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狐 (长篇连载)

冯维松

 

引子

  天蓝得刺目。在这座海拔6860.5米的山峰上,他已经走了两个多小时,途中休息了七八次。他又一次站住了,张开的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膝盖软得仿佛没有了骨头,脑顶有一股股刺痛钻进,那是缺氧的反应。他想坐下来,但他明白,这一坐,说不定就起不来了。
  他有点后悔没听那个小胡子的话。小胡子说,这不是登山的好时机。
  昨天晚上在五号宿营地,两人聊了半宿。小胡子是干银行的,说放假就来登山,他已经征服过六座6000米以上的高峰了,其中包括世界第十四高峰希夏邦马峰。
  他似信非信,40岁的人了,能行?
  小胡子叫什么呢?哦,雷什么,他记不起了。
  突然,一个异物在他的视线里跃动!
  在静止如版画一般的银色世界里,任何活动的东西都会显得那么突出。什么东西?他定睛看着,片刻,他禁不住叫起来:“银狐!”
  那是一只通体白毛闪亮的银狐,它在距他30多米远处的一块冰岩上轻捷地跳跃。要不是亲眼看见,真不敢相信在空气如此稀薄的寒冻世界里,它能有如此的活力。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银狐竟向他跑来。
  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
  它跑到距他十米远的地方站住了。
  他盯着它,不会攻击我吧?他想。
  在这种人与兽的对视中,他感到一种温情,一种透彻心肺的舒畅。
  他似乎觉得,银狐对他闪过一道莞尔的微笑!
  在向他送上这一道神秘而又甜美的微笑过后,银狐转身向山峰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它又回过头,那神情分明是——请跟我来!
  所有的疲惫和不良反应都消失了,他抬起腿,向前迈动了步子。同时庆幸没听小胡子的话。否则,他哪有机会碰上这罕见的银狐!要知道这种稀有的高原银狐只有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地方才有。
  就这样,一前一后,他跟着它走了有30多米。随后,银狐一拐方向,跃上了那块巨大的冰岩。他看着它,意识到它这是象征性地作为一种鼓励在引导自己,于是感谢地挥挥手,带着一种要表现人类勇敢气概的姿态继续朝前走去。刚刚走出第五步,突然听到银狐发出一声奇怪而响亮的嗥叫,它所站的那块巨大的雪崖一下崩坍,比两层楼还高的雪片铺天盖地向他扑来。
  是那只银狐制造了要毁灭他的雪崩。
  他的心一下缩紧,明白作为一个人,他已经被埋在了一座剔透无比的白色棺材里。死神这个字眼,蓦然一下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皮层!
  这时,他倏地想起了那个小胡子的名字——雷学文。
  他再一次后悔起来,没有听小胡子的劝,在这个时候来登这个山。他突然想起小胡子说过的一句话:“在登山的时候遇到银狐,那你的末日就到了!”

第一章 银狐初现
  
  2000年2月上旬的一天,S省公安厅里一间小型会议室里气氛严肃,公安部经济侦查局副局长刘正齐、省厅厅长李明、分管经济侦查的副厅长沈迎庆、经侦总队队长邵建川、副总队长甘富林、金融支队队长李昌平等人在座。由李明亲自主持召开的“关于国家审计总署驻华都特派员办事处就S省西川市农业银行分行下属的蜀中市农业银行支行行长雷学文等人大量违规出具金融票据28个亿和支行的第三产业银信拍卖行的乱账问题的移送处理书”的案侦吹风会正在进行。会议先由刘正齐局长传达了公安部、最高人民检查院、最高人民法院对此案的关注精神和公安部对此案侦破的指示。
  李明最后强调了案子的紧迫性:“这个案子从1996年到现在历经了5个年头,涉案金额高达28亿元人民币,也是我们省经济侦查总队建队以来接手的最大的一个案子。该案涉案单位上百家,情况非常复杂。根据公安部、高检、高法稳重求实的办案指示精神,我们要立即对国家审计总署华都特派员办事处的‘移送处理书’提供的资料进行基本的评估,并消化、整理、分析‘移送处理书’提供的材料,为正式成立专案组准备必要的条件——就是进入案件先期阅读材料的程序。金融大队要全力以赴上这个案子!”

