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    容

叶 舟

 

第一章

  
  现场的情况不很理想。
  换句话说,甚至很糟糕。类似的犯罪现场,就像一盆塑料花带来的惊喜——你不能指证说,它就代表了春天;同样,你也无法否认它的鲜艳欲滴和斑斓。因为一念之间,你的心思就会恍惚和偏差。本以为是一桩麻醉抢劫案,或是以色相勾引,实施的敲诈犯罪哪。结果,连刑警支队支队长老胡都走了眼,把气发在了桌子上,砸烂了一块玻璃。
  “撬开他的嘴!狗日的,他是惟一见过嫌犯的人。”
  王小列本来紧闭着嘴,闻听此话,终于逮住了反扑的机会。“腾”地跳了起来,挥着拳头,得理不饶人地说:“你骂谁?谁是狗日的?我完全可以去督察处那里告你。”
  “哦,”老胡一急,浓重的陕西腔就露了怯,“我属狗,小时候的乳名是狗蛋娃,脸上也长着狗毛,翻脸不认人的。同志,我骂我自己总可以吧?”有几个弟兄见老胡的嘴软了,恨得牙痒痒,捏紧了拳头。老胡的余光扫见了,压下了他们的怒气。临出门时,老胡的胳膊做出了一个横劈的动作,意思是:“拿下”!
  “说吧!”
  录口供的刑警摊开了本子,递给王小列一支烟。王小列急迫地接过,吞咽了几口,很贪婪的样子。两条淡青色的烟雾鼻龙似地升起,眼睛里即刻有了光。按一般的规律,这是受害人精神松弛的时候。一放松,心里便委屈得不成,眼泪鼻涕就会淌下来,绝对的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交代清楚的。可眼下,王小列显然不在这一行列。作为受害人,他成了麻烦的源头。
  “真没什么可说的。我认栽,成吗?”
  姜雪子踏着这句话的尾音进了房间。冬天,昼短夜长,天气也寒彻入骨。被冰雪困住的城市,惟有北风呼啸着,浩荡地穿城而过,带来更深的寒意。人的心都像裹紧了皮毛样,蜷缩着,颤栗着。姜雪子穿了件鹅黄色的羽绒服。一进门,她就利落地脱下来,一瞬间进入了工作状态。
  她望见王小列怔怔地盯视着自己,嘴巴也洞开了,像一枚硕大的句号。
  讯问的地点在十五楼。这是本市前不久才落成的五星级宾馆,顶上矗立着一座堡垒似的建筑——旋转餐厅。坐入餐厅,巡视一圈灯火璀璨的城市夜景,大概得用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姜雪子来过一次,所以她熟门熟路地踏进了案发现场。不用问,作为技侦部门的摹拟画像专家,她带来了夹板、铅笔和橡皮擦,也带来了自己的那一套技术逻辑。
  但王小列始终一语不发,牙关很紧。
  报案人是宾馆的大堂副理。照她的说法:王小列先生是早上八点来钟登记入住的,顾客登记簿上清晰地记着时限是半天,缴纳的押金也以半天为计。就是说,王小列先生入住的是钟点房。大堂副理说到“钟点房”时,特地加重了语气,以期引起警方的注意。她顺当地遂愿了,想洗清不白之冤,尽力维护宾馆的声誉。自从宾馆取消了限制以本地身份证登记入住的规定,加之推行按钟点计费的服务项目后,“钟点房”意味着什么?却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王小列就被卡在了这里。
  “我熬了一宿,想歇息一下。犯法了吗?”他一直顽固抗拒着。
  事实是:大概在下午两点左右,总台挂了几次电话,提醒顾客该退房了。可房间里无人接听。楼层服务员敲了数次门,发现门是锁闭的,里头却有鼾声之类的动静。大堂副理赶忙领着几个保安员,破开了门,发现王小列先生一丝不挂地横陈在床上,呼吸急促。
