冲董志康撒气,物极必反,有伤和气,不利于问题的解决。于是,他顺水推舟,站起身来:“好!董书记,我相信你!我下午在厂里恭候光临。”说完,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办公室,把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甩给了董志康。

  董志康把茫然的目光从空洞的门口收回来,愣怔着,默默地坐了两分钟,突然想起了什么,左手抄起桌上的电话,右手拨曾少雄的号码。曾少雄不在。他心里涌起了一丝不快,但很快又自己释然了。电话上的石英钟显示,离上班时间还差十分钟。自己提前上班,不等于人人都要提前。他放下话筒,愣了愣,又重新提起,开始拔王长生的手机。稍倾,话筒里传出一个讲普通话的女人的声音:“对不起,你拨的机主暂时无法接通或已出服务区。请挂机或稍后再拔。谢谢!”董志康心情不悦。王长生的手机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开着的,今天怪了,竟然关了机。他又拔陈副乡长的电话。陈副乡长的电话也同样关机。一道耀眼地电弧光闪过脑海,他明白了,这是王长生对他代理书记不满的表示,并且拉拢陈副乡长向他示威。
  陈副乡长大名陈树才,在班子里年龄最大,资历最老。他协助王长生分管工业,与王长生是一把萝卜菜,穿着连裆裤呢。
  这时,李大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李大奎的办公室在董志康前面。
  李大奎站在董志康门口说:“董书记,您早!”
  董志康抬起头,见李大奎右手拿着手机,左掖挟着皮包正稳稳地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向自己打招呼,便回应道:“你也早!”他见李大奎没有马上离去的意思,又说:“进来坐坐?”
  李大奎说:“我在政府大门口的面馆里碰着小赵,问他是王乡长在用车还是您在用车。他说是您。”李大奎走到了董志康桌前。
  董志康虽然也瞧不起李大奎视金钱为万能那一套,但也理解,商人嘛,就是这样。因此,他们平时的关系处得也还算过得去。李大奎对董志康也一直高看一眼。他曾在私下里夸奖过董志康,说县委机关下来的干部素质还是要全面些。况且,李大奎心里清楚,董志康现在不过是在为他打工。他觉得李爱国这招使得很高明,既对王长生不做绝,又让董志康来帮自己收拾收拾刘实怀留下的烂摊子。这叫一箭双雕。开了年后,自己便可轻轻松松地挥舞权杖,排兵布阵,行云布雨。
  李大奎仍然站着,一付忠心耿耿的模样:“董书记,有什么工作,尽管安排。”
  董志康连说了两声谢谢,然后说:“我想今天上午开个短会,有几个事情碰碰头,谈一谈。”
  李大奎说:“可以。我也正有些事情要向董书记和王乡长汇报汇报,在会上就一起谈了。”没等董志康开口,他又说:“是上班就开呢还是九点?”
  董志康说:“九点。”
  李大奎说:“那您忙。我去准备准备。”说完,转身轻快地走出了董志康办公室。
  董志康又提起了电话。

  一直到上午十点,董志康想开的会才进入了程序。
  令董志康预想不到的是这个会不开还好,一开竟然开出了一大堆十分棘手的问题来。而且,任何一个问题,都足可以让董志康头痛半天。
  先是摩托车配件厂的搬迁,大家一直坚持,刘实怀书记定了的事情不能变。一来,刘实怀的决定没有错,下级服从上级,保质保量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是下级组织义无反顾义不容辞的责任。任务重,时间紧,压力大,不打提前量,谁有胜算把握,保证完成?二来,刘实怀已经升为县委副书记,或多或少决定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何必为一个企业和一两个老百姓的事情去牺牲自己。谁想更改谁去改!
  接着李大奎又提出了两大问题:一是大王集团修建厂房租用农民土地,农民不服,不断上访省国土资源厅的问题;二是大王集团建筑公司开发双岭峰高档别墅区,遭到农民围攻,严重影响工程进度的问题。最后,李大奎不愠不火地说:“董书记,也许你还不知道,现在,这两大问题已严重干扰了大王集团的正常生产,阻碍了大王集团的工作进程,影响了大王集团的对外形象。如果不及时加以解决,大王集团就不敢保证能完成今年的各项任务。董书记,请你务必引起重视,高瞻远瞩,尽快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把到省里上访的农民截留住,把阻挡工地的农民赶开,给大王集团这个为高山县贡献三分之一税收的骨干企业营造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
  按照乡一级的管理体制,财经由乡长分管。在这会上,王长生不但不主动想办法解决自己分管的事情,而且还蓄意地向董志康发难。他说:“董书记,你过去是分管党务的,有些情况你不清楚也不熟悉。年终了,我们还欠着干部全年的旅差费和去年的第十三个月奖金,共计是二十一万元。再加上今年的第十三个月奖金八万六千元,累计欠干部职工二十九万六千元。干部职工牢骚满腹,怨声载道,瞅我的眼珠子都发着绿光。刘实怀书记在时,我提过多次,他就是捏着不发。而且说,有钱也要拖一拖。现在你主政了,这几笔钱发不发,还请董书记酌情考虑,下道圣旨吧!不过,我建议最好还是发。大家躬起脊背,辛辛苦苦地累了三百六十五天,过年了,荷包里还空空如也,我们做领导的,良心上怎么过意得去,愧对兄弟们呀!”
  董志康眉头跳动了一下,反问道:“你是主管财经的乡长,财政有多少钱?够不够?”
  王长生说:“帐上有屁的钱,昨天上午我问了财政所长,他说只有两万多块。两万多块还不够‘五保户’的养老金。”王长生很气愤,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仿佛是别人没有把该做的工作做好。
  董志康转过头来问分管民政工作的罗副乡长:“‘五保户’、‘特困户’和‘伤残退伍军人’的钱兑付了没有?需要多少钱?”其实,董志康是清楚这笔帐的。去年底,罗副乡长到市委党校学习,他代管了三个月的民政工作,知道三百多名“五保户”、“特困户”和“伤残退伍军人”,每年需要十万零三百一十二元。
  罗副乡长叫罗琼,二十九岁,今年才结了婚。老公叫付明,县委组织部干部科的科长。董志康曾是罗琼父亲的部下,与罗琼很早就稔熟。罗琼是大王乡最年轻的领导干部,也是全县乡镇最年轻的女领导。
  罗琼本来想等会儿再做汇报,见董志康点了自己的将,不好再做推辞。她把目光从董志康脸上收回来,翻着笔记本,正欲开口,门却“砰”地被撞开了,曾少雄像被撵疯了的鬼,一个蹿头撞了进来。董志康正欲发怒,一股焚烧动物皮毛的焦糊味紧紧咬着曾少雄的后背,旋风般地灌进了与会者的鼻翼,呛得大家猛地站了起来,惶惶怵怵不知措,盯着曾少雄惊呼道:“这是什么味?”
  向来口齿灵巧的曾少雄不知被什么东西吓呆了,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说:“快、快、快点!烧、烧死人了!在、在大门口!”
  原来,两分钟前,一场自焚事件在大王乡政府门口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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