  蜀中市远郊松竹梅度假村野竹林园艺场是一个靠湖的小岛。
  蜀中市农业银行副行长兼支行下属银信拍卖行总经理黄有恒划着一只小舢板刚刚靠岸,只见一艘快艇划破平静的湖面快速驶过来。艇上的两个人中,为首的是他的顶头上司、蜀中市农业银行行长雷学文,左侧是他的生死兄弟谈君。
  雷学文一米七三左右,看上去,他的身体虽然匀称却并不显得强健,很难想像他居然攀登过六座6000米以上的雪峰。
  快艇驶到岸边停住,面庞黝黑、身体高大结实的谈君手持缆绳准确地套在岸堤上的铁桩上。随后几个人来到了旁边的一座亭阁里。黄有恒从自己提来的黑包里拿出一大沓一大沓的钱,放在用树桩做的茶几上面。
  雷学文瞅着早已等候在此的夏平,向他做了一个都拿去的手势。
  夏平带着讪笑说声谢谢雷公,就在他刚刚拿起一沓钱的时刻,雷学文很关心似的抓住了他的双手,突然往茶几上面一摁,说时迟那时快,谈君猝然用两把折叠刀把他的两只手钉在了茶几上面!
  谈君抽出刀,夏平捂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想向湖边跑,谈君将手上的刀掷出,金属折叠刀狠狠地插进了他后腰,他摇了一下栽倒在地,谈君快步上前将他拖上汽艇,朝湖心驶去。
  目睹如此景象的黄有恒身子一直像筛子般地在颤抖。
  “老黄呀,你书生气太重。这件事情就这样解决是最好的。对了,我知道你喜欢收集新钞,估计你家里至少有上百万了吧?”雷学文说。
  “这个、这个……其实也没有这么多……”
  “你放心,我不会要你的。但是,国家审计总署驻华都特派员办事处对咱们审计后肯定要引起相关部门的重视,我的意思,为了安全起见,你现在一定要把家里的现金和值钱的东西销毁一些。一定要销毁,最好的销毁办法就是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把现金烧了,把值钱的金银细软扔掉,不要舍不得。钱财乃身外之物!人在,还怕这些东西回不来吗?”
  雷学文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有一种慑人心魄的穿透力。
  黄有恒只碰了碰他的目光,便掉开了眼。他想起谈君说过的话。太准确了,眼前这家伙,真是一只银狐!它美丽迷人,充满无比诱惑,让你不由自主地服从它,然而,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危险就会降临!
  天色更暗了,他们很快离开了野竹林岛。

  蜀中市是一座具有千年历史的古城,保持着蜀地特有的风貌。张飞庙旁边不远就是有名的巴巴寺墓群。蜀中市开发区区长齐晓梅被本市最大的企业蜀汉机电公司总经理毕建华拉到一个高大的石碑后,毕建华压着声音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个母狗,竟然破坏我们的利益联盟!背叛我们的感情!你这个骚货……你找死呀!”
  几句恶毒的谩骂使齐晓梅几乎站立不稳,她知道这个时候不宜跟头脑已经发昏的家伙对峙,轻轻嘘了一口气,主动放缓声调:“你要再撒野,我就把你在中国境内的财产全部暴露出去,我希望你不要逼我做出使你自己更加后悔的事情来!”
  毕建华稍稍降了火:“你这么做到底想干什么?”
  齐晓梅冷冷地说:“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毕建华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这样吧,我把江沅县开发区的土地换成钱全部给你,那可值3000万啦!”
  齐晓梅立即回答:“不行,我不能要国内的任何资产。你在加拿大不是有几处不动产吗?”
  毕建华又冒火了:“你这个骚货——”
  齐晓梅捏起拳头:“我警告你,你胆敢再这样对我说话——”
  毕建华知道这样交火是谈不下去的,于是又缓和了一点:“OKOK!那——你想要什么?”
  齐晓梅盯着他:“水城金斯敦市政厅第21条街上的那处公寓。”
  “你倒是真会挑,那个公寓楼是专门供外国旅游者居住的,值600万美金,也是我最看好的物业。”
  “你要马上回去办理相关手续!”
  “干吗这么急?这个时候了你还不相信我?”
  “不相信你是第一。第二,国家审计总署已经盯上雷学文他们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事情就要暴露,还是落袋为安的好,我还要劝你赶紧把国内的资产都转移出去!越快越好!”
  “好,我马上就回加拿大去!我走之后千万别再给我惹事了,否则我们鱼死网破!”
  说完,他对齐晓梅做了个暧昧的手势,然后一摇一摆地先走了。
  