  大堂副理的弦绷得很紧,一个电话直接挂进了市局的刑警支队。
  那几天,老胡的脸阴得厉害,像一块发紫的酱菜,不见放晴。一近年关,按理说各种治安案件会频发,刑事案件也会相对减少些,但不知怎么搞的,一连半月,涉及麻醉抢劫的案子层出不穷。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此事,还辟出专版,登载了一系列预防麻醉抢劫的小帖士。上头施加的压力很大,要求廓清负面影响,维护稳定的大局。老胡亲率人马,频频涉足到各个案发现场,但都无功而返。
  待老胡带着技侦上的弟兄们赶到十五楼时,王小列尚未清醒。
  现场很干净,连一丝杂乱的痕迹都没有,井井有条的。法医检查了一番王小列的身体,摊开手,表示没什么大碍。没出人命,已是大幸。可技侦上的人手丝毫不敢怠慢,将水杯、烟缸、电视遥控器、床单上的毛发和盥洗室都检了一遍,正在隔壁的房间化验。王小列昏沉地躺着,老胡嫌他的裸体有碍观瞻,就让宾馆的保安替他套上了衣服。
  半个多小时后,王小列打着哈欠起身,被一屋子的警察弄得魂飞魄散。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很快稳住了情绪,态度也极端强硬了起来。
  “我可以告你们的。”
  “告吧,那是你的权利,”录口供的刑警不慌不忙地说,又递给王小列一支烟。看得出来,在他极力掩饰的平静下,却是抑止不住的骇然与惊恐。“告之前,你有责任将发生的事情说出来。这也是你的义务,你是公民嘛。”
  王小列吞咽着烟雾,一个劲地说:“我认了,我认栽了还不成吗?”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有一个事先挖好的局,一个陷阱,他掉了进去。面对警察,他宁愿保持沉默,将那一段故事烂在肚子里,彻底消化掉,就当什么也不曾发生。王小列越是如此狡辩,讯问的刑警也就越有了耐心。在隔壁房间里,粗略检验出的结果却是一片空白。一时半刻,也找不准攻克王小列的突破口。老胡心不甘,又带着几个弟兄,去了宾馆的监控中心,反复调阅了事发前十五楼的那一段录象资料。
  资料显示:除了早上九点多钟,有一群用过早餐的日本游客走出了各自的房间,挤进电梯外,只有零星的几个服务员进出过楼层。
  姜雪子无所事事。既然受害人不配合,她的铅笔和橡皮擦也就马放南山了。
  宾馆的暖气很足,加上房间里开着空调,她的身上孵出了一层细密的绒汗。几个男人都比赛着抽烟,喷云吐雾,四壁间犹如一台工作的烧煤锅炉。支队的人都这么讲:案子是用烟熬出来的,没了烟的神效,破案就没了灵感。老胡是支队的头号烟枪,除了睡着,一般都烟不离手。据说前年在破一个特大凶杀案时,老胡一整夜烧掉了一条烟。从头至尾,他才浪费了一根火柴。
  老胡嗜烟,但烟的档次却上不去。坐镇办公室里,老胡一早上能接到敬来的几十根中华、熊猫、玉溪之类的高档烟,子弹夹一般地排列整齐,但他了无兴趣。一下班,就送给了支队值夜的弟兄们。老胡抽的是二块五一盒的本地烟,批发价更低。一发薪,老胡便让司机扛回来半箱。或许,就是在这些烟卷的熬制下,支队频破大案要案。在“命案必破”的催迫下,一些陈年老帐似的冷案、旧案也陆续有了起色。
  肖铁生前也是一杆烟枪。他死后,姜雪子一闻烟味就恶心。
  姜雪子嫌呛,起身拉开了窗户,启出一丝缝隙来。清凉的空气像一片片薄薄的刀片,逶迤而入,澄清了周遭的气息。王小列的目光一直盯在姜雪子的腰臀上,随着她来回移动。凭着女人的直觉,姜雪子感到了一道道烫人的袭扰。她不明白将会发生什么。
  “你是姜雪子?”王小列忽然发问。
  “哦!”