  在沙洲宾馆顶楼的酒吧里,雷学文和从福州来的地下钱庄的老板钱凯临见了面。他是来和钱凯临商量洗钱出国事宜的。
  两人直奔实质性的交易谈判。钱老板说他的规矩是1美元兑换人民币8元,最后按美元结算提成,比例是雷学文85%,他15%。雷学文认同了,但是想要一个详细的操作方案和资金最后的落脚点,钱凯临便递给他一张纸条。
  雷学文看后用打火机烧掉。
  钱凯临又问大概什么时候启动,说这条通道是专门为他开通的,一旦开通就不能关上,所以开通的时机非常重要。雷学文回答说快要一个星期,慢最多一个月。
  “你可以说一个基本数吗?”
  “人民币一个亿到两个亿。”

  傍晚,雷学文和谈君来到嘉陵江边。望着被落日余晖染红的江面,他一时竟忘了自己来干什么。
  已经有一年多没去登山了,这些时日,太多的事务和突然发生的变故使他无暇再前往他心神所向的圣地。眼前,没有高耸的雪峰,只是一条大江,却也让他有了片刻的舒缓。
  旁边站着比他年轻得多的谈君,只有他才最能体会他此时的心境。两人是在攀登四川省境内的四姑娘山的最高峰时认识的。
  谈君永远不会忘记,被银狐引发雪崩后,他已经绝望了。就在他的意识已经要被窒息和寒冷所毁灭时,他听到了“哚哚”的声音,那声音听来仿佛来自天堂。过了没多久,他的视网膜变得明亮一些了,瞳孔开始收缩,视线逐渐聚焦。
  兄弟,再坚持一会儿,我来了!
  他听到了这个声音,随后慢慢感到压迫在身上的重量在减轻,最后,遮住脸的雪片滑落,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戴着风雪帽,已经摘去了风镜的脸。他的嘴唇上虽然沾了些许雪片,那撮黑色的胡子却分外刺目。
  银狐——不知为什么,他僵凝的脑海里飘出了这个念头。
  雷学文经过20多分钟的不断刨凿,终于把他从雪堆里救了出来。
  可以想像,在这6000多米的山峰上,每走一步都要停住几分钟,喘息不下上百次,他却要用铁铲刨出深埋在3米的雪堆下的一个生命,需要多大的力量和信念?更重要的是那种感天动地的友爱之情!
  从此,只要雷学文需要,他可以把自己的命毫不迟疑地献上。
  此刻,谈君把一个登山包从车上提了出来,他把拉链打开,里边全是钻石劳力士、雷达、帝驼等名贵手表和各种大小的纯金动物塑像,以及金币、白金戒指、项链、翡翠、玛瑙等。雷学文一示意,谈君提起包走到江边,毫无表情地把那些金银细软一样一样地扔向江心。雷学文静静地看着,对这些财富的消失,心如止水。随后,他拿出手机拨号。
  “老黄,你的东西处理干净了没有?”
  片刻才传来黄有恒的声音:“噢,我正在处理。”
  雷学文显然感觉到他对这种巨大的舍弃很有些抵触。他加重了语气:“老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说完,他关机和谈君上了车,从嘉陵江边消失了。
  两天后,雷学文又把黄有恒召来见了面,问他是怎么处理钱的,黄有恒就讲了。雷学文一听就黑了脸:“糊涂糊涂!你怎么用这种烧的方式!还有,你居然扔到水库里面,这水库里的水是死水,东西迟早会冒出来的!一定要出事!你平时太不关心警方的情况了!”
  雷学文黑着脸告诉他,那些钞票都是些没有开封的崭新票面,能有多少别人的指纹?再说,钞票上面肯定还有本银行的封签!简直就是在告诉天下人,这些钱是你黄有恒扔的,肯定会出事的。见他吓得脸色发白,又告诉他,现在分行开始对他们的业务进行前所未有的干预,这就说明了国家审计总署查账过后,对他们28亿承兑汇票的情况和银信拍卖行近两亿的烂账问题的反应是敏感的,应该有更大的动作,肯定还要司法介入!
  “你是老大,你是头儿,我只是执行和服从你的命令而已!”
  雷学文像是不认识他一样看着他:“怎么,这个时候就翻脸不认人啦?”
  “我只是说了事实。”
  “挪用巨额资金到股市去炒股亏损好几千万,把你女儿宁宁送到英国去留学,并大量通过夏平转移资金到女儿的名下也是听从我的命令?”
  “我、我、我这只是……”
  “好了!不要再说了!我一直以为你忠厚,老实可靠,没想到变起脸来这么快!我怕什么,我没有给自己兜里放一分钱,而你倒是要好好地为自己的女儿想一想!”