  “我认得你,这么漂亮的女警官!”王小列带点兴奋,衔着一截烟灰,脸色潮红地说,“我读过你的先进事迹,《晨报》上还有你的彩色相片,我记得可清楚了。你是神笔马良,一笔就能勾画出罪犯的肖像,神奇无比。哦……,上次那个什么,臧刚持枪杀人抢劫银行的案子,不就是你一笔准确地画出他整容后的特征么。那小子,栽在了你的手上,可算是他有眼无珠啊。”
  当着同事的面,姜雪子的脸绯红一片。王小列的赞美像是由衷的,很令人受用,她心里也霎时滋润起来。可姜雪子明白场合不大对劲,眼下的赞美者是一个被问讯的人,带有强制性质的那种。“省点力气,还是说你的事吧!”她喝断他。
  “臧刚该瞑目了,栽在你这么漂亮的女警官手上,臧刚也值了。喂,听说那小子是第一例被注射执行的死囚?太便宜他了吧?”
  姜雪子怒了,断然说:“好了,闭嘴!”
  怎么搞的?一见到姜雪子,王小列像被注射了一针兴奋剂,喋喋不休着,只对着姜雪子狂吠不止。讯问的几个人都在她脸上寻答案,姜雪子生了些窘迫。无奈,她讪讪然地踱至门口,一犹豫,钻进了洗手间。
  现场的情况不很理想,当事人嘴硬,一再拒绝配合。从房间的器皿和家具上,也没检出有麻醉剂或指印什么的留存。一帮人一时僵在了那里,脸上都挂不住。但从当事人的抗拒态度上推断,里头肯定埋伏着隐情——
  一段时间来,本市的麻醉抢劫案呈高发态势。警方在调查中发现,一些受害者的体内强力安眠药的成分含量很高。这种药主要用于治疗失眠症,是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物。一般人服用后,会即刻昏昏入睡,清醒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印象。按法医的介绍,这类药在美国都不能合法流通,在英国也被严格地规定为处方药。可地下流通的非法买卖就防不胜防了,况且,那也是药监局的职责。
  凭着经验,王小列的状态,也概莫能外。
  姜雪子的下腹部有些胀痛,像一盘粗大的麻绳在绞个不停。这是例假来临的先兆。在牙疼似的抽搐折磨着神经时,姜雪子甚而有了一种快慰:它终于来啦。她闭了洗手间的门,想潦草地收拾一下。个把月前,她在文军的家里过了一夜后,心就提在了半空中,生怕当时自己的疏忽大意会留下什么恶果来。一念及在文军家的一幕,一截截的记忆,如影片似地在脑海里过电,遥远得像在上个世纪发生过一样。
  现在好了,疼痛仿佛一个不期而至的信使,宣告平安无事。先前的猜疑、担忧、悔恨和辗转,都像一团乱麻,被冲进了马桶内。“哗”地一响,踪影皆无。
  姜雪子浑身一轻,人也登时喜悦了。她在大理石的台面上净了手,对着镜中的自己理了理鬓角,重又插了一下绾起的发髻中的骨簪。出现场就这么回事,既劳神,又耗时,得用铁杵磨针的那种钻研劲。镜中的姜雪子素面朝天,不施粉黛,颀长的脖颈显得意味深长,如一只高傲的天鹅样。忽地,姜雪子盯住了一根白发。手一掠,拔了下来,捏在手指间细细地端详了片刻。
  白发?被雪染过似的,潜伏在头顶作祟,传染病一样地波及其余?
  搭在嘴角,一吹,那一根似有若无的白发便消匿了。姜雪子又净了净手,甩着胳膊,摘下了墙上的一块白毛巾。盯着镜中的自己,姜雪子随意擦拭时,觉出了毛巾中的异物。她摊开,仔细瞅了几眼,发现一团黏湿湿的东西。姜雪子不信,搭在鼻尖嗅了嗅,终于闻见了一股精液的碱性气息。霎时,她的脸红透了。
  随即,一阵恶心蹿上来。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