  黄有恒的变故使雷学文感觉有些事要亡羊补牢,立即约齐晓康碰头。齐晓康是支行下属企业银信拍卖行的副总经理,是黄有恒的副手,但两人从来水火不容。他仗着雷学文给他撑腰,一向不听黄有恒的话。
  齐晓康说不该为了黄有恒去杀夏平,雷学文叹口气,说杀夏平不仅仅是保黄有恒,而是为了保所有的人。齐晓康又问他姐姐那边的事情说得怎么样了,雷学文的目光显得更加阴沉。
  “我生你姐姐的气,是你姐姐可以彻底地对一个曾经相互关照、相互爱过的人的那种背叛!你姐姐太重权位了,她还想朝市长位置爬,当中国杰出的女市长,那是她的梦想。不过,她不仁,我却不可不义,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你们姐弟感情很深,都是因为我而产生了芥蒂。对你姐姐我决没有害她的心思,毕竟她曾经是我非常欣赏和倾心的女人。”

  齐晓康感激地笑了:“谢谢雷公,你知道我不会说话的。我齐晓康有今天全仗你雷公的栽培,我向天发誓,永远听你的。”
  雷学文点了点头,他心里蓦然钻出另一个女人的形象。


  
第二章 支行仓库的大火
  已经有20多天没见面了,何源比雷学文还麻利地褪去了遮掩身体的一切,赤条条躺在床上。时间不很短,也不很长,他们一起结束了。
  他软软地瘫在床上,拿起床头的一支烟,也不抽,只捏揉着。何源知道,每逢心头有事,他才有这种举动。
  “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我只是累了!噢,你赶紧把我户头上的股票全部抛出!”
  “可是——现在中国的股市正在低谷,如果割肉将损失惨重!”
  “如果不割肉就得割脑袋。你还要把所有资金都洗干净,找几个可靠的账户反复地进出,反正不要留下任何转账的痕迹。还有,你最好早早地离开我和我断绝一切关系,找一个爱你的男人成一个家,我再给你100万作为你的嫁妆。”
  女人瞪大眼:“雷哥,你不想要我了?”
  雷学文摇摇头:“不是我不想,时间、世道都不容呀!”
  何源抓住他的手:“雷哥,我说过,今生今世,我是绝对不会背叛你的,除非你嫌弃我,不要我了。我跟雷哥,天地作证绝不是为了你的钱,我真的是爱你!”
  雷学文扳起她的头:“可你知道,我的钱来得并不正当,终究要出事的,我是为了你好!”
  何源摇摇头:“人不能忘恩负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常常感叹蛇与农夫的关系,可我更看重王宝钏为薛仁贵苦守寒窑三年的那份情感。正因为我不是宰相的女儿,所以我的心、我的情要比1300年前的钟情女子更坚决。而越是在你有困难的时候,才能体现我这个坚定的小女人的作用。雷哥,你可不要抛弃我!”
  雷学文感动地紧紧拥抱她:“现在这个时候,我哪里还有抛弃别人的资格!我走的是一条险路。就像我去登山,终有一天要遇上银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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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小红